新安医家治疗肺系疾病不同治法探讨*
2023-04-25王坤储全根
王坤,储全根
安徽中医药大学徽学研究中心 安徽 合肥 230012
新安医学根植于古徽州地域,以歙县、休宁、黟县、婺源、祁门及绩溪为核心区域,是带有浓郁地域特色的重要中医医学流派之一[1]。起始于宋、元,鼎盛于明、清时代,名医辈出,医籍宏富[2],代表人物包括汪机、程国彭、叶天士、吴谦、汪昂、郑梅涧等,医学著作更是不胜枚举,包括《名医类案》、《古今医统大全》《赤水玄珠》《伤寒论条辨》《医方考》《本草备要》《医学心悟》《医宗金鉴》《医述》等,内容涉及内、外、妇、儿、针灸、眼、喉等临床各科。新安医籍不仅完善了中医学的相关学术理论,更在临证治疗方面对中医学的发展起到了深远的影响[3]。
中医学认为肺主气,司呼吸,与四时之秋相通应,开窍于鼻,外合皮毛,六淫外邪易由皮毛、口鼻而入而首先犯肺;肺乃娇脏,位居高位,覆盖于其他诸脏之上,称“华盖”,朝百脉,与他脏相通,故内伤诸因可为肺脏自病,亦可为他脏相干,外感内伤诸因皆可导致肺气宣降失常而发病。新安医家通过临床经验的积累与总结,在肺系疾病的病因病机分析及治法方药等方面均有其独特的见解,提出了多元的治病思想与辨治特色[4],丰富了诊治疗肺系疾病的思路和内涵。本文从肺系疾病出发,对新安医家在诊治肺系疾病方面的不同治法做初步探讨。
孙一奎的“肺脾同调”法
孙一奎作为新安医学“固本培元”派的代表人物[5],注重温补下元,并创立“命门动气”学说[6],其在辨治肺系病证方面颇有创见。
孙氏曾言:“脏腑皆有咳”,强调肺病病位在肺,但非专于肺。以咳嗽一证为例,咳嗽关乎肺,但脏腑功能紊乱皆可影响肺气宣肃,致咳嗽发作。孙氏曾言“若脾虚停湿,则失其健运之常,不能致精于肺,遂而成痰,此脾湿而生痰者也”。治咳当重视脾肺同调。五脏间生克制化有机统一,脾土乃肺金之母, 脾气旺则肺气充足。脾居气机升降枢纽,脾气转枢失常,则气机升降乖戾,势必影响肺气宣发肃降;且脾喜燥恶润,脾主健运,主水液运化,脾不健运,最易酿湿生痰,阻滞肺气,引发咳嗽。孙氏深明脾运失健为酿湿生痰之根本,临证诊治注重健脾扶正以清生痰之本,治咳痰不忘理脾。在其所著《孙文垣医案》[7]中曾记载一患者“咳嗽口干,腹中如火滚动,不知饥饱,亦不思饮食……”,孙氏诊其“脉右滑数,左弦数”,考虑中焦痰积所致,先以总管丸祛痰,使已生之痰由二便而出,后以保和丸理脾化痰,杜生痰之源,最后投以橘红、贝母、天花粉、桔梗、酒芩、知母、葛根、甘草、滑石服之,清肺止咳,化痰行气,咳嗽自除。孙氏诊治咳嗽由整体出发,抓住病因,审明病机,先以理脾化痰,后以治咳,强调理脾治咳的重要性,凸显了治咳脾肺同调的理念。
徐春甫的“整体辨治”法
明代新安医家徐春甫以《内经》为宗,明理辨机,律古今医论,撰有《古今医统大全》一书,是对明以前中医学理论文献的一次系统性整理,被列为我国十大医学之首[8]。徐氏在肺病学术思想中也颇有发明,较为集中地体现在该书四十三-四十六卷,分列于痰饮、咳嗽、喘证、肺痿、肺痈和痨瘵门。其在治疗肺系疾病时强调脾为肺母,提出了“肺之脾胃病”的概念,注重从脾胃论治肺病;以《内经》为宗,从五脏、时令气候等整体论治“肺系疾病”;提倡通过呼吸导引之术以养生。其中尤以五脏、时令气候等整体论治的思想对当代诊治肺系疾病及疫病有启示意义。
《内经》曰:“五脏六腑皆令咳,非独肺也。”五脏之“肺”非孤立存在,与五行之金、四季之秋相应,治肺当明辨季节、十二时辰、四方五行等。徐氏从《内经》有关“肺主秋”、“病在肺”的四时预后变化和“肺病者”一日变化规律的宏观论述中得到启发,注重治肺不仅要从人体内部的整体出发,更需结合季节、气候、时令等多角度全面考虑,强调结合不同季节、时令与气候所用治咳理法方药不同,这在其所著《古今医统大全·卷之四十四·咳嗽门》中《治嗽须分时令》和《治嗽有早晏之殊》两篇有明确记载。《治嗽须分时令》曰:“夏月嗽而热者,谓之热嗽,以小柴胡汤加石膏、知母之属是也。冬月嗽而恶寒,谓之寒嗽,以小青龙汤加杏仁、冬花、细辛、干姜之属是也。凡嗽,春是春升之气。”《杂著》云: 宜润肺抑肝,二陈汤加杏仁、知母、五味子、川芎、白芍药、麦门冬、炒黄芩。夏嗽火炎于上。用二陈去半夏加五味、桔梗、桑白皮、地骨皮、麦门冬、黄芩、石膏、贝母之类。秋嗽湿热伤肺。用清热泻湿,二陈汤去半夏加杏仁、天门冬、防风、桔梗、苍、白术、桑白皮、栀子仁、黄芩之类。冬嗽风寒外束。用解散,二陈汤加麻黄、桂枝、桔梗、杏仁。发热头痛,加川芎、本、前胡、柴胡之类。”强调四时不同治咳分用不同的理法方药。《治嗽有早晏之殊》曰: “治嗽有早晏之殊:早晨嗽多者,此胃中有食积,此时火气流入肺中。上半日嗽多者,胃中有火,知母、石膏降之。午后嗽多者,属阴虚,四物汤加黄柏、知母先降其火。黄昏嗽多者,火气浮于肺,不宜用凉药,以五味子、五倍子降敛之。夜嗽并阴分嗽者,多属阴虚。肾水不足者,六味地黄丸之类。”强调一日之中不同时辰的咳嗽其病机不同,关乎五脏,非独治肺,理当审证度因,明悉根本。徐氏深得《内经》理论的精髓,并多有发明,强调“天人合一”的整体观念,为当代诊治肺系疾病提供新的思路。
程钟龄的“寒热平调”法
既往历代医家对肺系咳嗽病证,有自脏腑论治,有作“十咳”之称[9],有辨“虚实阴阳”者,各抒己见,众说纷杂。新安代表医家程国彭遵从张介宾,将咳嗽以外感与内伤分类,在其所著《医学心悟》中提出:“肺气属金,譬若钟然,钟非扣不鸣,风寒暑湿燥火,六淫之邪,自外击之则鸣,劳嗽情志,饮食炙煿之火,自内攻之则亦鸣。”肺属金,程氏将肺与钟作取象比类,认为钟非叩不鸣。将内外邪气比作鸣肺之器,叩之乃鸣,发为咳,外感六淫乃外因,内伤劳倦情志及饮食等为内因,五脏六腑皆可作咳。程氏治咳主张疏散外邪、宣通肺气,认为肺乃娇脏,不耐寒热,初治必须发散,而又不可过散,过于发散易损耗肺气,适得其反。治咳讲究当顺从肺的生理特点,用药强调温润平和[10],且这一理念在其所创代表方剂——止嗽散中有明显体现。该方辛开苦降并举,看似平淡无奇,却寒热平调,不偏不倚,意在告诫后人,治咳切忌鲁莽急躁,当执简驭繁,中正平和,切不可过于发散,加重病情。后世治疗外感内伤咳嗽,每以此方为基础,临证权衡化裁,灵活运用,多能取得良效。
汪文绮的“肺肾并治”法
清代汪文绮出生于医学世家,承袭家学,私淑于汪机,亦为新安医学“固本培元派”的代表医家[11]。其所著《杂症会心录》书中专列几章论述肺系疾病的诊治思路与方法,并在病因病机和辨证论治等方面均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和心得,更对肺系疾病“肺肾并治”的治疗原则做了详尽阐释,不仅拓宽了肺系疾病的辨治思路,更丰富了治法内涵。
他指出:正气亏败是肺系疾病发生的先决条件,常人气血俱旺,营卫调和,则正气存内,邪不可干,若先天禀赋不足,后天失养,营卫不和,则易感外邪而发病。就五行而言,肺金为肾水之母,肾阴肾阳为一身阴阳之根本,生理上二者相互资助,病理上更是母子相关,互为因果。若肺阴虚可致肾阴虚,肾阴虚亦可致肺阴虚,最终导致肺肾阴虚,阴虚日久则内热,临床常见于肺痨、肺萎诸病,症见咳血、消瘦。肺主通调水道,津液输布有赖其正常生理功能,肾阳乃诸阳之本,有助肺温煦、推动水液之效,若肾肺阳气不足则痰饮丛生,咳喘时作,常见于哮病、喘证等。汪氏认为肺系疾病的治疗关键在于肺肾双治,同时兼顾肺主宣发肃降的生理特性。五脏安和是肺系疾病痊愈的根基,尤以肾与之最为密切,故肺肾固本是肺系疾病的治疗要点。在临床诊治过程中,强调辨别虚实,不可见肺病仅言治肺,注重祛邪当顾护正气。肺之实证当顺应肺气宣肃,谓“医家不明邪之所凑,其气必虚之理,投用清肺泻肺之品,肺体本虚不耐攻伐,岂不误施而犯虚虚之戒耶”,当寓攻于补内,因势利导,鼓邪外出。肺之虚证,日久多累积先后天之本,且尤以肾气为要,当补正气以退客邪,正气复则邪自退。临床上金水相生,肺肾同治不失为治疗肺系疾病的良法,强调注重培固人之根本,舍本弃元,必不效验。由此可见,“肺肾并治”法可为肺系疾病治疗之方向与思路,尤其对于许多慢性肺系疾病久病不愈或年老体衰者未尝不是良法。
郑梅涧的“养阴清肺”法
新安郑氏喉科精研古籍,博采众长,采取辨证施治,创养阴清肺一法[12]应用于临床,一改治疗白喉无法无方的局面,开创了中医喉科治疗白喉之先河[13]。清代郑梅涧及其子郑枢扶精于喉科,世称“南园喉科”[14]。郑氏创新白喉病因病机,认为此病位在少阴肾经,乃热邪所为,子盗肺经母气,发为喉间起白,其病机实属阴虚肺热[15]。郑梅涧之子郑枢扶根据白喉“阴虚内热”的特点,确定其治法为“养阴清肺”,从而拟定治疗白喉的“养阴清肺汤”,养阴清肺汤由大生地、麦冬、玄参、生甘草、薄荷、贝母、丹皮、白芍组成,具有养阴清肺,解毒利咽之功效,主治白喉之阴虚燥热证。“养阴清肺汤”适用于临床出现喉间起白如腐,不易拭去,并逐渐扩展,病变甚速,咽喉肿痛,初起或发热或不发热,鼻干唇燥,或咳或不咳,呼吸有声,似喘非喘,脉数无力或细数。临床常用于治疗急性扁桃体炎、急性咽喉炎、鼻咽癌等证属阴虚燥热者。“养阴清肺汤”的确立为治疗白喉开创了新方法与途径。郑氏根据白喉特点著《重楼玉钥》一书,正是由于此书的出现,纠正了既往治疗白喉之弊端。燥热上者多因于肺。郑氏认为“脏为阴而腑为阳,脏宜润而勿燥”,当肺脏津液减少时,亦或感受温热邪气,从而使得伤阴,最终影响肺脏生理功能。郑氏以咽喉论说,创立“养阴清肺”学说,具有邪正兼顾、养肺肾之阴以扶正,凉血解毒、散邪利咽以祛邪。郑氏提出的观点新颖、思虑精审、执简不繁。指出了咽喉疾病的发生和发展规律,还阐述了脏腑、经络与咽喉关系,从而丰富了中医关于喉症的论述,补充发展了中医喉科学理论。在白喉的诊治上开创了中医药治疗白喉病的先河,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余国佩从“燥湿辨治”
清代新安医家余国佩认为疾病无非燥湿,在燥湿基础上可出现阴阳传变,医生必须根据其传变特点而具体治疗。其所著《医理》立意新颖,观点明晰,见解独特,尤其提出燥湿论[16]。余国佩着重“天人相应”原理,发病的原理就像自然农作物变化一样,随气候变化而变化。在其书中著有“六气独重燥湿论”。自然界有燥湿之变。燥湿可化生为风寒暑(火)热四气或兼杂燥湿,六气之变亦为天地之变。余国佩认为天人相应,以燥湿为本;外感内伤,源于燥湿;以燥湿之别而论诊法;外感内伤及妇科之治多从燥湿入手[17]。在具体治疗中根据药物的性状特点而具体用药,提出了一套“燥湿为纲”的理法方药思想[18]。
肺五行属金,与四时之秋相应,物类相感,秋季乃肺病多发季节。秋季多燥,而肺乃华盖,喜润恶燥,主一身之气,通调水道,燥伤肺津,影响肺之宣肃及一身津液输布,故而肺系疾病的发作多与燥邪有关,发为咳嗽胸满,喘促气急,咽干鼻燥,口唇及皮肤皴裂等。余氏辨治肺系疾病常由燥湿入手,遣方用药结合药物开阖润燥之性,常投以芦根、知母、薤白、瓜蒌皮、麦冬、北沙参等补阴清热之品,清肺胃之阴、滋肺胃之阴、润肺胃之燥[19],意在顾护肺津,调理肺体达润燥平衡、不寒不热之平和理想状态。外感燥邪致病与肺关系最为密切,是以丰富并扩充了外感肺病的病因学内容。
结 语
新安医学启于晋唐、形成于宋元、鼎盛于明清、变革于当代,以其文化底蕴深厚、学术成就突出、名医名著众多、历史影响深远、区域特色明显著称。新安医家在传承经典之余,精于钻研,求同包容,敢于创新,在诊治肺系疾病方面展现出独到的理论及临床创见,不仅丰富了中医学治法,更体现出可贵的现代应用价值[20]。本文就新安医家在诊治肺系疾病方面的不同治法作初步探讨,试图为现代中医临床诊治呼吸系统疾病提供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