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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的婚事

2023-04-24刘云芳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3年3期
关键词:彩礼女方姑姑

刘云芳

许是故乡太过闭塞,在乡亲们眼里,一个人一旦走出山村,又在远方扎根,便成了无所不能的人。这些年,乡亲们让我帮忙找过工作,借过钱。村里出现一些纠纷,诸如借款不还、交通事故肇事者抵赖、家暴、离婚、孩子高考报志愿,甚至写各种证明都会来找我。有人当了微商,朋友圈里的内容也会让我帮着编一编……但让我教怎么跟女孩聊天,这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那天深夜,从未联系过的表弟汉祥忽然发来一个截屏,是他跟一个女孩的对话,问我接下来该怎么说。他急切地发来好几个表情包催问,一时把我也给弄蒙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汉祥便迫不及待地打来了语音电话。半年前,别人给他介绍了对象。女方大他三岁,丧偶,有个五岁的孩子。她倒也跟他约会,但并不热络。他呢,在另一个城市打工,三天两头给女方寄零食和玩具。他心里热烈得像在熬油,迫切想成家。听说,今年过年时他喝得酩酊大醉,跑到院子里,手指着飘雪的天空问老天爷,是不是专门让他来当光棍的,然后号啕大哭。他的母亲也就是我姑姑至今不能回想那一幕,话还没说出口,眼圈立马就红起来。

姑姑说,再不给汉祥成个家,他就变成古娃了。古娃就是个光棍。上个月回乡,我还看见他站在院子边上的那棵大柿子树下,好像几十年都没动过。古娃一年中几乎有三个季節都光着膀子,每天站在柿子树下向各家张望,目光恨不得在那些有大姑娘、小媳妇的人家里扎下根去。他一边远眺,一边用手指在胸膛上不停揉搓着,一副没出息的样子。谁家要来了女性亲戚,他也会去串门,贼一般,匆匆去了,又匆匆离开。他的手一直捂着胸口,好像怕心脏跳出来似的。

汉祥发来许多个焦急的表情包,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解药。他说,她都好几天不理他了。我以为他深陷于情感之中不能自拔。但聊过几句之后便明白,汉祥算的根本不是感情账,而是经济账。他父母在城里打工,收入微薄。听说头婚姑娘的彩礼已经涨到了二十万左右,还要有房有车。这些条件早把汉祥吓退了,他连接触那些姑娘的勇气都没有。找一个二婚的女人结婚,是他和他的家人商讨之后的结果。

在山村,家里有男孩的人家早早就在方圆百里的各个村庄扫描,打听谁家有适龄的姑娘,然而这些姑娘大多进了城。假若对象在城里,彩礼少一些,父母也认。但若男方是山村里的,彩礼自然要按照规矩办。那些去城里打工攒了些钱的人回村来给孩子说媳妇,自觉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本,便与女方商量起彩礼来。女方一再加码,男方或者妥协或者拒绝。我就亲眼见过相处一年多的小情侣因为要加彩礼最终分手了。

汉祥说,女方抱怨他太老实,像根木头。他们一起去另外一个城市办完事,时间尚早,女方问他是否在这里过夜。他回答:“我听你的。”女方又问:“那我们现在就回去?”他又回答:“我听你的。”从那之后,好像她就有些不高兴了。汉祥不解,自己对她足够尊重,难道错了吗?他一遍遍过滤自己与女方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想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但他每一次跟亲友描述,大家都哈哈大笑,好像世界上所有人明白的道理,只有他一个人不解。女方问他是不是没有谈过恋爱。连这样简单的问题他都要犹豫半天,特地跑来问我,是不是该如实回答。我说,当然了。但他转身就变了主意,告诉女方,他谈过。说完后,还各种描画。他惧怕女孩会因为他没有恋爱经验小看了他。他甚至自责,要是他能像明亮那样就好了。

明亮是我另一个表弟,十八九岁便开始去美发店工作。他手指修长,一张帅气的脸,任谁都想多看几眼。多是女孩们急于跟他搭讪。用我表姑的话来说,他领回家的“媳妇”得有一车厢了。她们多是些农村进城打工的姑娘,相貌姣好,不要求房,也不要求车,只渴望浪漫的爱情,但最后都走了。她们以为自己会是各种俗规的反叛者,但最终都逃不过家里人的追问和反对。其中一个甚至跟明亮生了孩子。那段时间,明亮把自己染色的烫发剃成了板寸,早出晚归去煤窑上班,企图安心在村庄里过踏实日子。但两年后,“岳丈”终于找上门来,不仅责问他们为何不经家里同意就结婚,还要求补办婚礼,最重要的是要补上比别人更高昂的彩礼,仿佛这样才能弥补他们偷偷结婚带给岳丈的伤害。在乡村,有关性别的攀比一直就有,几十年前,大家看谁家能生出儿子来,而现在是看谁家的姑娘能收到更丰厚的彩礼。他“岳丈”就等着那笔钱来挽回面子呢。闹来闹去,两个年轻人在两家的猜疑和讨价还价里互相伤害着,最终还是分开了。我经常想,这一场场的彩礼闹剧里,到底是谁绑架了谁,谁控制了谁?

那时,明亮奶奶总是叹气说:“住进我家屋里的可不一定是我孙媳妇,最后能躺在我家坟地里的,那才真是我孙媳妇呢。”当时,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觉得这老人有意思。但事过这么多年,再想到这句话,我们再也笑不出来了。

显然,汉祥成不了明亮。姑姑每天晚上都会在亲人群里召集大家,一起为汉祥出主意。二十多人你一嘴我一嘴地支招,一人说一个样儿。汉祥的头像被挤在小角落里,他时不时打个哈欠。也有已婚的醉酒的表弟说:“汉祥,你就傻,一个人过多好,高价彩礼讨回的媳妇跟个奶奶似的,全家人都得供着,生怕哪里让她不满意。”其实这是大实话。有一次,我听见一对小夫妻吵架,女方就扯了嗓子喊:“离就离吧!我一个女的怕什么?没了我,你这辈子还娶得到媳妇吗?”她这句话还真不是危言耸听。

这个与汉祥相处了半年的女人,她早亡的丈夫是独子。从相亲那天,她就要求,未来的另一半需要倒插门。也就是说,汉祥如果能与她结婚,就要入驻她家,顶替她先夫的位置,不仅要照顾好她们母子,还要孝敬她的公婆,管他们叫爸妈。就好像她那早亡的丈夫借着汉祥的躯体复活了一般。而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哪怕不够孝顺,哪怕疏远,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我姑姑说:“只要他能有个媳妇,以后不认我都行。”我能想到姑姑说这些话时的神情以及她那渐红的眼眶。

汉祥笨拙到不想经过,只讲结果,恨不得马上结婚,以此来结束单身生活。表嫂在群里问,为啥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又说,她认识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带个女儿,如果汉祥愿意,可以帮着介绍。汉祥本来已经同意见面,但一看对方的照片立马打蔫了。他说,长那么好看,人家要的钱肯定多。我劝姑姑和汉祥不要着急。但他们说,村子里的姑娘太少了,二婚的又很抢手,不得不抓住机会。那情景,好像不是走入一份感情、一场婚姻,而是在买房子时考虑买二手房比一手房更合算似的,其间充斥的现实的味道让我胸腔里一阵憋闷。

的确,在村里,一个打算离婚还未离婚的女人家里就能排起送烟送酒的长队,婆家来说和的人看了都觉得尴尬,但这显然是最有效的一种示威:作为山村里稀有的性别,年轻女性似乎做什么都是对的。

在此之前,我经历过另一种极端。弟弟婚前总是受到长辈们对他的各种训斥。说他傻,为何不接受那个腿有残疾的姑娘。假若說起客观条件,我弟弟当时已经在县城买了房子,是一家饭店的厨师,自立、开朗,也很努力,但性别的劣势依然让我的家人陷入了深深的自卑。那时,弟弟相亲过的对象有身体残疾的姑娘,也有大他五六岁离婚的、丧偶的女人。我并非歧视这些不幸的人,假若弟弟与她们中的某一位出于爱情而结合,我一定会祝福。然而我家人全力促成这样的婚事,仅仅是因为被迫于男女失衡的现实压力。族人对弟弟一再拒绝表现得极为愤慨,似乎只要户口本上婚姻一栏能改成“已婚”,任何一种形式的组合都无所谓。那段时间,我每天需要打无数个电话,我声嘶力竭呼喊,企图阻止他们不管不顾想把弟弟推上任何一辆婚姻列车的冲动。我告诉他们,结婚不过是开始,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当我看到老家那些从城市归来的小伙子,他们收拾好屋里屋外,把洗干净的衣服挂在绳子上晾晒,而他们的父母在旁边看着,一句话也不说的时候,心里也有着别样的滋味。他们大多寄居在城市,而成了家的同龄人,他们的孩子要像城里人一样上幼儿园,上小学、中学,其压力一点也不比城市里养育孩子的人少。一个现代农村青年的婚姻背后,是个巨大无比的窟窿,他们没有能力去填充、去背负。长辈们会为了传宗接代,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完全去接受一个只能为他生孩子的儿媳,但很多年轻人已经不愿意再过这样的生活,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伴侣,他们会选择放弃。

我想起,某一年村里忽然来了六个外地的中年妇女,从相关的人家分别收了五千到三万块钱彩礼之后,上到六十岁、下到二十五岁的六个男性都告别了单身,就连略有些智障的古娃都有了媳妇。村里接二连三的婚礼让人们整天都处于微醺的状态,各家的狗也都欢欣地摇着尾巴,跟在主人后边,等着剩饭、剩菜吃。鞭炮声声,把整个村庄都给震聋了。这几个勤快的媳妇没事就下地,甚至去山里捡柴火。十天之后,她们就再也没有回来。人们进山去找,却只在河沟里看到了几条捆柴的麻绳,犹如蛇蜕一般,躺在那里。到现在,古娃还时不时地向着村口的方向望,而他结婚时的“喜”字都发白了也不让揭下来。他说,媳妇没准哪天就回来了。

汉祥的对象若知道她在网络上每说一句话,都要面对二十多人的智囊团,会作何感想。想到这里,我退出了这荒唐的相助。我劝汉祥,要真诚地去恋爱,哪怕最终结束也不后悔。但汉祥焦虑得要命,他去网上搜索各种讨女孩欢心的攻略,想找到一种便捷的“偷心术”。而他的母亲、我的姑姑已经开始悄悄筹钱。促成这件婚事,怎么也得十来万吧,她说。令她更犯愁的是,比汉祥小三岁的二祥也在那里等着呢。她打算让人再找找还有没有离异的、丧偶的,给二祥介绍一个。她担心再拖下去彩礼还会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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