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花祖母
2023-04-24朱盈旭
朱盈旭
美人祖母,一生爱戴花。她像一只幽居潮软泥土的蝉,细软的脚暗自划开草木丰茂的乡下光阴,不发声,只在花花朵朵的轮回里,瘦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以一副栩栩如生的蝉蜕姿势,寂寂栖息在一枝花梗上,像一枚闲章。
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
我见过祖母的一帧黑白小照。封印在赭色木框的玻璃里。小影如花。
黑裙肥大。她玲珑地坐在宽大的藤椅里,像一只晃晃荡荡的瘦巧的蝶。她表情端然,透着幽凉,像挂了一层白霜。
老宅窗下,有祖母栽下的老杏树。初春,累累簇簇的杏花,堆在黑凛凛湿润的枝干上,像娇娃美妇。恍恍惚惚,少年仰面,哪一朵是美人祖母?
祖母的模样,在彼时旧光阴里千回百转地深情起来。好想赶在祖母的时光里,陪祖母一起种花,戴花。我也是爱花爱读书的女孩,我想,祖母在时会喜欢我的。她会亲手摘下身旁的花朵,给我戴在发间,花晃晃的,照着我黄白的小脸。
母亲说,我是最像书香祖母的女孩。可惜,我没有遗传到祖母的美貌。祖母的美无可复制。年轻的祖母走在长满青草的小土路上,去看邻家竹篱下牵牛花盛开,沾着湿漉漉的露水。那是她把没有撒完的花籽顺手撒在了东邻西舍。彼时的她,杏袄青裙,有苍老古旧的村子做底子,晨曦晃动里,像水墨画里的一朵浅色杏花,透着清凉的芬芳。
祖母从不给母亲带孩子,冷眼看着母亲手忙脚乱,一地鸡毛,潦草不堪。祖母的六个孩子都是我的曾祖母带大的。她永远保持着白衣崭亮、衣襟戴花的清贵模样,哪怕吃糠咽菜,哪怕尘事纷扰。她不动声色,像落花一样闲,像落花一样静。
关于祖母,多半的描述,来自母亲。
祖母是镇上帽秀才的独女。像一枚古意的蝉,养在帽秀才靠祖上余荫尚算富足的四方院里。到了出嫁年龄,凡夫俗子,入不了眼。富贵人家,又无人问津。
据说祖母有一个青梅竹马,却青衫落拓,不得帽秀才赏识。祖母从小丧母,和帽秀才相依为命,极为孝顺。女儿家的心事她迟迟不能开口,生怕伤了父亲的心。
她与祖父的姻缘,是意外。婚后的祖母虽然终日神情寡淡,但祖父对她像对宋代出土的瓷器,小心翼翼,呵护备至。青年时的祖父一贫如洗,却因为偶然救起醉卧荒滩、几近冻僵的帽秀才,才有了这份父母之命的美好姻缘。祖母遵从父命嫁给了彼时的穷小子,我的祖父。她从镇上绿窗书香的四方小院,走进了粗陋逼仄的农家,与鸡鸭鹅们同处一片屋檐一截篱笆。
祖母一生不事农桑。想象着当年的她,摇摇晃晃的水蛇小腰,步步生莲的袅袅小脚,像一朵杏花,摇曳在祖父的眼前,摇曳在一截竹篱前。
她喜欢种花。花朵,祖母用来戴在鬓边,戴在衣襟,也插瓶。从帽秀才那里带来的大小陶罐,都插上花。放在旧木窗前,小梳妆台上,床头,甚至小灶屋。虽然那灶屋逼仄黑暗,如老人皱纹寸寸迭生的脸。
花儿一开,俗常里冷眼冷面的祖母,就成了怯怯羞羞的小女子,粉面朱唇。她搽红的胭脂白的粉,穿裙子,戴花。一改素日里的冷幽与萧淡。她坐在先后开花的树下绣花。杏花开了,戴粉白的杏花。桃花开了,戴嫣红的桃花。梨花开了,戴娇白的梨花。
母親说,祖母十指不沾阳春水。她给祖父生了二儿四女。祖父对祖母,全是尊重与宠爱。他像养花一样,把祖母养在贫瘠的老屋里,一生竭尽所能。在花一样的祖母面前,他像一棵不断弯腰的草。
夏天的凤仙花披披拂拂,祖父半蹲着高大清瘦的身子,细细地为祖母捣花、舂汁、包指甲。祖父的深情,像泥土一样憨实敦厚。像大地俘虏植株,深情无可抵御。
祖母走了。她走时的晚秋,蝉声稀落,花木萧疏。那年秋天,祖母总咳嗽,后来咳出了殷红的血。她不让祖父卖家里的几只羊为她看病,她褪下了银的首饰和一只玉镯交给了祖父。
祖母走时只留下两句话:让孩子们继续读书。给她走时戴花。那一年,帽秀才走了。那个为她一生不娶的青梅竹马也走了。
喜欢戴花的祖母,她像一只报恩鸟。她陪祖父过了二十二年,给篱笆院留下六个子女,那是祖父人间葳蕤的希望与幸福。
祖父把祖母安置在村头的杏花林旁。
头顶,杏枝弯了腰,低低地探过来,像伸过来的手,或是一串欲说的话。
那点点簇簇的杏花,深美,静笃,哪一朵是祖母?
(常朔摘自《黄山日报》2022年12月7日 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