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鲨之眼
2023-04-24若竹七海
【日】若竹七海
刚吃完午饭离开餐馆,就接到大白天发生抢劫的消息。从站前的“旭日寿”餐馆到博物馆后身、市民公园东侧的案发现场——辛夷丘市钉置町二丁目八番地,开车过去需要绕个大弯,更何况我们这种警力匮乏的警署本来配车就不足,根本不会有车来接我们。
我和我的搭档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事发地。“真是的,为什么又要我们出现场?”田中盛将手机放进西装内口袋,不停地发着牢骚,“我们是生活安全科,又不是刑事科。这里原本是清闲少事的偏僻所在,为什么现在警署上上下下被搅得团团转?本以为能赶上午后四点的最后一场比赛,现在恐怕连杯咖啡都喝不上了。”
田中盛的“盛”,读“shi ge ru”,取“草木茂盛”之意,我倒觉得“盛”字的另一个读音、有“把各色美食盛入碗中”之意的“mo ru”和他本人更符。天干物燥,在这赤日炎炎的天气下,身高比我矮二十厘米、腰围比我粗五十多厘米的田中盛,头顶上亮晶晶的汗珠清晰可见。
自被发配到现在的所辖地之日起,我便接受了现实,不再有任何期待。实际上,警署的工作一向轻松、散漫,这个骨子里透着静谧、安逸的小城很少有案件发生,即便想努力工作也无事可做。因为远离公路干線,交通事故也少。和我以前工作的警署相比,这里的工作量还不及它的五分之一,一周有四天能按时下班。
为了打发时间,我加入市文化中心,报了一个专为单身女性开设的烹饪学习班。我在学习班认识了信用金库的基子、市福祉事务所的千香、“Helmet保险”的推销员理惠,她们是我从警以来第一次结识的警界以外的女友。我们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两周前发生的一起案件彻底打乱了我的生活——郊外某处住宅发生人为纵火,有人在火灾中丧生。
云集了一帮职场失意人士的偏僻警署,一旦面临纵火杀人案,必然也要积极安排警力侦破案件。于是,刑事科的大多数警员投入了这起案件的调查,更添乱的是,最近还多次发生入室盗窃案。
“老婆婆,您确认被盗二十多万?不会搞错了吧……是搞错了吧?
“人一上岁数,记性就不好。”
“这么说,这件事是您弄错了……”
这些案件的发生,也殃及了我和田中盛这个生安科二人组。我们之前的工作无外乎就是检查检查监控设施,指导指导自行车的摆放位置,穿上卡通服,宣传宣传防止特殊诈骗的策略,在防范盗窃讲习班给公众展示展示如何提防扒窃,等等。但自发生纵火杀人事件后,不断有案件从人手不足的刑事科转到生安科。今天一大早,我们还被叫去处理发生在车站内的性骚扰事件,接踵而来的就是这个大白天发生的抢劫案。
我们快步穿过车站附近密集的住宅区。这里原本是丘陵山坡,后来改造成住宅用地,房子被建在如同梯田一样的地形上,一家挨着一家,细街窄巷,错综复杂,地势忽高忽低。
东京居然还有这种地方,半年前我调到辛夷丘警署,看到这番景象时,很是吃惊。
这是早期的住宅城、现如今老人的居住地,他们当年的梦想是拥有一所带院子的独幢楼房,购买房产时这些人年纪尚轻。虽然车无法开到家门口,出去买东西也要爬坡下坎儿,但在当时还算不上特别不便。随着他们步入老年,成人以后的孩子对独院住宅非但没有感念之情,反而认为是沉重的负担,都搬到交通便捷、距公司和学校更近的市中心公寓了。路上聚集了很多人,救护车停在一旁,随处都能看见身穿制服的警察的身影。
“真够讨厌的。”田中盛喘着粗气,站在斜坡上抱怨,“大白天敢在马路上抢劫,真是胆大包天。”
“可是半径五十米,哦,不,应该是一百米内都没有监控摄像头。而且,好像也不能指望有目击证人了。”
“我想还可以从受害人那里了解情况。唉,可恶。喂,三琴,你先下去看看。”田中盛放缓脚步,大概是膝盖疼了,我只好撂下他,先跑到案发现场。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刚来到救护车旁,地域科的古株——负责辖区内日常治安事件的警察,用一种近乎“你来得太迟了”的眼神看着我。
“受害者的情形怎么样了?”我迫不及待地问。
“她被劫犯拽倒后,头部遭到重踢,不过,意识还算清晰。”
居然用脚踢受害者头部,我皱了皱眉。虽说案发地人烟稀少,但作案现场阳光明媚、视野开阔,在这种地方明火执仗,实属罕见。
“被劫人没反抗吗?”
“怎么说呢,她一直攥着布袋的拎手不松开。对啦,箕作婆婆不是袋不离手吗?走路时会将布袋的拎手紧紧缠绕在左手上。”
提起箕作婆婆,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箕作初江——箕作家族中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明明已经八十多岁了,却一个人住在那所空旷的宅邸里,平时耕田种菜。她在辛夷丘市内拥有众多新旧程度不一的房产,大部分委托给熟人经营的中介公司管理,但对几十年不变、始终租用公寓和店铺的老房客,则亲自上门收取租金。她把旧和服拆了,亲手拼接缝制了一个布袋,将袋子的拎手紧紧缠在左手上,拄着拐杖,步行全城收取房租。初江的身影,成为宣告本月月末到来的一景。
由她亲自收取的房租,每家三万到六万不等,即便如此,大约十五个地方跑下来,收下来的租金少说也有五十多万。这笔现金大概被她当作生活费用了,也不送银行,由她这个八十多岁、腿脚不利落的老婆婆亲自带回独居的大房子。
这事任谁听着都觉得不安全,管理公司、不动产公司、有业务往来的信用金库的工作人员,以及巡警、律师、私人医生,几乎身边的所有人都劝她:别再任性了,让房客把租金打到银行卡上吧。
可初江仍然亲自出马,打算每月确认一下老房客是否安好。她认为,人与人的关系不能靠金钱维系,更何况来回走走对身体也有益。
“真是个可爱的老婆婆,倒挺适合站在炉边烤煎饼。”在烹饪学习班认识的信用金库的基子忍不住大发感慨,“还是有钱人长寿。”也许是身边没有可依靠的亲人,所以人才特别固执,为了避免一不小心显露出的迟缓笨拙,整个人时刻处于紧绷状态。或许因为这个,她才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老。可是却遭到公交车司机的吐槽:“怎么看都是个老人,坐在前面的老弱病残爱心座位就行了,可就是不肯坐,非要拄着拐杖去后面的座位。这期间我们只得等她坐好后,才能启动车子。”
如今,这个箕作初江连爱心座位都坐不了了,而是被人放到担架上,铁青着脸平躺着了。
“抢谁不好,偏偏抢她。”我嘟囔道。
地域科的古株颇有意味地笑了一下:“是啊,偏偏抢了她,一位非同小可的受害者。砂井小姐,这下可麻烦啦,这事会轰动全城的。”
拖着疲乏的双腿,我和田中盛回到警署,刚到办公桌前,就被早等着我们的五十岚股长和荒川科长招呼过去。
荒川科长心急火燎地在屋中央来回踱步,说:“你们给我听着,箕作婆婆的案件必须认真查,否则,市里的那些大人物和有关部门,方方面面都会给署长施加压力的。箕作家族的最后幸存者万一有个闪失,会给市政建设带来极大影响。这是极其重要的大事,事关重大,你们听明白了吗?”
股长也清了清喉咙,回应道:“眼下应该了解一下初江老夫人的伤势。”
我们结束外围调查,便赶往市中央诊疗所,箕作初江被送到那里接受治疗。我们到达时,她刚处理完外伤,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单人病房的床上。据医生介绍,左腕骨头并未发生异常,出于慎重,接下来要接受CT和其他精密检查。
中央诊疗所唯一单人病房的床是张双人床,这让身材瘦小、单薄的初江看起来更加纤弱。她头上贴着纱布,上面罩着网状绷带帽,摔倒时弄坏的眼镜腿用创可贴固定住,一张圆润可爱的娃娃脸铁青着,圆圆的眼睛因流过泪略显浑浊。大概是长年从事农田作业,与街上一般老人相比,她的身体是硬朗的。
我们做了自我介绍,关切地询问了她的身体状况,当说到有关劫犯的线索时,她的眼里立即又盈满了泪水。
“警官,那个劫犯非抓不可吗?也许是我的缘故造成的,都是我不中用。”
“这个嘛,也没说非抓不可。”
这件事没有被害申请,没有案件调查,没有堆叠的案卷,更没有棘手的环节,如果这个老婆婆不是箕作初江,案件处理能如此这般神速、不可思议地向前推进吗?
田中盛踢了一下我坐着的折叠椅的椅子腿,我急忙继续道:“可是,如果说抢劫,这话又轻了,实际上已构成抢劫伤害罪,属于重罪,对社会影响极坏。就这么让他跑了,一旦尝到甜头,说不定还会犯罪,造成附近居民人心惶惶,周边的老人会产生恐惧——说不定下一个被抢对象就轮到自己了。先把罪犯抓住,听听他的辩解,然后,如果您无论如何要还他自由,那么再想别的办法……劫犯,不是女的,是男的吧?”
“呃,嗯。”
初江欲言又止,我接着又问:“您被抢了多少钱?”
“这个嘛。”初江摘下眼镜,黑多白少的眼睛盯着半空,“我的布袋里还装着老花镜、记事本等东西,所以我现在还不确定……”
“噢?那还是先把丢了多少东西弄清楚。如果被抢的钱悉数追回,就什么事都没有,否则,问题就牵扯到税务署了。”
“税务署?”初江的眼睛瞪得溜圆。
“就是扣除损失什么的,遇到钱财被盗,不是可以申请减免缴纳税金吗?不过,这个需要警方出具钱财属实被盗证明,不弄清楚,我们无法开具证明。”
初江沉默半晌,才嘟囔道:“好吧。这件事引起附近老人的恐慌,我实在不安,况且还加重了他的罪行,叫他长时间受牢狱之灾。抢我的这个男人叫长沼史郎,在我的青叶荘公寓一〇三室住了将近三十五年。”
“他有多大年纪?”
“我想大概七十多岁了吧。年轻时,在老家结了婚,但生性好赌,把手头的钱全部投到赛马上了,妻子离他而去,于是就到这边来混,偶尔打打零工,勉强度日,租住在没有浴室、只有六个榻榻米大小的一间公寓里。所以,还是我的错,我去他那儿催收房租,无意中竟对这种人说了自己身上带着六十多万现金,长沼便对我提出借钱的要求,还说会加倍偿还。如果按他说的借给他,这件事就不会……”
“到底还是赶上了午后四点的最后一场比赛。”我说。不过,马匹已经进入各自的闸厢,马票售票处早已关闭,以田中盛的角度,当然不能算是赶上。
比赛呈现出极度混乱状态,人气排名前两位的马在比赛中撞到一起,骑师被摔下马,后面的骑师看准这个空当一骑绝尘,抢先冲过终点。比赛最后出现了惊天大逆转,场内观众因灰心与失望,无不垂头丧气,只有一个人欢呼雀跃,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长沼史郎。当听到我们叫他时,他试图逃跑,一番拉扯推搡中,田中盛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我用力按住他后,甚至不需要征求他协助警方调查的意愿,就将他带回了警署。
“办案神速,当属我们科。当日案子当日破,署长一定会高兴的。初江老夫人和长沼之间是否和解,与我们无关。你们快点儿把案子的相关文件整理好,送交检察院。”
科长的目光朝走廊的方向瞥了一眼,纵火杀人案自案发之日起已经过去两周了,专案组连嫌疑人的线索都没有,此时他一定想跑到那儿向署长汇报情况。荒川科长与刑事科的茅野科长之间勾心斗角,尽人皆知。在这么偏僻的警署争斗,实在毫无意义,可是他似乎不想錯过整治对方的机会。
五十岚股长似乎也在想这个事,搓着手道:“那个纵火事件依然没有进展吧?”
“真叫你说对了,还没有。”科长惬意地仰靠在办公椅上。
“科长,您真是领导有方。”股长恭敬地鞠了一躬,科长愈发得意。
“茅野自尊心强,会一直固持己见,这只会加重全体警员的负担。不过,即便生安科以办案神速著称,如果没人问,也不能厚着脸皮主动说出我们的看法。总之呢,先把长沼事件送交检察院,我对署长汇报已经移交检察院了,所以一定要在今天做完。”
我到底还是心头火起,想把一起单人独骑实施的抢劫致伤事件送交检察机关,那是要赶制出上百页文件的,明知负责此事的就我们两个人,还说什么要在今天做完,真是不近人情。
科长起身开始穿制服上衣,难道他真要意气风发地去专案组那边炫耀一番?这时,田中盛慢悠悠地说道:“只是,出了点儿小问题。”
“什么小问题?”
“箕作婆婆声称被抢走六十多万,但长沼史郎交代,装在布袋里的钱正好是六万五千日元,他将这钱全部投注在最后一场比赛的两匹马上,比赛爆冷,让他得到相当于投注额十八倍的高额奖金。说到底,他并没打算抢劫,更别谈大白天抢了,他只是想从箕作婆婆那儿借些钱。他说,胜负顺序出现大变动,自己意外得了大奖,所借的六万五千块钱他能还上,所以根本谈不上犯罪。”
科长太阳穴青筋暴突,怒斥道:“胡说,敢踢全城最有钱的人的脑袋,竟然还厚颜无耻地狡辩。”
“他承认导致人受伤,但这都是赶着去赛马场急的。他说,只是一不小心踢了初江的头,确实做得不应该。”
“混蛋,这种解释岂能说得通?”
“可是,箕作婆婆正懊悔是自己造成长沼犯罪的,如果可能,她不打算追究此事,所以很可能当作一个意外和平解决。”
“不行!”科长吼道。
“难道这么解决不行?这是要当特别案件加以对待喽?将此事平息肯定不行了呗。关键是箕作老夫人说的被抢数目和长沼承认的有将近十倍的差额,这怎么解释?”
“长沼一直嚷嚷,把他购买的马票拿来核对一下就清楚了,还称有面额为六万五千日元的马票为证。他现在的全部家当才三百八十四日元。”
“那马票还在吗?”
“长沼疯了似的将田中撞下台阶,我强行把他按住,马票好像就是那时掉了,搜身时并没发现。”我打了一个响指说道。科长的脸色极其难看,身高一米七八的我,时常要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只有一米五九的科长,尽管我并不想这样做。
“不是丢了,大概是根本就没有那种马票。他说马票丢了,现在又没找到,岂不是无法偿还初江老夫人的钱了吗?”股长极其罕见地一本正经道。
田中盛挠着头道:“长沼说,不能还钱不是他的原因,是警察抓他造成的。他宣称,自己太了解警察了,中大奖的马票一定是让警察昧起来了。警察就是吃人的鲨鱼,警署就是窝点,企图加重他这个可怜人的罪行,最后将马票昧起来,侵吞所中奖金。”
“胡说八道,这个人渣。”股长横眉怒目。
“话说回来,退一万步,假设长沼讲的都是真的,初江老夫人当时身上只有六万五千日元,那谁又肯信长沼说的呢?”
“箕作婆婆步行一家一家地收取租金,如果我们挨家挨户地确认每户所交的租金数目……”
“还没理解我的意思?”科长惊讶地晃了晃脑袋,“如果查证这个人渣说话的真假,就会招来初江老夫人作伪证的恶果,我们岂能让这种事发生?真是的,你们俩把我们警署当什么啦?辛夷丘,那是箕作家族一手打造起来的,所以初江老夫人,这个箕作家族最后一位幸存者所言皆是事实,无须证明。我说的难道还不清楚吗?”
“你们回答呀。”股长冷冷地说道,目光在我们俩身上来回扫视。
我急忙回答:“是。”
田中盛跟着附和道:“长沼史郎不仅在路上袭击了箕作初江,使其受伤,还抢走了六十多万现金,将其全部用于赌马。他自称的六万五千日元的马票纯粹是子虚乌有,凭空捏造。”
“对喽!田中和砂井,你们两个一定要牢记这个事实。”
“接下来,我们去说服善良的箕作初江不要袒护长沼。”说完,科长和股长走出房间。身为警察,就是要绝对遵守上司的命令。我和田中盛在抓捕长沼时,所获的面额为六万五千日元的马票,在最后一场比赛中中了大奖。
三
一周后,负责调查纵火杀人事件的专案组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解散,相关负责人继续追查。荒川科长愈发趾高气扬,他那神气十足的样子惹得其他部门负责人很是反感,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总之,总部下来的搜查员全部撤走,刑事科的警察返回各自岗位,我们也重归悠闲的日常。田中盛休了几天假,充分享受了一番地方赛马,顺带泡了泡温泉,容光焕发地回来了。我和料理学习班的女友在以鱼翅闻名的餐馆小小地奢侈了一回,还买了一双心仪已久的七厘米高跟鞋。
这种快乐的日子没有持续太长,专案组解散的第二周,信用金库的基子与我联系,说箕作初江无意中道出自己的家传珍宝可能被骗走了。
“她说的‘可能’是什么意思?”
基子打电话时又赶上我和田中盛出外勤。警署收到消息,在站前一栋各色人等杂居的楼房里,有年轻女子——怀疑是女高中生频繁出入二楼一个挂着“心理咨询”招牌的房间。我们找到房产中介确认租户,发现承租人因高利贷和其他借贷背负上巨额债务,前年年末就逃得无影无踪,已经向警方报人口失踪了。
我输入关键词“辛夷丘市”和“心理咨询”,随手在网上搜了一下,只查到一条相匹配的信息——这属于特殊心理咨询,以一对一的方式,让年轻单纯的女高中生充当成年男子的“解语花”。
我们一直蹲守到夜里,是将出入这里的人一一拍下来,还是直接调取安装在附近电线杆上的监控录像?我和田中盛正在就此事争论时,基子的电话打了进来。
“初江家有一幅挂轴,是室町时代画家雪舟的作品。说是那幅画可能被骗走了。”基子似乎用手捂着话筒,声音听不太清,“我劝她去报警,可她却说,也许是自己搞错了。反正我也搞不清了,她和我说,来取雪舟古画的人自称是受某个熟人所托。”
雪舟的画作,倘若是真迹,有的动辄上亿。我真希望那幅画存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
“箕作初江是天底下最最重要的人,可以叫署长或者随便什么人去調查。错了也不要紧,将错就错就好了。”我无可奈何地回答道。
“也是,就像前几天发生的大白天抢劫事件,你好像被这件事弄怕了。听说贵科的科长曾对初江漫无边际地说什么在辛夷丘这个地方唯有她的话是真实可信的,这事是真的吗?似乎认定她不会乱说话。唉,我是无能为力了,三琴,你代我劝劝她吧。”基子也表示不可理喻。
挂断电话,我将此事说与我的搭档。田中盛快速浏览完体育报,将报纸叠好,与荒川科长取得联系。荒川科长的咆哮声立即从我搭档的手机中传出来:“那些脑袋有病的女高中生,还有其他荒谬的报警事件,都先给我放下!和初江老夫人相比,哪个重要?不用我说,你们也该明白。交给什么刑事科处理?糊涂!我们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主动请缨。”
从箕作初江家的大门往里望去,这是一个很大的农家院落,主宅正门旁边有一个用铁皮搭建的棚子,放满了各种农用装备,我们朝里面瞥了一眼,拖拉机、卡车、锄头、铁锹、剪刀、竹扫帚、炭炉、弹簧捕鼠器,甚至还有洗葱用的全自动打捆包装机。
初江正在用点着火的竹竿烧树木高处的害虫,竹竿竿顶绑着浸满油的破布。据说这个季节,采用此种方法可以使害虫无法过冬。她干活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农妇,与那身干农活的衣服煞是协调,当然,这只是在进入主宅之前的印象。
她让我们在门前稍等,我们就在附近等候。门突然被打开,穿戴整齐的初江这时有了与其身份相匹配的威严。当我们在她的催促下走入主宅时,一个文物世界豁然呈现在眼前——阔朗大气的空间,完全超出了普通住宅的范畴,所有走廊都铺着榻榻米。隔门上部与顶棚之间精美绝伦的镂空雕花,令人叹为观止的隔扇画,边上镶着家徽、彰显着专属感的榻榻米……不知道的,真以为被领进幕府将军设在京都的行辕,那个叫二条城的地方。
初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解释,现如今,她一个人的日常生活基本在主宅一侧的附宅里,活动范围很有限。就算如此,听她介绍,附宅的浴室、厨房、卧室、客厅、起居室,加起来有两百多平方米,普通人家与之相比,不啻天渊。说到主宅,那真是当之无愧的大而无当。初江以轻盈的脚步带我们看了个遍,我竟有点儿喘了,田中盛则没跟上,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初江向我们介绍:“那幅出了问题的雪舟古画,原来就挂在主宅客厅的壁龛中。”客厅面积有二百个榻榻米,仅壁龛就是我房间的一倍。
“这里的清扫不会是初江女士一个人做吧?”
“主宅,一个月一次,请人打扫,请的是‘近藤清洁服务’。”
在这里,如果有人不知道“近藤清洁服务”,那此人一定不是本地人。一个叫近藤昭穗的普通主妇,住在前面那片建在山丘上的住宅区里,自丈夫去世后,为了生计,便在住处成立了名为“近藤清洁服务”的事务所。事务所已经开办三十年了,随着住宅区住户的老龄化,打扫等家务变得越来越吃力,因此,事务所经营的业务受到老年人的极大欢迎,这让她赚了很多钱。她把清扫技巧整理成书,居然成了一本畅销书,还登上了新闻媒体,如今她成功将事务所搬到了东京市中心,听说公司马上就要上市了。
“昭穗是我去世丈夫堂兄的女儿。”初江道。初江才是箕作家族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她丈夫是入赘的,所以近藤昭穗算不上箕作家族的人。
“她的事业刚起步时,我曾资助她一些钱,出于感恩,她每个月亲自来我家清扫房间。现如今她住在城里,工作和演讲会什么的让她忙得不可开交,我就和她说给我派一个人来打扫吧,也许是为了还人情,她仍然坚持自己来,为了不让我有所顾虑,还说,反正每个月会利用周末休息一次,回老宅……就是前面那处她原来的老房子里住上三天。”
“原来如此。”田中盛道,然后瞟了我一眼。
我问道:“就是说,是昭穗要借雪舟古画。”
“嗯,这个嘛……昭穗是名人,要在家里举办家庭聚会,招待客户中那些权贵要人和学者,所以需要撑门面的装饰。她说画不是拿到城里,就是在老宅挂上几个小时就还回来,还说,如果我担心,可以一起来参加聚会。尽管这么说了,毕竟是家传的宝贝,我当时就拒绝了。”
初江面红耳赤,前言不搭后语。
“是这样啊,那后来怎么又借了呢?”
“昨天早上,突然来了个男的,自称是日本艺术品快运公司的,专门从事艺术品物流服务。他告诉我,他受近藤女士所托,来取雪舟古画。我非常吃惊,急忙给昭穗打电话,但没联系上。那个男的又对我说:‘瞧,您不能总让我一直站在门口说话吧,您先让我看一眼实物。’我无法拒绝,便提出挂一小时付费五万日元的要求,所以,最后……”
“您不得已把雪舟古画拿出来了?”
初江眼泪汪汪地微微点头。
“因为我看对方是个正经人,戴着白手套,穿着做工考究的西装,递上来的名片上还有原波士顿美术馆之类的头衔,又拿出多层包装箱和绸布,所以我才……”
不以恶意揣度他人,即便对方是陌生人。这是日本人的普遍心理,而且对权威和貌似权威的人,缺乏应有的警惕性。
“可是,当我终于与昭穗取得联系,她脸色大变地跑过来告诉我,她根本不认识那种行业的人。还对我说,借雪舟古画一事因为被我拒绝,她早就死心了。当时我就想,自己可能是遭遇诈骗了……”
静下来细想这件事,那家可疑的“日本艺术品快运公司”至少是知道近藤昭穗想从初江那儿借雪舟古画一事的。所以,初江认为,这会不会是昭穗搞的鬼,就对报案犹豫了。
“还有别人知道昭穗要借雪舟古画一事吗?”
“谁知道呢?或许昭穗对人讲过。”
“能看一下那个取货人的名片吗?”
“我明明接了那名片,可现在找不到了,但有取货底单。没错,上面还盖了章,盖完章后,我就收到那儿了,现在也不见了。”壁龛旁边有一个装信用的镰仓雕,初江指着那漆器盒,惴惴不安地说道,“我这是怎么啦?我为什么轻易相信那些不靠谱的话呢?居然把雪舟古画弄丢了,这让我怎么面对列祖列宗,我对不起先祖啊。”
我们尽可能地安慰了一番沮丧的初江,之后便离开箕作宅邸。沿着住宅区的坡路往上走,田中盛氣喘吁吁地说道:“可能是科长造成的。”
“什么?”
“就是上回的抢劫事件,科长不是让大大地宣传了一番吗?因此,所有人都知道被劫的是位年过八旬又十分有钱的老太太,而且柔弱无助。辛夷丘,还有第二位这样的老太太吗?这等于是向全日本那些贪婪的鲨鱼昭告:箕作初江,这个超级富婆住在这里。”
近藤昭穗一直待在老宅,她只承认自己要借雪舟古画,其他全部予以否认——我不认识什么从事物流服务的人,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此事。不懂画的人听了,都知道雪舟古画价值连城,我怎么会随便对人说。究其根本,那个取货人真的存在吗?名片、取货底单什么都没有。听说初江前几天在那起抢劫事件中头部受了伤,即便不受伤,毕竟上了年纪,记错也是可能的。
回到警署,我们作了情况汇报。荒川科长当初可是秉持着“凡是初江老夫人说的都是真实可信的”这一观点,如此一来,公司部分业务不久之后就要上市的企业代表就撒谎了。荒川科长此时意识到了这一点,竟然改弦更张。
“术业有专攻,刑事诈骗还得靠刑事科。”他非常严肃地说道,话讲得高深莫测。
“你们……那什么,还是调查女高中生心理咨询事件吧。”
身为警察,就是要绝对服从上司的命令。我们按照上面的吩咐,不再插手箕作初江的事情,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整个案件都压在刑事科长茅野身上,他把这件事作为名贵古画被骗案大肆宣扬了一番,案件过程中所使用的种种诈骗手段广为人知,再加上雪舟古画是无价之宝,这起名贵古画被骗事件立刻引起全社会的关注。
荒川科长后悔不已,自己岂不是给了对手扬名天下的机会?但案子调查一直没有进展,侦查陷入僵局,这又让荒川科长的愁眉得以舒展。近藤昭穗被媒体围追堵截,整日将自己关在老宅中。
事件发生后,刑事科两名搜查员多次去近藤家调查取证。两周后,当他们再次前往查证时,发现有火苗正从近藤家中窜出。
火灾预警刷新了有史以来最长纪录,天干物燥,火势瞬间蔓延,由于地处住宅区窄巷深处,消防车无法进入。听说有义务消防队一直活跃在那儿附近,不过,随着居民的高龄化,消防队员的年龄也趋于老化。发现火情、急于奔向火场的七十八岁老团长因不小心闪了腰,一时无法动弹,所以错过了最佳救火时机。
辛夷丘警署怪人云集,这在警察内部早已心照不宣。那两名搜查员,一个叫深井,一个叫和尔,他们报了火警后,既没有去找灭火器材,也没有让附近居民躲避,只是站在围观者的前面,不停地嚷嚷,干瞪眼看着火景,直到火焰熄灭。他们返回警署后不久,就在火灾现场发现了近藤昭穗的遗体。
司法解剖结果显示,尸体中有安眠药成分。昭穗的起居室窗户紧闭,室内发现三个炭炉。经调查,“近藤清洁服务”上市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因为财务账目作弊等问题,已被总部刑事二科给盯上了,实际上公司早就陷入了困境。安眠药是昭穗经医生许可开的处方药,死因为一氧化碳中毒,火灾是搭在昭穗膝上的围毯碰触到炭炉中的炭火引发的。负责鉴定的工作人员在勘查火灾现场燃烧残留物时,发现一个已经烧焦了的木箱盖,上面有模糊的“雪舟”字样。
综合上述情况,判定近藤昭穗的死属于自杀。迫于经济压力,她本打算卖掉从初江那儿骗取的雪舟古画,以此作为公司运转资金,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古画无法顺利脱手。
与其说昭穗坐镇老宅,不如说她守在辛夷丘的目的就是盘算着如何从初江手中弄走一笔钱。面对昭穗如此厚颜无耻的索求,初江再好说话,也不会顺从地接受,更何况,也许就是这个女人骗走了她的传家之宝。有人目击昭穗多次出现在箕作宅邸附近,甚至大骂过箕作初江。
钱没弄到手,还被新闻媒体追踪,刑警又上门调查情况……昭穗终于被逼得走投无路,选择了死亡。这就是我們警署刑事科的推断分析。
将昭穗之死通知给箕作初江的是深井与和尔两位搭档,可想而知,他们的辞典里根本就没有“见机行事”这类词。这还不算,竟把古画已被烧毁一事也讲了出来。初江听完当时双腿一软人就瘫了下去,面对此种状况,这两个人居然认为还是让她安静地独处一会儿为好,于是转身就离开了。二十分钟后,当福祉事务所的千香赶到箕作宅邸做定期探访时,才发现无法动弹的初江,于是赶紧叫来了救护车。
“贵警署的刑警们也太不正常了。”
几周后,料理学习班结束,千香邀我一起去邻镇意大利人新开的餐馆吃饭,她一边往四种奶酪混合在一起的披萨上淋蜂蜜一边说:“再怎么身体好,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当时她脸色铁青地瘫倒在地上,我若丢下不管,转身离开就太不近情理了。我们所长听了我的汇报后气得火冒三丈,直接向贵警署署长提出抗议。”
这下荒川科长该高兴了吧?如果真有这种事,刑事科茅野科长一定会遭到严厉训斥。
“三琴,我也只能对你发发牢骚,你们警署内就没有什么反应吗?”千香从手包里拿出发夹,她的包皮质柔软漂亮,是我没见过的一款。我啧啧赞叹,千香道,“这款包很难买到。”她这么一说,我愈发想拥有同款手包了。
“我们是生活安全科,遵从基子的吩咐,我一开始还去初江那儿看了一下,但马上定性为盗窃案或者诈骗案,便转到刑事科了,所以,初江后来的情况如何,我不是很清楚。”
我们最近正忙着调查“心理咨询”的案子。监控拍下二十几名女高中生出入事务所,逐一排查后,又跟踪了几个人,掌握了他们以“心理咨询”为由,去情人旅馆开房的事实。查出负责牵线高中女生的是个叫广重雄二的小混混,这家伙还负责押运拉皮条所得钱款,于是我们对押运地点也做了彻底调查。
我们正欲和上面商量是否将其抓捕归案时,发现押运钱款的广重雄二晕倒在昏暗的高架桥下,便将他送到了医院。因为要联系他的家人,我们查看了他的手机。令人惊讶的是,手机上有那些女高中生和嫖客的名单,更有偷拍的女高中生和嫖客不当行为的画面,简直是铁证如山。
有了这些证据,按照有关法律法规,我们将涉案人员一网打尽。广重雄二醒后,我们委婉地告诉他,他的苏醒实属不幸中的万幸。他意识到自己无法逃脱,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同时还交代,在把五天所得钱款送往同伙事务所的途中曾遭到暗算,总共被抢走一百一十二万八千日元。由于四周太暗,他没看清劫犯的脸,只觉得是个大个子,身高有一米八五左右。
我们声明,他一直在我们的监控之下,当他钻入高架桥时,虽然偏离了我们的视线,但时间很短,如果附近真有一个一米八五左右的人在晃悠,我们是不会看漏的。广重雄二几乎是哭着嚷道:“不可能!”没有人相信他的申辩,包括他所属的事务所的同伙……
我又要了一瓶红酒,千香取出新发售的化妆盒,边照边说:“三琴,你气色看起来蛮不错嘛。”
我耸耸肩,无奈地说:“我发奖金了,却没时间花,也没地方花,秋天特意买的七厘米高跟鞋,也没有展示的机会。”
“三琴,我记得你身高好像是一米七八吧?穿上七厘米的高跟鞋,那身高就是……”
千香屈指算着,这时,我要的红酒送来了。我迅速品尝了一口,打出“OK”的手势,又将话题拉了回来:“初江真无亲人可以依靠?一个人待在那么空旷的大房子里,差不多是远亲的昭穗又没了,真是太可怜了。”
“这种话我或许不该说,将那所宅院尽快出手,搬到设施齐全的豪华公寓多好。雪舟古画事件让她完全萎靡不振了,每天哭着说对不起先祖。但是,我从理惠那儿听说……”
“那个保险推销员?”
“对,我从‘Helmet保险’的理惠那儿听说,雪舟古画是上了保险的。不过,家中世代相传的珍贵物品,是多少钱都换不回来的。箕作家好像还有其他宝贝,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被盗,毕竟艺术品快运服务公司的男人,还有市内接连发生的几起入室盗窃案的嫌疑人都还没抓住,对吧?”
千香想了解最近接连发生的入室盗窃案,我一边倒酒,一边讲了自己所知道的:附近的视频报警器和监控摄像头里,拍到一个可疑的黑衣人,黑衣人大多在清晨这个时间段现身,主要盯着独门独院里的独居老人,趁老人倒垃圾或做操时,从敞开的玄关乘虚而入,专偷钱包和抽屉里的现金,手脚麻利,作案时间不到一分钟。而且,到目前为止,一直采用这种手段作案。不过,让人生疑的是,受害者中有几个人都是刚从银行里取出一大笔钱,然后就被偷了。”
“嗯,这个我也知道。有几个老人曾向我打听,上报被盗金额是不是可以免除缴纳那部分钱的税金。”
“嘁”,我在心里不屑地哼了一声。福祉事务所的千香与受害者交往密切,大概他们什么时间去银行取钱、把钱放在哪儿,千香都一清二楚。不过,他们彼此间太熟了,如果千香在清晨不该出现的时间段被撞见,仅凭这个,她就会被踢出福祉事务所……
“明天我还要早起。”说完千香便回去了。在回市里的电车上,我用手机查了一下,千香漂亮的手包标价十二万八千日元。
我没喝尽兴,便把保险推销员理惠叫了出来,约好在辛夷丘站前的居酒屋见面。她来时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梦呓般地唠叨着:“压力啊,我的压力太大了。辛夷丘找我解除生命保险的人一直在增加。因为过了一定年龄,定期缴纳的保险费便高得离谱,为免除自身经济的尴尬,转而来投防癌险、疾病险、被盗险、地震火灾险。可是当受保人去世时,受保人的孩子便找来了,当然是来跟我谈父母的生命保险单怎么不见了。我解释说,按照本人申请,生命保险早已解约,换成其他险种了,那些孩子们就勃然大怒。”
“啊,为什么?”
“钱,当然是为了钱!”理惠的拇指与食指弯曲成一个圈,做了一个表示钱的动作,“什么都扯上死亡保障险,大概是因为这些钱足以抵得上葬礼的开销吧。我被一心盯着生命保险的子女们搅得不得安宁。那些人吵嚷着,说什么自己的父母当初为死亡上了五千万的险,是因为我强行推銷新险种才迫使他们父母取消了生命险,叫他们吃了大亏,非让我想办法把他们损失的钱弄回来。”
理惠叹了口气,嘴里喷出浓浓的酒气。
“这不是开玩笑吗?话说回来,父母在为孩子准备必要的教育资金时,为防备万一,不是都会给子女上一些相应的险吗?可一旦双亲或一家之主走后,孩子们倒是学会独立啊,却一个劲儿地嚷嚷,父母一死,自己吃大亏了!这算什么呀?”
“嘁”,我在心里冷笑一声。
过完新年,我兴高采烈地去上班,田中盛睡眼惺忪地说了句“新年好”,就转移了话题。
“箕作初江的事,你听说了吗?”
“又出什么新状况了?”
我把新包放在办公桌上,一边去泡茶一边问。新包和福祉事务所的千香同款不同色,她似乎一直记得我夸过她的手包,于是在圣诞节买来作为礼物送给我,还让我一定得收下。自从那次吃饭后,我们居然时常在小区里碰上。千香正在瘦身,我调侃她的脸型和身材都更有型了。这样揶揄她几次后,我们比以前更亲近了。
我以从不收朋友赠送的贵重物品为由一再拒绝,于是,千香就把收据塞给我,说:“难道你还能从我这儿买?”到底是从事社会福利工作的,头脑灵活,心思细腻,真希望深井、和尔二人组向她学习学习。
唉,学不学的,我瞎操什么心,初江案又不关我的事。
“事情牵扯到诈骗了,现在弄不清楚是电信诈骗,还是有人假扮亲人骗她……那个老太太把钱交给了来拿钱的人。哎呀,叫人怎么说呢?”
“她真把钱给出去了?”
我差点儿将茶杯打翻,田中盛压低声音道:“那家日本艺术品快运公司打电话,说雪舟古画正由他们保管着,箕作初江便讲了自己听警方说那幅画已在近藤昭穗家被烧毁一事。对方的说法是,火灾现场发现的大概是装画的箱子燃烧后留下的残渣,其实雪舟古画早就存放在公司的保险柜里了。媒体的报道捕风捉影,弄得好像是他们从初江手里骗走了画,就差没指名道姓地点出公司的名字了。现在风波逐渐平息,他们可以将古画归还。但是,因为这件事,公司业务现已瘫痪,而且蒙受了巨大损失。他们打听到‘近藤清洁服务’的社长原来是箕作府上的远亲,于是想让初江考虑承担损害赔偿。”
“赔多少?”
“两千万。对方要求将现金放在纸箱里,他们会派人来拿,她只需备好现金等着即可。箕作初江准备好现金正等着的时候,一个骑摩托车的年轻男子现身,取走了纸箱。后来——”
“后来怎么了?”
“就杳无音信了。”
“天哪,居然是两千万!”
“喂喂,三琴,难道你又想插手管……”
话刚说到一半,田中盛的表情有些怪异,我回头看去,只见荒川科长和五十岚股长正招手示意我们过去。我们走上前,他们小声问:“老夫人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如果追究起来,都是我们警署刑事科一手造成的。”科长搓着双手道,“都是深井、和尔这两个没有脑子的刑警导致初江老夫人完全不信任警察,宁愿相信骗子也不相信警方的判断。雪舟古画没被烧毁,她竟信以为真。要不是这两个人,初江老夫人绝不会上当受骗,如果在骗子的电话打进来的第一时间拨打‘110’,或许还能抓住那个自称艺术品快运公司员工的男人。”
“关键就在这儿。”股长道,“这件事已由生活安全科全权负责,你们二人是担负起这件事的最合适人选。”
“就这么定了,你们接手调查吧,不要有任何顾虑。”荒川科长信心满满地挺起了胸脯。
“能再说一遍吗?”
“我的意思是,你们放开手脚好好调查此事。”
身为警察,就是要绝对服从上司的命令。我和田中盛遵照指令,做了一番充分调查后,决定去听听受害人箕作初江的说法。
穿过连接车站北口和南口的通道,走过辛夷丘的住宅区,初春和煦的阳光温暖着一座座古老的庭院。有的人家将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门上装饰着迎接新年的门松和稻草圈;有的人家则杂草丛生,墙壁上到处是雨水流淌过的印迹。火灾后,清理过的地方仍然有烟熏火燎的痕迹,有的地方依旧是一片狼藉。附近的监控摄像头早在入室盗窃案发生前就出现了故障,视频警报器上落满了鸟粪。
四下寂然,只有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小孩子的声音,为数不多的住户悄然隐身于宅院的最深处。周围一片死寂,叫人不由得屏息敛气,如临大敌。这如同海底深处的岑寂向四处蔓延开来,环裹着我们穿过住宅区,来到平地,沿着田间的道路,直抵箕作宅邸。
进入大门,听到有电话响,我们忍不住竖起耳朵仔细听,铃声中断,电话似乎被接起,紧接着传来摔话筒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箕作初江出现在眼前,她穿着带有家族徽记的和服短外套,依然是迎接新年的装扮。
我们先来了一番客套寒暄,无非是新春问候和对她遭遇诈骗一事的安抚话语,将两件事放在一起说很别扭,但总算应付过去了。就好像通过了审核,随后我们被带到里边。初江曾向我们介绍挂雪舟古画的壁龛里现如今插着松枝、天竹、白菊,挂着祈求新春大吉的七福神挂轴。
“每年新年我都会挂上雪舟古画,这是我的习惯。”初江无精打采地说道,“我居然相信那种电话,你们一定以为我是个愚蠢的老太太,现在连我也这么认为。可是,说不定那幅画能回来,不,是我希望他们能还给我。如果能还回来,我就有脸面对先祖,也能有好心情过新年了。我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真是老糊涂了,难道我一个人生活真的不行了?”
初江从袖兜里掏出手帕,擦着圆圆的眼睛。
“大家都劝我,把这里卖了,到海边附近买个带护理的高级公寓了此残生。这儿虽然不方便,但也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我一定要努力,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不住地擦着流淌出来的鼻涕。田中盛干咳一声,我道:“要是坚持一个人过,可能会很难。您能将发生的事情再说一遍吗?”
“是啊,应该说正事的。让你们见笑了。有关电话内容和骑摩托车男人的情况,已做过笔录了,对不起,我已经说不出什么了。我不擅长记人的长相,就别让我配合做模拟画像了,何况对方还戴着头盔,整张脸都给遮住了。他戴的是那种叫全盔的,嗯,摩托车后面安装着一个箱子一样的东西。只可惜这附近净是住宅区和农田,绕过辛夷丘南边通往多摩川的路上好像有监控。是啊,发生雪舟事件后,如果我舍得花钱装上监控就好了。”
我几次和箕作初江的视线碰到一起,她那双黑多白少的眼睛瞪得溜圆,不错眼珠地观察着我。眼看着无话可说,我便问了一句:“您不冷吗?”初江点头。
“都怪我不好,你们大概也冷了,去我的起居室吧,那里虽然不够宽敞,但可以给你们泡茶。”
好久没把腿伸到被炉里了,被炉桌上放着盛满桔子的果盘,旁边卧着一只猫,这让我想起早就过世的祖母的起居室。茶是上等茶,香气浓郁。
身体一暖和,原本处于紧繃状态的两个人不知不觉中放松下来,初江的表情也柔和了,开始讲述曾经的往事。几十年前,很多亲戚和房客聚在这个院子里,大家一起捣年糕做糕团,亲手制作供品;秋天叫来帮手将柿子挂起来晒干,二楼所有窗户被染成一片金色;修缮完前面神社的正殿时,招呼所有房客在院子里举行秋季祭祀活动。
“祭祀活动聚集了多少人?”我问。
对我的孤陋寡闻,初江有些诧异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说起来,以前这附近村镇所有人都是我的房客,大概有几百人吧。对啦,箕作家族的远亲,有一个还是前任大臣。”
初江说出一个很有名的政治家的名字。
“那个人首次参加国政竞选时,我还把这里的主宅借给他做选举事务所。选举结束后,榻榻米磨损严重,我不能容忍家中的榻榻米有瑕疵,再说,也有碍观瞻,于是,全部做了更换,费用也是自己出的,放到现在,那种傻事我不会做了。”
初江叹了口气。
“将这个家里的榻榻米全部更换,光费用就够我将出租的旧房子重新装修一番,这样我还可以多收一些房租,想想都可悲。我不想老,老了再没有钱……”
初江的眼睛又湿润了,我换了个话题:“有钱人真让人羡慕啊,不过,再有钱也不能当冤大头啊。”
“话是这么说,日本讲人情重礼数,过年时,那些房客赶来恭贺新年,回去时,总要给人家包点儿什么。”
“那又得让您破费不少。如此一来,一定有很多人来恭贺新年,瞻仰雪舟古画吧?”
“是的。”初江用手帕按了按眼角,用力点点头,“年年如此。我一看见雪舟的画就感叹,啊,新的一年开始了,心情也会为之一振。”
“您在十一月份就把它挂在空无一人的主宅壁龛中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却惊落了初江的手帕。
“嗯,就算是吧……都怪我没有福分,没能把古画守住。有时我想让古画透透气,就会把它挂出来。”
“咦?古画的收藏保存也很麻烦吗?不亚于收拾庭院吧,前些日子我们来拜访时,您还在焚烧害虫,用的是灯油吧?”
“是的,把浸满灯油的破布缠在竹竿上,去烧高处的害虫。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件怪事。”
“怪事?”
“听说用那种灯油可以制作燃烧瓶。”初江默默地喝着茶,我佯装不知地问,“那座被烧毁的垃圾屋,还有垃圾屋周边的房子和公寓,都是箕作家的出租房吧?被烧死的紫藤民子老婆婆长期不交房租,却赖着不走,真是太不像话了,听说她还人前人后地骂您。”
“哎呀!人都作古了,新年不该说人家的坏话,现在她已经成佛了。”
初江微笑着。一直保持沉默的田中盛开口道:“如果真成佛了,倒值得庆幸。多亏那位老婆婆在火灾事故中丧生,这一带几千万的火灾保险理赔才落到了初江女士您的身上,箕作家的房屋维护费用也得到了保障,所以必须得拜拜这尊佛。不过,住在里面的人没了,您大概就不用再紧紧攥着布袋子,亲自去收取房租了吧。可是,長沼抢走的六十万,这件事如何处理?您是否已经申请减免缴纳税金了?”
初江淡淡一笑道:“税金减免申请二月中旬开始,你是知道的,而且被抢走的六十万也需要你们警方确认再出具相关证明。”
“那是自然。”田中盛挺直了腰背,“我们科长说了,在我们辛夷丘,凡是箕作初江女士说的话,一定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您说雪舟古画被骗走了,那就是真被骗走了;您说骗子拿走了您的钱,自然也是真的;除了您之外,即便没有任何目击证人,自称日本艺术品快运公司的男人也是真实存在的,哪怕没有名片、没有取走货物的底单和监控做印证;诈骗电话一打进来,您就把装有巨额现金的纸箱交给骑摩托车的年轻男子,这件事当然也是真的,我说的没错吧。”
箕作初江身子一抖,随即语气铿锵地道:“有电话啊,不是有通话记录吗?你们去查好了。”
“当然有电话,那种诈骗电话不是很多吗?您是有钱人,还特别好糊弄,整个日本都知道。”
恰巧这时电话响了,初江纹丝没动,好像是突然的紧张使她的身子变得僵硬了。我只得去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哭声。我放下听筒,耸了耸肩,田中盛双臂环于胸前。
“诈骗太多,真是难以分辨。如果可以,您申请来电显示服务怎么样?电话也可以换成带录音的那种。我们呢,会严格按照上面的指示执行公务。上面要求我们竭尽所能地为箕作初江女士提供帮助,当然啦,只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内,绝不会像近藤昭穗那样为了您,跑到精神科以自己的名义去开安眠药。”
“你说的什么呀?”初江的嘴唇抖了一下,想笑却没笑出来。
“主宅正门那儿的铁皮棚子下放着各种农具和杂物,以前来时,我好像看到里面还有炭炉。”
田中盛喝茶故意发出声响,我从果盘里取出一个桔子,桔子很好吃。吃喝不愁,冬天冻不着,住着大得不能再大的房子,难道还不够奢侈吗?
“那又怎样?”初江沉不住气了,半晌道。
她脸上的红润褪去,变得灰暗发青。我想起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一种被称为恶魔鲨的哥布林鲨鱼,长着一只长鱼吻和一对玩偶般圆溜溜的眼睛,一旦探测到小鱼之类的猎物靠近,隐藏在长鱼吻之下、长满锯齿獠牙的双颌便突然伸出,咬住猎物,将其撕碎。
靠近的猎物,无一幸免,而它凭借的只是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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