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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人

2023-04-23李加福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2期
关键词:妇女母亲

李加福

杨娥静静地看着窗外,那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就停在路边,灿烂的阳光倾泻而下照耀着车身,车的一边是浓黑的阴影,另一边是被阳光洇染成金黄色的地面。那个平时混乱地挤满了各式汽车的地方,现在因为只停了一辆车而显得空空荡荡的。树木都在沉睡,光秃秃的,了无生气,但她知道,只要再过一两个月,春风就会把它们一一唤醒,那时候,海棠和玉兰将会绽放绚丽的花朵,银杏、梧桐和鹅掌楸也会长出鲜嫩的叶子。

屋里安静得出奇。由于突发疫情,人们都居家办公,召开视频会议,整个楼层也许只来了她一人。杨娥也并非专程来上班的,只是经历了昨晚那事后,她一宿都没睡着。今天一早,她开车出来透透气,经过学校门口时,她突然想起,若非疫情,今天已经是上班的日子了,于是,她就把车开进了学校。

来了也没什么可做的。窗外一片静寂,她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阳光把一切都染成金黄。阳光还透过窗户照进来,晒得她身上很温暖,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幻觉。杨娥想起一句话,记不清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世界是完美的,水,空气,阳光和雨露,鲜花和微风,所有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都是免费的。她想,應该还有母亲的微笑。说不出为什么,一看到金黄的阳光她就会想起母亲的微笑,就跟一看到青涩的杏子她就会流口水一样。

事情都过去半个多月了,可杨娥心里总是放不下。

那时还没有疫情这事。那天,她去医院见王鹤,她到的时候临近中午,王鹤已经看完了所有挂号的患者,正在收拾桌子,他让她坐会儿,说要请她吃饭。她就在那个留给患者就诊的凳子上坐下。但是接下来,那个狭小的诊室里又陆续进来好几位患者。眼见王鹤又重新忙碌起来,她就决定先不打扰他了,她跟王鹤说,下次吧。王鹤说,那就下次吧。

走出医院时,杨娥在门口遇到一个人,一眼瞥见那个黝黑泛红的脸,她心里陡然一惊。就在这时,那位妇女走过来拦住了她。妇女说话方言浓重,杨娥听不清她说什么,不得不提醒她不要急,慢慢说。妇女满怀感激地看着她,用饱含浓重方言的蹩脚的普通话一遍一遍地重复。于是,她听懂了她的故事:

她是一位从外地来京看病的单亲妈妈,家在宁夏的大山里,她的孩子在出生前由于脐带绕了脖子,缺氧,脑子有些问题,听说北京有专家能治好,她就带孩子来看病,结果病还没看成,孩子却走丢了。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最后,那位妇女说,孩子11岁,是个男孩,妇女向她描述着男孩的样子,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那样的男孩。

杨娥摇了摇头。她当然没有见过。

她觉得这种寻人方式无异于大海捞针。妇女呆滞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迷惘让她感到不安。杨娥想,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抱什么希望,她只不过是想找个路人说说话、排解一下内心的忧闷而已。杨娥问她有多长时间了。她说已经找了一百多天了,他们过来的时候是九月,那时天气还有些闷热。

杨娥突然感到肚子很不舒服,于是跟那位妇女说她要去方便一下,让她等她一会儿。

等她回来时,那位妇女已经不见了,她在医院门口转了好几圈,再也没有见到那个人。

往后,这件事就一直堵在她心里,像个无法化解的疙瘩,让她感到心塞。特别是最近,又是过年又是疫情,杨娥心里没来由地为那位妇女感到担忧。她知道,就在家家户户都在居家隔离、预备过年的时候,那位妇女还在到处寻找。她想,既然她已经找了一百多天了,她还会一直寻找下去的。她知道作为一位母亲,那位妇女也只能如此,但她不知道她现在正在什么地方寻找,她心里着实替她担心。她跟徐辉提起过这事,但徐辉说这样的事太多了,这个城市里天天都有人在寻人。

除夕夜的时候,她忍不住又对徐辉提起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徐辉用异样的眼神扫了她一眼,他说:“我觉得你最近精神有些问题,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杨娥没敢再说什么,但心里还一直在想。那张在她脑海里一再浮现的脸总是令她忍不住想: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时候她也想,也许自己心里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昨天晚上,她从梦中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她推醒了徐辉。

“想来吗?”徐辉问。

她说不行,现在不方便。

她说:“你还记得那位妇女吗?我梦见她了,我想跟你聊聊她。”

“哪位妇女?”徐辉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

“就是那位寻找孩子的呀,我跟你说过的。”

“你有毛病!”徐辉一把抢过被子蒙住了脸。不久,鼾声从被窝里传出来。

说起来有些荒诞,杨娥总觉得那个女人有些像她母亲,特别是那张由于风吹日晒而显得黝黑泛红的脸。她第一眼看见她时,恍然觉得那个人也许就是她的母亲,或者至少是她母亲失散多年的姐妹。当她那天盯着那个女人的眼睛、听着她一遍一遍地叙述时,突然在心里萌生了一种想法,她想叫她一声姨。但是没有叫出来,她只是在心里这么想过。

“杨老师,您今天还来上班,真是一位劳模!”

杨娥回过头来,看到一张戴着口罩的脸从门口探进来向她张望着,半张脸上堆满了笑容。口罩让那些半露的笑容显得有些暧昧不清。杨娥冲那张笑脸礼尚往来地笑了一下,她认出那是楼下的保安。

“他们都没来,我也准备开溜了。”

杨娥戴上口罩,匆匆走出办公室,转身锁好了门。不一会儿,脚下高跟鞋叮叮当当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来。

马路不再像马路,笔直的道路上不见车也不见马,它现在更像是飞机跑道。离京的人都还没回来,看样子短期也回不来,听说现在高速路口有管制,进出车辆都要被盘查,非必要不出京,非必要不进京。留京的人也都窝在家里,没有人出来。往日那种车水马龙的景象仿佛只是一种存在于记忆里的幻觉。堵车似乎还是上古世纪的事,就跟恐龙一样古老。现在路上能飙车!但杨娥反而把车开得很慢。她不想回家,又无地可去,只好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那样,溜到哪儿是哪儿。经过那家医院门口时,她把车开得更慢了,像一只慢慢往前滑行的泥鳅。平日里人流如织的医院门口今天冷冷清清的。

杨娥开车围着医院转了一大圈儿,再次回到医院门口时,她干脆把车停在路边,心想,不知道王鹤今天出不出诊。这时,她收到一條微信:你在哪儿?是徐辉发来的。她回了一条:单位,上班呢。紧接着,又收到一条:上班?得了吧,今天上班,你骗鬼呢?她在输入框里一字一字地敲下:我就骗你,怎么着吧?想了想后,她又一字一字地删了,没理那条信息。过了一会儿,徐辉又发来一条:快回来吧。她还是没理。之后徐辉就把电话打过来了:“你在哪儿发神经呢?”杨娥压低声音说:“开会呢。”“都没上班,你在跟鬼开会呢?”徐辉在电话那头大声说道。杨娥没理他,把电话挂了。当电话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她没接电话,而是给他回了一条微信:忙着呢,别打了!接着,她把手机设成了飞行模式,心里感觉一阵快意。

杨娥走下车,大步向医院门口的传达室走去。如果说之前她还心存犹豫的话,那么现在,她心意坚定。

推开传达室的门时,杨娥心里有点打鼓。坐在传达室里的两位大爷对这位突然闯入的访客不以为意,有一位甚至都没抬头。另一位则向杨娥看了一眼,等着招架她的问题,他们成天坐在这里,回答过无数陌生人提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杨娥刚才在心里已经推演过一遍,她想,人们总是喜欢有礼貌的人,所以她一进门就祝两位大爷新春快乐。果然,大爷也跟着客气起来。杨娥趁机递上名片。大爷一看她是大学老师,口气变得更加温和起来,他身旁那位一直没抬过头的大爷好像受到了感染,把头也凑过来了。

杨娥向他们道出了自己来访的目的,她说她有一位姨带着孩子从宁夏的大山里来京看病,因为文化低,方言重,头脑又不好,所以走丢了,现在全家人都很着急,到处寻找他们。她向两位大爷详细描述了那位妇女的模样,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那样的人。一位大爷摇了摇头。另一位大爷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有些印象,年前确实有一位妇女在医院门口转来转去的,听说是找孩子。”但接着,他又深表遗憾地说,“最近没见过了。”杨娥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央求他们,如果再看见那位妇女的话,务必给她打个电话。大爷说没问题,他把名片压在桌子上的玻璃下,答应杨娥,如果再看见了就给她打电话。

走出传达室时,杨娥感到很舒坦,总算迈出了第一步,不论结果如何,她为自己的勇气点赞。徐辉就绝对不会做这种傻事,哪怕是举手之劳。徐辉总是教育她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记得有一次,他们看见一位小姑娘很费劲地推着轮椅上台阶,轮椅上坐着一位老人,她建议徐辉下车帮人一把,徐辉犹豫了半天,最后却一脚油门跑了。那件事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道阴影。她想,徐辉以前不是这样的,至少在他们谈情说爱的那些年里,她看到他也是乐于助人的,为什么后来就变了呢?难道以前他都是在表演?还是时光改变了人的秉性?一想起这些,杨娥就为徐辉感到悲哀。同时,她也为自己感到骄傲,今天的事至少能证明一点,自己还没有变,之前那个阳光活泼、无所畏惧的小姑娘又回来了。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去做,她感到痛快。

有了第一步的经验,杨娥心里有数多了,她坐上车重整了一遍思路,随后开车扫遍了周围的很多街区,只要看到保安或传达室,她就走过去向人打听,然后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不管人家有没有放在心上,至少他们都记下了她的号码,答应如果看见那位妇女就联系她,这让她感到欣慰。

一直忙到天黑,杨娥才开车回家。这一天她业绩颇丰,随身携带的一摞名片被她发光了,那本便签贴也被她撕去了一半。

陈桂英的出现具有一定的戏剧性。有一天,华贸超市的一名保安在回他租住的小区途中看到一位妇女在垃圾桶前倒腾垃圾,那种模样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走上前去问她是不是宁夏人。妇女讶异地看着他,点了点头。他又问她是不是在找孩子。妇女又点了点头,紧接着,她的眼睛里射出了惊喜的光芒,随后她说的话,那位保安小哥就无论如何也听不懂了。幸好,旁边的另一位大妈能听懂,她向保安翻译说,她问你是不是见到过她的孩子。

于是,保安便笑着对那位妇女说:“我没见过你孩子,但我见过你那位在大学里教书的外甥女。”说着,他从兜里掏出钱包,从钱包的夹层里掏出一张折叠了几层的纸条,递给那位妇女,“你快联系她,打这个号码,她正在到处找你呢。”

那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疫情总算暂时控制住了,学生陆续返回学校。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杨娥还是跟很多老师一样,通过网络上课。那天的课刚上到一半,她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放到耳边,一听手机里的声音她就明白过来了,满腔激动地跑出房间。“我正在到处找你呢!”她对着手机说道。她让对方千万不要挂断,等她一会儿,然后,她把手机放在客厅的桌子上,走回房间给学生布置作业,匆匆结束了当天的课程。

徐辉目睹了妻子在房间和客厅两头跑进跑出手忙脚乱的样子,他听到妻子在电话里和什么人约定在什么小区门口见面,他看到妻子抓起挎包冲向门口匆匆地下了楼,随后他走向窗前,看到妻子的那辆黑色帕萨特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风驰电掣般开走了。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半个小时以后,杨娥在城南的一个小区门口欣喜地见到了那位既像她母亲又像她姨的妇女。她心里很激动。她看到那位妇女的眼睛明亮了许多,闪现出欣喜和诧异的光芒。对方显然对眼前这位突然出现的“外甥女”感到诧异,隐隐约约的面熟让她心底的希望像火苗一样蹿了起来。“你是见到我的孩子了吗?”她迫不及待地问道。杨娥听到她的普通话讲得比以前好了一些。杨娥笑了,说:“上回话没说完,我后来就再也没见到你,我对孩子的模样还不是很清楚呢。”

原来不是见到孩子了,妇女的眼神慢慢黯淡下来。

杨娥领着那位妇女走进一家咖啡馆,她们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杨娥要了两杯咖啡,她想跟她好好聊聊,听她把上回没说完的话说完。

妇女忧愁地说,她有很长时间没有出门了,因为疫情,小区实行临时封闭,出入很不方便,她只好窝在租住的地下室里。接着,她又高兴地说,好在小区里的管理人员了解到她的情况后,给她安排了一个守垃圾桶的工作,每月有一千块钱收入。

杨娥听了也替她高兴,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陈桂英。

“我妈名字里也有一个英字。”杨娥说。

二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因为这一点共性而被拉近了,变得亲切起来。

杨娥问她有没有孩子的照片,陈桂英从兜里掏出了孩子的身份证,她只有身份证上的大头照。杨娥用手机把身份证拍了下来,从身份证上,她知道了孩子的名字叫高兴。陈桂英解释说,孩子的爸爸姓高,他在孩子五岁那年离开了他们。关于这一点,杨娥没有多问,她更关心孩子的外貌、穿着这些细节,陈桂英说出的每一个字,她都详细地记在手机上,有一个细节令她印象深刻,她听见陈桂英说,孩子穿着一双红色的运动鞋,“那种红色就像盛开的映山红花一样。”关于这一细节,杨娥在记录时加了星号,她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标识性的特征。

在她们交谈的过程中,杨娥称呼陈桂英为姨,但后来发现这是一个可笑的误会,因为当她们聊到年龄这个话题时,结果发现她们的年龄其实相差不多,杨娥三十六岁,陈桂英三十九岁,她们实际上只差三岁。杨娥后来笑着改了口,称呼陈桂英为姐,还举起手机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杨娥的到来让陈桂英在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支撑,她把杨娥当成了北京通,仿佛这个人的到来意味着她很快就能看到孩子,所以在二人交谈的过程中,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向杨娥表示一次感谢。这给杨娥增加了压力,毋庸置疑,她确实想帮她,但实际上,她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她。一想起陈桂英找了这么长时间都不见孩子的踪影,自己又凭什么能找到呢?但是转念一想,一个多月以前自己也没想过能再次见到陈桂英呀,当时不过就是想试试,另外也是跟徐辉赌气。

从咖啡馆出来后,杨娥开车带陈桂英到附近的一家派出所报警。值班民警告诉她们,按照规定,要去失踪地附近的派出所报警。于是,杨娥又开车带陈桂英去了她和儿子当初走散的那个地方。

报警完毕走出派出所时,面对陈桂英那张看起来很熟悉的脸,杨娥突发奇想,她想把她带回家住几天,但是一想到徐辉,她心里就打鼓,最终还是放弃了,她无法想象徐辉看到她把一位陌生的农村妇女领进家门时的表情。徐辉这些年变了,杨娥想,想当初在学校,徐辉追自己时对自己百依百顺,但是现在,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了。杨娥觉得徐輝现在有些看不起自己,他不过比自己多挣几个臭钱而已。徐辉月薪三万,她只有八千,杨娥认为这种差别正是徐辉平时对她不屑一顾或者冷嘲热讽的根源。一想到这些,杨娥心里就不爽,她带着不爽的心情开车,把陈桂英送回城南的那个小区门口。

陈桂英邀请杨娥去她住的地方坐坐。杨娥打开车窗看了看天,天快要黑了,她说下次吧。陈桂英松了一口气,说不去也好,我住的地方像狗窝一样。杨娥听了心里有些难过,问她月租多少。陈桂英说她只租了一个床铺,每月三百。杨娥从包里拿出一千块钱递给陈桂英,说是帮她交两个月房租。陈桂英不接,她盯着杨娥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你是一个大好人,但你肯定认错人了,我跟你不是亲戚。”杨娥笑了,她说:“我没认错,你就是我表姐。”

说着,杨娥一扬手把那一沓钱扔到陈桂英的脚边,随后启动了汽车。

这天晚上,杨娥躺在床上又想起了陈桂英,想起了那张脸。

她暗自发笑。她曾经想象过那张脸像她母亲或者像她的某个姨,一问却发现对方的年龄只比自己大三岁,这可如何是好?她在脑海里重新审视了几遍,但那张脸又确实很像自己的母亲。在杨娥心中,母亲的形象一直停留在十八年前她第一次离开家乡来京上学那年。那个形象一直在她心里栩栩如生,仿佛是铭刻在她的心房上,永不变化,也永不衰老。

那是一张典型的中国农村妇女的脸,阳光和风雨在那张脸上留下了印记,黝黑的皮肤里泛出红润,一切都是劳动的结果,透出了健康、朴实、慈祥。就是这样的形象。那天在医院门口,杨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形象,与她在十八年前那个夏末秋初的日子里看到的那张脸如出一辙。

杨娥对十八年前的那个夏天记忆犹新,当时她高考结束闲在家,阳光似火炙烤着大地,天气酷热难耐。有一天,邮差送来了一封信。那是一封期待已久的信,杨娥在门口接到信后转手交给了母亲。母亲用颤颤巍巍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揭开信封,取出里面的物品:一张折叠的证书和一页印刷的信纸。尽管母亲不识字,但她比谁都明白,那就是女儿杨娥的录取通知书。内心的激动是无法形容的,在那个热得令人发疯的夏天的中午,杨娥看到母亲举着录取通知书在火焰一样的阳光下微笑、流泪,笑容从裂开的嘴角往上蔓延,一直延伸到眼角和眉梢,眼泪和汗水则融合到了一起,沿着黝黑的脸膛往下流淌。

夹在通知书里一同寄达的那页信纸上有一条特意说明:因为学校招待所房间有限,恕请家长不要陪送。

“不要陪送?开什么玩笑?孩子丢了怎么办?我必须亲眼看见我女儿跨进学校大门,亲眼看见她住进宿舍,亲手把她交给老师,这样我才能放下心。”母亲那天坚定地说。

一位堂伯说:“学校说了不要送,你就不要送了嘛,要听学校的。”

“不送丢了怎么办?”母亲反问道,“杨娥还没出过远门呢,她连省城都没去过,这一下子就要去首都,好几千里呀,不是你女儿,你说得轻巧,我听说研究生都有坐火车被人骗了,卖到深山老林里呢。”

母亲这么一说,堂伯也不好劝什么了,改口说:“就是要送,你也没本事送,我帮你送,顺便去北京看看天安门。”

母亲说:“你要送我也不让你送啊,你送我还不放心呢。”

堂伯说:“你自己送?你一个字都不认得,别跟着杨娥去了北京,自己又不认得回来。”

母亲说:“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有火车呢,就是没有火车,我自己怕什么?要是就我一个人,我走着都能走回来。”

“走回来?”堂伯哑然失笑,“那你要走多久?”

“一个月行不行?两个月行不行?不行就走半年!”

说是这么说,母亲后来当然是坐火车回家的,母亲不识字,但她不是傻子,实际上她很精明。

回程的火车票是杨娥买的,她把母亲送进站台,送上火车。当火车缓缓启动、徐徐驶出站台时,杨娥站在站台上向母亲拼命地挥手。母亲坐在窗边,那一刻,她的脸定格在火车的车窗上像一张照片……

杨娥一直想着想着,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杨娥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寻人启事,其中包含了高兴的身份证、从身份证上裁剪下来放大了的照片、一段描述性的文字和联系电话。发这条寻人启事时,坦白地说,她并没抱多大期望,但是事情后来的发展显然超出了她当初的预料。

这条寻人启事就像是春天里播下的一粒种子。

起初,她的几名学生注意到了,纷纷转发,有人问她:“杨老师,要找的人跟您什么关系呀?”她随口回答说:“是我姐家的孩子。”学生们平时跟班主任杨娥关系很好,一听到这事就上了心,很快就有人建了一个寻人群,在里面讨论寻人的计划和方法,他们还把杨娥也拉进来了。

年轻的学生们是思维最活跃的群体,他们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寻人方案。有人发动同学和朋友转发。有人打印了寻人卡片在街头发放。几位女生还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张精美详细的寻人海报在人流密集的路边展示,她们请求来来往往路过的朋友们“举手之劳”——举起手机,拍下海报,发朋友圈,帮助寻人。这时正是春天最美的时候,阳光明媚,鲜花盛开,疫情似乎已经销声匿迹了,人们就像穴居动物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一样,纷纷走出家门,走向春天。刚刚经历了疫情的人们最懂得互相帮助的意义,对于眼前这种举手之劳的要求,没有人会拒绝,他们纷纷举起手机,拍照,发朋友圈。

学生们的热情远远超出了杨娥的想象,这给了她极大的信心和鼓励。尽管社会一直在变,她想,但年轻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可爱、善良。

好心的志愿者越来越多,每天都有新人申请加入。大约半个月后,能容纳五百人的微信群满了,还不断有人申请加入,于是,他们又建了第二个群。

杨娥在群里感谢众人,提醒他们不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以免耽误了自己的事。那位来自上海的班长在群里说:“杨老师您就别管了,这事交给我们去办!”

寻人的信息像飞翔的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飞向四面八方,越传越广。有一天,徐辉拿着手机对杨娥说:“我看你真是有病,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现在都闹得满城风雨了。”杨娥问:“什么事?什么陌生人?”徐辉冷笑一声:“还在装!你以为你屏蔽了我,我就不知道了吗?你看看,我这朋友圈都炸了。”杨娥一眼瞥见出现在徐辉朋友圈里的那则寻人启事,她说:“别人寻人关我什么事?”徐辉说:“你当我眼瞎吗?这上面留的是你的手机号码。”

“那又怎么了?乐于助人违法吗?”杨娥哼了一声,转身走进房间。

“呵呵,”徐辉在外面冷笑了一声,他说,“没用的,你这人就爱做无用功。”

杨娥没理他,在房间里兴味索然地玩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划来划去,那张突然出现在屏幕上的陈桂英的照片是她在无意中划出来的。

昨天晚上,她又梦见了母亲,梦里的母亲总是一副熟悉的面孔。自从上大学后,她就很少见到母亲了,所以母亲的形象在她心里一直未变。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一位堂妹通过手机发来了母亲在家的照片,不知是摄像头还是光线的原因,那张照片令她大为震惊。她看到照片上的那个人头发像初雪一样白,脸上的皱纹像沟壑一样纵横,她几乎认不出那个人了。杨娥记得当时自己拿手机的手在颤抖,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声:“我妈妈怎么一下子变老了?”她感到无比失落,感情上无法接受那张衰老沧桑的脸,禁不住悲从中来,眼里涌满了泪水。

对杨娥来说,手机里仅存的那张母亲的照片看起来是陌生的,而那张陈桂英的照片,则越看越像她脑海里的母亲。但她手机里没有母亲那样的照片,那张照片仅仅存在于她的脑海里。她又想起了母亲当初送她上学时的情景。

她记得母亲没住招待所,跟她在宿舍里住了一宿,她们睡一张床,抵足而眠。第二天一早,母亲就跟随学校迎新的班车去了火车站,准备回家。可到了傍晚,她又随学校的班车回来了。据参与迎新的学长说,他们在候车大厅里发现了母亲,她因为没买到车票,准备在大厅里过夜,但他们认为不合适,所以坚持把她带回了学校。杨娥在向学长们感谢的同时,心里也很自責。因此,母亲在杨娥的宿舍里实际住了两宿。第三天早晨,杨娥送母亲去了火车站,为她买好车票,陪她在候车大厅待到下午,然后送她上了火车。杨娥记得很清楚,那天阳光灿烂,照耀着站台和铁轨。当火车启动时,她看到母亲坐在窗边,火车长方形的车窗与母亲的脸构成了一张相片,那张相片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是母亲留给她的最永恒的印象。

杨娥又想起母亲第二次来京的情景,那时母亲生了病,到北京来做手术,杨娥托人找了顶级的专家,后来……一想到后来,杨娥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零零散散地滚落下来,滚了一地……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

“高兴找到了。”一名学生在手机里气喘吁吁地说。

杨娥的心脏腾地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儿上,颤抖着声音问:“确定吗?”

“确定!有人在奥森公园里遇见了他,还用手机拍了照片,现在群里就有,您可以进去看看。”

杨娥点进寻人群,欢呼雀跃的信息早已刷满了屏幕,她往上翻了十几屏才看到了那张照片。照片上那个男孩的脸又黑又脏,头发蓬松着像个鸡窝,他目光呆滞,无精打采地站在路边,脚上那双红色的运动鞋早已变成紫褐色的了。在他身后,是红的花、绿的草,他脚下是一条引人注目的红色塑胶跑道。

杨娥心里怦怦直跳,她赶紧下楼去开车。

大约二十分钟后,她在奥森西门见到了自己的几名学生。他们见到高兴时,高兴正在高兴地吃着雪糕,不知是谁给他买了一支香草味的马迭尔雪糕。

转眼,五一节到了。

五一节的第三天,杨娥打电话给王鹤,约他见面聊聊。他们在一家咖啡馆里见面。王鹤还是那个老样子,一见杨娥就秀出招牌式的微笑,像个大哥哥。杨娥喜欢他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很亲切。

“看你气色这么好,是不是办成了?”王鹤一见面就问杨娥。

“什么办成了?”杨娥疑惑地问道。

“还能是什么?全世界都知道了!”王鹤表情夸张地笑着,他说,“前段时间,我朋友圈里有一大堆人在转发。”

杨娥没说话,她也笑了笑。笑是一种默认。

“说说吧,你来找我,又要给我安排什么任务?”

“就是找你聊聊,好久没见,找你聊聊不行吗?”

王鹤哈哈一乐:“找我聊聊,那我们可就聊聊,过一会儿不要给我布置什么任务。”

杨娥嘿嘿回应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我要给你布置任务,那我倒真想听听,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我要给你布置什么任务?”

“是不是想让我帮你找一名专家,好好诊断一下?”

“如果我说是,你说行吗?”

“咱俩这关系,如果我说不行,你说行吗?”

杨娥大笑:“跟聪明人聊天就是愉快!”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王鹤说:“我得走了,下午还有一台手术,我得提前去做准备。”

杨娥静静地坐在窗前,目光跟随着那个微胖的身影在窗外游移,她看到王鹤走到十字路口时站了一会儿,当红灯熄灭、绿灯亮起时,他匆匆穿过马路,消失了。杨娥感到有些落寞,思绪陷入了对往事的沉思之中。

她想起了母亲的第二次来京。当时母亲生了病,当地医院看不好那种病,也做不了那种手术,所以她执意要母亲到北京来看。那段时间她到处托人找专家,最后就找到了王鹤。后来,她与王鹤成了挚友。

王鹤这人真不错。杨娥怔怔地看着窗外,心里想。

回到家后,杨娥看到桌子上有一个鼓鼓的信封和一页白纸,是徐辉留给她的,徐辉出差走了。她看到白纸上写着:

你依然是当初的那个样子,我对你的爱慕之情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区区一点茶水费,不成敬意,望请笑纳。

后面画了个笑脸的表情。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杨娥忍不住笑了,她拿起信封,看到里面装了一沓钞票,是未拆封条的一万元钱。她明白这是一种幽默的表达,她和徐辉之间还没到那种把钱分得很清的地步。

杨娥后来就是用这笔钱支付了她约请张教授喝茶的费用,当然只是一小部分,喝茶远远用不上那么多。

张教授是王鹤的校友,他在另一家医院工作。杨娥给他打电话时,他告诉杨娥,已经给高兴诊断过了。杨娥在电话里连连感谢。他说不用感谢,这是我们医生应该做的。杨娥又说她想当面请教一些问题。张教授同意了。他们后来在一家茶楼里见了面。

杨娥一见面就向张教授道谢。

张教授说:“我说过了,你不用感谢我,我跟陈桂英聊过,原以为你们是亲戚,结果她告诉我,你们也是萍水相逢。”

张教授向杨娥详细介绍了诊断结果、治疗策略,以及都开了哪些药。他说:“康复治疗是最可行的方案,按照计划,配合药物,先在家里康复治疗一年,看看效果再决定下一步方案。”张教授还提到,由于他们是从贫困地区来的,刚好医院有一个针对贫困地区患者的减免项目,他向医院申请减免了部分费用。

杨娥再次向他表示感谢。

离开茶楼后,杨娥开车往城南去,她想再看看陈桂英,她兜里还揣着一沓钱,是学生们自发组织的捐款,她要亲手交给她。

杨娥把车停在小区门口,走进一家面包店,买了一些糕点。服务员帮她包好,装进一个精致的手提袋里,双手递给她。杨娥接过袋子,顺手把揣在兜里的一沓钱也放进了手提袋,提着袋子走进小区。

当她走进地下室时,昏暗的光线让她眼前有些模糊。陈桂英正在收拾,杨娥的到来令她十分激动,她眼睛里射出兴奋的光芒,说话不由自主地又带上了浓重的方言。杨娥听得不明不白的,但她大致弄清了她的意思,离家太久了,明天就要回家。杨娥把手提袋递给陈桂英,说:“给你们买了点面包,带到火车上吃。”

事情到此终于告一段落,杨娥心情舒畅而愉悦,走出小区的时候,她感到身轻如燕。正是残花落尽的季节,碧草如丝,翠叶成荫,春天就要过去了。走在暮春的风里,杨娥感觉自己几乎都要随风飘浮起来了。

春天过去后,夏天就来了。一天中午,杨娥在食堂吃完饭后徒步在校园里溜达,不知不觉就走出了校门。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跑来,杨娥眼睛一亮,是陈桂英,她手上提着一个手提袋,正是自己上回装糕点送给她的那个。杨娥还看到小男孩高兴正蹲在不远处的路边。

“你们还没回家?”她感到有些奇怪。

“你们学校管得真严,”陈桂英說,“不是老师和学生都不让进,所以我进不去,只能在门口等你,我守了好几天,才等到你出来。”

“你不会打我手机吗?”杨娥惊讶地问。

“你的号码存在我的手机里,我的手机打不开了。”陈桂英向杨娥解释说,“我的手机被高兴拿去玩,他设上密码自己又忘了,手机就被锁住打不开了。”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喏,这些钱,”陈桂英把手提袋展开给杨娥看,那些钱原封不动地躺在手提袋的底部,“你送给我们的点心我们都吃了,我想你肯定还不知道把钱落在袋子里了,所以我给你送回来了。”

杨娥有些哭笑不得,她一把搂住陈桂英,说:“我的好姐姐,都怪我上回走得匆忙,没有跟你说清楚,这是同学们凑的一点心意,是送给你的呀。”

得知他们还没吃饭,杨娥要带他们去附近的快餐店用餐。陈桂英连忙推辞说不吃了,要赶到火车站去,已经离家太久了。刚好下午没课,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杨娥决定开车送他们。

杨娥帮他们买了车票,把他们送进站台,看着他们坐上了火车。她看见金色的阳光照耀着铁轨,铁轨向前无限延伸,通向了回家的方向。

当火车缓缓启动、徐徐驶出站台时,杨娥想起了很久以前妈妈送她来上学的那个秋天的下午。那天下午,她就是这样送妈妈回家的。当火车缓缓启动离开站台时,她看到妈妈的眼睛潮湿泛红,而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那天的阳光跟今天一样灿烂,把大地万物染得一片金黄。

多少年来,杨娥对自己那时的心情记忆犹新,她记得她在某个瞬间突然感到无限孤独,从心底涌起一个念头,那个念头一个劲儿地催促她撒腿狂奔,追上并爬进那列火车,她希望妈妈能带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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