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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河•浴火青春(之一)

2023-04-23杨学东

当代作家 2023年3期
关键词:老师

杨学东

第一章   忆英烈学子感愤

“笃,笃,笃……”

煎熬了一夜之后,总算有人敲门来了,靠近宿舍门的李雅萱一面应着“来啦!来啦!”一面掀开被窝准备去开门,还没等她套上皮鞋,坐在窗口桌子前的普欣瑶早就站起来,学着芭蕾舞的动作,双手叉腰,半立脚尖,旋转了几圈之后,刚好转到门前,然后右手开门,左手由下往上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展开手臂微笑着躬身向进来的“客人”施礼道:“请……”

“你们谁是李雅萱?”来人语气生硬地询问道。

“我是!”李雅萱刚好套上皮鞋准备站起来。

“这么说,你就是普欣瑶啰?”门口那人斜着眼睛盯着开门的普欣瑶。

“你们是什么人?” 由兴奋转为惊愕继而又变为恼怒的普欣瑶对着进来的两个陌生人吼道。

“我们的秘书长让你们去一趟训导处!”两人没有回答普欣瑶的问题。

看着他们黑色中山装左胸口处的国民党党徽,普欣瑶和李雅萱知道是省党部的人,不禁心里一惊:难道昨天早上我们商量的事情被省党部的人发现啦?但转念一想,不可能呀,当时大街上行人很少,大家在谈论时也是避开行人说话的,何况当时的风声比他们说话的声音还大呢!

昨天去大观楼游玩的路上,昆华工校的彭生奎和云大附中的庾浩恩听元江的几位同学介绍说,红河-哀牢一带沟壑纵横,群山绵延,那里的景色壮美,风俗奇特,人们运送货物都要靠武装马帮押运,非常好奇,就提出要跟几位同学一起去元江度寒假的请求。

这可为难了元江的几个同学,因为他们那里虽然风景秀丽,但万一两个同学在度假途中出了什么意外,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别犹豫了,就答应他们吧,他们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反正该

说的情况我们都已经向他们说明了。”几位老乡在私下里商量的时候,建民中学的李安品说。

“我也觉得没问题,虽然危险,但我们每次往返昆明,不都是有惊无险吗?”跟李雅萱、普欣瑶同在南菁中学读书的范江陵也说。

“到了石屏以后,不是还有你们两家的武装马帮来护送吗,普通人跟着你们两家的马帮行走尚且不会出什么事,两位外地来的同学跟我们去一趟元江就会遭遇危险不成?再说我们拒绝他们,也不符合同学情谊呀。” 南菁中学的另一个同乡刘子善也说。

“你是什么意见,欣瑶?”李雅萱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偏分刘海的学生发。

“几位男生都同意了,我还能有什么意见,我如果不答应,反倒显得我小心眼似的,我可不想让男生小瞧了咱们。”普欣瑶也理了一下倒扇型的学生发。

“那就这样吧,我去跟他们说。”

李雅萱紧走几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彭生奎和庾浩恩,将大家的意见对他们俩人说了。

彭生奎听到元江的同学答应了他和庾浩恩的请求,异常兴奋,就提议说:“咱们别去大观楼了,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怎么样?”

“你想做什么事情?”李雅萱问。

“几天前不是 ‘一二·一’运动中牺牲的几位同学的忌日吗,我们学校只是在校园里举行了悼念活动,想必你们学校也是如此,现在很多学校都被当局勒令提前放假了,咱们离开昆明前,去联大师院祭奠一下几位同学怎么样?”

听到彭生奎的建议,跟上前来的李安品说:“我们学校是建水建民中学在昆明设立的分校,去年二月才刚刚建校,我們入学还不到两年,对‘一二·一运动’中发生的事情不是很清楚,听说联大师院出事时,你们学校的同学赶过去支援了,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还跟其他同学一起把暴徒们赶出了校园。”

“这么说,匪徒们从门缝里扔进手榴弹,你们学校的张华昌同学被弹片击中头部时,你也在场?”

“是的,先后受伤的还有联大师院的李鲁连和潘琰等多名同学。”

“据说李鲁连学长是中弹负了重伤后,在送往医院途中又遭特务拦路毒打致死的?”李安品心中异常愤慨,他想证实一下特务们的凶残。

“没错!”

“这些凶残的暴徒,我真想找他们打一架!”李安品愤恨地说。

“还有比这更凶残的事情。师院女同学潘琰被炸伤,手指都被弹片削掉了,在她蹲下身子准备为一个同学捂住流血的伤口时,一个特务抓起一块石头从身后猛击她的头部,在她倒地后,另一个特务又用铁条猛刺她的腹部——待其他同学赶来救她的时候,她已奄奄一息。” 彭生奎当时人在现场,对联大师院内发生的惨案比其他同学知道得更清楚。

“这些狗特务,真没有一点人性!”庾浩恩再次听到彭生奎的讲述,也异常愤慨地说。

“你们联大附中距离师院那么近,你们怎么没赶过去支援?”李安品转过头来问庾浩恩。

“他们学校和我们学校一样,当时也正被特务们打砸,都自顾不暇。”还没等庾浩恩回答,从后面跟上来的范江陵抢先替庾浩恩说了。

“你们学校的情况又是怎样的,能不能和我详细说说?”李安品看到范江陵知道的情况还不少,就偏过头来问自己的这位老乡。

“我说不好,让刘子善来说吧。”范江陵指了指他身后的刘子善。

“当时已近午饭时间,我和范江陵整理好学生自治会办公处的桌子板凳,正打算去食堂打饭,看到普欣瑶和李雅萱正在大门口重新张贴头一天被特务们撕毁的标语,就叫她们先放下手中的活,一起去吃放,还没等她们答应,就看到警卫岗亭的门卫跟一伙身着不同服装的‘群众’偕同身穿灰色棉军服、没有佩戴番号的军人争吵起来,我见情况不对,就叫两个女同学赶紧去找魏泽馨校长,我拉上范江陵去找军训处主任徐克明老师。徐老师一听到情况汇报,就叫范江陵去学校广播室通知大家,他则带着我们,一路吆喝召集同学,一路迈着大步向学校大门口走去,兴许是正值饭点,同学们恰好要去用餐,经徐老师的大嗓门一吆喝,从不同方向赶来的同学就潮水般地向大门口涌去。那些刚闯进校门的闹事者只捣毁了张贴壁报的黑板及其附近的桌子板凳,并再一次撕毁了普欣瑶等同学刚张贴上去的一部分标语,看到情况不妙,赶紧退到校门外去了。” 刘子善叙述道。

“这么说,你们学校是受到损害最轻的?” 李安平又转过头来问刘子善。

“在被冲击到的学校里,也许是吧!” 刘子善也不敢肯定。

“也不能这么说,牺牲的于再老师不也是他们学校的吗?” 庾浩恩提醒说。

“这倒也是。”李安平像猛然想起这茬似的。

“于老师去过很多地方,他在给我们上课时,曾经把他的行进路线绘制成地图给我们看,出事之前,他还答应帮我绘制一张‘红河-哀牢水陆交通运输图’。如果有了这张地图,下一次彭生奎、庾浩恩他们到我们家度假,就用不着我领着他们去了。”普欣瑶满脸凄楚地说。

“是啊,于老师是多么平和的人啊,如果他还活着,说不定会跟着我们一起去度寒假呢!”李雅萱也一脸伤感,差点落下泪来。

冬日的昆明,天空阴沉,寒风凌冽,街道边的梧桐树上,几片纸钱大的梧桐叶在大地的哀号声中飘飘悠悠地离开了枝头,寥落的大街上,偶尔走过的行人也竖着衣领,裹紧大衣,瑟缩着身子匆匆忙忙往前赶。

“那么多学校那么多人受到侵害,当局却只惩处了两个人,而且只是冲锋陷阵的小喽啰,太有失公允了!”一阵沉默之后,身材高大的彭生奎猛然回过头来,攥紧拳头对着大家说。

“还有去年发生的‘李闻事件’,当局也只是惩处了两个不关痛痒的小卒子。不仅如此,对公开审判的两个人,他们本不打算进行枪决,只想用两个死囚来冒充,无奈大家都认识那两个人,只得假戏真做,将两人都杀了。” 庾浩恩也激愤地说。

“我不相信参与暗杀的就只有那么几个人!”平时很少说话的范江陵听了彭生奎和庾浩恩的话后也异常愤慨。

“我也不相信!” 普欣瑶也受到了感染。

“你们谁还认识参与暗杀的其他特务?”刘子善提高嗓门问。

“我听说其他人坐着专车被送到大理苍山无为寺保护起来了。”一向腼腆的李雅萱再次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听谁说的?”彭生奎感到有些失望。

“前个星期,我们班的谢莹带着我和普欣瑶去找她的姨父帮忙买火车票时偶然听到的,她的姨父是省党部的秘书长。”

“可惜让那些狗特务给溜掉了!” 彭生奎仰头叹息了一声。

“要不然呢?”普欣瑶紧走一步追上彭生奎,面带微笑地瞅着他。

“我们总得找一个狗特务出出气。” 庾浩恩蹿到众人前邊,面朝大家,在空中挥舞着拳头说。

“但去哪儿找呢,该不会在大街上随便拉一个垫背的吧?” 普欣瑶又挑逗性地盯着庾浩恩。

“你们还记得去年六月二十七日,民盟云南支部在商务酒店举行招待会,宣传争取万人签名的‘呼吁和平的宣言’活动吗?当时我作为学生纠察队的一员,参与抓获了那个偷抢会议签到簿的‘小偷’,那个冒充‘小偷’的狗特务虽然没过一天就被警察局给放出来了,但我在抓获他时就已记住了他的样貌。前天我去东寺街买邓川乳扇和路南乳饼,在路过敬德巷时看到他钻进了一家地下赌场,我向主人家打听了一下,听说那家伙是他们那里的常客,我们能不能抓住他嗜赌的毛病做点文章?” 庾浩恩用征询的眼光望着大家,看来他一直放不下那个家伙。

“我看可以。”范江陵表示赞同。

“我也没意见。”刘子善早就有这方面的意思。

“可是他既然没有被转移去大理苍山无为寺,就说明他没有参与暗杀李先生和闻先生的行动,我们去收拾他,是不是太过于草率?” 李雅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也许他参与了制造‘一二·一惨案’的行动,至少参与了打砸各个学校的行动。”李安品有些激动。

“可我们有什么根据呢?再说参与打砸的人那么多,除了特务,还有许多军方的人,难道我们都要去收拾他们不成?”普欣瑶听了李雅萱的分析,也似乎觉得不妥。

“我们与其去收拾一个小特务,不如干一件大的。我听说国民党93师278团的一支马帮要来昆明采购过年用的物资,我们可以在他们进昆明的路上伏击他们。” 庾浩恩觉得自己先前的提议确实有些不妥,又提出了新的想法。

“你这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彭生奎现在已被大家说得热血沸腾,准备像闻一多先生说的那样,做一个“继起的革命者”。

“我有一个在93师278团团部任参谋的表哥,几天前来昆明办事,到学校看望我时无意中提到的。”庾浩恩说。

“他们有多少兵力?”刘子善在军训课上听徐克明老师讲过,打击敌人要做到知己知彼。

“不多,就一个班的押运队伍。”

“可即便是一个班,我们怎么知道他们的行进路线呢?278团驻扎在石屏,他们来昆明采购年货,既可以从建水方向走,又可以从峨山方向来。” 李安品在建水建民中学读书时就听说过278团的一些情况。

“不管他们从哪个方向走,从南边来的马帮,都要经过南门外的小板桥,我们可以在小板桥附近的松树林里伏击他们。”范江陵对昆明以南的骡马道还很熟悉。

“那我们去哪儿弄武器弹药呢?”普欣瑶从小跟着玩枪的姑妈长大,知道没有弹药是什么也搞不成的。

“我们家是生产烟花炮竹的,在昆明也有我们家的销售点。自己弄点炸药对于像我这样的工校学生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爆炸的威力和杀伤力比不上军用炸药。” 彭生奎对搞到炸药满有信心。

“有总比没有强,至少可以让反动派们见识一下我们的力量,他们用手榴弹炸死了于再老师,我们也要让他们尝尝我们自制炸药的厉害。”刘子善兴奋地说。

“‘血债要用血来还,烈士们的血不会白流的!’”李安品情绪激昂,恨不得现在就投入战斗。

“对!‘正义是杀不完的,因为真理永远存在!’”范江陵也被大家点燃了怒火。

“可是,我……”声音细微的李雅萱还有疑问,可还没等她说出来,就听范江陵念道:“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范江陵刚念出闻一多先生《在最后一次讲演》中的这两句,其他男同学就围拢过来,肩搭肩地跟着念起来:“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

看到大家情绪如此激昂,李雅萱和普欣瑶虽然心有疑虑,也只好不再说什么了。

回到宿舍,两个女生既心怀向往,又忐忑不安地等着做好准备后的几个男生来喊她们一起行动,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省党部的两个狗特务!

第二章   吐真言恩师援手

两个女生夹在省党部的的两个男人中间,一句话也没说,略显紧张地跟着他们来到学校训导处,推开房门,只见里面坐着学校训导处主任袁用之老师和省党部秘书长——谢莹的姨父杨令丛。

“来,来,来,快请坐。”看到两个女生进来,谢莹的姨父满脸笑容地招呼道,“今天请两位老乡来,是想跟你们聊一些家常。我听谢莹讲,李雅萱是‘目乐王’李元直的千金,普欣瑶是思妥土司夫人普静姝的亲侄女,是这样吗?”

两个女生看到杨秘书长满脸笑容,越发害怕得大气不敢喘,只顾绞着手指思考对策,看到两个女生紧张的样子,袁用之主任赶紧给每位同学递了一杯热茶,两位女生感激地点了点头。

还没等两位女生喝口茶,杨令丛又接着说道:“我和你们两家虽然有一江之隔,但都隶属蒙自元江县,我们几家是世交,我离开家乡之前,虽然跟两位的长辈未谋过面,但经常听家父在耳边提起。”

看到两位女同学没有反应,杨令丛呷了一口热茶后又继续说道:“我听袁主任讲,你们在去前年的学潮中,虽然也受了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蛊惑,但总体来说还是能够安守本分,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这很好!”两位女同学想,他接下来恐怕要问到彭生奎他们的事情了,没想到杨令丛又接着说,“学生嘛,就应该安安心心地读书,为家人挣面子,为桑梓谋名声,尤其是我们那种地方的人,出来读个书不容易,如果整天跟着别人瞎嚷嚷,不学无术,以后怎么对得起家长,又如何面对乡亲父老?”

“杨秘书长,我们……”普欣瑶才说了一半,就被李雅萱踢了一下脚踝。

“你们?你们怎么啦?”杨令丛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两位女生,看到她们没再说话,只得自己又接着说,“前次你们来我们家,我因为有公事要和其他人商谈,对你们的照顾难免有不周之处,既然知道了住处,以后你们可以和谢莹一起经常来家里坐坐,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尽管说,常言道,‘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嘛!”

听出秘书长不是来为难她们的,两个女同学紧张的心理总算缓和了一些,但不明白他找两人来谈话的用意,于是又继续听他讲道,“你们两家都是红河一带的实力派人物,不仅家境殷实,每人家里还都有上百号家丁,上百杆枪,虽然这些人枪不归你们管,但你们都是各自家里的宝贝,你们又在外面读过书,见过世面,你们的言行、主张都可能影响到家里人,你们这次放假回去,一定要告诉家里人,不要听信来路不明的人的谗言,遇到可疑人物,一定要向当地政府检举。两位同学,你们都是我们家谢莹的朋友,从辈分上来讲,你们应该叫我叔叔或姨父,我今天来,是代表党国向你们和你们的长辈问候的,你们可不能让党国失望啊!”

看到两个女生半天不吭声,坐在一旁的袁用之主任说道:“杨秘書长今天是代表省党部来巡视学校的,找二位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来看望一下还没离校的几位同学。”

“对!对!对!我们家谢莹几天前就回去了,听说两位还在学校,我特意叫人把你们请过来一叙的。”

李雅萱和普欣瑶听了袁老师说的话,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于是说道:“谢谢前辈,我们会记住你的教诲的!”但接下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谢莹的姨父询问了她们离校的日期后接着说:“我的堂弟杨松林是咱们元江县仁里乡的乡长,他在我的老家白马头村新近盖了一栋三层楼的房屋,两天前他到昆明来购置沙发等家具,准备明天回家,如果你们愿意,坐火车到石屏以后,可以跟着他们的马帮一起回去,你们知道咱们那里的山路很不太平的。”

“谢谢杨秘书长,我家的马帮已经在石屏等着了,他们会护送我回去的。”李雅萱腼腆地说。

“我也是,我跟姑妈在信中说好的,她会派马帮在石屏等着我。”普欣瑶也说。

看到两个女生不善言谈,气氛有些尴尬,学校也没什么事,杨秘书长就站起来说:“我还有其他公干,今天先谈到这里,等你们收假回来,我再找你们聊。”说完,就带着两个随从走出了训导室。

等袁老师送他们回来,把门关好之后,李雅萱向袁用之主任打听道:“袁老师,徐克明老师去哪里了,我们好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袁老师和气地问道。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听他讲在部队时的传奇经历。”

“还想听他唱歌,想听他朗诵诗词……”普欣瑶也说。

“是不是还想看他演出话剧,表演武术?”袁老师替两位女生加了点热水后问。

“对,徐老师在的时候,我们这个校园多活泼,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学校演出的话剧曾轰动了整个昆明城,学校的排球队也是昆明球坛的常胜军……不像现在,冷冷清清,没有一点活力。袁老师,徐克明老师究竟去了哪里?”普欣瑶清楚,徐克明老师在学校的时候,跟袁用之老师走得最近,他一定知道徐老师的去向。

“前不久在新平县成立了云南省第六行政督查专员公署,公署的很多部门都缺人,学校觉得徐老师应该有更大的用武之地,经魏泽馨校长推荐,徐老师去新成立的行政公署任政务科长去了,如果你们真的想见他,这次寒假回去的时候,可以到新平去找他,我听说新平就在你们元江县的上游。”

“是的,那里的景色还很美!”到过新平的李雅萱说,“袁老师……”

李雅萱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

“怎么跟我说话也吞吞吐吐的?当然,你们认为不合适,也可以不说。”

“袁老师,假如有人故意砸坏了你的东西,他的同伴没有制止,也没有参与,你说该不该处罚他的同伴?”昨天几个男生激动兴奋的时候,普欣瑶也觉得他们那样做恐怕不合适。

“从道义上说,他的同伴也应该受到指责,但我不会让他这个同伴参与赔偿的。”

想到袁老师虽然是训导处主任,但一直暗中支持学生自治会的工作,又多次机智地化解了当局和进步学生的矛盾,并巧妙地保护过很多在运动中被当局认为是“思想有问题”的学生,加上徐克明老师说过,袁主任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有事情可以去找他!普欣瑶看了一眼李雅萱,得到她默认之后,就把昨天早上的情形讲了出来。

袁用之老师听了普欣瑶的讲述,意识到几位同学要做的事情可能会带来严重的后果,于是心情急切地对她们说:“自‘一二·一’和‘李闻事件’之后,当局认为学校的训导工作出了问题,加大了对各大中学校的巡行力度,还把许多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列入了‘危险分子’的名单,却苦于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拘捕他们,如果现在发生袭击军队的事情,岂不是贻人口实,授人以柄,等于帮了他们的忙?”讲明了情况,他又催促两位女生说,“你们赶快告诉我,那几个男生在哪里?”

李雅萱和普欣瑶正要说出他们的去向,就听到有人“砰,砰,砰……”击打房门的声音,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两个女生原本已经平复的心情又紧张起来,袁老师让两个女生别慌,然后拉开门看是什么人,只见一个男生满脸惊慌地报告说,魏泽馨校长让袁主任赶紧去一趟他的办公室,好像出了什么乱子。

李雅萱和普欣瑶想,一定是彭生奎他们出事了!

袁老师要去见魏校长的时候,两个女生坚持着要去看个究竟。袁老师说,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你们先在这里等着,即便是几个男生出了事,他也会想办法解决的。

没过多久,袁老师就开门回来了,他告诉两位女生,是杨秘书长从建民中学打过来的电话,叫魏校长派一个老师过去一趟。

“是不是范江陵他们被省党部的人给抓起来了呀?”普欣瑶急得差点哭出声来。

“具体什么情况对方没说,魏校长让我带你们两个一起去建民中学看个究竟。”袁用之老师说。

昨天把李雅萱和普欣瑶送到南菁中学校门口后,庾浩恩等人迫不及待地去了彭生奎家设在昆明的烟花炮竹销售点,他们毁坏了半屋子的烟花炮竹,用手雷大小装有瓶塞的玻璃瓶和陶罐制作出了七八枚简易炸弹,又拿着地图跑到昆明城外小板桥一带实地勘察袭击地点,还在那里试验了一枚自制炸弹的威力,确信炸弹足够让人产生恐慌之后,他们把制造好的炸弹埋在隐蔽处才返回昆明城。回到城里,大家先在一个夜市摊上吃了点东西,又喝了一点酒,因为时间较晚,几个同学还要商量具体的行动计划,没来得及考虑就翻围墙到建民中学,在舍友已走完的李安品的宿舍里折腾了一夜,没想到过于劳累的他们睡过了头,直到省党部的人来巡视校园时,他们还在呼呼大睡。

几个同学不知道,建民中学的校长刘宝煊和总务主任方仲伯在“李闻事件”后被列入了特务的暗杀名单,从内部得到消息后已经转移至其他地方,建民中学则被当局列入了重点监督对象,经常有省党部和警备司令部的人来巡视,对放假后还留在学校的同学更是要进行实名登记,甚至留校同学每天进出学校的时间都要记录得一清二楚,省党部的人每天会按照登记册上的姓名和宿舍号巡视一遍。

还在李雅萱和普欣瑶被带到训导处之前,被分配到建民中学巡查的省党部的人就看到头天早上出去的李安品没有回来,也没有离校回家的记录,于是就直接去敲李安品所在的宿舍门,结果所有在宿舍的人都被逮了个正着,因为当局和学校有不准留外人在宿舍过夜的规定,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五个人都被扣留了下来。

在审讯的过程中,几个同学虽然说出了各自的姓名、校名和籍贯,但对于为何留在建民中学过夜的原因,却都异口同声地说是几个认识的同学在一起喝酒,喝晚了没地方去,又不敢惊动守门的大爷,就跑到距离夜市比较近的建民中学翻围墙进来了。

杨秘书长来到建民中学后,看了看審讯记录,再一次提审了几个同学,闻着他们嘴鼻里呼出的还没有完全消散的酒气,又派人把夜市摊老板找来,也查不出什么更为严重的违纪情况,只是从宿舍里搜出来的大量烟花炮竹让人甚是怀疑,杨秘书长听说是几个同学准备到李雅萱和普欣瑶家过年时用的,只得通知南菁中学的校长派一个人带着李雅萱和普欣瑶来证实情况,同时也让其他三个学校的校长派人过来保释自己的学生。

袁用之老师带着两位女生来到后,李雅萱和普欣瑶证明了几个同学所说的事实,李雅萱还强调说,谢莹离开学校回家的时候,因为走得匆忙,曾委托她带一些烟花炮竹回去。杨秘书长想到李雅萱和普欣瑶二人的身份,就没有再为难几个同学,只是让几个学校派来的老师各写了一张保释单。

袁用之主任于是写到:“兹有南菁中学×××等同学,因事借宿建民中学,被省党部巡查人员依规予以扣留,经查,此二人所述情况属实,请予以释放为盼。具保人:×××。”

其他三个学校的校务人员也写了同样的保释单。

几个同学虽然被保释出来了,但袁用之老师意识到省党部和警备司令部的人可能还会来追究,如果让保密局的特务知道了,深究下去的话,保不准会查出什么事情,听说几个同学要去元江度寒假,就让他们回各自的学校赶紧去办离校手续。

第三章   处险境师爷解围

在李雅萱要离开学校的时候,袁用之老师写了一封给在新平县任行政公署政务科长的徐克明的信,又把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交给她,叮嘱她一定要保管好,亲自把两封信交到徐克明老师手上。

彭生奎和庾浩恩本来就要跟着李雅萱和普欣瑶去距离新平比较近的元江度寒假,而李安品、范江陵、刘子善三人也因能回去和家人团聚,虽然没有能够实施他们的“宏伟计划”,心情有些郁闷,但在李雅萱拿到袁用之老师交给的信件后,也都满心欢喜地离开了昆明。

几个同学从昆明出来,不知道要先去李雅萱家,还是先去新平县城,如果要去新平的话,既可以乘汽车先到峨山,也可以坐火车先到石屏,然后再改走骡马道前往,虽然走峨山的线路要近很多,但骡马道上常有山匪杀人越货,如果没有武装人员护送会很危险,几个同学商量之后,还是按照事前准备度假时的线路,先与等在石屏的李雅萱和普欣瑶家里的马帮会合后再做打算。

从昆明北站坐上开往蒙自的米轨火车,大家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当坐上开往建水的“咣叽-咣叽……”行驶的寸轨小火车之后,大家郁闷的心情被一扫而光,他们一路欣赏着沿途旖旎的乡村风光,一路谈论着此次寒假的旅行安排。

刘子善说:“去新平送信用不了那么多人,再说有李雅萱和普欣瑶家的马帮护送。我和李安品约好,要一起去他的母校——建水建民中学,看望一下他初中时的老师,然后从建水这里先回家,你们去普欣瑶家的时候,肯定要经过我们家,我在家里等着你们。要不你们也在建水逗留几天,跟我们一起去游玩一下这座滇南最繁华的古城。”说完他用眼睛看了一眼李安品。

李安品说:“我的老师廖性海待我恩重如山,每次回建水我都要去看望他的。既然只是去送一封信,我们就不陪你们去了,等你们从新平回来,我想我们也该回到家了,到时候就让普欣瑶带着大家来我们家过年,反正思妥土司府距离我们家并不远。”

“我在建水的临安中学也有很多老师和同学,是不是带着彭生奎和庾浩恩在建水玩兩天?”听了刘子善说的话,普欣瑶征询李雅萱的意见。

“你怎么问我,要问就问两个外地来的同学。”李雅萱从袁用之老师那里接过信件时,袁用之老师强调要尽快把信送给徐克明老师,面对普欣瑶的询问,她感到有些为难。

“反正回来的时候也要经过建水,到时候再玩也不迟,我听说建水这里有全国第二大文庙,还有气势宏伟的朝阳楼,另有许多名胜古迹,但现在还是把李雅萱的事情办完。”庾浩恩看出李雅萱有些为难,知道她要急着把信送到新平去。

“说来也是,去哪里玩不是玩,我听说新平一带的风景很秀丽,那里不通公路,如果不是去送信,恐怕以后很难再有机会去了,像建水这个地方,从昆明坐火车随时可以来的,我们还是跟着李雅萱他们先把正事办了。”彭生奎也看出了李雅萱的心情。

刘子善和李安品在建水下车之后,剩下的人员坐着火车继续前往石屏。到达石屏后,大家看到李雅萱家的马帮还没有来到,反倒是路远的普欣瑶家的马帮已经在这里等候了多时。

普欣瑶家派来护送的领队是何元凯,此人二十四五的年纪,身穿长袖无领土布黑色对襟外衣,脚穿黑色宽脚裤,打着绑腿,一张英俊帅气的长方脸,剑齿型的眉毛,勇敢坚毅的眼神,虽然年轻,但一看就知道是有些阅历的人,普欣瑶给大家相互介绍认识后对李雅萱说:“元凯护送马帮虽然从来没有失过手,但他没去过新平,我听说从石屏宝秀到新平这一段骡马道很不太平,特别是石屏、元江、龙武三县交界的大塘河一带经常有人出事,要不要等你家的马帮来到之后再出发?”

“可我们家的马帮什么时候才会来到呢?咱们还是先走吧,反正有你们家的马帮护送。”

“李姑娘说得对,不就几个山匪吗,有什么可怕的?”何元凯弄清楚情况后说。

“话虽这么说,但你带来的人毕竟才那么五六个,万一遭遇大股土匪袭击该怎么办?”普欣瑶还是有些不放心。

“范江陵家不就住在距离大塘河不远的撮科村子吗,我看这件事情他最有发言权。”李雅萱说。

“在大塘河一带活动的是童小七的武装,他们以抢劫为生,但主要抢的是豪绅财主,还有国民党的运输队,也会抢劫‘个碧石铁路’上的火车,正因为如此,国民党的278团才从元江移防到石屏,这些土匪被278团围歼过几次之后,势力大大削弱,气焰也有所收敛,现在骡马道上还有护路队,很少听说有马帮被抢劫的事情。”范江陵回答说。

“你经常在这条路上走动,难道没被土匪抢劫过吗?”彭生奎好奇地问。

“我们进出家门都是跟着马帮同行,马帮一般都有武装护卫,我舅舅刘士毅以前就是专门做马帮护卫的。”

“那你的舅舅怎么就没来接你呢?”庾浩恩问。

“不是说好跟着李雅萱家的马帮同行吗,有他家的马帮在,何必再劳烦他老人家呢?”

“大家别再磨叽啦,前面不是有一队马帮刚刚离开吗,咱们也赶快出发吧,要不然三天也到不了新平啦。” 何元凯催促大家说。

“何大哥说得对,咱们不能再等啦,给徐老师送信要紧。”李雅萱虽然为家里的马帮没有提前来接她感到有些失落,还是决定先把袁老师交待的任务完成。

一行人走不多远,就追上了何元凯前面提到的那支马帮,只见在几个武装人员的押运下,马背上驮满了用草席、破布包扎捆绑的大大小小的包裹,还有一些包裹由人扛着或用扁担挑着跟在驮马的后面,有几个形状很不规整的大的物件,由三五个人抬着走在搬运队伍的最后,在驮马和搬运人员的中间,还有一顶由几个家丁护卫着的滑竿,滑竿上坐着一个长着髭须,表情冷酷的中年人,整支马帮看起来就像是在搬家的队伍,在蜿蜒的山路上吃力地、缓慢地行进着。

通过攀谈,李雅萱了解到他们正是省党部秘书长杨令丛的堂弟——仁里乡的乡长杨松林——买家具的队伍。

“杨乡长,你买家具怎么会大老远地跑到昆明去,建水这里不是什么家具都有吗?”李雅萱问。

“这些家具可都是我堂兄替我买的,桌椅是用越南上好的黄花梨做的,沙发也是当前省城里最流行的样式,只有这些家具才能配得上我那新建的城堡式的楼房——那可是咱们元江县独一无二的。”杨松林傲慢地说。

“你那楼房跟‘目乐王’的宅邸相比,怎么样呢?”普欣瑶听杨松林这么说,就问了一句。

“‘目乐王’的宅邸,面积比我的稍大一点而已,但要说气派,还是我那幢楼房更胜一筹。”

李雅萱、普欣瑶两人本来就对杨令丛没有多少好感,现在又遇到一个依仗杨令丛权势傲慢冷酷的堂弟,就对这兄弟俩产生出一种莫名的厌恶,于是就让大家放慢脚步,有意跟他们拉开一定的距离。

从宝秀出来,就是大塘河。大塘河其实并不大,它仅是石屏、元江、龙武三县交界处的黑水沟河谷的一条小河流,它在元江境内称“小河底”,由东向西到达青龙场镇的撮科坝子后,转而向南,在元江县仁里乡和石屏县牛街乡的交界处蜿蜒奔流,最后在迤萨镇周围汇入红河,它距离元江县城四十多公里,虽然河面不宽,但河谷两岸地势陡峭,丛林密布,山匪们抢到财物后会很快遁入山林,让国民政府在骡马道上设立的护路队也没办法。

正当李雅萱他们在何元凯的护卫下在大塘河边的骡马道上行进时,在一个三岔路口,右边的山上忽然传来了几声唿哨,紧接着就听到“砰,砰,砰”地几声枪响。

“不好啦!遇上强盗了!”有人大叫起来,杨松林的几个家丁慌作一团,端着枪围在杨松林的滑竿前面,不停地向两边的山上惊恐地张望,还没弄清楚土匪藏匿的方向,山上又传来“窝喝——窝喝——”的狂吼声,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几个赶马的伙计被吓得躲进了草丛里。“砰!砰!”又是几声枪响,几匹骡马受惊后驮着货物往路的前方狂奔,另有几匹骡马尥着蹶子在原地打圈,杨松林在两个护卫的搀扶下慌里慌张地从滑竿上走下来,其他家丁则端着枪挡在前面,还没等这伙人躲到草丛里,土匪们一面放枪,一面大老远地吆喝:“想要命的放下枪!抱头蹲下!”

彭生奎和庾浩恩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看到这种情形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何元凯说:“大家不要慌,先躲到路边草丛里趴下。”紧接着他带着弟兄们挡在几个学生前面,摆开架势准备迎接来犯之敌。

不知什么時候,一个右手握着大刀,左手提着二十响的年轻人已经带着一伙土匪从山林里蹿出来,他们一面狂吼着,一面冲向杨松林的马帮,可还没等众土匪靠近杨松林,只听撮科方向的骡马道上“砰,砰,砰”几声枪响,有一对人马冲了出来。

一个土匪大声喊道:“白队长,不好啦,刘士毅带着队伍来啦!” 那个带队的土匪看了一眼,理也不理地继续往前冲,正在危急时刻,只听“哐,哐,哐……”几声铓锣响,紧接着又是“哒,哒,哒......”一阵快枪的声音,左边的骡马道上又冲出来一支队伍。

一个土匪大声喊道:“白队长,是‘目乐王’的队伍!” 那个带队的土匪看势头不对,赶紧招呼众土匪说:“弟兄们,撤!”然后在山林里留下一句“今天先饶了你的狗命!”后不见了踪影。

彭生奎他们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见一个老者来到了面前。来人正是李雅萱家派来护卫的马帮领队——师爷杨育南。此人五十岁上下,中等身材,头缠黑布包头,身穿靛青束腰土布棉袍,一张皱痕突出的瘦削的黑脸,豆角型的黑眉下边,凹陷的眼睛里闪动着精明、深沉的光芒。他一面往腰带里插着二十响,一面略显紧张地对李雅萱说:“小姐,实在对不住,让你受惊吓了!”

“这事不怪你,是我自己着急去新平送信,才在这里遇上土匪的。”李雅萱说。

还没等杨师爷解释自己迟来的原因,一个头缠白布包头,身穿大襟小袖短衫,下着宽腰无兜长裤,腰挎背袋的中年人也带着二十几个弟兄来到了众人面前。

“舅舅,你怎么会在这里?”范江陵不无惊讶地说。

“我两天前收到杨师爷送来的信,说他正带着人马赶来这里,准备去接从昆明放假回家的‘目乐王’的大小姐,他担心路途遥远,不能及时赶到,就让我先照应着,你几天前不也来信说快要回家了吗,我担心你们的安全,这两天带着弟兄们一直蹲守在这附近。”

“辛苦刘老弟了!”杨师爷向刘士毅抱了抱拳,接着说,“我在江外左能土司府处收到老爷叫我来接大小姐回家的信件,急忙交待完手里的事情后就赶来这里了,我担心不能及时赶到,就写了一封鸡毛火炭信给刘老弟,让他先照应着。”说完他再一次向刘士毅抱了抱拳。

“别这么客气,大家都是一家人。”刘士毅略感羞愧地说,“‘目乐王’有恩与我,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何况江陵外甥也等着人接他回家,只是师爷你信来得匆忙,没说清楚让我到什么地方去接他们,我想不管他们从什么方向回家,都要经过这个三岔路口,于是就在这里‘守株待兔’了。”

刘士毅说完,庾浩恩悄声问李雅萱:“‘江外’是什么地方?”。

“红河以西,元江以南的地区,以后你会知道的。”

虽然李雅萱很不喜欢杨松林,但想到他也是谢莹家的表亲,还是走上前去关心地问道:“杨乡长,你们没有人受伤吧?”

“没有!没有!大家只是受了点小惊吓。”杨松林略显感激地说,“我这次出来得匆忙,仅带了几个家丁,要不是杨师爷带着人马赶来,恐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还有刘叔家的队伍,他们已经在这里蹲守两天了。”

“噢,对!对!对!”杨松林瞟了一眼刘士毅后说。

“你们就跟着我们同行吧,在路上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还没等杨松林回答,杨师爷就说:“他们家就在我来的这个方向,我正是从白马头方向赶过来的。”

“杨师爷说得对,我们就此别过,以后路过别忘了到家里做客。”杨松林说完,又坐上滑竿,叫手下人抬着往白马头方向走了。

杨松林走后,庾浩恩问何元凯:“那些土匪好像是冲着杨松林他们去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

“我怎么知道?但只要他们敢往我们这边冲过来,我手里的枪也不是吃素的。”何元凯说。

沿着黑水沟河谷继续走一段路,再往南走不多远就来到了撮科村子,刘士毅早就派人在家里准备好了饭菜。吃过晚饭,李雅萱等人因为要去新平送书信,准备向范江陵和他的舅舅辞行,刘士毅说:“虽然有‘目乐王’的马帮和思妥土司府的卫队护送,但天快要黑了,晚上走路很不方便,你们还是在撮科这里将就一宿。”范江陵也极力挽留,于是大家就在撮科村子过了一夜。

第二天起来,范江陵以为李雅萱他们送完信后会很快回到元江来,就没有再挽留他们,只是嘱咐他们回昆明或石屏的途中,一定要来撮科村子找他。

第四章   遇地痞导师现身

从撮科村子出来,经过协商,在李雅萱的建议下,李雅萱和普欣瑶家的人马由何元凯任队长,杨育南任师爷,临时组成一支护卫队,护送他们继续赶往新平。出发的时候,护卫队在 “带头骡”的坨子上插上了写有“滇南运输大队长李”字样的三角“蜈蚣旗”,这种旗子是“目乐王”家的马帮所独有,据说沿路的人见到这面“蜈蚣旗”都会退避三舍,官府兵痞看见这面旗子不敢上前盘查克扣,土司头人见到这面旗子会移开鹿砦放行,山匪盗贼见到这面旗子会敛迹遁形,一些商家的小马帮借旗之威也会跟在后面,以求过关。

距离撮科村子不远处有一條岔道,往南可通往元江县青龙场镇的老苍坡,往北爬一段陡坡,过了扬武,再翻越几座山,可到达新平县城。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经过几天的劳累,李雅萱等人总算赶到了斜躺在平甸河边,五桂山麓的新平县城。李雅萱他们从撮科出来之后,一路上可说是畅行无阻,再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不知道是不是三角“蜈蚣旗”发挥了作用,接近新平县城后,大家的心里更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李雅萱和普欣瑶想到就要和长时间没见的徐克明老师会面,心里更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激动。

徐克明其实是受云南省工委委派打入第六行政督查专员公署,伺机考察适宜开展武装斗争据点的中共地下党员。正当几个同学快要到达新平的时候,行署专员马英奇把徐克明叫到办公室,准备交给他一项重要任务。

“马专员,有什么事吗?”上任以来一直憋在办公室,正觉得无聊的徐克明问。

“来,来,来,快请坐。” 马英奇给这位省府推荐的不知什么来头的新署员倒了一杯茶后接着说,“老徐,你知道,政府屡次发布文告禁种禁贩大烟,虽然中心城区周围有所收敛,但偏远山区,尤其是偏远的少数民族山区种植大烟的势头不仅没有得到遏止,反而愈禁愈多,如果不从源头上进行阻断,政府禁烟的通告恐怕要变成一纸空文了,作为政务科长,不知你有什么想法?”

“当然是先考察清楚大烟产地的情况和运输渠道,再制定相应的整治措施。”徐克明回答。

事实上,谁都清楚大烟屡禁不止是因为当局忙于内战,各级地方官员想从烟课中渔利所至,徐克明之所以这样回答,是因为他知道专员肯定是想让他做什么事情。

“你认为派什么人去考察比较合适?”专员明知道署衙里根本就没有其他人敢去山匪出没民风凶悍的少数民族山区,却用一种谦逊的语气问。

“当然是我这个政务科长去,不过……”

“那再好不过了!只是我们署衙刚刚成立,连间像样的办公室都没有,署员们的薪水尚且不能按时发放,旅途上的一应开支还得老兄先行垫付。”还没等徐克明提出要求,专员就迫不及待地作了回绝。

“卫兵总要有几个吧?只我一个人去,谁会相信我是行署派来的人?”

“你知道,行署直属的保安大队马上就要成立,陈珉彰副司令几天前带着署衙里的卫兵到驻扎在个旧的93师聘请教官,到现在还没回来,行署里仅剩下几个守大门的卫兵,你该不会让我撤去岗哨陪你去视察吧?至于身份证明,你此行是代表我去的,我会让驿使通知下去,我还会写一份行署的公文让你带上。”

“能不能从县警察局或县保安队里抽调几个人?”

“县警察局就那么几个人,他们连本县里的事务尚且处理不完,哪里还有闲暇顾及我们行署的事情。那些县保安队的人更不能仰仗他们,他们每天不是护送这个权贵,就是护送那个富豪,给的辛苦钱稍微少一些,就会甩脸子给你看,我听说还发生过抢劫护送人员然后逃之夭夭的事情,再说他们那身‘绿皮’只是吓唬普通百姓罢了,与其请他们护卫,还不如自己雇几个脚夫,或者刚脆到大街上找几个强劳力。”

“枪支总应该给我几支吧?”徐克明提出了最低要求。

“这倒没有问题,我还会给你配备一套上校军官服,另加几套黄军装,等会儿你就去找财政科的王力建科长,现在装备配送暂时由他负责,毕竟我们是行政督查专员公署嘛!”

听完马专员的吩咐,徐克明正要站起来,又被他止住后压低声音道:“瓦渣土司和洛孔、左能等土司之间的武装械斗已经进行了多年时间,你这次去,除了巡查政务外,还要想法制止他们的争斗,另外再帮我弄几匹骡马回来。这一趟差事虽然辛苦,没人敢去,但只要脑子活泛,也不失为一趟美差。”

徐克明知道马专员交给他这项任务是有意在为难他,只是他趁此机会可以去考察红河以西把边江以东的哀牢山腹地的广大区域,哪怕再危险,他也不会放弃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但要去哪里找陪自己去视察的随行人员呢,难道真像专员说的去街上随便找几个人?

徐克明去找财政科长王力建的时候,王力建双脚交叉搭在办公桌上,背靠藤椅正看着报纸,他看到徐克明到来,立即放下双脚,站起来抱着双拳说道:“老徐,恭喜!恭喜!恭喜你荣任‘督查’一职,这可是一趟美差,回来时候可别忘了给兄弟的好处啊!”

“别打趣了,你做‘督查’的时候,怎么就没留给我一点好处,要不这一趟还是你去?”

“我可不敢担,你是专员钦点的,我怎能夺人之爱?我前次不过在新平境内转了一圈,没捞到半点油水,你这次可不同,要远去‘江外五土司’所在地,那里可是大有油水可捞啊!你准备从哪里去?”

“扬武方向呗,人们不都是从那边的骡马道去的吗?”

“我建议你先去嘎赛李润明新盖的庄园,庄园里的那个‘土皇帝’慷慨得很,只要是上边来的人,他都不会让你空手而归,他可以给你提供此行的旅途费,而且从那个方向照样可以去元江。”

“再说吧。”徐克明目前最要紧的是找到合适的随行人员。

从财政科出来,他首先来到新平县保安队门口,看能不能从县保安队里挑选几位随行人员,但看到守门的卫兵歪着身子拄着枪对视着闲聊的情形,他不觉产生出一种厌恶感,他原打算去新平县警察局再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但想到自己这次去视察的特殊性,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究竟要去哪里找合适的人选呢?徐克明紧锁眉头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他来到了新平县城的南门口。

新平县城南门口外的平甸河,水流不大,河边有一个全是土掌房的村子,骡马道就从村子边经过,在一般人看来,这些居住简陋的居民应该都是些贫苦人家,但在一间普通民房的院子门口却聚集着一大队人马,除了少部分人正往屋子里搬东西外,其余的人都背着枪在院子门口闲聊,也许是院子里人马太多,有几个人站在了骡马道上。

徐克明正跟守城门的卫兵攀谈,却看到不远处的骡马道上走来了一队马帮,像往常一样,走在前面的马锅头客气地跟挡住去路的人说:“借过,借过,请大家让一让!”

没想到一个留中分头,穿黑色綢缎,正低头点烟的人,抬头看到驮马过来,不仅没有避让的意思,反而怒视着马锅头说:“你们是些什么人,才那么几匹马,也敢自称‘滇南运输大队’?”

“我们是元江县‘目乐王’李元直家的马帮,来你们这儿办点事。”一个背着枪的马帮护卫说道。

“有何凭证?”

“还要什么凭证,你没看到‘带头骡’驮子上插着的‘蜈蚣旗’吗?”

“跟他啰嗦什么,我们走我们的路,被撞到算他倒霉!”骑在高大骡子上的护卫长不耐烦地说。

“你说什么,你撞一下试试?”“中分头”拔出挎在身后的盒子枪,其他闲聊的弟兄也端着枪纷纷围拢过来,并叫嚷着“别放他们过去!”“滚下马来!”

护卫长也正要拔枪,却被马锅头制止住,然后对着“中分头”和他的弟兄们说:“各位弟兄,有话好好说,我们都是共饮一条江水的人,没必要动刀动枪的,你们的‘嘎赛王’和我们的‘目乐王’是好兄弟,咱们没必要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谁跟你们是兄弟?想要从这儿过,就从我的胯下钻过去!”“中分头”不依不饶地说。

听到“中分头”所说的话,徐克明觉得要出事,就带着两个守门士兵走过去喝道:“这里出了什么事?都把枪收起来!”

争吵的人们一看,只见来人三十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笔挺的灰色中山装,留着一头很有精神的寸式短发,长着下巴稍尖的瘦削的脸,淡眉下边的眼睛里闪动着略显忧郁却充满睿智的光芒,整个人看起来显得威严却不失平和。

“中分头”看到是行署官员,赶忙把枪收起来,其他人也跟着放下枪,向着徐克明告状说:“他们撞了我们的李大队长还破口骂人。”

这时夹在马队中间的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人喊道:“我们哪里撞人了,只是说话生硬了些。”跟在他后面的另一个青年人也叫道:“是他们先不给我们让路的!”

徐克明看到说话的是身穿灰色立领上衣,黑色西裤的两个学生,正想劝说李队长别跟学生们计较,却听到男生背后骑在马背上的两个女子摇手喊道:“徐老师,是我们!”

徐克明一看,原来是自己在昆明南菁中学担任军训处主任时的学生——李雅萱和普欣瑶,于是就对李大队长说:“他们是来找我的,哪里做得不对,我会让他们道歉的。”

李大队长一听说是找徐科长的人,马上堆起笑脸说:“岂敢!岂敢!是我没听到吆喝声造成的,我这就给他们让路。”

进入县城,李雅萱给徐老师介绍了刚才说话的两个男生,她首先指着那个身材高大的男生说道:“这是昆华工校的彭生奎。”然后又指着一个眼睛里闪动着灵性光芒的男生说,“这是联大附中的庾浩恩,我们是在昆明学联开展的活动中认识的,这一次放假,听说我们这儿的风景很特别,他们要跟着我和普欣瑶一起去度寒假。”

听李雅萱介绍完两个男生,站在一旁的普欣瑶问道:“徐老师,刚才那些是什么人啊,怎么那样蛮横?”

“应该是‘嘎赛王’李润明的手下吧?”还没等徐克明回答,走在后面的马锅头猜测道。

“这是我父亲最信任的师爷杨育南,收到我准备放假回家的信,带着一队马帮从‘江外五土司’处赶到大塘河来接我回家。”李雅萱介绍说。

“是的,李润明是嘎赛一带的‘土皇帝’,他的祖上曾被前朝皇帝封过土司,现在他还担任‘五县联防总指挥’,‘禁烟协办’,有钱有势又有枪,每一个来新平任职的官员都要先去拜会他,其他过路的商人就更不用说了。”徐克明接着介绍。

“这不跟我家老爷一个样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刚才准备拔枪的护卫长哼唧一声,表现出不值一提的神情。

“元凯,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普欣瑶瞪了一眼说话的人后,向徐老师介绍说,“这是我姑父家的卫队长何元凯,他和杨师爷听说我们要先来新平,就把两家的人马临时组合成护卫队,一路护送我们到这儿来了。”

李雅萱和普欣瑶她们两家都不在新平这个方向,究竟是什么事情非要让李雅萱家师爷和普欣瑶家的卫队长亲自护送她们到这儿来呢?徐克明一面想着,一面领着大家找了一间客栈,把马安顿好后,又带着大家吃了晚饭,然后来到李雅萱和普欣瑶的房间,让她们把另外两位同学也喊来叙一叙。

第五章   探敌营奋勇争先

等彭生奎和庾浩恩来到,李雅萱赶紧拿出信件来,交给徐克明老师说:“这是我离校的时候,训导室主任袁用之老师交给我的,他让我亲自交到你手上。”

“这么说你们没有直接回家,转道新平就是专门来给我送信的?”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李雅萱含羞说道。

徐克明看完信件,对几位同学说道:“进城的路上,李雅萱说你们是在昆明学联相互认识的,据我所知,参加学联的都是各个学校学生自治会的成员,这么说,你们都参加过发生在昆明的爱国民主运动?”

“那还用说,彭生奎还是昆华工校的学生会副主席呢。”李雅萱说。

“庾浩恩是联大附中学生会的宣传委员,他在民盟云南支部宣传争取万人签名的‘呼吁和平的宣言’活动中还担任过纠察队员。” 普欣瑶也欣喜地说。

“这么说,你们和李雅萱、普欣瑶一样,都是‘民青’成员?”徐老师看着彭生奎和庾浩恩问。

“是!”因为李雅萱和普欣瑶在路上告诉过他们,徐克明老师是介绍她们加入“民青”的导师,所以两个男生就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

“你们都是一些思想进步的学生,那你们先说说,你们为什么要参加爱国民主运动?”

“反对内战,建立民主联合政府!” 庾浩恩说道。

“建立独立的、自由的、民主的、统一的、富强的新中国!”彭生奎也说。

“为了这个理想,现在有很多同学纷纷深入到农村和工矿去搞‘农运’或‘工运’去了,你们愿不愿意也为这个理想而奋斗,愿不愿意将自身变成一个‘革命的熔炉’?”

“那还用说,我们在‘一二.一’运动和‘李闻事件’中的表现就是最好的证明。”普欣瑶认为这点觉悟大家还是有的。

“我很赞赏大家在运动中的表现,你们在昆明想要袭击278团马帮的事情,袁用之老师也跟我说了,但斗争要讲究策略。目前我们的力量还很弱小,只适宜在敌人统治力量相对薄弱的农村偏远地区开展斗争,而且对不同势力要区别对待,开展斗争的时候要充分利用各种条件,特别是要会利用各种势力之间的矛盾,学会借力打力,这样才能取得较好的效果。”徐克明老师说。

“那我们具体应该怎么做?”彭生奎问道。

“是啊,我们应该怎么做?”其他同学也问。

看到同学们群情激昂,徐克明很受感动,于是他接着说:“我听雅萱说你们要去红河西岸的元江、思妥土司府一带度寒假,我也要到这一带进行视察,表面上是视察政务,实际上我想借此机会去考察这一地区是不是适合开展革命斗争,尤其要弄清楚这些地方的地形地貌,交通状况,还有各种不同的社会势力以及他们的政治倾向,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跟我去做这个工作?”

“这可比在昆明游行示威,痛打几个狗特务有意义多了,我愿意!”彭生奎第一个表态。

“我也愿意!” “我也愿意!”其他几个同学也纷纷表态。

“那好,我们现在就组合成一支临时的考察队伍——我们先来商量一下此行要注意的事项。”徐克明老师说,“首先,我们虽然是以行署政务视察员的身份去视察,专员马英奇还给我配备了一套国民党上校的军官服,但我们在工作中,一定要按照八路军的做事风范去行事,一切行动听指挥;其次,严格保守秘密,我们的真实身份和此行的目的决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第三,李雅萱和普欣瑶家的马帮虽然跟我们同行,但要拉开一定的距离,便于我们开展工作,这一点需要李雅萱和普欣瑶去做工作。”

“这没问题。”两个女生说。

徐克明老师接着安排任务:“行进途中,李雅萱和普欣瑶以大小姐的身份同马帮随行,工作和休息时可以跟我们一起活动。彭生奎做我的副官,庾浩恩做我的秘书,何元凯带着一部分家丁装扮成我的卫兵,由何元凯任卫队长,平时以普通百姓的面目出现,遇到场面上的事情一定要讓他们穿上军装,这一点也需要普欣瑶去做工作。”

“他在我们家本来就是做卫队长的,放心吧,他一定做得很出色。”普欣瑶说。

“彭生奎和庾浩恩还要负责把每一处的地形地貌、交通状况绘制成地图,并做好标注。”谈到这儿,徐克明老师停了一下,然后强调说,“这一趟旅途可能会遇到很多危险,你们可要做好思想准备。”

“我们都是在这些山里长大的,我们不怕!”两个女生说。

“两个女生都不怕,我们还怕什么?”两个男生也不甘示弱。

“那好,你们做一下准备,彭生奎和何元凯他们的军服等会儿我会送过来,我们明天早上就出发。”

徐老师把军服拿来之后,几个同学又凑在一起闲谈,彭生奎问李雅萱和普欣瑶:“徐老师曾经是你们学校的军训处主任,你们平时跟他接触最多,你们知道他来南菁中学之前是做什么的吗?”

“我只知道他带过兵,打过战。”李雅萱说。

“他是哪所军校毕业的?”

“好像是云南讲武堂。”

“可我怎么听说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普欣瑶也不敢肯定地说。

“在云南讲武堂学习应该是他年轻时候的事情,读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应该是他从讲武堂出来以后的事情,这中间好像还报考过上海的什么艺术学院。”李雅萱补充说。

“他有没有可能还读过延安的什么大学?”庾浩恩猜测道。

“怎么可能?魏校长介绍他给我们上军训课时,说他是从去越南受降的滇军中转业回来的。” 普欣瑶用不屑一提的语气说。

“那他对八路军的做事风范怎么会那么熟悉?”庾浩恩有些不服气。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普欣瑶被反驳得无言以对。

“咱们别在背后议论别人了,这样不好,以后有机会可以向徐老师当面询问。”李雅萱劝解说。

“说的也是。”彭生奎对由自己而引起的争论感到有些内疚,就提议大家趁早休息。

新平县跟元江县一样,都横跨红河两岸,景色壮美秀丽。夏秋时节,境内蓝天白云下一条西北-东南流向的大河如狂怒的火龙在绵延起伏、沟壑纵横的群山之间蜿蜒游动,气势磅礴,壮阔恢弘,尤其是河流西岸的哀牢山脉,群山绵延,树高林密,更是令人神往。考察队探访的第一站便是哀牢山主峰区域“嘎赛王”李润明的庄园,这段路程,需由新平出发往西北方向翻越高耸峭拔的雪锅山,然后由山顶直下到落差近两千米的江边,再渡河到达大江西边的傣寨——嘎赛,之后沿林木荫蔽下的长石板阶迤逦攀行两个时辰,最后到达位于磨岩峰上半山腰处的虎头岩。

一行人马离开新平县城翻越雪锅山时,没有走人们常走的骡马道,而是选择了一条路程较近的山间小路,山上树木繁茂,山林都被浓雾缠裹着,走进林子里,高大的树干,横斜交错的树杈像涂上了一层薄薄的浆糊,只显出影影绰绰的轮廓,叶尖上滴落下来的水珠,钻进衣襟,冷得人直打寒噤,人和马呼出的白气很快就会消融在雾色里。或许是周围环境过于清冷,或许是每个人都在适应各自的角色,一行人穿越树林的时候,四周除了轻微的马蹄声和被打湿的布鞋发出的叽咕叽咕的响声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翻过山顶后,开始走下坡路,身边漂浮的雾气逐渐向高处游动飘散,景物的影像慢慢地清晰起来,不一会儿,几百米开外的马帮影子也忽隐忽现地显露出来。跟着徐克明老师一起行动的两个同学虽然累得没有多少力气,但看着对面山上浓雾升腾后显露出来的山影,心里开始变得暖和,彭生奎问徐克明:“徐老师,听你昨天的介绍,这个李润明,不仅是嘎赛的‘土皇帝’,还是新平县一手遮天的人物,他究竟有多少人枪?”

“据我初步了解,他直接控制的地方武装有三个大队,500多人枪,你们昨天碰到的那个留‘中分头’的李大队长,就是他的侄儿子——第一大队的大队长李义隆。”

“乖乖,比普欣瑶姑爹家的人马还多,那他的产业可想而知了!” 庾浩恩感叹后接着问,“他也是像普欣瑶的姑父一样靠继承土司职位发展起来的吗?”

“他家的世袭职位只传了六代,到咸丰年间就已经沦落为普通乡绅了,他现在拥有的产业,虽然有祖传基业的因素,但主要还是靠他个人努力得来的。起先他用商匪结合的形式经营烟土、茶叶和‘富兴隆’商号,后又攀附省府政要谋得新平县食盐运销局嘎赛转运站主任的职位,并依靠私人武装和地理上的优势,垄断迤南烟土运销和墨黑等地的滇南盐业,慢慢地,如毒菌般糜长壮大,成为了这一带最富有、最具实力的地方势力。”

“那他的政治态度如何?”彭生奎问。

“不清楚,但不管怎样,我们都要了解清楚虎头岩据点的防御部署和武力配置,还有……”还没等徐老师把话说完,就听到远处传来“嘭,嘭”的枪声,接着在山下不远处的官道上浮起几团白色的烟雾,徐老师赶紧拔出枪,正要带着大家去保护前面的两个女生,却见杨师爷早已让李雅萱和普欣瑶从马背上下来,带着马帮躲进了一片杂树林里。

徐老师带着大家气喘吁吁地赶到后看见,除了两个人护着坐在石头上的普欣瑶,另有几个人围着坐在枯树干上的李雅萱外,其他的家丁有的抱着枪坐在石头上,有的拄着枪伸长脖子往烟雾腾起的方向张望,杨师爷也若无其事地蹲在地上抽旱烟,听到徐老师他们过来,杨师爷头也不抬地说 :“没事,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一定是李润明的家丁跟土匪们打起来了,那些家伙枪法准得很,子弹不会落到我们头上的。”

“我们就等在这里看热闹吗?”从小寄居在昆明的彭生奎问。

“那你还想帮谁?”何元凯反问道。

看到彭生奎惊愕而又无言的表情,普欣瑶说道:“没事,他们这是狗咬狗,不一会儿就会停下来的。”

果不其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冲过去不久,又有一大队人马奔腾的声音冲过去,再几声枪响之后,四周就归于沉寂了。

杨师爷在脚背上磕掉烟灰后站起来,又紧了紧有些松散的腰带说:“我们可以继续赶路了。”

来到人马厮杀过的官道,天地间已经是一片澄明景象,顺着官道又走了一段路程,拐过几个山角,就可以望见嘎赛坝子了。

遥望山下,两山夹峙的开阔坝子上,嫩绿新秧浮动的水田像一副棋盘,其间攒三聚五地分布着几个村庄,村庄四周都被绿树掩映着。坝子东边的红河在冬春时节更像是一条绸带,闪烁着熠熠的银光,河边的攀枝花树像一簇簇火焰,燃得正红,一块空旷的场地由河边延伸至村庄,四周错落地分布着一些草棚,中央有几只水牛正在悠闲地漫步。

下了一段很长的坡后,天气开始变得燠热,驮马身上的毛都湿透了,李雅萱和普欣瑶早就脱掉了骑马装上套着的长大衣,接着又脱掉了坎肩,最后又把丝巾领结给摘了,长筒皮鞋也换成了短跟皮鞋,只剩下了长袖丝绸衬衫加胯部宽松下腿收紧的长裤。彭生奎他们换上黄色军服后,虽然也热得汗水浸湿了衬衣,但看着军容整齐的徐老师,经同意后也只敢解开风纪扣下的两粒纽子。

来到粉牛渡口边的检查站,杨师爷给每位马帮弟兄交了渡船钱等费用,又给每匹驮马买了一面“富兴隆”号的三角小黄旗。

彭生奎他们来到的时候,因为是一身国军的装束,身背长枪肩挎子弹带的团丁连证件也没敢检查,就点头哈腰忙不迭地送他们上船。

第六章  访庄园目睹奇观

嘎赛在傣语里面本身就指沙滩上的街子,徐老师让大家第二天赶完街子后再去探访嘎赛对面半山腰处的李润明庄园。

嘎赛四周的骡马道是西连思茅、普洱,北上楚雄、大理,东接玉溪、石屏的交通要道,凡从楚雄方向驮着茶叶、食盐、烟土等物品去往玉溪、昆明,或从玉溪、石屏方向驮着布匹、丝绸、小手工制品等百货去往普洱、楚雄的马帮,大多都要经过这里。赶马人在崇山峻岭中奔波劳累了一天之后,在李润明的河边街客栈开通之前,都要来红河谷中的嘎赛歇脚吃饭,遇到云南最大的草皮街——嘎赛街子的时候,他们也会趁机兜售一些手中的货物。

第二天起来,彭生奎等人又换上普通百姓的装束,然后跟着李雅萱、普欣瑶一起去河滩街上凑热闹。只见空旷的场地上人山人海,穿着不同民族服饰的人往来穿梭于或蹲或站的小摊贩面前,货摊上售卖物品的吆喝声和吵架似的讨价还价声混合成热闹的嘈杂声搅扰着人们的鼓膜,压迫着彭生奎他们交谈时也不得不放大声音。

集市分為贸易区、小吃区和娱乐区等几个部分,每个区的边角地带都搭建有几间草棚子,人员最为密集的除了贸易区的食盐、粮食销售处外,就是小吃区的汤锅销售处和娱乐区的的歌舞狂欢处。

吃汤锅的人或席地而坐,或围坐于桌前,一边侃大山,一边喝酒吃肉;歌舞的人中最为活跃的是傣族女子和彝族男女,傣族女子腰细如柳,手臂袒露,在乐曲声中婀娜起舞,动作舒缓,舞姿曼妙。彝族女子则和彝族男子相互交错,围成圆圈,在男子或吹笛子,或弹三弦的伴奏下,一边与男子对视着起舞,一边欢呼着“吆-赛!” “吆-赛!”的喝彩声,动作粗犷,舞姿奔放。整个场面会让置身于其中的人们情绪亢奋,血脉贲张,只有当李润明的税使在家丁的簇拥下吆五喝六地来催收捐税时,忘情的人们才会紧张恐慌。

赶街的人中还会有一些四处转悠,捡拾物品的小孩,其中一个梳着羊角辫,身穿碎花蓝布的五六岁的小女孩,光着脚丫,提着一只竹篮子,专捡红河边上飘落下来的攀枝花,据说这种花的花蕊除了自家当菜炒吃外,晒干后还能拿到市场上去卖。小女孩身形矫健,动作麻利,虽然已经捡满了摆放在酸角树下的竹箩筐,但一见到从树上飘落下来的新的花瓣,她就会立即蹿过去把花拾起来,哪怕这朵花落在了正吃饭的大人中间。

正当人们欢快地说笑、歌舞着的时候,忽然传来了“铛,铛,铛”几声敲锣的声音,彭生奎等人看到前面的人纷纷向两旁避让,也跟着大家一起敞开一条道,让来人从眼前穿过。只见在敲锣人地牵引下,李义隆带着几个背着枪的家丁,押着五六个头套黑布口袋、双手反捆的犯人向河边一处一人高的土墩走去,土墩附近的人看到这种情景,也纷纷向四周退避,很快就在土墩附近让出了一块不小的空地。

几个犯人被摁翻跪倒在地一字儿排开以后,前天和彭生奎他们发生争吵的李大队长站上土墩,开始列数犯人们的罪状,奇怪的是集市上除了没有人再唱歌跳舞,声音比先前略小些,少部分人凑上去看热闹外,大部分人还是各顾各地做自己的生意,吃饭喝酒的人也只有一部分人侧向土墩处张望,那个拾花的女孩看到几个犯人中间飘落了几朵攀枝花,也不顾李大队长在台上宣讲,竟然跑过去捡拾,看守犯人的家丁也只吼了一声“起开”,把小姑娘吓跑之后,也没有再作更多的追究。也没听清楚几个犯人究竟犯了什么罪,在小女孩跑开后不久,几个犯人就被“嘭,嘭,嘭”地当众正法了,尸体被保长带着的人收走后,市场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状态。

彭生奎他们向草棚子里一个卖杂货的人打听,原来是李大队长在枪毙几个据说刚追捕到的土匪,因为这种在街子天枪毙人的事情经常发生,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

“那些人真的是土匪吗?”彭生奎问。

听到彭生奎如此问,杂货店老板瞪大眼睛生气地说:“如果不是土匪,怎么会被枪毙?”接着他又说道,“不过,据说里面有一个是李润明老爷家以前的马锅头,替他赚了不少钱呢!”

杂货店老板告诉了几个同学之后,只是感叹了一声:“哎!可怜那个拾花的小女孩,竟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也在里面!”

从嘎赛到虎头岩,要攀行五里长的石板阶,这条石板路是李润明出资,带着附近村民铺筑而成的,石板铺好以后,既方便了附近的村民,也方便了来往的客商,当然,走这条路是要收取过路费的,而且对于马帮来说,附近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让杨师爷带着一部分人马留在嘎赛后,李雅萱和普欣瑶跟着徐老师他们一起沿着石板阶上了虎头岩。

石板阶用规整的青石板铺筑而成,顺着山势盘旋而上,两侧是茂密的原始森林,林中古木参天,林冠连理扶疏,粗细不一的藤条缠着树身四处垂挂,树干上布满了潮湿的苔藓和蕨类等多种附生植物,走在路上,除星星点点洒落下一些阳光之外,给人一种幽谧阴森的恐怖之感,路上一条淅淅淙淙的溪流从石板底下穿行而过,流入黑不见底的密林之中。

一路上大家都不说话,直到爬完石阶,来到磨岩峰山腰处地势稍微平缓的骡马道上,随着光线变得明亮,心情才稍微好转一些。这条横斜于山腰的骡马道,指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西北通往镇沅方向的金山垭口,东南通向李润明在虎头岩新建的府邸,走在铺有狗头石的山路上,时不时地会碰到从垭口方向走往虎头岩的马帮。

路随山势,人随路走,一路上风景倒还秀丽,除了茂密的树林,最能怡悦心情的就是路上路下灿若烟霞的野樱花,转过几个山口,忽然听到隱隐的水鸣声,再转入一个山坳,隆隆的水鸣声顿时幻化成了撼人心魄的壮美瀑布。只见在两侧葱茏翠绿的悬岩处,由山顶喷涌而下的巨大水流被断崖撕裂成两块白练,重重地跌落在突兀的岩石上,霎时白沫飞溅,碎银四射,雾气氤氲,再度跌落到凹凸不平的宽阔岩层上后,又翻卷成一层层的波纹,源源不断地往观者眼前汹涌而来。

众人从瀑布下石桥经过的时候,因要留意路面打滑,便不敢久留,继续往虎头岩方向行走。徐老师告诉大家说,这个瀑布叫南恩瀑布,“南恩”在傣语里的意思是“银白色的水”,过了这里,离虎头岩就不远了。正说着,就看到不远处的山坳里腾起了阵阵浓烟,走到近处,原来山坳里流淌着一条小河,河边两侧的斜坡上建有几十间土掌房和瓦房,紧邻河边的房子看来是用作客栈,门前的各家院子里都站立着一些马匹,地上摆满了从马驼子上卸下来的货物;客栈后边的其他瓦房看来是手工作坊,叮叮当当地发出人们劳作的声音,其中一间屋子的旁边升腾着浓浓的烟雾,估计是正在烧炭的瓦窑,徐老师他们从远处看到的浓烟正是从这里冒出来的。从位于小河边东侧房屋上方的骡马道再走一段上坡路,就看到了雄踞于虎头岩上的李润明的庄园了。

也许李润明早就得到了通报,还没等大家走完上坡路,他就带着管家笑眯眯地上来迎接。

这是一个六十上下脑门半秃的老头,长着棱角分明的长方脸,留着八字形的胡须,漆黑的眉毛下边,一双眼睛矍铄而深沉,他穿着一身黑色笔挺的中山装,步伐稳健,声音浑厚,在徐老师介绍了李雅萱和普欣瑶后,他先领着大家参观了“私立润明中学”,然后又带着大家来到距离庄园不远的月台前观看下面操场上团丁们的演练。正在指挥大家操练的队长陈希凯看到李润明和徐老师,赶紧上前来报告敬礼。

“你带着操练的这些有多少人?”徐老师问道。

“一百二十人。” 陈希凯看着徐老师穿着的上校军官服回答。

“就靠这么一点人来维持嘎赛的治安吗?”

还没等陈希凯回答,李润明就接过陈希凯的话说:“嘎赛的团丁有三个大队,每个大队的人员数量稍有不同,少的一百来人,多的两百来人,总共548人,除了操练的这些人之外,其他人或被派到普洱等地看守盐场,或跟着马帮押运货物去了,还有一部分人去把守各个路口,巡视防区,征收捐税去了。”

徐老师听到李润明如此说,就让陈希凯带着人继续操练,他看到这些团丁虽是地方武装,没有穿同一的着装,但齐步、格斗、瞄枪等各种姿势还都像模像样,连他这个军校毕业的人也不得不暗自认可。他带着大家看了一会儿,然后跟着李润明继续往里走。到了土司府门口,李润明的管家让一个卫兵把徐老师的坐骑牵去马厩,然后大家在门口站岗卫兵的敬礼声中开始往庄园里面走,徐老师和李润明并排走在前面,彭生奎、庾浩恩和李雅萱、普欣瑶居中,何元凯等人跟在后面,管家落在最后招呼大家。

走进门头镌有“陇西氏族”字样的尖顶欧式大门,首先看到的是左侧的门卫室,迎面是当照壁用的两侧开有小门的山墙,中间是规整青石板铺成的天井,天井两侧是左右各两个房间的厢房。徐老师问门口和右厢房之间的小房子做什么用,李润明说是住在这一院落的管家和卫兵们的洗漱间,听到李润明如此说,徐老师就让何元凯等四个人在这里等候,管家忙把四个人安排进房间去休息。

从山墙右侧的小门进入是第二院落,正对山墙的是钢筋混泥土平房的朱红大门,两侧的厢房供属员们办公用。李润明边走边向徐老师介绍说,他虽是西南边地的一介草民,但正值蒋总裁戡乱剿匪之际,不能不为党国分忧,他一人既要管理自己的家业,又要负责辖区内的社会治安,还要为政府催收捐税,好在手下人崇礼勤勉,他才有一点点闲暇来陪伴家人。当徐老师问到嘎赛境内的禁烟情况,他说自己作为县里的禁烟协办,绝不允许烟土祸害百姓,除了深山悍民偷种大烟,连政府也无法禁止外,再有就是一些亡命的匪徒会从山中无名小路偷运烟土,在他的势力范围内是绝对没有种烟贩烟的情形的。

从平房下面的朱红大门进去就是宽大的正院,院中路面也用青石板铺成,周围花坛遍植花卉草木。平房共有三间,李润明说,右侧一间是他的办公室,左侧两间是议事厅和等候室。正院主楼和两侧的厢房都是一楼一底的瓦房,主楼底楼中间是正厅。李润明说正厅两侧是他和妻子们的卧室,楼上是孩子们的寝室,这几天家眷们到嘎赛“富兴隆”避寒,要到过年时候才回来,两侧的厢房或用来接待亲戚朋友,或用来堆放谷子等杂物。介绍完了主体建筑,李润明谦虚地说:“乡野之地条件有限,几间陋室难入大家的法眼,还望各位不要见笑。”说完他回过头来对李雅萱说,“令尊和我同为地方乡绅,虽不常谋面,但彼此惺惺相惜,常以兄弟相称,不知令尊近来可还安好?”

李雅萱说:“托大伯的福,家父身体康健。他在信中时常提起大伯,说大伯家里新近盖了一幢宫殿式的庄园,他正准备抽时间来恭贺大伯喜迁新居呢!我还说学校放假后要跟着一起来,没想到我们几个同学从昆明来新平看望徐老师,却得先瞻贵府气派了。”

听说是从昆明回来的学生,李润明顿时变了脸色。

第七章  论时局彰显面目

原来李润明对昆明来的学生向来没有好感,认为这些学生自以为喝了一点洋墨水,就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与政府公开对抗,从抗战胜利到前段时间,一直把省城搅得乌烟瘴气。但他碍于徐克明老师的面子,还是客气地对李雅萱说:“比起侄女家的府邸,我这几间小筑只能算作山房。”

李润明又对着普欣瑶说:“令姑父是传承了27世的土司,在当地位高权重,虽然民国22年‘改土归流’,屈尊当了思妥乡的乡长,但所居土司府气势巍峨,坚如磐石,是我等后建新居的典范。”

普欣瑶说:“我姑父家的房子又旧又破,怎么能跟你这城堡式的庄园相比?”接着她又问,“大姑父,咱们哀牢山的寨子经常被土匪们抢劫,你这里虽然也有民团把守,但独踞一隅,你就不怕土匪们来偷袭吗?”

看出这是一个坦率的孩子,想到自己刚出嫁不久的小女儿,李润明阴沉的脸逐渐舒缓过来。李润明说:“我把新居建在这虎头岩上,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你看我这虎头岩,西靠白虎山,东向红河谷,形成西依山险,东控平川之势。后墙外的白虎崖是悬崖绝壁,庄园前的山势也是高不可攀,南北两面地形逼仄,只要两边各摆一挺机枪,外面大队人马休想踏进我庄园半步,如果有零星的人马不慎混入,我也有坚厚的墙基,高大的外墙作为防御,另外我还在大门的两侧、后山墙、左右廊坊大墙各处都设有枪眼,所有靠近庄园的人都会成为我的活靶子,我把门庭前的这幢房子建成钢筋混泥土结构的平房,就是为了架设机枪阻击来犯之敌,万一其他瓦房被炸塌,所有在这庄园里面的人也还可以在这平房里藏身抗击,只要对方不是用山炮来轰,休想夺取我这庄园!但你看看这箐深坡陡的茫茫哀牢,他们如何把山炮运到这儿?”

徐老师听到这儿,也不得不虚情奉承几句,徐老师说:“润明兄虽身居山野,但不仅能治家理财,保境安民,还能为政府分忧,为桑梓谋福祉,让人想不到的是,润明兄在军事方面也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眼光,连我这个军校毕业的人也自愧不如!”

听到徐老师如此称赞,李润明心里自然高兴,但他还是谦虚地说:“岂敢!岂敢!老夫也是备尝世味,到了耳顺之年后才想明白一些事情的,至于军事方面的事情,老夫虽然曾蒙龙云主席抬爱,担任过云南陆军第三十八军独立第五团上校团长,但确实一窍不通。”

同外面几处建筑一样,在抄手廊两侧的门额、窗棂、廊柱等处,都绘有彩画,题有诗词,李润明带着大家一路参观,一路介绍,虽然难免有夸耀之嫌,但无论是门架拱顶上的雕刻,还是游廊四周的字画,确实也算得上精致。

顺着抄手廊来到右厢房和正房之间的窝角廊后,李润明说:“这儿往里是厨房和餐厅,下人们正置备饭菜,等会儿还请大家赏光,在敝舍小酌几杯。”

从左侧窝角廊处的小门出来,过一条小巷后,就到了后花园。

后花园正中建有八角形水池一座,池上建有养晦亭,池边西南北三面各有一幢瓦房,园中遍植苏铁、紫薇、桂花等花木,这里是李润明的书房和接待宾客的地方。

在养晦亭按宾主位次坐下后,徐老师拿出马英奇专员开具的行署公文递给李润明,李润明匆匆看了一眼后说:“贤弟前次跟着马专员来过我原来的老屋,其实没必要多此一举,再说驿使早就跟我通报过了。”

徐老师说:“我原是南菁中学的军训教官,忝为人师教过几天雅萱和欣瑶他们,难得他们能够顾念师生情谊前来新平探望,让我不胜感激之至。我这次奉马专员的差遣,前去行署所属各地视察政务,听说从嘎赛这里也可以去往元江,就顺道带着她们一起来了,有何不当之处,还请总指挥见谅。”

“理解,理解。”李润明说,“元江跟新平一样,因为政府财政、人员有限,治理地方、管理百姓的事情都由各地乡镇长或民团首领自行处理,这样做的结果,虽然给政府减轻了一些负担,但也造成各乡镇拥兵自重,政府政令难以畅通的局面,就拿新平、墨江、镇沅、景东、双柏五县来说,我虽然是联防总指挥,但我说的话并没有多少人会听,各乡镇仍然自行其是,以致联合剿匪之事难以为继,即便是新平境内,我也只能管管嘎赛、漠赛等附近區域,稍远的扬武、嵩安等地自有张琼林、丁绍祥等人管辖。据我所知,元江的情况比新平还要复杂,有‘十八路诸侯’之说,实力最为雄厚的自然是雅萱侄女的父亲——‘目乐王’李元直,克明老弟这次去视察政务,有雅萱、欣瑶两个学生随行,处理起事情来自然会方便很多,不像其他官员一样,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两眼一抹黑,什么事情也干不成。”李润明可能也遇到过当地人不买外来人的账以致身处窘境的情况,所以不管说话是否得当,一股脑儿地倾吐出来了。

看到向来老成持重的李润明谈论社会状况时也是一脸的不满和愤慨,徐老师就试探性地问:“润明兄对地方状况洞察得如此深刻,不知对当前时局有何看法?”

李润明说:“我以前沐浴龙云主席和卢汉主席的恩泽,才有了今日之局面,对国家大事我不敢妄加评论,一切以省主席马首是瞻。”想想龙云主席虽然不再主持云南事务,但自己还有卢汉主席做靠山,他又接着说,“中国的事情毁就毁在地方不服从中央,百姓不听从长官。共产党最近闹得很凶,据说昆明的学运也是由共产党挑起来的。”他看了看李雅萱和普欣瑶,像是告诫似地又继续说,“你们不要只看到共产党占据的那点巴掌大的地方,但比起蒋总裁的百万大军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他们与蒋总裁对着干,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何况蒋总裁还有英美等国的支持!如果真让共产党得了势,你我等人还有好日子过吗?对于共党势力的渗透,我们一定要严防死守,绝不能让他们钻了空子,像我,绝不聘用从昆明来的学生到我这儿来当教师,那都是些不安定的因素。”他又看了看李雅萱和普欣瑶,强调说,“当然,我不是说你们,你们也不会来我这里高就的。”

正当李润明慷慨陈词,意犹未尽的时候,管家走进来报告说:“老爷,李大队长求见。”

“让他有什么话到这儿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外人。”李润明想,李义隆今天来不会有什么重大事情汇报,如果真有,他也会见机制止,他这样说,还能赢得在座人员的好感。

李义隆要来的消息对于彭生奎等人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情,几个同学两天前才跟这个臭地痞吵过架,关键是他到来后会使大家的身份穿崩,如果因此影响了徐老师的考察计划,他们这些同学岂不成了千古罪人!但看着徐老师抬头挺胸,两手放在膝盖上的军人坐姿,几个人心里也不那么紧张了。

李义隆走进后花园,看到在座的各位,先是一愣,接着堆起笑脸說:“想不到徐科长也在这里,前天的事情真是对不住啊!”

“徐科长现在是行政督查专员公署的钦差,代表专员视察辖区内各地的政务和禁烟情况,你应该叫他徐督查。”李润明说,接着他又问李义隆,“前天什么事情?”

“哦!一点小事情,前天我去给新平城外小河边的小姐送一些从昆明拉下来的年货,看到有人打着‘目乐王’的旗号过来,我不明情况就同这几个年轻人跟着的马帮护卫拌了几句嘴。”李义隆瞟了一眼站在徐老师身后的彭生奎和庾浩恩说。

“那是护送我们回家的马帮武装。”李雅萱和普欣瑶赶忙解释。

“恰好徐督查出来视察城防,见到了来新平找他的这几位学生。” 李义隆没有理李雅萱和普欣瑶,继续说,“因为确是芝麻大的小事,就没有向叔父汇报。”

“我的小女新婚不久,还没来得及给她建盖像样的房子,暂时在新平城外的小河边居住。”李润明说。

“我这次出来视察,本来想让警察局或县大队的人陪同,但他们人少事多,去大街上随便找人又不放心,恰好几个男生要跟着李雅萱和普欣瑶去度寒假,经马专员同意,我就让他们陪我一起去视察。”徐老师神色淡定地说。

“不用解释,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我虽然对昆明下来的学生没有好感,但对新平县城里的那些事情还是很清楚的,你这次下去虽然是为政府办差,但肯定要自己掏腰包,我已经吩咐管家,让他准备了一些盘缠,希望你不要见外。”李润明对行伍出身的人历来尊重,跟他们说话也快言快语,“雅萱和欣瑶家马帮购买‘富兴隆’旗号的费用和各位的过路费我也会让管家一并退还,但在新平境内还是要插着这些小黄旗,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购买小黄旗的?”普欣瑶惊奇地问,她以为李润明一直在派人跟踪他们,心里难免发怵。

“我的马帮偶尔去元江办事,‘目乐王’也是这么处理的。”李润明说完,又接着问李义隆,“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张云鹤不久前组织了一支小马帮,他们从昆明、通海等地采购了一些布匹、丝绸、小手工制品等百货准备拉到墨江、佛海等地去销售,路过帽盒山时被一股不知名的土匪所劫,他来向我们求援,我们要不要帮他?”

“他们购买‘富兴隆’号的小黄旗了没有?”

“买啦。”

“既然买啦,我作为‘五县联防总指挥’就责无旁贷,我会责成丁绍祥调查此事的。”

李义隆走后,李润明告诉徐老师他们,这个张云鹤原先是他们家江北片区的掌帮锅头,吃苦耐劳,聪明能干,在做生意方面确实是一把好手。

“那他为什么要离开你们家呢?”普欣瑶悬着的心放下后,好奇地问道。

“王珍茗背叛我离开后,我把张云鹤也赶走啦!”

“王珍茗又是谁?”李雅萱也问。

“张云鹤和王珍茗以前都是我生意场上的得力助手,张云鹤是通海人,我让他负责江北片区,王珍茗是双柏人,我让他负责江南片区。张云鹤从昆明等地采购到中国内地的货物后,把它们交给王珍茗运到佛海、缅甸等地去销售,王珍茗从南方回来之后又把缅甸等地的货物交给张云鹤去处理,他们俩配合默契,为我早期创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张云鹤倒是老实本分,但王珍茗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是我在他逃避兵役走投无路时收留了他,是我辛苦培养将他提拔为掌帮锅头,是我出钱请人给他盖房娶媳妇,可他就是一只喂不饱的中山狼!他竟然背着我偷偷摸摸做生意,被我发觉训斥之后,他又恼羞成怒要另立山头。如果他一个人走也就罢了,可他竟然违背生意场上的规矩,妄想挖走我的得力干将,带走我的客户,这我自然不能答应。他无计可施就去做非法生意,我作为政府任命的维护地方秩序的官员对此不能坐视不管,就收缴了他的货物,走投无路之际他又纠集了一些地痞无赖做起了拦路抢劫的勾当,昨天早上,他可能从安插在嘎赛这里的眼线那里得到我要从昆明拉回年货的消息,妄图埋伏在雪锅山通往嘎赛的路上进行抢劫,结果撞在了李大队长的枪口上。”

“是不是今天早上在嘎赛街子枪毙的那些人?”普欣瑶问。

“对,为了达到以儆效尤的目的,我在街子上把几个匪首和他们安插在嘎赛的眼线处决了,只可惜让王珍茗给跑掉了。”

第八章  占校舍乡长被训

用过晚饭,因为考察队要从嘎赛去嵩安乡的帽盒山视察,李润明就写了一封给嵩安乡丁绍祥的信,委托徐老师代为转交,并让李义隆护送徐督查下山。

到了山下,李义隆把张云鹤介绍给了徐督查,让他和两个同伴一起第二天跟着徐督查他们去找丁绍祥,并拍着他的肩膀安慰说:“放心吧,你的货物会找回来的!”

张云鹤是身穿灰色土布棉袍,脚套黑色圆口布鞋,眼睛里透露着精明谨慎光芒的中年男子,第二天去往嵩安乡的途中,他向大家介绍说,从嘎赛到帽盒山,要经过腰街和漠赛,这两个地方也都在红河边的坝子里,天气炎热,但从漠赛往西南而上,到了半山腰,天气就开始变得凉爽了,如果到了山上,就不再是凉爽的问题,而是寒冷的问题了,那里一年四季的风还很大。杨师爷接着说:“我到过那个地方,它是新平去往墨江的必经之地,位于新平、镇沅、墨江、元江四县的交界处,山高坡陡,箐深林茂,从那里往东南翻过老巫山就到了南溪老林,南溪老林已经是元江县‘卡桑皇帝’的地界了,这一带因为地形复杂,山瘠民贫,土匪活动十分频繁,一般人是不敢从那儿过的。”他接着问张云鹤,“你为什么要冒险走这条道呢?”

“我这也不是没办法嘛,从李润明老爷那儿出来,我不还得过日子,养活一家老小嘛!”

“你的事我听李总指挥说了,你因为王珍茗的事无辜受到牵连,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怨恨别人吗?”徐老师问。

“要说一点也不怨恨,那是假的,但我能够想得通。其实王珍茗和李老爷他们都没有错,果真要让我说一点他们的不足的话,我认为王珍茗确实不应该背着李老爷去做自己的生意,他这是假公济私的行为;离开的时候,他也不应该去挖原有马帮的人,哪怕这些人是自己多年的部下;他更不应该带走客户,虽然这些客户与‘富兴隆’做生意看重的是王珍茗的能力。我知道李老爷这个人,如果你当面跟他挑明,他一般是不会为难你的,但如果你對他不忠——隐瞒甚至欺骗,那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啦。像我,净身出户后要另起炉灶,事先是征得李老爷同意的,买卖过程中涉及到原有的客户,我也是向他禀告过的,来到嘎赛这儿,我也像其他马帮一样会购买‘富兴隆’的小黄旗,交足该交的费用,只要你不去做越矩的事情,李老爷他还是很宽容的。”

“我听说马帮经过嘎赛时要交很多费用?”

“到哪里不交费?但比起货物被没收或抢劫,甚至丢掉性命要强吧?再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可以在销售货物时抬高一点价格呀。”

说话之间,已经过了腰街,进入漠赛境内,徐老师让庾浩恩带着几个人换成百姓服装先去前面探察,自己和彭生奎则跟着马帮一起陪着张云鹤慢慢走在后面。

漠赛坝子比嘎赛坝子还要大,虽然几千年前就已经有了人类居住的遗迹,但考察队来到的时候,红河两岸还是有许多未开垦的土地,村子也是零零散散的,而且每一个村子也都不大,从几户到几十户不等,各村子之间有碧绿的秧田相连,有小路或田塍相通。跟嘎赛一样,在江边多攀枝花树、凤凰树和酸角树,树下往往是成片的蔗田,在路边或村子周围多芒果树、槟榔树,从傣族寨子低矮的土墙外走过,院子里还会有芭蕉宽大的叶子和荔枝伸长的枝条探出头来,空气中还会时常飘过来说不清楚的花香,如果遇到头戴绣花帕,手挽竹背笼的傣家女子,她们会看着你抿嘴一笑然后赶紧避开,如果是头裹白头帕,手捏短烟筒的傣族男子,他们会喷出一口烟雾,定定地看着你从他眼前缓缓走过。

庾浩恩等人在路边买了几根甘蔗,一路啃着,一路说笑,他们先来到距离漠赛乡公所不远的一个三十来户的村子。这里有一间砖木结构的瓦房,瓦房门口有一块场地,场地周围有几棵木瓜树,一架水车“嘎吱,嘎吱”地旋转着,几个或扛着犁耙或抬着锄头的村民相互打着招呼从场地边走过,场地中央有一群孩子你追我跑地在那里玩闹,一个教师模样的人正跟两个背枪的乡丁耐心地解释着什么。

正当庾浩恩等人想要穿过场地去找这儿的乡长时,只听其中一个乡丁用手推搡着挡在他面前的教师大声吼道:“起开!起开!老子们只是在执行上头的命令,有什么话你跟白乡长说去。”他对教师的解释显得有些不耐烦。孩子们看到自己的老师被人欺负,纷纷停止奔跑,围到老师身边怒视着两个背枪的乡丁,即使胆子小一些的也立在原地瞪着眼睛看。

庾浩恩看到这种情形,冲过去挡在教师前面,对着背枪的乡丁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动脚的?”何元凯等人也很快围拢过来。两个背枪的乡丁看到庾浩恩他们人多,周围的群众也正停下来望向这一边,就不敢蛮横,说了一句“我们还会回来的”后溜掉了。

那个老师告诉庾浩恩他们,这间瓦房是附近十几个村子的校舍,楼下是孩子们上课的教室,楼上是寄宿生住的房间,几天前白乡长带着人来通知说,有几个行署下来的人要住在这儿,叫我们搬到其他地方去上课。

庾浩恩说:“你就不能给孩子们放几天假,等那些人走后再回来上课吗?”

“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单纯住一两天也就罢了。其实白乡长早就看中这间校舍,准备给他新娶的姨太太做新房,他前面就找其他借口要征用房子,乡亲们凑了一些钱给他后,他才暂时没有闹腾的,可才过了几天,又以上头来人为由来撵我们。”

“你就不会到县里去告他吗?”

“那个白乡长几年前在这儿读过书,也算得上是我的学生,我一直不忍心跟他对簿公堂,听说这次下来的是政务视察员,我就想等在这儿让他来给我评评理。”

打听清楚这位老师叫刀志新后,庾浩恩就让何元凯赶快回去找徐老师他们。

徐老师带着彭生奎来到后,再次听了刀志新老师的讲述,就让庾浩恩等人到教室里换上军服,然后带着枪去请那位白乡长来。

白乡长住在漠赛的乡公所里,原先欺负刀志新老师的那两个乡丁看到庾浩恩他们穿着军服过来,就不敢怠慢,直接要领着他们去见大厅里的乡长,庾浩恩让其他人留在门外,他跟着其中一个乡丁去大厅。大厅里光线很暗,里面飘散着一股浓重的大烟气味,透过微弱的光线,只见地上铺着一床很大的席子,席子上躺着那个长得很胖,敞着衣襟的乡长,他那滚圆的肚子露在外面,左手懒洋洋地横放在席子上,右手握着一根烟枪,烟嘴还含在嘴里。他的旁边斜坐着一个头发散乱,身穿紧身无袖衽衣的女子,那个女子拿着一根烟签在拨弄着灯泡里快要熄灭的烟土,她旁边的矮凳上放着一盏闪着橙黄色灯光的烟灯。

听到有人进来,那个女子头也不回地问:“什么事儿?”

“督查他们来了。”那个带队的乡丁说道。

那个女子见到身穿军服的庾浩恩,赶紧推了推身旁的白乡长,也许是睡着了,白乡长翻了一个身,烟枪从他的手上滑落了下来。女子又使劲拧了一下白乡长的耳朵说道:“死鬼,你老子来了!”白乡长这才欠起身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说道:“坐,坐,坐,来两口!”,那女子拍了一下白乡长的脑门:“坐个鸟,你看看这里哪来的凳子?”

来到学校,徐老师训斥了白乡长一顿,让他写下“永不占用校舍,否则革职查办”的保单后,带着大家去与李雅萱和普欣瑶他们会合。

马帮和张云鹤他们下榻在山坝结合处的一间客栈里,徐老师他们来到的时候,店家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庾浩恩等四人跟着杨师爷、何元凯、张云鹤坐一桌,因为还空着一个位子,庾浩恩就让客栈老板抱着水烟筒来跟他们一起坐,也好进一步了解漠赛坝子的一些情况。

“漠赛这么大一个坝子,难道就只有通往北边嘎赛和通往西南帽盒山的两条路吗?” 庾浩恩端起酒碗敬了客栈老板一口酒后问道。

“当然不是。”客栈老板缓缓吐出一口烟,又抿了一口酒,“嘎赛交通四通八达,除了你说的两条路,往南可以走陆路沿着河谷间的低矮丘陵到达元江,夏秋时节也可以走水路乘着一种‘燕尾猪槽’的小木船去往元江,往北由大沐浴村的大象渡口过河,顺着蜿蜒盘旋的山路翻过磨盘山就可到达新平县城。”

听到这里,庾浩恩就问张云鹤:“张先生,既然可以从新平直接到达这里,你为什么还要绕道先去嘎赛呢?”

“这里虽然是一个独立的乡镇,但也属于李润明老爷的势力范围,从新平到这里和从新平转道嘎赛来这里,都要向李润明老爷交费,因为隔了一段距离,在磨盘山上遇到匪情的时候,嘎赛的民团还无法及时来救援。”

“难道这里的白乡长就是一个摆设吗?” 庾浩恩继续问道。

“这让你说对了。”客栈老板说,“白乡长的父亲原是这里的一个地主,家里养着几个家丁。有一年,墨江的一只马帮从缅甸、佛海等地收购了十几坨烟土,打着‘卡桑皇帝’张啸山的旗号,一路畅行无阻的来到帽盒山下的黄泥坡,但不知怎么的就让黑风寨的罗八兄弟知道了,罗八兄弟暗中买通白乡长的父亲,在黄泥坡设伏,打了这支驮烟土的墨江马帮一个措手不及,结果那些烟土全落到了罗八兄弟和白乡长父亲的手里。白乡长的父亲靠这笔浮财给儿子买了一个官,而罗八仗着兄弟众多继续为非作歹,横行乡里,抢掠马帮,引起了极大的民愤,李润明得知这一情况后,带着一个大队的民团,趁其不备围住了罗八兄弟所居住的黑风寨,将其一家老少十五口抓住后当场处死,并掳走了他们家的所有财物,因为白乡长是政府的官员,罗八兄弟死后又找不到白乡长家通匪的证据,所以李润明也拿白乡长一家没有办法,不过因为势力弱小,白乡长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维护治安,稳定秩序方面还得依赖李润明,收缴的各种税款也大多交给他,白乡长也乐得清闲,除了吃喝玩乐一概不管。”

“你说的这事我知道,当时我还在李润明老爷家做江北片区的掌帮锅头。”张云鹤接过客栈老板的话继续说,“不过也不能说白乡长就是一颗让人随意摆布的棋子,这个人还是极其狡猾的。有一次政府又要求禁烟,而且那一次执行力度还很大,要求各乡镇要把辖区内所有山民栽种的大烟全部铲除,白乡长带着乡丁来到一个彝民山寨,让彝民们铲除了全部烟苗后,又把彝民家里存放的所有烟土全部据为己有,还装模作样地让乡丁押解了几个山民到县城,以显示其禁烟之决心和彻底,因为李润明老爷也是这么去处理的,双方心照不宣,就没有把白乡长私扣烟土的事情往上汇报。”

“这么说,这地方上的事情还很复杂的。” 庾浩恩感叹道。

“那当然啰!在这个年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没有什么可吃就只有吃泥土。”客栈老板说。

“你们还有泥土可吃,像我们这些走单帮的生意人连泥土都没得吃,只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里,不顾生死不过节庆地四处闯荡,要不是年前生意好做,我也不会冒着危险进帽盒山,如果我那些货物找不回来,我连回家的路费都要没有了。”张云鹤悲愤地说。

“你说帽盒山的丁绍祥会听李润明的话,帮你把那些货物找回来吗?”庾浩恩问张云鹤。

“这谁知道呢?我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呗!”

第九章  施小计毛贼落网

帽盒山所处的哀牢山中断,由河谷到山上的这一段路程多峭壁陡崖,艰险难行,到了山顶之后,山路多沿山脊而行,道路渐趋平缓,大小村寨也多位于这一地势相对平缓的山脊地带,每个大的山脊上又会衍生出众多的山梁,大的山梁与山梁之间,大多是很深的箐沟,较小的山梁之间则是低陷的山坳,除了村寨周围的山坡和接近人烟的山坳被人们开垦成山地或水田之外,其它地方多被茂密的森林所覆盖。

为防止小股土匪偷袭,考察队进山的时候,将人马分成了三个小队,徐老师、张云鹤带领第一小队走在前面,杨师爷、彭生奎带领的人马为第二小队走在中间,何元凯、庾浩恩带领第三小队跟在后面,每个小队之间不超过两百米,两个女生跟着第二小队行动。

彭生奎第一次翻越如此险峻的山路。起先的时候,几匹骡马还能并排行走,爬了一段“之”字形山路之后,地势逐渐陡峭起来,道路也变得狭窄,路上方是壁立如削的苍崖,路下方是灌木丛生的箐沟,后面的人只能望着前面一人弓腰的背影缓慢爬行,有些路段还要前拉后推地帮助驮马通行,回望红河谷中的村庄,早已变成了星罗棋布的蚁穴。约摸两个时辰之后,山路拐向山梁一侧的峡谷,顺着马蹄状的谷口向上延伸,这里的地势稍微变得平缓,但矮小的灌木变成了高大的乔木,四周也变得阴暗湿冷起来。

杨师爷说:“地势陡峭的山路上不便于展开行动,一般不会有土匪们的行踪,但到了地势平缓的山脊地带就开始有土匪活动的痕迹了,不过近几年来,各地方的乡镇长为了自己的利益,会配合政府的行动进行剿匪,所以大的匪帮已经很少了,但这种几县交界的三不管地带,如果乡镇长或民团首领不卖力,小股土匪的活动还是十分频繁的。”

“这么说,抢劫张先生马帮的土匪人数不会太多?”彭生奎问。

“肯定的,最多十几个人。”

杨师爷才刚说完,却听到一声唿哨,从路两侧的树林里忽然钻出几十个人来,挡住了徐老师他们的去路,彭生奎看到那些人用枪指着徐老师,也立刻拔出枪来,还没听杨师爷劝阻,就带着几个弟兄冲了过去。

“你们是什么人?”还没等彭生奎跑过去质问,就听一个头戴毡帽的魁梧大汉询问徐老师。

“行政公署的。”

“行政公署的?那你们的马上怎么会插着李润明的小黄旗?” 魁梧大漢翻了一下徐老师递过来的证件,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徐老师穿着的罗斯福呢军官服问。

“那是跟着我们一同行走的马帮购买的。”

“那是你的副官吗?” 魁梧大汉瞟了一眼冲过来的彭生奎问。

“是又怎么样?”彭生奎人还没到,就冲着魁梧大汉嚷道。

“你咋呼些什么?我们也是在例行公事。”魁梧大汉把证件递还给徐老师,“你们得跟我们走一趟!”

彭生奎还想较劲,被徐老师给阻止了,这时杨师爷和何元凯他们也跟上来了,因为徐老师和杨师爷都没吭声,大家只得跟着前面的人一起行走。“我们就这样当了土匪们的俘虏了吗?”跟着庾浩恩行动的一个弟兄悄声问道。“别说话,你看到过没被缴械的俘虏吗?”庾浩恩小声说。

也不知在阴暗的丛林里走了多长时间,大家被带到了一间周围都是土掌房的宽大的瓦房前。

“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进去跟‘总司令’通报一声。”魁梧大汉说道。

没过一会儿,就从瓦房里走出一个同样穿着罗斯福呢军官服但没佩戴帽徽和肩章的人来。

来人看到徐老师,先是露出一丝惊异的表情,接着快步走上前来,双手紧握着徐老师的手,激动地说: “克明兄,得罪!得罪!里面请!里面请!”

徐老师介绍了同行的人之后,其他人被带到了厢房里休息,李雅萱和普欣瑶则跟着徐老师来到“总司令”家的客厅,很快就有人来给他们沏了茶。

“这是普朝阳‘少校’。”徐老师他们坐下后,“总司令”指着刚才的那个魁梧大汉说。

“普少校”向徐老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后说道:“不知道长官莅临,多有冒犯!”

“虎背熊腰,坚持原则,是一棵难得的军人苗子。”徐老师赞扬了普朝阳后接着问道,“绍祥兄,你是什么时候回到帽盒山的?”原来徐老师和丁绍祥都曾是60军184师的军官,只是他没有跟其他人提起过。

“我们60军184师1088团去越南受降时,上峰对我们说,三个月完成任务后就可以回国,结果去了不到两个月就发生‘云南事变’,龙主席去重庆当了有名无实的军事参议院院长,克明兄你洞察先机,借故辞去了职务,你离开后不久,部队重又进行整编,我原以为至少能从副营长转为营长,结果却被调去军官训练团受训,看到军中如此黑暗不堪,我也借整训之机,让上峰有意把我裁掉,回到了帽盒山,如果不让他们裁掉的话,现在肯定还在东北和共产党打内战呢!”因为在部队时两人交情深厚,丁绍祥就没有隐瞒他的观点。

“我听说184师的潘朔端师长已经率部投向共党那边。”徐老师淡淡地说。

“早该如此了。如果我在东北,第一个会拥护他的决定。”

“你这个‘总司令’的职务是怎么来的?”徐老师不想在潘师长的事情上引起对方的怀疑,就有意转移话题。

“回到帽盒山后,我运用家族势力拉起了一支一百多人的队伍,既帮助大哥维护地方治安,又护卫族人和帽盒山百姓搞运输做生意,虽然受李润明打压,政府没有给我这支队伍一个恰当的名分,但我可以自己给自己封号,既然他李润明是‘总指挥’,我为什么就不能当个‘总司令’呢?”

“你呀,真有你的!”徐老师用一种赞赏的语气微笑着说,“既然是维护地方治安的,有机会我会向上峰面呈此事,给你一个恰当的名分。”

“我现在不再稀罕什么名分,只要他们不把我当‘匪’对待就行了。”

“说到‘匪’,最近有一支马帮的货物在你们这儿被劫,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我正调查此事。虽然帽盒山地处新平、镇沅、墨江、元江四县的交界处,很难查清楚究竟是谁干的,但如果不把这股不知名的土匪揪出来,以后还有谁敢从我这刚刚有一点起色的地方经过?你要下来视察的事情早有人通知了当乡长的我大哥,只是最近发生了马帮被劫的事情,而你又跟插有李润明小黄旗的马帮同行,在山上搜查土匪下落的‘普少校’弄不清真假,所以才和你发生了误会。”

“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我们询问了出事地点附近的山民,他们说曾见到过一些全都穿着黑衣黑裤的民团武装,这种着装只有‘卡桑皇帝’张啸山才会统一要求。”

“可他是元江、墨江两地的‘剿匪大队长’呀!”李雅萱惊讶地说。

“‘剿匪大队长’就不会干土匪的勾当了吗?你别忘了,他曾多次派人埋伏在山路上刺杀过你父亲,如果不是张冲将军的竭力保护和你父亲的造化大,恐怕早就让他得逞了。”丁绍祥说完,又接着说了一句,“不过,劫掠马帮确实不像他的风格。”

“那究竟是谁干的呢?我们说话做事可要有根据的!”普欣瑶认为不能仅凭印象就妄下结论。

“你说得对,以我对张啸山的了解,这只能是他的手下人背着他干的。”丁绍祥稍微犹豫后又说。

“其实要找出凶手也不难,你看能不能这样。”徐老师就把他的想法告诉了丁绍祥。

这一天,在接近南溪老林通往墨江方向的山路上,过来了一支由四五个身背河西造土枪的人押运的马帮队伍,马坨子上的通海黄烟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山民们喜欢的玉溪土布因装得太满而露在外面,锣锅、烧锅等生活用具因捆绑得不结实而发出哐嘡哐嘡地碰撞声,这一支足有二十匹驮马的队伍满载着货物,在赶马人的吆喝声中缓慢地行进在二台坡的山路上,临近中午的时候,脸颊上滴着汗珠的赶马人和押运人员找了一处山坡上供人休息的台地坐下来,拿出随身挎着的水葫芦,拔出瓶塞咕噜咕噜地喝水休息,脱掉了外衣上的坎肩后,他们又掏出刀牌香烟,旁边的人递一支,远处的人扔一支地开始抽烟,看到台地上坐着的两个穿黑衣服的老表,他们也毫不吝啬地扔了两支给他们,在两个老表快要离开的时候,他们又撬开一瓶荔枝罐头,用筷子夹着让他们也尝尝外地才有的新鲜货,直到马锅头催促他们启程,他们才又慢腾腾地拿起马鞭继续赶路。

这一队人马爬到坡头的时候,已经累得只剩浑身冒汗,弓腰喘气的份儿了,正当他们又想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从大路一侧的小路上走过来七八个穿着黑衣黑裤,身挎子弹带,打着绑腿的团丁,他们在一个身背盒子枪的小首领带领下,或把长枪拎在手上,或把长枪横扛在后肩上,完全是一副巡山护路的样子。因为他们是哼着小曲,吹着口哨而来,所以谁都没有特别在意他们,当他们来到正在弓腰喘气的马帮护卫面前时,卻突然把枪口顶在了护卫们的腰上或脑袋上,把护卫们的枪下了之后,又叫马队里的所有人双手抱头集中在一起,然后叫一个人看守,其他几个人收起枪忙着去牵驮着货物的骡马。还没等这些匪徒牵马离开,普朝阳突然带着二三十个武装人员从路上边的树林里冲了出来。

当抢劫马帮的团丁双手被反捆跪在丁绍祥面前的时候,领头的小首领交待,他们是“卡桑皇帝”张啸山的“右臣相”——杨春南的手下,负责南溪老林及骡马道上的护路守林任务,因为他们的防区靠近帽盒山,所以时常会钻过密林来这边溜达,那一天,巡山的弟兄们烟瘾发作却没有人带烟,看到张云鹤马坨子上驮着的黄烟就起了歹意。

“你们为什么不在自家的领地上抢劫?”丁绍祥问。

“在自家的领地上抢劫会吓跑过路的客商,一旦大队长追查下来会丢掉小命。”

“在我这儿你们就不怕了吗?”

“我们原本以为这边地形、人员复杂,发生再大的事情也追查不到我们身上的。”

“张云鹤先生的货物你们处理了没有?”

“因为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买主,暂时还寄存在密林中的一个山洞里。”

“那马匹呢?”

“寄养在密林深处转龙村的山民家里。”

丁绍祥叫人把几个毛贼押下去后,问徐老师怎么处理这些人,徐老师说把马匹和货物追回来后,还是交给张啸山自行处理比较合适。

“万一他包庇手下不作追究怎么办?”李雅萱说。

“不会的,张啸山虽然凶横毒辣,但他毕业于设在思茅的省立第四师范,还是比较明白事理的,他在自己的村子里设立了初高两级小学,用优厚待遇聘请外地教师,还派人保护老巫山上的南溪老林,从这些行为中可以看出他在建设地方上还是有长远打算的,像抢劫客商这种损害家乡长远发展的行为,他是不可能容忍的。”丁绍祥与张啸山住得很近,对这个被人们称为“卡桑皇帝”的人还是有所了解的,他现在也学着张啸山的办学模式,开设了初高两级小学,他还想再进一步,在原有小学的基础上再增设一个附属初中班,准备聘请一些外地教师来他这儿任教。

听说跟着徐克明老师视察的人是昆明下来的学生,丁绍祥就問几个同学愿不愿意留下来在他们这儿当老师,几个同学说还得陪徐老师把元江县的政务视察完,结束之后再作打算。听到大家如此说,丁绍祥又问联大附中的庾浩恩:“你们联大附中距离联大师院比较近,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丁绍明的人?”

“他是联大师院的学生会成员,在‘一二·一运动’中表现异常英勇。” 庾浩恩自觉失了口,马上询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的堂弟,他说在昆明的事情还没办完,暂时还回不来。”

“你要找老师,可以去找他呀,他们师院肯定有很多同学愿意来。”

“我已经写信给他了。”丁绍祥听到庾浩恩如此说,显得异常高兴。

第十章  进巫山突遭匪祸

在张云鹤即将离开的时候,李雅萱对张云鹤说:“张叔,你们从这条路去墨江,途中肯定要经过碧溪,碧溪镇子里的王伯良是我在墨江中学时候的同学,你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去找他,同时替我向他问个好。”

“谢谢李姑娘,王伯良家是碧溪镇子里的大户,我们马帮路过碧溪时,都要在他家开设的‘王记客栈’里歇脚,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给他的。”

送走了张云鹤的马帮,考察队又跟丁绍祥道了别,然后由杨师爷带着马帮走在前面,徐老师等人押着“卡桑皇帝”张啸山家的几个小毛贼跟在后面,朝元江方向的老巫山走去。

老巫山上的南溪老林是一片方圆几十公里的原始森林,除了两条由元江分别通往墨江、新平的骡马道和几条偷猎者踩踏出来的林中小路外,几乎没有人类活动的遗迹,自从张啸山当上了元江墨江两地的“护路大队长”和“剿匪大队长”,更是对老林采取了最为严苛的保护措施,除了在他规定的山腰以下的村子周围和山坳里栽种粮食外,不准再开垦新的林地,不准到林中采伐树木,甚至世世代代以涉猎为生的林边山民也不准到林中打猎,违者一经抓获,轻则捆绑吊打,重则剁去手指,因为处罚严厉,老林保持了最原始的自然状态。

走进林中,就好像撞进了古森林王国的童话世界,高大的林木遮天蔽日,粗细不一的葛藤纵横垂挂,包裹着树干的苔藓、地衣密密实实,树木间的空隙中浮动着淡绿色的流岚,地上、树上开着一些或粉红或蛋黄的小花,几只觅食的小白鹇在母亲的带领下,听见周围的响动,刚刚咕咕咕叫着钻进草丛里,又有几只披挂着鲜亮翅膀的红腹锦鸡翕动着脑袋出来散步,两只红色的小松鼠在树干和树枝上窜来窜去,整片森林仿佛是安睡在薄薄绿纱帐中的婴儿,静谧而安详。

来到静静流淌的磨房河边,映衬着树影的河水澄碧如玉,河边的树木枝丛垂吊水中,在微风中摇曳飘拂,几棵粉红色的野樱花在水中顾盼梳妆,远处舔食河水的麂子察觉到人的气息快速地窜回到了林木丛中,掬一捧清凉的河水,甘甜醇美,顿觉劳烦俱释,浑身舒畅。

快要走出森林,被苔藓覆盖着树身的一片古茶树在肥厚乌绿的叶片间已经抽出嫩绿的新芽,轻轻摘下几片放到鼻前,顿觉一丝古茶树的悠韵激荡于胸间,放一片在嘴中轻嚼,起先微苦,嚼后生津,再回味就是甘甜淳润,让喉干味寡的食道清凉舒爽。

走在前面的马帮从老林中出来,普欣瑶让大家重新插上“目乐王”的三角“蜈蚣旗”,却被杨师爷给撤下来了,普欣瑶不解地问:“这是为什么?‘目乐王’的三角‘蜈蚣旗’,在思妥和左能一带,甚至红河东边的石屏、建水,红河西边的墨江、墨黑一带都能行得通的,这里是元江境内,反倒不能插‘目乐王’的三角‘蜈蚣旗’?”

杨师爷说:“张啸山这个人和我们老爷虽然是同一个民族,两个人的势力也只隔一条小小的南溪河,但他们俩人积怨很深,势不两立,如果插上老爷的三角‘蜈蚣旗’,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

“那我们要去他那里拜访,是不是很危险?”普欣瑶担心地问。

“我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咱们先等一等,还是请徐督查来到的时候,咱们再商量。”杨师爷说。

“你父亲跟‘卡桑皇帝’究竟是什么仇,为什么会发展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普欣瑶转过头来问李雅萱。

“你没听帽盒山的丁绍祥说吗,他想谋害我父亲,具体是什么原因,上辈人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你还是问杨师爷吧。”

杨师爷说:“我想跟他们的身世经历有关吧。张啸山比我们老爷大几岁,但他出身于富贵家庭,从普洱的省立第四师范学校毕业后不久就当了巫山的乡团总。我们老爷从小失去父亲,跟着他双目失明的母亲乞讨长大,后来到张冲将军的手下当兵,因作战勇敢而受到张冲将军的赏识,回乡后又组建马帮,发展贸易而成为富甲一方的乡绅,抗战期间,老爷为报答张冲将军的赏识之恩,同时也为民族解放事业出力,自愿用马帮为张冲率领的部队承担运输任务,被张冲将军委任为滇军第二路军指挥部运输大队陆军上校大队长,抗战胜利前夕,他又被地方民众推选为崇善乡的乡长。”

“张啸山为了进一步扩展势力,曾经派人到老爷的地盘里摆赌抽头,而老爷严禁赌博,无论是谁,一经抓获就会处于极刑,张啸山身边的得力干将——杨春南的一个亲戚无视老爷的禁令,抓住后被老爷处死,从此俩人就结下了梁子。民国三十四年,老爷被任命为县里的‘禁烟协办’,负责全县的禁烟事务,去羊街执法过程中处死了当地恶霸刘子英,张啸山抓住机会,用钱财拉拢元江县长周荫槐,并串通省府的民政厅长,用计把老爷骗至昆明,以抗粮抗税、杀害无辜等罪名,把老爷监禁起来。这事被张冲将军知道后,经多方斡旋,以向被老爷处死过的家属赔款为条件释放了老爷,张啸山不甘心失败,又派人在青龙场的老苍坡设伏,结果被我们家里人得到了消息,于是派人到昆明和左能同时报信,张冲将军派徐副官率兵护送老爷回乡,我也从江外作战前线带人前去救援,可还没等我赶到老苍坡,那些伏击老爷的匪徒被徐副官带着的人马打了个反伏击,剩下的人员一看势头不妙,不敢行刺,灰溜溜地撤回了卡桑。从那之后,老爷和张啸山的怨隙更深了,达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杨师爷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在心里想到,现在与他们同行的徐督查会不会就是当年营救老爷的徐副官?

“雅萱父亲和张啸山俩人的势力既然只隔一条小河,是不是经常相争械斗?”普欣瑤继续追问。

“当然不是,俩人虽然有仇,但都想为地方发展办一些实事,他们都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办了不少学校,并用优厚待遇聘请外地教师到学校任教,而且俩人同为元江的地方乡绅,明白火并会给地方百姓带来的灾难,所以他们只是暗斗,并不明争,在场面上还是称兄道弟。”

普欣瑶虽然还有许多疑问,但徐老师他们押着俘虏已经跟了上来,就只好放一放,把她和杨师爷的顾虑说给了徐老师。

徐老师说:“我做过调查,巫山这个地方虽然是张啸山的势力范围,但担任乡长的却是元江县城里的火明锐,而且巫山和卡桑在两个不同的方向,张啸山一般只住在他的老家,我们今晚上先去会见乡长火明锐,了解情况后再作决定。”

“火明锐是我姑父的干亲家,逢年过节都要来思妥拜会我姑父他们的,怎么会到这儿当乡长来了?”普欣瑶疑惑地问。

“我听夫人说过,火明锐在老爷的支持下,前年年底确实去竞选了元江的一个乡长,没想到他竞选的却是这儿的乡长。”何元凯说。

“这就好办了,有火明锐在,我们就不用担心张啸山了。” 普欣瑶欣喜地说,但杨师爷听后却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过了坐落在山脊上的羊岔街,走不多远就是巫山村子,考察队来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奇怪的是,偌大一个村子,除了偶尔传来几声狗叫的声音,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影,虽然深山僻远村寨里的人们睡觉都很早,但不应该如此诡异,徐老师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氛围,他想探听清楚情况后再作下一步打算,于是在距离巫山乡公所几十米外的校舍边,让彭生奎敲开了学校的大门。大家刚进入教室,在守校老师的招呼声中坐下来,就听到四周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有些子弹还“啪,啪,啪……”的往学校这边飞过来,徐老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赶紧让大家蹲下身子躲到教室的墙壁后面。

“张啸山是不是想抓我去做人质?”李雅萱有些担心地问。

“他恐怕是来跟我们抢夺俘虏的吧?”庾浩恩也猜不透缘由。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哗啦,哗啦”几块瓦片被打碎后掉落下来,砸在大家面前,紧接着又有几颗子弹穿过窗子和门板打到了对面的墙壁上,蹲在墙壁下面的几个俘虏听到瓦片破碎的声音,看到门被子弹射穿的孔洞,吓得缩成了一团。

徐老师叫大家不要害怕,但以防万一,他还是让所有持枪的人把子弹推上膛,做好作战的准备,何元凯最为积极,他打开盒子枪的保险后说:“只要他们敢冲进来,老子让他们躺着出去!”大家刚做好准备,却听到周围的枪声稀落下来,然后是有人移动脚步的声音,继而又听到门外边有人轻轻地喊:“围起来!围起来!”几个同学大气不敢出一口,徐老师却趁着枪声暂时停止之际,从窗子缝里往外边窥视了一下,只见学校旁边的树丛和大石头后面,到处爬满了穿着黑衣黑裤的武装人员。

徐老师看完之后,转过身来问守校老师:“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也说不清楚,恐怕是……”守校老师看到徐老师穿着国军的军官服,说了一半就把话停住了。

“说吧,我以前也是这几个年轻人的老师,说起来咱们还是同行呢。”徐老师语气平和地说。

还没等守校老师继续讲,又听到“啪,啪,啪”地几声枪响,同时夹杂着听不清楚的喊话声,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们是不是要冲进来了?”彭生奎正紧张得攥紧枪把的时候,却看到杨师爷拿出他的烟锅“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

看到杨师爷吐出烟来,李雅萱的心情放松了下来,普欣瑶不明白怎么回事儿,虽然被呛得“嗯哼,嗯哼”地咳嗽,但还是把嘴捂起来,尽量降低咳嗽的声音。等枪声再一次停止,徐老师又接着问守校老师:“说吧,是怎么回事?”

“是张啸山在围攻乡公所,这会儿应该准备撤了。”杨师爷说。果不其然,外面传来了“啪塔啪塔……”撤离现场的脚步声,等外面再一次安静下来,徐老师带着大家走出校门,在夜色中看到卡桑方向的山路上有一条火龙正慢慢远去。

大家打着手电来到乡公所,只见大门口和院子里躺着七八个被打死的家丁,斜躺在大堂椅子上的火明锐被打了几个窟窿,嘴角上还在流着血。

守校老师看到这样的场景,感叹了一声:“你就不应该来这狼窝之地当什么乡长!”他接着告诉徐老师他们,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前一次学生们还在教室里上课,听到枪声,吓得同学们不知往哪里躲,他当时也是让同学们赶紧蹲下来,然后让那些正对着大门的同学爬到墙壁后面,好在是白天,飞到教室这边的子弹没有几颗。

“你能具体说说情况吗?”徐老师说。

“这里是‘卡桑皇帝’张啸山的地盘,来这里当乡长的,只要不是他的人,或者不听张啸山使唤的,都得遭殃。” 守校老师说,“这些乡长大多都是贿买得来的,他们来到这穷乡僻壤之地,都要借政府抓兵派款之机搜刮百姓,或以建造公益项目的名义强迫大家募捐,他们即使拿出一部分来孝敬张啸山,每年的收益还是极其可观的,只是一些不明事理的人只想着早一点捞回资本,结果落得了悲惨的结局,很多来竞选乡长的人,只看到了那些钵满盆满人的风光,却没想到处理不慎的可悲!”

“他就這样明目张胆地枪杀地方官员吗?”庾浩恩惊愕地问道。

“要说官,张啸山才是政府任命的剿匪大队长,除了比他大的官员或势力之外,一般的人他都不会放在眼里,政府得靠他来维持巫山乡的治安并催收捐税,那些势力弱小的乡长保长,只是挂一个名头罢了,在枪杆子面前他们是说不上话的。”

“你们在这里当老师,是不是也很危险?”彭生奎也忍不住问。

“张啸山虽然可恶,但对老师,他却不怎么样,而且我们老师也是他聘请来的,我们老师说话有些时候过了头,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实际上真正会来为难我们的,还是这些乡保长,以前有些乡长会给我们派兵款,结果都被张啸山给减免了,但个别老师看不惯他的做派,辞职到其他地方或回乡去了。”

“那他为什么还往教室这边开枪?”庾浩恩问。

“教室这边的枪不是他开的,前次围攻乡公所时,为了不殃及学校,他还让手下人不要躲在教室方向进攻,可能个别团丁在混战中跑到教室这边躲藏,乡公所里的乡丁才往教室这边开枪。”

“那他为什么不在乡公所以外的其他地方围攻?”彭生奎又问。

“这些外地来的乡长平时不住在这里,他们的行踪很难确定,张啸山也不住在这里,他进行这样一次围捕要逮住机会,还要经过缜密思考和周密部署才能施行。”

听了守校老师的话,普欣瑶两眼迷茫地再一次问徐老师:“我们还要不要去见张啸山?”

第十一章  诉衷肠忠奸难辨

因为不清楚守校老师的具体情况,所以徐老师没有当场回答普欣瑶提出的问题,从学校里出来之后,他才对杨师爷、何元凯和同学们说:“我们现在是代表行政公署来视察政务的,我想张啸山应该也接到通知了,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应该还不敢公开与政府对抗,何况国民党93师278团的一个营经常到元江这边来巡视,而且卡桑寨子对面就是雅萱父亲的地盘,综合这些因素来分析,我们去会见张啸山应该没有什么危险。”

“可他连乡长都敢枪杀,会不会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人啊?”普欣瑶还是有些担心。

“虽然我们不知道他枪杀乡长背后的真实意图,但他今天的做法绝对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有目的的行为。”

“是不是在向我们示威,否则怎么会偏偏选择这个时机来枪杀乡长?”庾浩恩问。

“有可能,我们去虎头岩时,李润明不也让我们去参观他的民团训练情况吗?我们来到这里的事情,沿途的百姓肯定已经向张啸山汇报过了,何况我们还抓了七八个他的手下,他没有在半路上拦截我们,正说明他对我们是有忌惮的,不敢轻易对我们下手。”

“我赞成徐督查的看法。”杨师爷说,“在密集的枪声响起来之后,我也曾考虑过他们的行动是不是针对我们,后来听到只有零星的几颗子弹往我们那儿飞,我就估计不是针对我们的,我想这一点徐督查也估计到了。”

“是的。”徐老师接着说,“我让大家躲到墙壁后面,是怕被乱枪打到,让手持武器的人子弹上膛,是以防万一,当听到有人移动脚步轻轻地喊‘围起来,围起来’的时候,我从窗缝里看到学校外面爬满了武装人员,但他们的枪口都是对准乡公所的,我这才问守校老师是怎么回事。”

“徐督查询问守校老师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可以肯定行动不是针对我们的,虽然后来又有几声枪响,但已经不妨碍我抽旱烟了。”杨师爷又接着说。

“李雅萱,你是不是也看出来了,起先我看你挺紧张的,看到杨师爷抽烟,你反倒一脸轻松的样子。”普欣瑶问李雅萱。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害得我连咳嗽都不敢大声咳出声音来,你是想把我呛死吗?”普欣瑶嗔怪道。

“你当时又没问我。”李雅萱说。

“我们明天是不是所有人都去?”彭生奎问。

“我看还是像前次去李润明家一样,杨师爷带着马帮留在这里,李雅萱和普欣瑶跟着我们同去。”徐老师说。

老巫山上天气很冷,而且风刮得很大,呜呜呜地响个不停,杨师爷带着大家返回羊岔街,找了一家客栈歇下来,虽然还有些心惊肉跳,但经过一天的劳累,大家还是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起来,沿着南溪老林下方的山路,经过几个村子,不到一个时辰,大家就来到了坐落于山腰处的卡桑寨子了。

卡桑寨子所处的地势虽然不像李润明的庄园一样雄奇,但布局却极其相似,也是坐西朝东,西边背靠南溪老林,东边是陡峭的山地,可以俯瞰远处的曼莱坝子,南边隔南溪河谷与目乐山相望,北边隔几道山梁与羊岔街相连,寨子下方的骡马道北接巫山可通新平、墨江和元江,西边翻过大风垭是另一条通往墨江的骡马道,沿着河谷往下也照样可以抵达元江县城,这里所处的位置,比起嘎赛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骡马道上跨过一条大沟就来到了寨子的大门,大门边有一棵高约三十五米,要三个人才能合围的俗名叫鼻涕果的南酸枣树,树上还挂着拇指大小卵圆状的黄色果实,考察队一行来到的时候,“卡桑皇帝”张啸山早就带着他的“左臣右相”——李华俊和杨春南等候在大门口了。张啸山的年纪跟李润明差不多,布满皱痕的宽额头,下巴留一撮山羊胡,眼眶深陷而眼神强悍,头缠黑布包头,身穿青色土布对襟外衣,下穿空大宽裆裤,脚穿黑色圆口布鞋。李华俊和杨春南都在三十上下,穿着与张啸山相似,只是两人都打着绑腿,李华俊脸瘦而布满麻子,杨春南脸宽而眼神凶狠。

看到徐老师他们到来,他们一一上前热情地与徐老师握手,在徐老师介绍李雅萱和普欣瑶的时候,何元凯等人正押着几个小毛贼过木桥,张啸山瞥了一眼后又很快装出笑脸来,杨春南则显露出恼怒的神色,但没有说什么,等几个毛贼被押到身边,张啸山问是怎么回事,徐老师才刚说出“这些人在帽盒山抢劫马帮”几个字,杨春南就怒不可遏地骂道:“你们这些不成器的东西!”然后飞起一脚把带头的小首领踹进了大沟里,其他人则吓得赶紧跪下来向张啸山和杨春南求饶,李华俊问怎么处理,张啸山只说了一句“按老规矩办”后,就让人把几个毛贼押下去了,徐老师他们才跟着张啸山走进寨门,就传来了“嘭,嘭,嘭”的几声枪响。

寨子四周建有几座碉楼,但最为抢眼的是规模形制完全一样的两间大瓦房,新的一间是校舍,旧的一间是张啸山的房屋。校舍就在张啸山房屋的右侧,正房近似庙堂,共有三间,是初級小学班的教室;正房左右两侧是一底一楼各有三间的耳房,右耳房楼上是高级小学班的教室,楼下空着;左耳房楼上作学生宿舍,楼下作住校生煮饭和进餐的食堂。外地教师跟着张啸山同吃同住,本地教师在校舍边自建茅屋居住。

何元凯等人被安排在张啸山家的耳房里休息,徐老师等五人被请到正厅里喝茶,茶叶用的是老林里的野生茶,虽觉微苦,但质糯味香,柔滑细腻,别有一番风味。

喝了几口茶后,徐老师说:“张大队长目光格局果然不同凡响,像你这样重视教育的,乃我平生之少见。”

张啸山说:“不瞒徐督查,我直话对你说,我们这个地方历代都受汉人统治,他们管我们叫‘老夷人’。‘汉’字从‘水’,水代表灵动、通达,而‘夷’字是一个人抬着自己,代表麻木、封闭,汉人之所以能统治我们,是因为他们聪明,有文化,我兴办教育,就是要让我们的后辈也能像汉人一样变得聪明,还有我们这个村名,现在叫‘卡桑’,‘卡’字虽然突出了这个地方位置的重要,但从长远来看,不上不下,很难有较大的发展,我准备用下面这条河的名字把它改为‘南溪’,让我们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走向元江,通达四海。”

“张大伯,我也是哈尼人。”李雅萱说,“我们两家只有一河之隔,我父亲也有你一样的想法,他还让我这样一个女子去昆明念书,你们之间究竟有多大的仇恨,为什么就不能联起手来,一起为我们民族的发展携手共进呢?”

“外人都说我因为嫉恨你父亲而去谋杀他,实际上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像国共两党一样,属于政见不同。我是国民党员,赞同蒋委员长先统一全国再提高民众素质的做法,他是无党派人士,主张先唤醒民众再建设国家,我也有一个像你一样大的女儿在昆明龙渊中学念高中,但她的想法和你父亲一样,因为我们父女俩为这个问题经常吵架,她这个假期刚脆就没回家来了。”

“我们不谈论政治好吗,既然徐督查是来视察政务的,我们就谈一些政务方面的事情。”站在一旁的李华俊说。

“对,对,对,谈政务,谈政务,徐督查有什么事情需要了解的吗?”张啸山问道。

“你维护地方治安,决心改变家乡面貌的雄心我们都体会到了,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作为民团团总,两县剿匪大队长,是如何安置那么多的团丁,如果发现匪患,又如何在短时间内召集他们?”

“我们老爷家里的常备武装只有五十多人,其他武装人员,平时分散回家生产劳动,自食其力,给予适当补助,一旦有事就由我和春南兄通知各中队长,逐层下达,迅速通知闲散武装,一个小时内就可集中起三百多人的队伍。”李华俊说。

“有那么快吗?”李雅萱似乎不大相信。

“这就如同传递烽火一样,不需要多长时间的。你们家也是照这种方法召集人马的,能召集到的人数比我们这里还多,不信你可以回去问你的父亲。”张啸山说。

“我们哈尼人说话都很直爽,张大伯,你别怪我多嘴。”李雅萱又说,“你对手下是不是严苛了点儿?”

“你父亲是当过兵的,他比我更清楚,管理手下如果不严格,如何让他们服从于你?在我这里吃饷的,我是让他们自愿立过字据的,谁要违反我订的规矩,坏了我的大事,绝不会轻饶!那些被你们押回来的败类,即便你们不抓他们,如果让我知道,也照样会处于极刑,我还得感谢你们给我留的面子,由我自己来处置。你们想想看,我作为护路和剿匪大队长,如果还监守自盗,还有哪一支马帮敢从我这里路过,我们如果只靠地里栽出来的那点粮食,不要说发展地方,肚子都还难得填饱,外面的人说我心狠,为了桑梓发展大计,我就是要做这样一个恶人。”

“对自家人严苛,对外人总应该宽容一些吧?”一直坐着不说话的普欣瑶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说的是火明锐吗?”张啸山说,“我知道他跟你姑父的关系不错,其实我跟你姑父的交情还更深。你姑父祖上从元代起就是思妥一带的土司,再往上可以追溯到汉代,那个时候他的祖上就是西南夷君长,唐代称之为唐官桂思妥部,宋代为大理国‘三十七蛮部之一’,辖地极广,像瓦渣、溪处、洛孔、左能等位于元江南部的四个哈尼土司都是从思妥部分化而来,它们因为在红河西岸元江南边而被人们统称为‘江外哈尼五土司’,明洪武年间,他的祖上遮比归附大明并捍御安南,也就是现在的越南有功,被大明皇上赐姓李,抗战期间,你的姑父是边疆抗日联合游击队的大队长之一,上校军衔,我也派一部分人参加了他的大队,为抵御越南方向的日军,保卫国土安全做出过贡献,现在我们见面时还经常讨论如何发展地方、办好教育的事情,像让教师与主人家同吃同住,以安定教师从事教育的做法,还是我从他那里学来的呢,至今在逢年过节时我们还相互往来,互送礼品。只是这个火明锐来到巫山当乡长之后,一心只想着捞回他贿选时候的本钱,依仗着他和你姑父的关系,将每次街天收得的捐税据为己有,也不拿出一部分来供养团丁,他也不想想,单凭他带来的那几个家丁,怎么能保障骡马道的畅通?”

“还有,他竟然唆使人抢夺县长周荫槐收缴的大烟,还派人把国军278团征集到的马匹拦截下来,你说他这样的行为该不该处置?”站在一旁的杨春南也愤慨地说。

“他这样的行为,即使是你姑父知道了也绝不会饶恕的,我现在收拾他,是在为你姑父清理门户,洗刷耻辱,你姑父那儿,我会派人解释清楚的。”张啸山又补充说。

从卡桑回巫山的路上,彭生奎问徐老师,这个张啸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徐老师说:“他想发展地方,为自己民族争口气的想法是真实的,但他所采取的做法,比如杨师爷讲过的摆赌抽头,还有私自枪杀手下以及凶残杀害巫山乡长的做法是极其恶劣的,这是一个为了自己的目标不择手段的人,他的政治倾向他已经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了,对于这个人,我们以后要多加小心。”

第十二章  出卡桑师爷释疑

回到羊岔街村子,庾浩恩问李雅萱为什么不从卡桑那里直接回目乐,李雅萱说,从那个方向回目乐,要先爬到大风垭口,然后沿另一条骡马道辗转几十里才能回去,与从元江县城回目乐的路程差不多,而且那边的骡马道没有这边好走。

“我听徐老师说,要先去思妥,回来后才去拜见李雅萱的父亲。”彭生奎补充说。

“元江以南的乡镇民风凶悍,路途凶险,只有李雅萱家的马帮才能镇得住沿路的各种势力,如果李雅萱先回去了,我们会很危险的。”普欣瑶说。

“庾浩恩和彭生奎既然是来我们这儿度假的,我不会扔下他们不管的,究竟要先去哪儿,要怎么去,这一切都要服从徐老师的安排。”李雅萱强调。

在几个同学还在猜测考察队行进方向时,徐老师走到杨师爷面前请教道:“杨师爷,进巫山之前,普欣瑶听说火明锐在这儿当乡长,大家都觉得会比较安全,你当时为什么会摇头,叹气,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结局?”

“你说的没错,一部分原因那个守校老师已经说了,但他没有结合元江的政局来分析。”

“你能不能具体跟我们说说。”

“来元江上任的县长,以为边荒小民懦弱可欺,多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前任县长周希范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元江士民参下台的,谁料虎患方除,狼烟又起,现任县长周荫槐又接踵效尤,变本加厉。他纵容女婿假借禁烟之名横征暴敛,又带着278团一个连的士兵到各乡镇催缴兵款,勒令各乡镇长三天之内交清,逾期一天就加征上百元,另外还假借征缴军粮、军骡、枪支的名义中饱私囊,稍有违拗就施以酷刑,像撮科的乡绅刘士毅只因少交了几个募兵,晚交了几天兵歀,就被毒打了一顿,还被关进了大牢,好在我们老爷联合一些乡镇长出面说情,才把他放了出来,其他凡是没有私人武装的,几乎都被他逼迫下了台,然后又以重选乡镇长的名义,贿卖乡镇长。火明锐就是趁那一次重选之机当上巫山乡长的,但就像那个守校老师所说的,火明锐不明事理,只想着早一些捞回垫本,他这样做的结果,得罪了张啸山不说,也损害了周荫槐想借乡镇长之手赚取更多钱财的利益,火明锐在巫山的表现,我以前就听说了,所以我料定他在这里的时日不会太长。”

“他们枪杀火明锐还有没有其他目的?”

杨师爷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你们去会见张啸山的这一段时间,我认真思考了一下,他们枪杀火明锐最根本的意图是想敲山震虎,做给那些乡镇长看,或者想借明年重選乡镇长的机会,重新捞一笔贿卖乡镇长的钱。”

“他们也太无法无天了!”一向沉稳的徐老师也不得不惊呼起来。

“天底下竟有如此恶毒的事情!” 庾浩恩也觉得不可思议。

从巫山下来,又回到了气候炎热的红河河谷,这里的曼莱村子距离红河只隔一座地势不高的山丘,村子周围都是一些起伏不大的丘陵,但因为没有完善的灌溉设施,村子周围地势稍高的地方大多是些无人耕种的荒地,从这里沿南溪河往正南方向走,过了养马河村子就是元江坝子,但徐老师让大家换成便装之后却顺着东南方向的骡马道继续往东走,因为这个方向有中国境内红河上仅有的一座铁索桥,地理位置相当重要。

站在红土坡的桥头山顶,往东可以看到山下横跨于对面二塘坡和桥头山之间的铁索桥,往南可以看到红河之滨,群山呵护下的元江县城。

元江县位于昆明之南,全县辖十六个乡镇,北边与龙武、新平两县交界,西北边紧靠新平的漠赛;南边有水陆两条通道经元阳等地与越南、老挝相通;东边过红河有仁里、青龙场两个乡镇与石屏县相连;西边横哀牢山与墨江县接壤,有多条骡马道直通墨黑、普洱,再向西南延伸至车里、佛海、南峤等地。古时元江与建水一起同为中国内地“内抚诸夷,外控交趾”的南大门,是内地通往西南边陲和东南亚各国的重要门户。

考察队站在桥头山顶往南眺望的时候,看到了与嘎赛一样的壮美景致,只是元江坝子更为宽广,坝子里的村寨更为众多,众星拱月似的元江县城有城墙环绕,城南有一条清亮的河水像银线一样穿过,城东有混天绫一样的红河缠绕起舞。

从桥头山下来,经过两个傣族寨子后来到了铁索桥边,只见在两岸陡崖之间横亘着11根粗大的铁链,其中7根作垫底,两边各有2根作护栏,桥面上铁链与铁链之间用夹箍固定,上面铺有坚硬如铁的厚实木板,桥面与护栏之间用铁眼杆连接,铁链固定在从岩石中凿出的凹槽里,两边各有一座看守房。让守门人打开桥门,走到桥上,感觉脚下的铁链在左右摇摆,上下晃悠,即使手握冰凉的铁链,也只能抖索着前进,再看脚下10多米处的江水,浑浊湍急,鼓涌奔流,更觉内心惶然。

走了一圈转回西岸,李雅萱对徐老师说,范江陵家就在江对面青龙场镇的撮科村子,从铁索桥上了营盘山上的二塘坡,过了甘庄坝,经过桂花标就到了青龙场,那里是北上玉溪、昆明和东去石屏、建水的要冲,仅有一条极小的山谷可以通过,被称为元江的“北大门”,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目前由范江陵的姑父吴清宇担任镇长,从青龙场往石屏方向走不多远就是范江陵他们的村子。

徐老师问:“从元江去往石屏、建水的路是不是只有这一条?”杨师爷替李雅萱回答说:“从元江城东门、普漂渡口、小河底河口都可以渡河去往石屏,但从元江城去往玉溪、昆明,最便捷的路就只有这一条。”

在返回桥头村子的路上,大家看到江边攀枝花树下的沙滩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盖着一间小茅草屋,彭生奎问李雅萱,那是些什么人住的房子,他们就不怕涨水时被大水冲走吗?

李雅萱告诉大家说,那些不是村民居住的房子,是狩鱼人临时盖的小草屋。红河里有一种红尾鲤鱼,每到冬春时节,都要从遥远的海边回游到元江附近的水域里产卵,当地人习惯地称这种鱼为“摆子鱼”,红河边的傣族民众利用鲤鱼回游产卵这一习性,在河滩水域略有回流,水面比较平缓的河段浅水区,栽上一些木桩,木桩上挂一些鱼类喜欢的水草,并在每一桩鱼草上罩上一张特制的渔网,再将渔网拴牢在木桩上,待到夜间或清晨,鲤鱼便会游到自己喜欢的鱼草处产卵,这时,渔网随着鱼的游动便会裹住摆子鱼,鱼一挣扎,便产生击水声,狩鱼人听到水声,就会从小草屋里出来,连鱼带网抱到岸上,用绳子把鱼拴牢,仍然放在河水中养着,等到天亮以后,把捕到的摆子鱼拎到集市上去卖。

“这种捕鱼方式一定很好玩吧?”普欣瑶虽然吃过摆子鱼,但不知道是怎么捕捉来的。

“只有试一试才知道,要不今晚上你就在这里住吧,江边的天气又凉爽,还能听着汩汩的水声入眠,如果有月亮,你还能在沙滩上赤着双足欣赏红河之月的美景。”李雅萱开玩笑说。

“即使有这样的美景,怕也没有这样的好心情。”普欣瑶慨叹说。

“是啊,红河沿岸,哀牢山中到处都是美景,但如果不改变这种社会状况,我们还有什么心情享受浪漫呢?” 庾浩恩也颇有同感。

从桥头山到城里,一路都是漠赛一样的风景,地势低洼的地方,水田连着水田,地势稍高的地方,就是连片连片的甘蔗林,除了攀枝花外,芒果花也已盛妆枝头,这种花近看没有什么感觉,但从远处观望,却一簇簇散开在树冠的四周,就像绿树丛中燃放的烟花,难能可贵的是,那些不起眼的的黄色小花,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在优胜劣汰的自然选择中,淘汰掉那些生命力脆弱的小果实,而那些经历住风雨的小果实就会长大成酸甜可口的芒果。

过了南溪河,在快要到达北城门时,李雅萱指着绿油油的一大片水田说,这些水田都是谢莹姨父家的田地,徐老师问:“谢莹的姨父是不是省党部的那个秘书长?”

普欣瑶没好气地说:“就是他,如果不是他逼着我们离开昆明,我们恐怕暂时还见不到徐老师你呢!”

徐老师又问:“我听说元江‘十八路诸侯’中就数他家的势力最强,除了杨令丛在省党部任秘书长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

“你们说的是杨令丛的父亲杨耀南吧。”杨师爷说,“杨耀南在元江这个地方,势力确实是最大的,除了徐督察所说的原因外,还有就是他曾担任过佛海县知事,有‘杨县长’之称,另外他还是云南省的国大代表,当然,最主要的是他拥有众多田产,钱财多得不可胜数,不过,拥有团丁最多的还是我们家老爷。”

“他那些田产是不是仗势抢夺来的?” 庾浩恩问。

“这你就错了,他的那些田产,主要是靠自己有远见谋划来的。” 杨师爷说,“以前,元江坝子山麓一带大多是没人耕种或没人开采过的荒地,杨耀南从白马头搬到这里定居以后,出钱出力开挖沟渠,把山脚周围的水引到坝子中来,然后给予一定的优惠条件,或让田产的原有主人重新耕种,或招募无田无地的山民、流民开垦耕种,经过几年艰苦创业,他成为了拥有田产最多的人,当然,有一些肥沃的田地是他后来添购的,比如刚才大小姐说的北门这边的水田,还有南门外清水河边的那些田产,那些耕种他的田地的人则沦为他家的佃农。”

“这个人做人怎么样?”徐老师想从他的为人中了解一些他的政治倾向。

“杨耀南虽然家大业大,但却很节俭,一些稍微有些钱财的人家都已经盖成了砖瓦房,但杨耀南家到现在还住着低矮的土掌房;他对自己和家人要求也很严格,不准家里任何人吸食鸦片,不准好酒贪杯;除了家丁之外,家里人出门都不准携带刀枪等凶器;他对下人管教也很严,不准闲游浪荡,不准仗势欺人;他也很少宴请官场中人,自己也很少外出赴宴。”

“看来是一个故作低调的乡绅。”徐老师心里想,他原打算要去拜访一下杨耀南的,但现在他不想去接触这样一个城府很深的人,进城之后最多去看望一下谢莹就行了,如果可能,他也不想会见县长周荫槐,因为这个人的反动观点已经很明朗,周荫槐虽然在元江一带嚣张跋扈,但在278团已经退驻石屏的情况下,能够左右元江政局的还是那些拥有武装的民团首领。

“可我怎么听说他有一个非常霸道的侄儿子?”正当徐老师凝神静思的时候,普欣瑶忽然向杨师爷询问。

“杨耀南家是从白马头村搬到元江来的,他的几个弟弟还居住在元江对岸的仁里乡,你说的那个人就是我们在大塘河遇到的杨松林,他在仁里乡一带确实跋扈,常常借杨耀南的名望和堂兄杨令丛的权势欺压百姓、霸田占地、敲诈勒索,可以说是无恶不作,杨耀南虽然多次劝阻,但他仍然我行我素,根本没有一丝悔改之意,因为与元江县城相隔很远,杨耀南也没办法管教他。”

“难怪你和刘叔救了他,他也不说一个‘谢’字,原来是这样一个恶人。”普欣瑶没好气地说。

说话之间,又过了一个傣族寨子,看到北城门外的校场里有好些等着检查进城的马帮,徐老师让彭生奎等人换上军装后,也骑上高大的骡马径直向城门口走去。

第十三章  告恶状反遭数落

元江縣城并不大,方圆不过三平方公里,但四周有城墙环绕,墙基厚实,分置东西南北四座城门,西门和北门最为高大坚固,东门和南门虽然矮小,但东门外有红河作屏障,南门外有清水河作护城河,如果没有强大的武装和攻城的重武器,很难攻打下来。整座城南北长,东西宽,有南北直街和东门街两条主要的街道,每条街道两侧又分布着多条巷子,政府衙门主要集中在从东门街往北的南北直街两侧。

看到徐老师等人到来,早已等候在城门口的周荫槐带着警察局长和城防队长等人赶紧上来迎接,让徐老师想不到的是,在前来迎接的人员中还有一个穿中校军官服的国军营长,通过周荫槐的介绍,徐老师才知道此人是278团3营营长佘靖边。和大家握手寒暄之后,在周荫槐的陪同下,徐老师一行进入了元江县城。

元江城街道狭小,路面用青石板铺筑而成,街道两侧错落分布着低矮的土掌房和两层楼的砖瓦房,沿街的好些房屋都被开辟成铺面,因为天气炎热,每个铺面前边都搭有凉棚,凉棚与凉棚相连,使本来就狭窄的街道显得更加拥挤。

政府大院位于距离北城门不远的衙门巷,由一幢三层楼高的办公楼和几幢两层楼高的砖瓦房构成,办公楼前的场院里有五六棵上百年的酸角树,浓荫碧盖,挡住了不少直射的阳光 。

进入周荫槐的办公室坐下后,徐老师首先对佘靖边说:“我记得贵团3营营长以前是罗伯刚?”

“他现在是我们的团长!”

“贵部在抗战时骁勇善战,常常打得日军鬼哭狼嚎,尤其是远征缅甸期间的打丙江一战,更是打出了贵部的威风,国人至今还记得‘打丙93’这一称号。我从越南受降回来后就转入地方工作,现在虽然身穿军服,但对军队里的事情知之甚少,其他部队都已开赴剿共前线,不明白贵部何以还留在云南?”徐老师佯装问道。

“本来我们也要开去前线的,但卢汉主席认为我部驻守云南时久,从不干涉地方行政,所以就电请蒋委员长把我部留了下来,替远在东北的滇军看家护院。”

“那你此行的目的是……”

“别误会,我这一次是来向县长催要马粮副食费的,同时来看望一下老同学吕仲雄。”

“仲雄是县府秘书,今天有事外出,就由我这个老岳丈替他照顾佘营长。”周荫槐插话道。

听到周荫槐说话,徐老师才认真打量了这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四十出头,两眼燃着暴戾光芒的元江县长。周荫槐也认真打量了这个年纪比自己略小,精神饱满,两眼放射着睿智光芒的督察员。

徐老师问周荫槐:“昨天晚上巫山村子发生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吧,说说看,那是怎么回事儿?”

“这件事情城防队长张啸林最清楚,就让他来汇报吧!”

“火明锐担任巫山乡长以来,仗着思妥土司李祥瑞的撑腰,玩忽职守,贪赃枉法。”“卡桑皇帝”张啸山的弟弟张啸林说道,“他平时住在县城里,每个月只在街子天的时候去往乡公所,然后带着家丁到羊岔街向过路的马帮和赶街的村民收取过路费和交易税等费用,除了政府规定的税收外,他还巧设护林代金款等名目繁多的费用,把收到的钱全都据为己有,对于政府让他催收的捐税,他常常以山脊民贫为由推三阻四地不予足额缴纳,其实大多数都被他装在了腰包里,更为可气的是,他竟然阻拦政府禁烟的行动。就在前个月,县长带着政警队的人去巫山禁烟,除了在骡马道沿路的关卡和各个村子张贴禁吸、禁运、禁种的告示和标语外,还铲除了许多烟苗,并从一些山民手里收缴到五坨烟土,陪同县长禁烟的火明锐不仅没有履行公务,反而暗中指使手下人装扮成巫山乡的老百姓,在县长回城的路上进行设伏,硬生生地让他们抢去了一坨烟土。”

“还有。” 周荫槐呷了一口茶后接着说道,“去年秋天,国军278团到巫山乡征集军马,火明锐不仅不配合,还暗中唆使巫山村民去抢夺,因为前去征集军马的官兵有限,278团征集到的军马被当地村民抢走了两匹。”

“你们说的这些可有根据?”徐老师问道。

“这一点我可以证明,前去征集军马的就是我手下的一个排长。”佘靖边说。

“抢夺军马的几个主犯还关在我们警察局的牢房里!”警察局长也附和道。

“即便这样,像火明锐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应该交由警察局去处理,等待法庭公审后再依法来量刑,怎么能让剿匪队长去执行?”

“徐督查你有所不知。火明锐家养着好些家丁,手里又都有武器,还有两挺轻机枪,警察局的那几个人根本奈何不了他们,县长这才在他离开县城之际委托我大哥去抓捕,但他负隅顽抗,这才造成了无法收拾的局面。”张啸林说。

“好啦,不说火明锐的事了,元江境内村民械斗的事情处理干净了没有?现在正值党国戡乱剿匪之际,我们作为地方官员,千万不能再给蒋委员长和卢汉主席添乱了。”徐老师转移话题说。

“几年前,元江县西南区骑马乡的上下六村之间也像瓦渣土司和溪处、左能等土司一样发生了武装械斗,有几个山寨的头人还上书县政府,要求上下六村实行分治,因为这种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就把他们的诉求呈报给了省政府,但因为省府这几年发生了很多变故,上下六村的诉求一直得不到回复。几个山寨头人以为政府不管他们,就去找‘目乐王’李元直帮忙,这种事情本来不应该是他管的事情,結果他却派了自己的一部分武装去干预,反而使事情越闹越大,到现在也还没有解决。”周荫槐介绍说。

“瓦渣土司和溪处、左能等土司之间的武装械斗怎么样了?”

“他们之间的武装械斗,也是因为李元直的横加干预,才使事情变得不可收拾的。” 周荫槐阴险地说,“加之这些地区分属元江、石屏、建水几个县,处理起来很棘手,只能由省府或行署来解决。”

“所有问题的祸端都在李元直身上,应该让93师派人解除他家的武装,没有了他,我们这个地方,乃至整个滇南就会清净很多。”张啸林愤愤地说道。

“你们和李元直之间的矛盾,行署也略有耳闻,但你们想过没有,解除了李元直的武装,在滇南一带还有谁家的马帮能在这沟壑纵横,土匪肆虐的大山中自由出入,为93师运送大米、食盐等军需物资?不要说在元江境内的其他小马帮,即使是新平的李润明恐怕也没有这个能力吧?何况目前国内战事如此紧张,你们难道还想让蒋委员长和卢汉主席分出一部分兵力去解决对党国有贡献的民众武装?”徐老师质问道。

“徐督查说得对!李元直不仅是我们师长叶植南的座上宾,还是政府任命的骡马运输大队长,没有了他,我们到哪里找人运送物资?卢汉主席尚且舍不得让我们上前线,你们还想让我们派兵去剿灭他,亏你们想得出来!你大哥和他之间,不就是为了争夺地盘那点事吗?像你们地方上的这种龌龊事,我们绝不掺和!” 佘靖边快人快语,让坐在一旁的张啸林再也不敢出声了。

听到佘靖边数落张啸林,周荫槐也赶紧附和道:“你这个张啸林,怎么就没有一点大局观念?”然后又转过来对徐老师说,“徐督查放心,我一定会督促他们以党国利益为重,摒弃前嫌,精诚合作,维护好地方治安,绝不给蒋委员长和卢汉主席添麻烦!” 周荫槐毕竟深谙官场之道,很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系。

从政府大院出来,徐老师应酬式地出席了周荫槐安排的欢迎宴会,接着又在周荫槐等人的陪同下巡视了元江县的城防,然后来到东门外的江边。

只见江边停泊着几十条小船,每条小船最多能够容纳20个人,据周荫槐介绍,红河水流漩涡很多,普通的人或物品稍不小心就会被漩涡卷进去,一般的船在江中行驶也很容易被打翻,但这些由划船寨人建造的“燕尾猪槽”的小船却很适宜在这种航道上行驶,除了摆渡东西来往的行人和客商之外,还可以往北逆流航行到漠赛、嘎赛,往南航行到迤萨甚至更远的个旧曼耗渡口,到了曼耗就会有更大的船只抵达河口,最后驶向太平洋边的海防,滇越铁路开通之前,个旧的锡矿就是由曼耗运往世界各地的。李元直家每年有大批货物从水路运到迤萨,然后再用马帮往东运销到建水、蒙自,往南运销到哈尼“五土司”所在的边疆以及越南、老挝等地。

徐老师问:“李元直替93师拉的食盐、大米等军需物品也主要是从这条道运去的吧?”

“那是自然,从陆路上走,费时又费力!” 周荫槐尴尬地笑了笑,他原打算趁着介绍红河航道的机会再参李元直一本,却被徐老师顶了回去。

李雅萱和普欣瑶进城后,跟着马帮去了一趟父亲设在元江城里的“和利源”商行,因为商行里有各种各样的人进进出出,庭院里又堆满了从墨黑拉来的食盐以及昆明、建水等地拉来的百货,显得混乱而嘈杂,所以让杨师爷带着何元凯等人去客栈里休息之后,她就带着普欣瑶上街去了,在莲花池附近闲逛时恰巧遇到了巡视完后穿着便装,也出来了解地方风情的徐老师和彭生奎等人,李雅萱说:“谢莹家就在这附近,要不我们去看望一下她吧。”

徐老师也正有此意,于是就跟着几个同学一起去看望谢莹。

谢莹的家就在距离县政府大院很近的莲花池边,这个莲花池据说是元江军民府世袭土知——那嵩府邸花园的一部分,池中建有亭台水榭,九曲回廊,盛夏时节,莲花盛开,如浣沙西子,娇羞妩媚;如沐浴仙女,嫩蕊摇芳,只可惜李雅萱他们到来的时候,除一池春水外,别无他物。

谢莹身穿肉粉色印花衬衫,粉红色毛呢开叉半裙,白色中跟皮鞋,整个人充满贵气又不失清新优雅,她看到徐老师和李雅萱他们到来,高兴得像一朵盛开的莲花,把徐老师介绍给父母招待后,领着几个年轻人到临池开窗的二楼上去喝茶,在李雅萱介绍了彭生奎和庾浩恩后,她热情地询问两个男生是不是第一次到元江来,是什么感觉。彭生奎不擅长跟陌生人交流,羞而不答;庾浩恩性格随和,说自己就像蒸笼里的唐僧,浑身燥热又惴惴不安,逗得几个女生明媚爽笑,谢莹说:“现在仅是初春时节,如果到了夏天,你就变成炼丹炉里的孙悟空了。”

嬉笑了一阵之后,普欣瑶对谢莹说:“元江城里天气这么热,你不如跟我们一起去乡镇上玩两天。”

“不了,马上就要到春节了,要不你们也留下来跟我一起过年,过年前我可以领你们去看‘元江八景’中的‘玉台耸翠’‘澧社渔歌’‘栖霞樵唱’‘蛟龙古洞’等景点。”谢莹说,“这些地方的景色恐怕李雅萱也未必全都观赏过。”

“你说得对,很多美景我都只在古诗词里领略过,并没有身临其境地体验过,但我想以后会有机会的。”李雅萱说。

普欣瑶早就听说过这些景点,今天她听谢莹这么说,很想跟着谢莹一起去,但想到考察队此行的任务,就没有说出来,反而帮着李雅萱劝说谢莹道:“那些景点什么时候去看都可以,但几个同学一起去游历雄奇的哀牢山,恐怕很难找到合适的机会!”

“春节过后我还要到建水去,我姨父给我介绍了一份政府秘书的工作。”谢莹说。

“你能不去吗?”李雅萱说,“现在很多同学都已投身到反内战的洪流中,你怎么就一点也不动心?”

“我只想过一种‘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的闲散生活。”谢莹淡淡地说。

“你就不怕落得‘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的伤心境地吗?”普欣瑶认为应该在时代的浪潮里做一朵欢腾的浪花。

“也许吧!在这‘微波漾幽澜’的时代里,我只能作‘流浪随沧溟’的浮萍了。”谢莹看着窗外的莲花池轻叹道。

从谢莹家出来,大家心里都有一种莫名地伤感,徐老师说:“人各有志,不必强求!谢莹这样做,也许跟她的生长环境有关,我只希望你们这些同学以后不要在战场上相见!”

第二天起來,李雅萱让“和利源”的金掌柜转告父亲,说自己和杨师爷还要到“五土司”所在的江外去一趟,几星期后才能回来。

第十四章  过羊街同学说谎

从元江城的南门外跨过清水河,走不多远就到了者嘎村子。

者嘎村子背靠哀牢,面朝红河,由这个村子往东南方向的山谷而上,就是去往江外“五土司”的另一条骡马要道,从村前的红河谷顺江而下,到达普漂渡口或小河底河口,往东北可到达石屏、建水,往东南继续前行可到达江外重镇迤萨,普漂渡口还与猪街方向的另一条骡马道相连,者嘎这里可说是北连玉溪、昆明,西连思普、缅甸,南连江外、越南的三岔路口。

渐进村子,只见层层叠叠的土掌房相互连通,村后清涧翠谷,峰峦叠嶂;村前碧水环绕,绿野铺陈。来到村中,塘子里有黑牛晒背,白鹅引吭,绿荫下有儿童嬉戏,老人闲谈。整个村子淳朴静谧,时光仿佛在这儿沉淀。

正当大家犹豫着要不要在这个村子稍作停留时,走在前面的彭生奎被场院旁边一家门前似狮似虎的巨大面具吓了一跳。

原来这种面具是元江傣族过年过节或村里有红白喜事时舞狮专用的狮头,据说分阴阳两种,喜庆时表演“阳狮舞”,丧葬时表演“阴狮舞”,每个狮头重三四十斤,要身强力壮,技巧娴熟的人才能舞得动。彭生奎问坐在狮头旁边的老人,这是 “阳狮头”还是“阴狮头”?老人有气无力地说,这个狮头还没有完工,他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哪一种。

“这怎么可能,你是制作狮头的,你不清楚,其他舞狮的人还不乱套了?”普欣瑶感到简直不可思议。

“是啊,你把喜事用的‘阳狮头’制成了‘阴狮头’,或者反过来,那岂不是给大伙添堵吗?” 庾浩恩也感到难以理解。

“马上要过春节了,你说我该制成哪种狮头?”老人问道。

“当然是‘阳狮头’啦!”普欣瑶和庾浩恩都说。

“那我的儿子不在了,我又该制成哪种狮头?”老人几乎掉出眼泪来。

“老人家,慢慢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徐老师看到这里面有隐情,让杨师爷和何元凯带着马帮先走,然后用低沉的聲音问道。

老人把徐老师等人请到家中,让老伴端出傣家风味食品“蔴脆粑粑”和“香脆米花”,又给每人倒上一杯自制的酸角水后叙述说:“我只有一个儿子叫刀郎,从小跟着我学做‘舞狮头’,每当狮头做成时,因为我年老了,耍不动了,就让他在外面的场院里先试一试。他一舞起狮子来呀,真是生龙活虎,爽朗俊美,连过路的小姑娘都要多看他两眼,可就在四年前,也是在外面的场院里,正当他舞得高兴的时候,那些抓丁的人来到我们村子,还没等他把狮头放下,二话没说就把他摁住了,那时他才16岁呀,早知道那样我就不做那狮子头了……”老人说着说着又掉下了眼泪,李雅萱和普欣瑶的眼泪也跟着老人的叙述在眼眶里打转。

“两年前,他给家里来过一封信,说仗打完了,他很快会回来见阿爸阿妈了,可我们夫妻俩等了两年,狮头做了一个又一个,他喜欢吃的‘蔴脆粑粑’和‘香脆米花’做了一撂又一撂,可还是不见他回来,你说他究竟上哪儿去了呢?”老人哀嚎着说不下去了。

看着神情有些呆滞的阿婆和涕泪横流的阿公,连彭生奎和庾浩恩两个年轻人也濡湿了眼睛。徐老师想安慰几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老人歇了一下后又说道:“你们是四处跑的人,见到他可要让他赶紧回来呀,就说你阿爸做的‘舞狮头’,都快要堆满他住的房间了!”

大家从老人的屋子出来,揩了一下眼泪,赶紧去追赶杨师爷他们了。

杨师爷告诉徐老师他们说,这个老人每当遇到向他打听“舞狮头”的人时,都要哭诉一番,好在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否则老俩口的日子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政府公告里不是说,实行‘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吗,怎么独儿子也要抓丁呀?”彭生奎不解地问。

“话虽这么说,可年年打战,天天死人,哪有那么多青壮年能按法规去服兵役。乡保长们被上面的人逼得紧,对有钱有势人家的孩子又不敢去摊派,只能见到壮劳力就去抓,有些人家比他家还惨,连家里人都来不及告诉一声就被绑走啦。”杨师爷说。

“这个世道!”庾浩恩感叹了一声也说不下去了。

本来大家都想去看一眼距离者嘎村不远的“南岗塔影”,据说那里有一座为镇水患而建的白塔,在滔浪翻卷的红河边,在满眼翠绿的田坝里显得纤巧秀丽,似笔插天,别有一番美感,清代诗人史尚德曾用“自是江南名胜地,江风江雨不曾摧。何时不见风云态,江上文峰耸玉台”的诗句来赞颂那里的景致,可听了老人的凄惨遭遇,大家再也没有那个闲心了。

再往东南方向的山谷赶,需穿越森林,爬到山顶才会有人家,所以在杨师爷的建议下,大家还是在者嘎村子边的一间驿站里短暂休息了一下。

说来也怪,从小小的清水河往南,哀牢山的地形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里已经属于哀牢山的南坡边缘,虽然照样是山高坡陡,沟壑纵横,群山绵延,海拔2000米以上的山顶照样被葱茏的林木覆盖,可在2000米以下的地区,清水河以北的哀牢山虽有梯田,却只散见于一些地势不高的山坳里面,而清水河以南的地区,从山脚到2000米左右的山腰,大多都是层层叠叠的梯田,气势之雄伟,景色之壮美,非其他地方的梯田可比。

考察队从者嘎东南的山谷翻过几座山,越过几片梯田后,逐渐走近了观音山脚下的羊街村子。

“据说雅萱的父亲跟羊街村子的渊源很深,你能不能跟我具体讲讲是什么情况?”徐老师望着跑在前面的两个女生问杨师爷。

“羊街是一个汉族村子,村民都是从外地迁移而来,以前主要靠驿道和茶叶谋生,清末民初时依托茶市逐渐发达,人们便用闲置资金从土著居民手里购置了大量的田产,还建盖了众多的砖瓦房。但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云南周边国家被日本人占领,西南战事吃紧,时局混乱,茶叶市场日渐萧条,也波及到了哀牢深处的村村寨寨。人们没有了经济来源,为了生存,就联合当地哈尼山寨的首领,砍去茶树,在山腰至山顶的山地上大量种植罂粟,元江境内其他地区的山民只有零星种植,但清水河以南的哀牢腹地几乎是无村不栽,无地不种。民国政府曾多次清剿,但一方面政府官员想从烟课中渔利,另一方面这里的居民民风凶悍,政府又找不出能改善人们生活状况的其他替代作物,所以只得听之任之,恣其发展。”

杨师爷咂了一口烟管后又继续说:“抗战期间,前任县长周希范迫于形势和民众压力,曾几次装模作样地来此禁烟,但都被当地居民轰了出来,后又带着国军一个连的士兵恐吓威胁,也照样被山民用火药枪、弓弩等原始工具打得一败涂地。周荫槐继任县长之后,妄图采用‘以夷制夷’的方略,许给我们家老爷一个‘禁烟协办’的名号,让他带着团丁前去禁烟禁赌,起初老爷忠厚诚实,派自己的侄儿子李俊义严格查办,还在与当地居民的互殴中杀死了羊街恶霸刘子英,没想到周荫槐不仅不为老爷说话洗冤,反而联合张啸山向省府告发,说老爷殴打山民,滥杀无辜,害得老爷差点被关进了昆明的监狱。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来管羊街一带的闲事,于是这一地区乃至‘五土司’所在的哀牢腹地就成了几乎无人敢管的真空地带。”

“你们的马帮经常从羊街这儿经过,就不怕刘子英家的人拦路报复吗?”彭生奎问。

“一方面我们人员众多,武器精良,另一方面,他们敢那样做的话就是土匪行径,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小心一些为好。”庾浩恩说,他接着问徐老师,“听普欣瑶说,羊街的乡长是刘子善的叔叔,我们要不要换上军服去找他?”

“不用。”

徐老师之所以不让考察队员换军装,主要是考虑到这一带的民众对官府派遣来的人历来有抵制情绪,担心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我们还是去住客栈吗?”庾浩恩问。

“到了羊街还用住什么客栈。”站在路边等着徐老师他们的普欣瑶听到后说,“保管你们在这里住得舒心,玩得开心,还有人八大碗十大碟的用大鱼大肉来伺候你们。”

“怎么,你这儿有亲戚?”彭生奎有意问道。

“没亲戚就不能放纵一下自己啦,我們前面去的那些地方,虽然也有人用山珍美味款待我们,但总是提心吊胆地,生怕哪里不小心露出了破绽,吃饭都得用后脑勺看着周围,更不用说睡觉了。”

“你又瞎说,你后脑勺上长眼睛啦?”李雅萱听到普欣瑶又在那里胡编乱造,也停下来说道。

“说实话,我在李润明家和张啸山家吃饭的时候,只希望自己变成一只大怪物,浑身长满眼睛,再生出十只手十只脚,一旦有人来暗害咱们,我就变成九头蛟吞了他们。”普欣瑶像是刚从笼子里被放出来的鸟儿,又恢复了她古灵精怪的本性。

“如果是这样一个妖怪,还有谁敢来娶你呀?”庾浩恩开玩笑说。

“不娶就不娶,如果不把这恶魔般的世道消灭,我还懒得嫁人呢。”

“快别瞎说了,到底有谁会那么好心地招待我们?”李雅萱虽是元江人,却是第一次来羊街。

“这个人是我们大家的‘亲戚’,他就是……等会儿你们就知道啦!”普欣瑶又故意卖了一个大关子。

进入羊街村子,除了杨师爷和何元凯带着的马帮之外,其他人跟着普欣瑶顺着铺有石板的村中道路逐级攀升,爬了一段陡坡之后,来到一座高大的庭院门口。看到普欣瑶到来,早有人跑进屋子里向主人家通报,没过一会儿,只见刘子善的父母笑嘻嘻地出来迎接。

原来普欣瑶每次从元江方向回昆明读书,路过羊街时都要邀约刘子善一同去,自然而然就和刘子善一家人熟识了。而李雅萱家不在这个方向,虽然知道他是元江县羊街人,却想不起来在这里还有一个同学等着他们,这次从昆明离校回来,李雅萱和普欣瑶带着彭生奎、庾浩恩先去新平找徐克明老师,刘子善、李安品两人因为要去看望建民中学的老师,提前在建水下了车,想来他们早就应该到家了,但出来迎接的人员中,并不见刘子善的身影。

刘子善的父母看到普欣瑶带着老师和同学到来,高兴得赶紧让大家往屋子里坐。

还没进院子,普欣瑶就问:“姑父姑母,刘子善到哪儿去了,怎么没见他来迎接我们呀?”

“他没跟你们一起回来吗?我们也正等着他回家来过年呢。”刘子善的母亲说。

“我们一起从昆明出来,到达建水的时候,他说要跟着另外一位同学去看望一个老师,然后从建水那里直接回家,按理说他早就应该到家了呀。”

“那位同学是哪里的?”

“浪提村子的。”

“这个贪玩的孩子,他一定是留在浪提村子了,恐怕不到过年前一天不会回来了。”

“浪提村子离这儿远吗?”李雅萱问。

“不远,最多也就两天的路程。”刘子善的母亲一面回答,一面打量着眼前这位身材高大,姿容秀丽的姑娘,“听姑娘的口音,好像也是元江本地人?”

“她是‘目乐王’李元直......”还没等普欣瑶说完,庾浩恩就抢着回答说,“准备聘请的女教师。”

“除了元江县城和迤萨镇子外,这年头敢到山村小寨当老师的女子可还没听说过。”刘子善的父亲收起笑脸斜了一眼李雅萱后说,“我倒是听说李元直有一个女儿在昆明念书,她和我们家子善是同班同学。”

“这位是我的堂姐。”普欣瑶立马改口说,“她比我和子善高一届,今年正好高中毕业。”

“原来是土司大人的千金,幸会!幸会!”刘子善的父亲立即挤出了笑容。

吃饭的时候,徐老师和刘氏家族的长辈们坐一桌,刘子善的叔叔也在其中,徐老师本来想通过刘子善探听一下这位乡长对时局的看法,以便了解他的政治倾向,但一方面刘子善没在家里,一方面他观察到了刘子善父亲对李雅萱态度的微妙变化,徐老师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想等到刘子善回到家之后,再通过其他途径去了解。于是他向刘子善的父亲问道:“刘老哥,我们要去猪街镇,那儿离你们羊街并不远,不知道要怎么走才更安全?”徐老师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去猪街的骡马道有两条,一条顺着山腰有村寨的地方,过尼戈梁子后直接到猪街,这一条路比较近;另一条是绕过观音山,到达烧灰箐后进章巴村子,然后翻一座山梁到达那诺,再走一段马蹄形的平缓山路到猪街。

“你们去那儿干什么,那里又不在去思妥土司府的路上。”刘子善的父亲问。

“我们去赶猪街的草皮街,听说那儿能买到闻名东南亚的正宗猪街茶,还能观赏到附近地区最为壮美的云海梯田。”

“从尼戈方向去猪街,虽然道路比较平缓,但还是要过一个‘v’字形的箐沟,沟底还有一条小河,再加上沿途山林里会有小股土匪来骚扰,所以我建议你们还是走观音山脚的骡马道。”刘子善的叔叔替兄长做了回答。

第十五章  放礼花吓退乡民

因为观音山脚的骡马道杨师爷和何元凯都很熟悉,所以第二天一大早,考察队还是按着刘子善叔叔的建议去往猪街。

观音山是一座突兀于周边山梁的小山包,山上密布岩石,岩缝间有杜鹃丛生,东北面的苍崖上有山茶悬垂,四五月间山花开放,岩苍花红,景色格外别致。

登上山顶,向西北方向看去,远处可眺望红河对岸的群山,低处可俯瞰烟霭笼罩的元江坝,近处可观赏葱茏的山林和林下鱼鳞似的梯田,大有“一峰屹立万山低”的快感。东南与观音山相对的是巍峨神秘的阿播列大山,此山是滇南最高峰,雄伟广阔,往东可达那诺、猪街,往南可绵延至江外“五土司”地区,但山中树高林密,洞穴众多,且常有狗熊野猪出没,骡马道只能沿大山边缘地带绕行。

考察队从观音山脚经过的时候,但见路边山地,林下开阔处都栽满了罂粟,这些荠菜一样的鲜嫩秧苗长大后就变成了吞噬人们神志和生命的恶魔,自输入中国以来,历代王朝都视它为洪水猛兽,严厉禁止,但在边邑莽荒之地,它却成了手握权势者掠夺百姓财富,麻痹人们思想的灵丹妙药。

因为有何元凯带路,临近中午时考察队就穿过了烧灰箐,越过了章巴沟,爬上了那诺村背后的沙坡梁子,从山梁上已经可以看到正东面的裕泰梁子,东北面的猪街梁子以及东南面的亚朗梁子,见到梁子上大大小小的村庄,以及村庄下面层层叠叠的梯田,大家紧张劳累的心情陡然放松,看着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考察队员和马帮弟兄,徐老师让大家找块草皮先休息一下。彭生奎拧开水壶盖,把水递给徐老师后挎着卡宾枪去前面警戒,杨师爷让几个团丁围住坐着喝水的李雅萱后抽出了旱烟管,何元凯把七九步枪斜依在树干上扶普欣瑶下马,庾浩恩躺到草坪上只想眯一下眼睛,其他马帮弟兄坐的坐,躺的躺,为得片刻放松而倍加珍惜。

普欣瑶从马上下来后正想喝水,却听几米开外警戒的彭生奎说:“你们看,那个穿黑衣服的男子背一小捆柴禾也歪歪扭扭的,太不像个男人了。”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竟然有男子上山来背柴。”普欣瑶一面拿上何元凯递给她的水壶,一面跑到彭生奎面前,让他指给自己看。还真是,有个穿黑衣黑裤头箍黑帕的男子,背着一捆柴禾正往考察队这边走来,他身上的柴禾不过大腿粗的一捆,却歪朝一边,像是随时要滑落的样子。何元凯因为好奇也凑上来,他看了后说:“不对呀,我们这儿的哈尼男子最多是砍柴劈柴,背柴煮饭是妇女做的活计,这个男人怎么上山背柴来了?”

听普欣瑶和何元凯这么说,刚喝下一口水的徐老师立刻警觉起来,他让何元凯用哈尼话问背柴的男子是干什么的?何元凯才问了一遍,那个男子就扔下柴禾钻到树丛里去了,紧接着山下就传来了“呜呜呜”的牛角声和“铛铛铛”的铓锣声,转眼间,就从几百米外的山坡后冲出来七八十个穿黑衣黑裤的男子,他们有些手里抓着木杠,有些手里握着扁担,还有些手里拿着火铳向山上蜂拥而来。

徐老师叫大家做好战斗准备,各自找好掩体,然后一面叫何元凯发出警告,一面让彭生奎往空中放枪,可山民们不仅不听劝阻,反而“砰砰砰”地往山上放着火铳,不要命地往前冲,眼看他们距离徐老师向大家交待的警戒线只有几米远了,可何元凯还是等不到徐老师下达开火的命令,正在大家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只听“嘭嘭”地几声巨响,腾起的烟雾盖过了火铳的烟雾,然后是“嗖嗖嗖”的信号枪似的声音滑过之后又有“噼噼啪啪”的声音炸响开来,这些声响过后又有东西绽放出绚丽的银花来。

山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新鲜武器,吓得赶紧掉转头往山下逃窜,何元凯还不能平息心中的怒火,又带着几个马帮弟兄一面往空中放枪,一面穷追猛赶,撵麂子似的硬是让他抓了一个摔了跤跌倒在地的山民回來。

因为徐老师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开枪,庾浩恩眼看山民们就要越过警戒线,而徐老师下达射击命令的右手又迟迟不肯落下,忽然想起离开昆明前,从小板桥取回来的土炸弹还装在背包里,就拿出几颗交给他带着的弟兄,让他们点着之后像扔手榴弹一样使劲往远处扔,这些土炸弹杀伤力不怎么样,但腾起的烟雾却足以吓到没见过它的许多人,庾浩恩在背包里还装着准备到两位女同学家过年时燃放的礼花,虽然天还没有黑,但山下是背阴面,他想应该能发挥一些作用,没想到才放了两根就把山民们给吓跑了。

何元凯把俘虏抓来扔到徐老师面前后,通过何元凯的翻译,徐老师知道这些人是受蛊惑的山民,徐老师问俘虏:“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的?”

那个俘虏说:“今天早晨,亚朗的杨芝雄来找保长,叫保长带一些人去驱赶从羊街那边过来的一支马帮,说那些人是来铲除罂粟苗的汉人,他还说邻近的几个村子也会派人去。因为烟苗是我们的命根子,所以保长一鼓动,大家就跟着来了。”

“杨芝雄是谁?”

“他是镇长杨芝林的胞弟,周围村子的大事小事都由他来传达。”

“你回去告诉村民,我们不是来铲烟的,我们是目乐王和思妥土司的马帮,要经过亚朗到思妥去,这面‘蜈蚣旗’你应该认得吧?”

“认得!认得!几天前‘目乐王’的一支队伍要到江外去,刚刚从这儿经过。如果知道你们是‘目乐王’和思妥土司的人,打死我们也不敢来偷袭你们的,何况思妥土司就在我们的隔壁。”

在去猪街的路上,彭生奎问徐老师,这个猪街镇长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来驱赶行署派来的督查,徐老师说,这个镇长是元江县的参议,他可能是受人蒙蔽,否则不敢这么做。

杨师爷说:“未必,杨芝林在这一带有钱有枪称霸一方,还与新平的李润明有来往,他为了独占烟课税,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特别是他的儿子杨玉贵,完全是一副街痞流氓的本性,根本不同别人讲什么道理。”

“那我们还去镇公所?”庾浩恩问。

“他是亚朗人,不住镇公所,再说他跟张啸山一样,也会忌惮我们老爷的势力,更害怕普欣瑶的姑父李祥瑞的武装,撇开这些不说,他也得给李祥瑞一个面子,毕竟李祥瑞家以前是这一带最大的土司,而杨芝林最多算得上一个暴发富。”

“以前我们路过这里的时候,杨芝林总要带着一家人来恭迎我们的。”普欣瑶说。

“对,他敢对我们下手,那就是欺师灭祖的行为,即便没有人收拾,哈尼人的巫师们也会咒死他的。”何元凯愤恨地说。

猪街梁子是从沙坡梁子上延展出来的一条低矮的小山梁,一直延伸到红河边的普漂渡口,它的正东面是高度与之相当的裕泰梁子,两个梁子之间隔一条南昏河,东北面隔红河与仁里乡相望,正南面与亚朗梁子相对,猪街梁子和亚朗梁子之间被从南昏河一直攀升到山腰的万亩梯田隔开,山腰上有一条脐带似的骡马道相连,它们之间直线距离并不算远,但像所有这一地区的地势一样,具有“鸡犬相闻路靡遥”的特点。因为这个梁子背靠羊街、元江,东连裕泰、迤萨,东北过红河可通仁里乡、石屏县,是裕泰和迤萨马帮西入元江、墨江、思普的重要通道,所以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明清时期就有军队来此驻守。

考察队从沙坡梁子下来,沿着那诺村子外的骡马道往西北方向走了一段平缓的山路,再往下过了一个小山坳就到了猪街梁子,坳底是一块只有几百平米的小草皮,东来西往的客商和附近几十个村子的村民就在这块小草皮及其周围赶街。

考察队来到的时候,看到小小的山坳里挤满了人,当地的居民在出售本地的特产,过路的马帮在出售日用百货。

徐老师让庾浩恩带着四个人留在集市上了解一下民情,同时添购一些考察队所需要的百货,并叮嘱他们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去干预,自己则带着大队人马穿过集市去了镇公所。

庾浩恩等人来到集市中间,看到穿着汉族服饰的当地人出售的是零星的茶叶和种类不多的蔬菜,而哈尼族和彝族同胞主要出售一些野味和水果,虽然这附近有万亩的梯田,但卖货的人中却很少有出售稻谷和大米的。庾浩恩带着大家溜达了一圈,跟兜售百货的马帮买了一些日用品,正准备离开,却见他们刚才来的路上走来了几个镇丁簇拥着的一匹骡马,骡马上的人跟何元凯一样,穿着黑衣黑裤,年纪也跟何元凯差不多,他腰后挎着盒子枪,右手拿着马鞭。虽然左手抓着缰绳,却一摇一摆地像是随时要从马背上掉下来,可能是刚从附近的村子里喝酒出来。

赶集的人们瞥见他们,立刻慌了手脚,庾浩恩身边一个买东西的人看到庾浩恩等人没有反应,轻轻地说了一声:“杨玉贵来了,快把钱藏起来!”场子里卖货物的百姓更是手忙脚乱,一个汉族妇女赶紧把几张纸币塞到背篓的背带里,一个哈尼族老人则把刚卖得的两个半开丢到了水烟筒里,可还没等大部分的人做出反应,杨玉贵的随从就蹿到集市里,叫这个人交两毛的捐税,让那个人交五毛的税款,即使是卖几根萝卜,也要收两成的税,有个别人强辩了一句“我的货物还没卖出去”,这些团丁兜头就是一鞭子,那些被打的人摸了一下辣疼的伤口,再也不敢吭一声了。

庾浩恩虽然心中恼怒,但因为有徐老师交待在先,只得按捺着性子没有发作。

徐老师他们顺着猪街梁子上的骡马道绕了几个弯,又过了两个马蹄形的小山坳,再下一个缓坡后见到了静静躺在洼窝里的一个村庄,这就是猪街镇公所驻地——水井村,与水井村相对的是坐落在山包顶的营盘村,两个村子之间被一片竹林和几棵阿樏树、核桃树隔开,有铺着石头的骡马道相连,客栈大多设在山顶的营盘村,那儿还有方圆几十公里独有的一所小学校。

徐老师让杨师爷带着马帮去营盘村投宿后,在何元凯的带领下,领着彭生奎和两个女生去找镇公所,可能是长时间没到猪街这边来了,何元凯把大家领到了一所有着宽敞庭院的房屋旁。这是一座两进三间的瓦房,前面的庭院里栽着几丛花椒和几棵柿子树,穿过马厩间的夹道后到达天井,天井北面是一楼一底的三间正房,两侧各有一间耳房。前来迎接的管家不知道来人是些什么人,何元凯仔细一询问,原来是曾经认识的猪街小学校长高京福家,这个人在猪街一带是首富,拥有十几人的私人武装。既然是熟人,徐老师也不客气,让管家领着去见高京福,通過高京福的介绍,徐老师了解到,猪街镇有镇丁七八十人,杨芝林担任镇长,他的儿子杨玉贵担任团总,父子俩平时都不住在镇上,只在街子天的时候让杨玉贵带着几个镇丁来街上收取捐税。

“今天镇长也没来吗?”徐老师问道。

“今天巧得很,县长的女婿,县府秘书长吕仲雄也正好来猪街收茶叶,镇长安排我们家招待伙食,他们刚喝了几杯酒,就有一个人来找镇长说‘有急事’,从我这儿去了镇公所。” 高京福以为徐老师也是思妥土司府的人,就接着说,“也不知道是我们家做的饭菜不合秘书长的口味,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他在离开时发了一通火,我听到他骂镇长‘无能!连一点小事情也办不好’。”

“你知道秘书长说的是什么事情吗?”徐老师问。

“这我怎么知道!总该不是收茶叶这样的小事情吧?”高京福说完嘿嘿一笑,有些高兴地说,“我还从来没见到过镇长被人这样骂的。”

在高京福的亲自带领下,徐老师他们又来到了镇公所,吕仲雄看了徐老师递过来的行署公文,吓得脸色煞白,但他很快又镇定下来,一面请徐老师他们坐下来喝茶,一面让人把躺在侧室吸大烟的杨芝林喊起来,让他解释一下发生在沙坡梁子的事情,还没等杨芝林嗫嚅着嘴唇解释,徐老师就挥了一下手说:“这也不能怪杨镇长,是我自己没穿行署发的军装造成的。”

“对,看到大队人马到来,又都拿着枪,我二弟以为是哪路土匪杀过来了,这才组织村民去抗击的。”

“好了,不说这个了。”徐老师看着门口堆着的十几只白布口袋问,“那些是收缴来的烟土吗?”

“哦,不,不,不,那些是我托杨镇长买的茶叶,准备送给在278团任营长的我的同学佘靖边的。” 吕仲雄说。

“他要那么多茶叶干什么?”

“徐督查有所不知,猪街这里地处红河西岸向阳面坡,哀牢山原始森林边缘,红壤中富含有机质,再加上红河谷的暖湿气流与哀牢山的冷湿气流在这里交汇,气候常年温暖湿润,早晚有云雾缭绕,所以孕育出的茶叶品质上乘,自清朝宣统年间开始,这里的茶叶就以汤色纯净,味清回甜而被朝廷列为贡品,并远销东南亚一带,是东南亚中国富商们争相品鉴的佳品,最为奇特的是这里的茶叶虽然营养丰富,但在喝过之后,却不会在茶具上留下积垢。278团里有很多广东人,他们有很多亲属在东南亚生活,我那老同学准备把这些茶叶作为过年礼物送给部队里的弟兄们,现在很多人改种大烟,这种茶叶已经不多见了。”

徐老师呷了一口茶后说:“理解,理解……”

坐了一会儿,杨芝林对呆在一边不敢说话的高京福说:“徐督查他们就交给你照料,如果招待不周,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十六章  稳人心队长辞职

第二天起来,天地间被茫茫的浓雾所笼罩,徐老师带着大家从昨天来的方向,准备过那诺去车古,然后转道去思妥。

经过那诺的时候,浓雾开始消散。起先的时候,浓雾顺着山势慢慢升腾,然后变白,变薄,远处山梁的轮廓也逐渐显现出来,近处的梯田也在悠悠缓缓的烟雾中忽隐忽现;紧接着,云雾开始飘散,逃逸,似轻烟腾起,似帘幕张开,一会儿徐徐上升,一会儿又滚滚向前,透过时消时聚的云雾俯瞰,翠绿的山峦,溢彩的梯田,恬静的村庄像在仙境里游走;当你惊呼于海市蜃楼般的奇美景象时,山谷中的迷雾又浩荡似水般汹涌而来,顷刻间天地又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还没等你缓过神来,已经是云开雾散,旭日初升,只留下山谷中如烟如涛的白雾徘徊摇晃,再看那梯田,似龙鳞,似天梯,更似织在山梁上的彩锦,彭生奎和庾浩恩从来没见过如此壮美的景象,不禁停下来驻足欢呼。

路过亚朗村子的时候,杨芝林父子等候在骡马道旁,请大家去他们家吃早饭,徐老师以“巡视路长,来日再聚”为由去了车古。

车古是一个哈尼族、彝族、瑶族混居的村子,普欣瑶的老家就在这儿,庾浩恩问普欣瑶:“你是哈尼族,彝族,还是瑶族?”

“彝族。”

“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自己的父母?”

听庾浩恩这样问,李雅萱看了庾浩恩一眼,因为李雅萱和普欣瑶同学那么多年,也只知道她跟姑父、姑妈一起生活,估计普欣瑶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自己多年来尚且不敢问她,没想到这个冒失的庾浩恩却在这时候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我从记事开始就跟姑妈一起生活,听姑妈讲,我父亲以前是姑父家押运马帮的卫队长,经常跟着马帮一起到普洱、佛海、缅甸等地去收购大烟。有一次,马帮到中缅边境去收购,在勐索遭到巡查边界的英国士兵拦截,在枪战中马帮的人无一幸免,父亲也不幸蒙难,母亲因伤心过度,不久也离开了人世,我只有姑妈一个亲人,父母去世后,就被姑妈带到了思妥土司府。”普欣瑶不无伤感地说。

从车古往西南过架车乡就是六村地界,从那里可通往江城和越南;往东北方向走是浪提乡和裕泰乡;往正南方向走一段路后转而向东是思妥土司府。虽然思妥地区比迤萨更靠近元江县,但为了方便管理,除迤萨镇外,国民政府把江外五土司分别划归石屏县和建水县管辖。因为车古是普欣瑶的伤心之地,大家在这里就没作更多的停留。

思妥土司府坐落于迤萨对面的妥山上,土司府所在的鷹嘴岩孤峰独秀,北面是陡不可攀的苍崖峭壁,东面是深不可测的箐沟,西面是壁立如削的悬岩,只有南面一段陡坡通向土司府,坡顶是较为平坦的开阔地,开阔地四周错落分布着很多民房,中间是一条骡马道,骡马道尽头就是高耸突出的土司衙门,衙门前面是石板铺成的街道。

土司衙门坐西朝东,是土司办公和家人生活的地方。衙门四周筑有石城墙,墙高六七尺,厚三四尺,城墙四角设置有石碉堡,只有一座大门通向府衙内,门顶上设有门楼。

大门两侧各有一根方形的石柱,左边一根石柱上挂着“石屏县思妥乡”的木牌,门头上悬挂着“世袭思妥司”黑漆金字牌匾。

从大门进来,迎面是一个照壁,照壁和大门之间是一个小花园,照壁后面是一个月牙形的泮池,绕过泮池是开坊,门开三道,中门悬挂一副“思水明如镜,妥山秀似屏”的对联。

从开坊侧门进去就是大堂,大堂右边四间厢房是卫兵室,左边三间厢房设做牢房。牢房中间是狱卒守夜的地方,两头的房间分别关押轻重犯人。大堂正上方悬挂着“唐冠桂部”的牌匾,牌匾下面正中是铺着红绸缎桌帷的长案桌,桌后半尺高的木台上是一把铺着锦缎垫子的太师椅,太师椅后面两侧各立着一只半人高的方凳,右边凳子上供着一把一公尺左右的宝剑,左边凳子上摆着红绸包裹着的方印。案桌前面是一块宽约五尺,长约丈许的石铺地,是“土民”和“犯人”跪拜土司的地方,石铺地两旁各立着一个插满刀、枪、剑、戟和戈、矛、金瓜、玉斧的武器架,墙角摆放着杖人用的厚竹片。

从大堂后边的屏门进去是一个天井,天井两侧的厢房是署员各级官员办公的地方,正对天井的是议事厅,议事厅大门两侧也悬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东接洛孔,西壤浪提,北临迤萨”,下联是“唐封冠桂,元授和泥,明为甸长。”

进厅房门,出客厅后门就是后院,这里是土司及家人的生活区,包括堂屋、佛堂、厢房和花园等,花园内建有池塘水榭,遍植缅桂、扁柏等花木。

整座建筑群采用的是中国传统民居的建筑样式,呈中轴线对称,门厅宏达,庭院幽深,从几十里外的迤萨也能看到土司府的青瓦白墙。

土司府里平时住着约一个加强排的卫队,卫队配有十响、二十响、卡宾枪、步枪、捷克轻机枪等枪支,门口有固定的岗哨,夜间有武装分队沿城墙巡逻,另有身穿黑衣负责值堂和看守牢房的衙役。

衙门虽然是专制时代的形制和布局,但土司李祥瑞因受域外文化地熏陶,一向较为开明,乐于与外界接触,也乐于接受新生事物,他在辖区内废酷刑,办学校,高薪聘请外地教师,其子女,包括普欣瑶在内,都在昆明、建水等地接受教育,他本人除遇有重大事情需回来处理外,一般都住在外地,家里的事情则交给他的大老婆普静姝和弟弟李祥麟去打理,普静淑负责政务,李祥麟负责辖区内的治安,卫队归普静淑负责,只效忠于土司和夫人。

何元凯之前的卫队长大多是因忠诚和勇敢而受土司及夫人重用,何元凯不仅忠诚勇敢,还很有想法。他出身于裕泰乡一个哈尼族和彝族混居的山寨,十七岁高小毕业时,为报父仇用计杀死凶手后遭仇家追杀,走投无路时经同学父亲的介绍投奔到普静淑的门下,被普静淑看重而留在身边,为表达对何元凯的赏识,普静淑还亲自参加了他父亲的葬礼,何元凯也因得到思妥土司的庇护而没有人再敢跟他为难,从那以后何元凯对土司及夫人不仅忠心耿耿,还出谋划策替他们化解了许多重大危机,不久以后就被提升为卫队长。

何元凯担任卫队长后,向土司及夫人建议,各里长家里的武器应该由土司府统一管理,民团首领应该由土司来担任,结果得罪了李祥麟和几个里长,他们强烈要求撤换卫队长,并时常在李祥瑞上昆明之际带团丁来威胁土司府。

到建水去接普欣瑶之前,趁李祥瑞不在家,李祥麟带领几个里长聚众包围了土司府,扬言不把何元凯交出来绝不罢兵,一时间,土司府外铓锣阵阵,号角齐鸣,喊声震天,何元凯看势头不对,立即关闭大门,在城墙、碉堡、门楼的各个地方安排上武装人员,叫大家子弹上膛,准备随时迎接来犯之敌,自己带上几个弟兄,将捷克造轻机枪架设在石城墙的垛口处,然后对着下面的人大声喊:“谁敢靠近土司府大门半步就让他变成马蜂窝。”

普静淑深知双方一旦动起手来,对思妥土司府将是灭顶之灾,于是叫何元凯暂时不要开枪,又派人找到拥有武装最多的李扬旺里长,对他诱之以利,使他临阵倒戈,这才暂时化解了双方的剑拔弩张之势,为了缓和矛盾,普静淑又派何元凯暂时离开土司府,让他到建水去接放假后准备回乡的普欣瑶。

虽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但考察队一行到达土司府的时候,仍然能感觉到土司府周围紧张的气氛。除大门口有沙包垒起来的月牙形工事和岗哨戒备外,还看见碉堡、门楼、城墙的垛口处也都有卫兵把守,射击孔处黑森森的枪口也对准了土司府门外的大街,像是随时要爆发一场大规模的枪战。

普静淑听到门卫通报,赶紧带着师爷出门口迎接,由普欣瑶相互介绍认识后,土司夫人让何元凯去安置马帮,自己带着徐老师等人来到了会客室。

普静淑四十上下,头缠嵌有银饰的蓝布包头,身穿高开叉刺绣大襟内衣,外套蓝色贴布绣灯芯绒坎肩,束红蓝两色布缝制绣有花鸟的大腰带,下穿红布镶边的蓝色宽腿大长裤,脚穿蓝色绣花布鞋。她让下人给每个客人沏好茶后,对徐克明老师说:“我接到了行署的通知,但没想到来视察政务的人还是欣瑶的老师,我们家欣瑶从小失去父母,但性格却古灵精怪,一定让老师们操了不少心。”

“哪里,倒是她从小遭逢不幸却活波开朗,一定是得到了夫人慈母般的照顾。”徐老师说,“我听欣瑶讲,夫人管教子女既呵护备至,又督促严格,不仅要教育子女,还要管理府衙事务,无论大事小事,赏罚决断,英武果敢,可谓女中豪杰。”

“我们老爷生性儒雅,不喜欢管署衙里的事务,他把担子撂给了我和二弟,我虽然是一介女流,但为了思妥的安宁,不得不勉为其难,只是兵权不在我手上,做起事来总觉得掣手掣脚,施展不开,不知徐督查有什么建议。”

“你们署衙里的事情按理说我不应该插手,但既然夫人问起,又關涉到边疆的安宁大计,我还是谈一点自己的想法。”徐老师说,“思妥是江外哈尼五土司的执牛耳者,这一地区的其他土司都由思妥衍化而来,如果思妥发生内乱,受影响的不仅仅是领地内的百姓,土司府的势力也将被严重削弱,搞不好还会被其他势力所吞并,我想这不是夫人想看到的结果。”

“徐督查说得对,目前瓦渣土司和溪处、左能等几个弱小土司之间的武装械斗还在进行,表面上交战双方是为了争夺水源,实际上是瓦渣土司的钱安义为扩展势力想吞并那些弱小的土司,他们之间的械斗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如果不是‘目乐王’李元直援手,溪处、左能等几个弱小土司早就被钱安义给消灭了,按理说对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我不应该旁观,但我连自己家里的事情尚且处理不好,哪里还有工夫去插手他人的事务。”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家庭内部的纷争?”

“思妥土司府里的内部争斗几年前就存在,但何元凯担任卫队长后矛盾就变得白热化了,这件事情主要由何元凯而起,我等会儿会找他单独谈谈。”

徐老师带着几个同学下去之后,普静淑把何元凯找来,直接问他道:“元凯,你跟我也有七八年了,这么些年来,你认为我待你怎么样?”

“胜过再生父母!如果没有老爷和夫人,我早就被仇家杀死了。”

“那你是希望土司府安稳呢,还是希望它覆灭?”

“当然是越安稳越好,我还希望它重铸昔日的辉煌,一统江外五土司呢。”

“重铸昔日辉煌我暂且不敢奢望,现在只求不要发生大的乱子。你认为我如果不去削夺二老爷的兵权,他会不会再来为难我?”

“应该不会。在这之前,你们不也相处得很好吗,他管理辖区内的治安,你管理署衙里的事务,再说他养活团丁用的钱不还得从你这儿支取吗,他应该清楚在做生意赚钱这方面他是远不如你的。”

“这么说即使让他继续管理团丁,他也威胁不到我?”

“那当然,钱在你手里,没有钱谁还会为他卖命,更不用说买枪买子弹了,你只要控制好钱库和枪支,他有再大的能耐也翻不起大浪来。”

“可他联合其他几个里长,天天在土司府门外虎视眈眈,弄得我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你说我该怎么办?”

“整件事情由我而起,我会自行了断,让他们无话可说。”

“自行了断倒没有必要,只要你辞去卫队长的职务,离开土司府,我想他们就应该没什么话可说了。至于你离开土司府后的出路,我等会儿会跟师爷商量,我会给你一笔钱,另外还会给你和你带来的弟兄每人一支枪用于防身,需要什么枪由你们自己挑,凡是土司府里有的你们尽管拿。”

何元凯虽然舍不得土司夫人,但事已至此,他还是不得不离开了,他也觉得没必要再跟师爷商量什么出路,反正自己和弟兄们无爹无娘,四海为家就是。在离开的时候,除了枪支之外,土司夫人还把一直带在身边的瑞士金壳手表也赠送给他留作纪念。

第十七章  抢地盘痛失要塞

徐老师还要带着彭生奎等人从迤萨方向去处理瓦渣土司和溪处、左能等土司之间的械斗,呆了一天之后,也在何元凯离开土司府时向土司夫人道别。普静淑认为,在没有解决和李祥麟等人之间的矛盾之前,让普欣瑶留在土司府里很不安全,就安排她跟徐老师他们同路,先到思妥土司在迤萨置办的庄园里待几天再说,所以从土司府里出来的时候,除了何元凯的人马稍作变化之外,几乎跟来时的人马没有两样。

在路上徐老师问何元凯:“你离开土司府后准备到哪里去?”

何元凯说:“我也不知道,还是回裕泰乡吧。”

普欣瑶说:“你失去土司府这顶保护伞,你原来的仇家还会找上门来的,我给你一个建议,你去浪提找一个叫李安品的人,他是我们的一个同学,你去找他,他一定会帮助你的,而且浪提就在裕泰乡和思妥土司府之间,万一有什么事,你也可以跑到土司府来避难。”

“可是没有人引荐,你要他怎么去找呢?何况他还带着这么一帮弟兄。”李雅萱说。

“要不,就让他们留下来跟我们走吧,我看他们作战都挺勇敢的。”彭生奎用恳求的眼光看着徐老师说。

“现在时机不到,他们如果跟我们去,就等于是思妥土司插手瓦渣土司他们的事务,欣瑶的姑妈也会认为我们在有意挖她的墙角,这样只会把事情越办越糟。” 庾浩恩分析道。

“关键是我们考察完之后要把他们安置到哪里去?”普欣瑶有些着急地说。

“杨师爷怎么看这个问题?”徐老师用征询的眼光望着杨师爷。

“庾秘书说的有一定道理,但现在的何元凯已经不是土司府的人了,不存在思妥土司插手瓦渣土司事务的说法。何元凯是被土司夫人辞退的,他现在已经是自由的人了,也就不存在我们有意挖墙脚一说。至于他和他的弟兄们在考察结束后的出路,只要何元凯他们同意,就可以并入我们的队伍,我们老爷向来是爱惜有才能的人的。”杨师爷说完后用眼睛看着李雅萱。

“对!对!对!何元凯他们一路护送我们到这里,是我们的大恩人,我回去会跟父亲说的。”李雅萱兴奋地说。

迤萨是马帮驮出来的一座山城,位于红河南岸的一座山梁上,从地形上看就像红河岸边的一座烽火台,它是内地通往江外五土司直至越南、老挝等国的交通咽喉,它的北面隔红河与石屏、建水相连,东、南、西三面被大小土司地区包围,从西向东依次是思妥、洛孔、左能、瓦渣、溪处,由五土司往南过了元阳、金平就是越南,由西南去六村再过江城就是老挝,到越南既可走陆路,也可走水路。

迤萨的骡马道四通八达,各地的马帮到江外土司地区或者越南、老挝做生意都要经过这里,由越南、老挝拉烟土到内地或出售土司地区的农副土特产也要来这里,迤萨因此被人们称为“江外自由市场”。这里也是各个封建土司头人、大小资本家及其代理人云集,会商,进行外交活动的场地,从清末民初开始,这里就成了马帮和商人们的“外交俱乐部”,很多赚了钱的商人,封建土司头人都在这里建有别墅或商号,房屋样式因受多种文化影响也是多种多样,既有中国传统样式的四合院,又有中西合璧的楼房,还有封建庄园式的城堡,当然也有贫民住的土掌房和茅草屋。迤萨距离思妥土司府只有二十多公里,从思妥就能看到高天流云下迤萨山梁上气势恢宏的建筑。

到了迤萨,大家直接去了思妥土司置办的庄园,看到这里既宽敞又安全,考察队就没有再去寻找其他的客栈住宿。

休息了一天,徐老师安排两位女同学留在迤萨做好社会调查工作,主要是弄清楚左右迤萨政局的是些什么势力,自己则带着彭生奎、庾浩恩和杨师爷他们准备到土司械斗的地方去。

在路上徐老师问杨师爷:“现在双方械斗的情况怎么样了?”

杨师爷说:“刚开始的时候,瓦渣土司钱安义凭借着强大的武装和雄厚的财力占领了溪处土司和左能土司的好几个村子,控制了几个土司共用的虎街河的水源地,后来在我们的帮助下,溪处土司和左能土司夺回了大部分村寨,目前只有溪处土司的垭口寨和左能土司的龙吐寨还控制在钱安义的手里,因为这两个村子都易守难攻,又是虎街河水源的核心区,瓦渣土司派驻了大量的武装,所以一直没能收复,双方现在处于一种胶着的状态。”杨师爷接着问徐老师,“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两个寨子夺回来吗?夺回来后我们就可以撤掉武装回去跟老爷交差了。”

徐老师说:“夺回寨子后,如果你撤回了武装,瓦渣土司还会回来抢占的,这样抢来抢去永远不是个头,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我代表行署去跟瓦渣土司钱安义谈判,争取拿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办法来,但为了增加谈判的筹码,我们可以先给他一点厉害尝尝,让他以后不敢再胡来。”

在杨师爷的带领下,徐老师等人以“目乐王”团丁的身份去了设在左能土司府的联军指挥部,时任总指挥的是李元直的侄儿子李俊义,左能土司吴永清和溪处土司赵禀国任副总指挥,杨师爷虽然时常不在前线,但因为以前被钱安义抢去的几个村寨都是在他的指挥下收复的,同时他又以李元直代表的身份经常来前线视察,所以大家对他的意见都很看重,这次如果不是去接李雅萱他们,杨师爷很可能还在督促几路人马跟瓦渣土司的军队作战呢。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杨师爷觉得徐老师不仅为人正直,而且不管做什么事情,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知道他是个不一般的人,加上徐老师又有一个行署督查的头衔,就对他产生出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见到李俊義等人后,杨师爷就向大家介绍说,徐老师是李元直老爷从昆明聘请来的军师,在国军中担任过团长,抗战时跟日本人打过战,在军事指挥方面很有一套,叫大家多听取他的意见。听杨师爷这么一说,大家对徐老师自然不敢等闲视之。

徐老师先向大家了解了当前双方的参战人数、武器装备、兵力部署等情况,然后又亲临前线观察了地形。他看到龙吐寨雄踞于一座山梁的半山腰处,南北两侧是陡峭的山崖,西面是植被茂密的森林,只有东面的地势较为缓和,一条肠子似的骡马道从村子下面绕过,这样的地势,如果没有迫击炮之类的武器协助进攻,很难攻打下来。

回到指挥部以后,徐老师因为没能亲自深入龙吐寨去侦察,不便草率制定作战方案,为确保作战顺利,他根据自己随身携带的地图,结合观察所得,用沙土、竹签、不同颜色的布条等物制作了一个这一地区的沙盘,并在当地人的描述中不断修改完善,等到几个熟悉龙吐寨周围地形地貌的人惊呼“简直跟真的一样”时,徐老师才让几个指挥官指着沙盘介绍他们以前作战的情况。

徐老师发现,钱安义以前抢占的几个寨子虽然分属不同土司管辖,但都在骡马道周围,扼守着通往西南方向的骡马要道,从这些骡马要道往南可通往越南,往西南可通往元江县的骑马乡甚至更远的佛海、老挝、缅甸等地,而且这些寨子都处在阿母山衍生出来的不同的山梁上,寨子上面都有森林覆盖,是周围几条水渠的源头。徐老师还发现,当地人作战时,大多采用老一辈人传下来的作战方式,先吹起牛角,敲响铓锣,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明刀明枪的械斗,当弱小一方败下阵来时,强势一方就趁势掩杀过去,从而取得胜利。杨师爷见多识广,运用火牛阵、奇袭阵等方式收复了不少失地,但遇到地势险峻,火力猛烈的防守时,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徐老师也觉得对这样的据点实行强攻确实不是什么好办法,何况瓦渣土司钱安义吃了几次亏之后,也不愿意再派出民众和武装人员跟联军进行锣对锣的械斗,而是收缩兵力,重点防守,死死地占据着战略要地,徐老师考虑再三,制定出了一套作战方案。

哀牢山的冬末初春时节,经常有浓雾弥漫,即便是旭日初升时一片阳光灿烂,保不准什么时候又会有云雾从谷底腾起,转眼间升腾的雾气就会扯天扯地的在梯田间、在大山里铺展开来,让置身于其中的人仿佛回到了混沌初开的世界里,辨不清东西南北,只感觉有丝丝雨雾在耳旁掠过,当人们以为天空阴沉,不会再有阳光时,倏忽间又会云开雾散,阳光普照。

这一天清晨,在龙吐寨东面据点防守的瓦渣兵看到村子下面的坡地上没有什么动静,像往常一样巡视了一番之后,叫几个卫兵在外面盯着,其他人则钻进屋子里又开始伴着花生米喝酒猜拳,还有一些躺在地铺上开始吹大烟,正当大伙逍遥自在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卫兵喊道:“山下有人!”屋子里的人听到喊声,纷纷端着枪冲了出来,几个机枪手也很快就位,但不知什么时候,四周已被大雾缠裹,只能影影绰绰地感觉山下有人影在晃动,几个瓦渣兵以为敌人趁着雾色来偷袭,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胡乱开火,山下也传来了“呜,呜,呜……”的牛角声和“铛,铛,铛……”的铓锣声,并伴随着密集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的声音,驻守在龙吐寨里的瓦渣兵也很快跑出来增援,一时间,牛角声、铓锣声、枪弹声、喊杀声响成一片,也不知对方偷袭的人员有多少,等各种声音稍微停歇下来之后,防守据点的瓦渣兵却听到了“喔-喔-驾!驾!”的赶马声和骡马踩踏石块发出的“嗒、嗒”声,防守的瓦渣兵正不知道山下的人究竟在干什么名堂时,四周的云雾开始消散,透过朦胧飘忽的云雾,只见山下的骡马道上有大队的骡马驮着重物正往西南方向走,赶马人正使劲地抽打着鞭子,全副武装的团丁也急匆匆地迈着步伐,像是有什么事情要急着离开这里。

防守据点的瓦渣兵赶忙把这一情况报告给了他们的指挥官,不久指挥官从派到山下的探子嘴里了解到,李元直在骑马乡与孙家孔的作战中失利,要李俊义带着大部分人马前去支援。

钱安义得到消息后,担心这是敌人耍的阴谋,又派人深入敌人的其他村寨去探听,得到的消息都说各个据点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李元直武装和溪处、左能的土司兵在防守。

钱安义见机会难得,把几个里长找来,要求每个里长出一些人马,让土司府的参谋高骏崎率领,趁着对方防守空虚,把原来失去的村寨夺回来。

高骏崎认为先派人去元江县的骑马乡核实情况之后再行动,可钱安义和几个里长都认为事不宜迟,来回跑上几天,等李元直把骑马乡的事情解决了,想再攻占原来失去的村寨就不那么容易了,高骏崎没法,就带着龙吐寨和几个里长派来的武装试探性地去进攻距离龙吐寨最近的遮比寨子,起先他们遇到了顽强地抵抗,但在瓦渣兵的强大攻势下,对方抛下一些装备后跑到了麻栗寨,高骏崎又乘胜追击,带着大队人马来到了麻栗寨下方的撒玛河谷,结果遭遇到了徐老师他们布下的重兵埋伏。

当高骏崎带着残兵逃回龙吐寨时,寨子已被左能土司吴永清收复了。

第十八章  息争端虎穴冒险

徐老师带着彭生奎等人离开左能土司府时,叮嘱杨师爷等人暂时不要跟瓦渣土司的武装再发生冲突,只需牢牢固守好现有村寨,等他把问题解决后会派人来通知他們。杨师爷担心徐老师他们的安全,就问需不需要多带些人去。徐老师说,瓦渣土司钱安义虽然骄横,但曾带领自己的武装攻打过迤萨,结果被迤萨的马帮武装打得一败涂地,现在他又吃了败仗,恨不得能抱住国民政府的大腿,好有人为他的无礼行径撑腰,徐老师此行代表政府去瓦渣,不仅不会有危险,反而会受到很好的优待。杨师爷还是不放心,就嘱咐何元凯陪着徐老师他们去。

瓦渣土司府坐落在瓦渣梁子上,地势南高北低,东西两侧被虎街河和勐龙河深切,但从虎街河去土司府需要爬山坡,跨箐沟,越过层层梯田后才能到达。

从虎街河谷到山腰,让人感受最深的是梯田的连绵不绝,无论是山坡上,还是山沟里,坡坡面面都是梯田。坡缓处有梯田大如晒谷场,坡陡处有梯田窄如骡马道,甚至还有小如簸箕的梯田,让人难以想象的是每一丘水田里都蓄满了水,仔细观察,才发现每一面山坡上,每一条山箐里都有沟渠,这些沟渠随山势蜿蜒,像神奇的生命线,围绕着大山,又像人手上的掌纹,错落分布于哈尼人雕塑的大地上,它们使梯田有了灵动的生命,潺潺湲湲,淅淅淙淙,弹奏着哈尼人热爱生命的乐章。

沟渠上的水流都源于村寨上方的森林,这些森林是梯田的生命之源,也是哈尼人的生命之源,各个村寨所用的水源由土司派人来管理,而每个村寨的水流又由村民推选的沟渠管理员来分配,从而保证了每一块水田里都有充足的水源。但在不同土司管辖的村寨之间,特别是同用一处水源而分属不同土司的村寨之间,经常会为了争夺水源而发生械斗。

瓦渣土司钱安义早年组织武装马帮到缅甸、老挝等地贩运烟土,也跑个旧、蒙自、河口做锡矿生意,所以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后又在领地内广大的山地上种植罂粟,收取“烟捐”,大肆发财。

随着财富的增加,生性好斗的钱安义不仅在昆明建有别墅,在迤萨盖有庄园,而且还想称霸整个江外地区,他经常借故欺负邻近的弱小土司,唆使属民去与隔壁土司的村民争夺水源,进行械斗,他好借机扩充势力,拓展地盘,而周围弱小的土司在求助政府和思妥土司无望的情况下,只得请路程更远而又好打抱不平的“目乐王”来帮忙,在“目乐王”李元直的武装干预下,钱安义始终未能占到多少便宜,双方的械斗形成了持久的“拉锯战”。

卢汉任云南省主席后,几个弱小的土司再一次上书地方政府请求调停解决,但它们属于不同的县份,而且土司有高度的自治权,地方政府又没有能力也不好插手干预,所以事情一直闹到了省府主席卢汉处,卢汉主席忙于其他事务,就让新成立的“云南省第六行政公署”派人去解决此事。

考察队来到半山腰绿树掩映下的蘑菇房时,因为实在太累,就找了一户人家讨水喝。进入屋子,看到屋子里只有四十见方,屋墙都是用木条子编的,家具什物极其简单,一堆火塘,一个铁三角,几只土碗土钵、几双竹筷就算是一家人的炊具了。几把锄头、弯刀、镰刀挂在木条墙上,大竹筒靠在墙边做水缸,一只打谷子用的木槽里装着所剩不多的稻谷。屋里人的穿着也很简陋,穿的都是粗布衣服,女主人打着赤脚,男主人穿着一双棕绳系的木拖鞋,三个小孩光着屁股,大的七八岁,小的两三岁,还有一个偎在母亲怀里正在吃奶的小孩。猪无厩,与人睡在火塘边,主人铺的是稻草,盖的是蓑衣,女主人和两个较大的孩子都用呆滞的眼神看着躺在“床”上吹大烟的男主人。

看到家里来人,母亲和小孩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男主人欠起了身子,何元凯用哈尼话问男主人:“大哥,能不能跟你们要点水喝?”

“喝吧,喝吧,我们这里别的没有,山泉水有的是。”男主人本来被客人背着的枪吓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听到有人用哈尼话客气地询问,才显得不那么慌张。

何元凯找了一截木头让徐老师坐下,由他和彭生奎站着陪在身边,其他人喝了水之后退到了屋子外面。

通过何元凯的翻译,徐老师了解到,虽然这个地方有很多水田,但打来的粮食除了交给土司和地主外,每年还要经常交给政府派来的征粮官,剩下不多的粮食很大一部分又换作了大烟,而且村子里七八成的人家都这样。男主人边回答徐老师的询问边让客人们吸两口,被徐老师他们婉言谢绝后,男主人还有些生气,认为客人瞧不起他们,徐老师他们没法解释,只得跟男主人交谈了一会儿,让彭生奎留下两元半开后离开了。

接近瓦渣寨子的时候,考察队换上了军装,看到寨子外面的空地上正在赶集。集市里的物品多是些本地的土特产,但无论山民卖什么都要上最少一成的税,就是卖点青菜、萝卜也不例外。土司家丁骑着马,背着枪,手拿竹鞭沿街巡查,看见不顺眼的人,兜头就是几鞭子,被打的人不敢哼一声,抱着流血的头,先是求饶,然后赶紧跑开。

土司钱安义由于事先接到通报,并希望徐老师能为他说好话,所以表现很热情,他把衙门里的职员和小学校的师生,集合在土司府门前的路两边列队欢迎,一看到徐老师他们露面,就让人放鞭炮,让欢迎的人摇旗鼓掌喊口号。看到这种情况,一向低调的徐老师高挺胸脯,军姿威武地检阅了欢迎队伍,还用热情的语言致了答谢辞,然后在钱安义和众多山寨头人的礼让声中率先迈进了土司府。

瓦渣土司府坐南朝北,形制格局与思妥土司府大同小异,只是面积规模要小好些,但装饰还是极其豪华。

钱安义跟其他哈尼族长者的装束一样,穿黑衣黑裤,只是他的上衣是黑色绸缎做的,没戴包头,有一双贪婪而凶横的眼睛,留两撇八字胡,他对考察队的招待倒是很阔绰,除了本地的山珍,还把他的马帮从越南带回来的鱿鱼、海参也拿出来了。

酒足饭饱之后,钱安义带着高骏崎和几个里长把徐老师和彭生奎请到客厅里,等下人沏好茶后,徐老师对钱安义说:“听说瓦渣地区景色秀美,物产丰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高骏崎说:“我们这里盛产大米、棕皮等物,瓜果蔬菜、家禽牲畜也不少,这都是因为土司大人治理有方。”

“这里的物产恐怕不止这些,单靠这些农产品,怎么能盖起这么宏伟的署衙,我听说民国二十六年的时候原有署衙曾被栽种大烟的山民捣毁过。”徐老师暗示说。

“那一次如果不是政府出面帮我收拾暴乱,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藏身呢。” 钱安义在制止暴乱過程中曾得到过驻扎在迤萨的国民党军队支援,从那以后他对国民政府忠诚不二,抗战时期还主动请缨抵御过妄图从越南方向进军的日军,并担任边疆联合抗日游击队第二大队的大队长。

“是啊,政府需要你们来巩固边疆,你们有难的时候政府不会袖手旁观,在政府有困难的时候,你们也能主动替政府分忧,在这方面土司大人可算是江外众多土司的楷模啊。”徐老师有意夸奖道。

“徐督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钱安义听出了徐老师的话外之音。

“不是我有困难,是新成立的行署有困难!”徐老师有意强调说。

“究竟是什么困难,能不能跟我们说说?”其中一个里长问道。

“专员是中央陆军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原在国军里任中将,本来在军队里可以有更大的前程,没想到前方战事一开,却被发配到地方上当父母官来了,你说气不气人?”

“在前方打战是要死人的,专员到地方上来工作,既安全又有权,还能为发展地方经济服务,有什么气人的?如果在高层没有人帮忙,一般人恐怕还谋不到这个职位呢!” 钱安义很清楚,从军队转行到地方的官员大多都是些有背景的人物。

“可我们专员到云南省第六行政公署来,政府只给了他一个空壳子,一切都要他自己想办法。你说他一名不文,拿什么东西来办事嘛?”

徐克明老师在来巡视之前就想好,借这次外出考察的机会,不仅要弄清楚各个地方势力的政治倾向,沿途各地的地形地貌,交通状况,兵力部署,还要为即将开展的武装革命斗争筹措资金,因此每到一个乡镇,他都要根据这些乡镇长或民团首领的政治态度以及经济状况敲他一笔。

钱安义知道行署是省府的派出机构,专员不仅是几个县的最高行政长官,还是地区保安司令部的司令。云南省第六行政公署现在虽然是一穷二白,但辖区内的大小官员以后都得仰仗它来处理棘手事务,自己以前想托人找关系去巴结新任专员尚且找不到门路,今天他绝对不会放过为新的署衙效力的机会,听说新署衙经济困难,他准备适当做一些赞助,于是他说道:“对,对,对,无钱寸步难行,不过我想这些只是暂时的,我们瓦渣虽然很穷,但愿意为新成立的行署尽一份绵薄之力。”

“我们山寨头人虽然没有什么钱,但为政府分忧是我们的职责,我们也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支持政府工作的。”看到土司大人都准备慷慨解囊,几个陪坐的里长没有不掏钱的道理。

“专员因是行伍出身,喜好打猎,可他只有作战用的武器,没有狩猎用的装备,他说下一次到瓦渣来,还想跟土司大人比赛一下打猎的本领呢,你们这儿还在用火药枪狩猎吗?”徐老师问道。

“那是属民们的狩猎方式,我这儿有从英国人那里购买的詹姆士伙伴猎枪,还有弗兰德.安特多猎枪,我会送一把给马专员的。”钱安义说。

“可这个专区都是山地,到哪里都得骑马,专员那匹又瘦又老的骡马恐怕适应不了这儿的地形。”

“骡马我们有的是,需要哪一种骡马,你们可以去我马厩里挑。”其中一个里长说道。

“多谢各位成全,我回去一定会向马英奇专员禀报此事的,相信你们这种急政府之所急的大义之举一定会受到政府表彰的。”徐老师说,“还有你们和溪处等几个土司之间的争吵,卢汉主席责成马专员亲自来过问此事,卢主席的意思是说,在蒋委员长戡乱救国之际,村民之间的械斗就不要让政府来操心了,目前还是应以和平共处,稳定人心为要务。”

“只要溪处等几个土司愿意接受政府调停,我们绝没有异议。”瓦渣土司这几年劳命伤财却没有占到一点便宜,两天前又打了败仗,他也有暂时停息争斗的意思,更何况再闹下去的话会给卢汉主席和新上任的专员难堪,搞不好自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溪处、左能那边我会去传达的,如果他们不听劝告,执意再起争端,就让驻扎在石屏的278团和建水的279团来处理!”徐老师正言道。

经过商议,瓦渣土司还回了溪处土司的垭口寨,并且规定,阿母山上的水源由周围几个山寨的老人协商管理,用老祖宗传下来的刻木分水的办法,依据村子大小和人口多少进行分配。

第十九章  留迤萨拜访同学

在考察队满载着收获准备去左能土司府跟杨师爷会合时,李雅萱和普欣瑶在迤萨城里正按照徐老师的交待去找普欣瑶在建水读初中时的高静怡同学。

普欣瑶的这位同学在初中毕业后不久,就嫁给了迤萨城里一个在外地教书的富家子弟,这一家人与迤萨城里的许多资本家和封建土司头人都有关系,普欣瑶认为要想弄清楚左右迤萨政局的势力,这位同学是最好不过的人选,所以就带着李雅萱去了这位同学的家。

迤萨城里的房屋都是依山势而建,道路也是顺着山势七拐八拐,坡坡坎坎的街道上铺着些狗头石,一条街拐七八个弯,上十几个坎儿是常有的事,为了工作方便,普欣瑶和李雅萱在去同学家的时候没有带家丁,穿的也是在昆明读书时斜襟收腰的蓝上衣和黑色褶裙,整个穿着清新淡雅却有几分稳重和洒脱。

两个女生以为迤萨是江外重镇,治安状况应该是很不错的,所以一路上都没有留意周围的环境,但当她们从小商店里出来时,却发现有几个油头粉面的人鬼头鬼脑的睨视着她们,从装束上看,像是镇丁,但迤萨城里的街痞流氓也是这种装扮,所以两位女生的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不知道是来监视她们的,还是想抢劫她们手里拎着的礼盒,为了安全,两个女生宁愿多绕一些路,也尽量不去走狭窄的小巷。

两个女生在几个“尾巴”的跟踪下,逐渐走近距离高静怡家不远的一个十字街广场。那里有二三十个孩子群聚在一起嬉戏,周围还有无数大人围观凑兴,两个女生紧走几步混入围观的人群里,从人缝中窥视到十几米外的“尾巴”也正向这边走来,两个女生正不知道如何摆脱这些“癞皮狗”时,忽然有一个男孩对着李雅萱做了一个鬼脸,结果引起了其他小孩和大人们的哄笑,在大人小孩的哄笑声中,两个女生乘机滑出人群直奔高家大门口。

高家门槛上坐着四五位中老年妇女,其中一个是高静怡丈夫的三嫂,普欣瑶前次来高家时和她认识,她看到两个女生慌慌张张的样子,就问是怎么回事,普欣瑶用眼睛瞟了一下后面说:“有人跟踪我们!”高静怡的三嫂看了之后说:“没事,那些是这里的镇丁,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不经允许,他们是不敢进家里来的,静怡在家里面,我领你们进去。”

看到普欣瑶她们进来,正坐在沙发上听留声机的高静怡赶紧把音乐关了,欣喜地请两位同学往沙发上坐,普欣瑶向她介绍了李雅萱后,高静怡给每位同学倒了一杯红茶,听了两位同学讲述路上的惊险经历,高静怡又往窗外看了看,然后对三嫂说:“三嫂,那些人肯定是钱太生的部下,他们也太没有规矩了,你叫三哥收拾一下他们呗!”

“那还用你说,我这就找你三哥去。”三嫂说完就下去了。

“你们放心,那些人是这儿的镇丁,以前都是迤萨城里的混混,他们最怕我家三哥了,他们去当镇丁,还都是我三哥介绍他们去的,他们可能看到你们穿着学生装,误以为是昆明闹事回来的学生,所以紧跟着你们不放。”高静怡说。

“他们对所有省城回来的学生都这样吗?”李雅萱问。

“不单是学生,凡是陌生的外地人,他们都要进行盘查,除非你有熟人作保,没有熟人作保的,住在谁家,就由谁领去保甲长那儿登记,经询问没有问题后才能住下来。”

“如果有外地人来这儿工作该怎么办?”普欣瑶接着问。

“那也要由熟人推荐,或有政府官员的介绍信,因为外地人在当地工作很不方便,我们家廖性海正打算回迤萨这里来教书呢。”

“那不正好吗,这样你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普欣瑶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回来教小学吗?”

“迤萨是江外重镇,人口相对集中,很多学生高小毕业后就升不了学了,只得闲居在家,镇里的乡绅们正商量着能不能在迤萨办一所中学,免得那些升不了学的学生们惹出事来。”

“你们家廖性海一定是回来当校长的吧?”

“那可不一定,迤萨的各种势力错综复杂,一切还得那些乡绅们商量后才能决定。”

“你们家在迤萨城里树大根深,无论哪一方的势力都能跟你们家扯得上关系,我看这个中学校长非你们家廖性海莫属。”

“也许吧。”高静怡笑眯眯地说。

“如果真是廖大哥當了校长,你看能不能让他也安排我去他们学校里当老师。”普欣瑶开玩笑说。

“如果真是他当校长,不要说你,就是你介绍的同学,他也不会拒绝的,谁不知道你姑妈是思妥土司府的实际‘掌门人’啊!”

“好了,不说笑了。” 普欣瑶转移话题问,“你们家的生意还是由大哥和二哥打理吗?”

“可不是吗,大哥管理国内的生意,二哥负责海外的生意。”

“听普欣瑶讲,你们家的生意和马帮护卫在迤萨城里是数一数二的。”李雅萱说。

“哪儿有,像担任过边疆联合抗日游击队迤萨司令官姚尚虞的侄儿子姚祺家,还有王荣凯家,他们的生意要比我们家大得多,马帮和护卫也比我们家的还多,姚祺和王荣凯都是欣瑶姑父的拜把弟兄,这一点欣瑶是最清楚的。”

“你们这儿有那么多大富人家,各家又都有自己的私人武装,那么镇公所岂不成了摆设吗?”李雅萱继续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虽然镇公所确实没有多少权利,但镇长是大家公选出来的,他还是有一点实权的。”

“可维持镇公所运转的钱都是这些大富人家出的,谁家出的钱多,他还不得听谁家的话吗?”

“这倒也是。不要说镇公所,凡是那些公益性部门,比如学校,都得有钱有势的人说了算。”

“那政府就插不上手了吗?”

“这怎么可能,各家手里的那点武装还不够278团一个营塞牙缝呢,石屏、建水离我们这儿就那么点距离,如果政府要想管的话,谁敢说半个不字,只是政府拿不出钱来,一般人家又不爱管闲事,只有交给像瓦渣土司钱安义那样既出了钱,又总想抱着政府大腿的人啰,迤萨的团总钱太生就是他家的人。”

“那他的权利一定很大吧?”

“大什么呀,迤萨跟其他乡镇不同,团总虽然是钱安义的人,但大部分的人和枪都是迤萨富户出的,钱安义以前还攻打过迤萨城,谁也不会真心把人和枪交到他的手上,像刚才跟踪你们的那些人,只要我三哥说一声,让他们反过来保护你们都可以。” 高静怡停了一下,反过来问李雅萱,“听说你父亲‘目乐王’有好几千人的武装,他们都只听你父亲一个人的吗?”

“那还用说,雅萱家的那些团丁都是他父亲供养的,当然只听他父亲一个人的。”普欣瑶说。

“我们江外的情况有些复杂,除了那些有土司的乡镇外,其他乡镇都是‘联合政府’,像我叔父高有良,刚开始的时候吧,他代理了裕泰乡半年的乡长也没接到政府的正式任命书,后来听了一个乡绅的建议,给县长周荫槐送了500元半开才被正式任命为乡长。他当了乡长后,因为只有30几条枪,也没有多少人听他的话,好在有钱有枪的简文相和李石生都是比较正直的人,又都是一起到国外跑马帮回来的难兄难弟,大事小事还都能跟我叔父商量着来,不然我们那里要乱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了。”

“我听说你叔父还是浪提乡的乡长?”普欣瑶问。

“浪提、裕泰本来就连在一起,浪提因为就在思妥土司的旁边,谁都害怕稍不小心得罪了你姑父,自然没有人来当这个乡长,我叔父没法,只有兼任这个乡长啰。”

“你父亲高骏崎是瓦渣土司钱安义的参谋,谁敢惹你们家呀!” 普欣瑶打趣说,紧接着她又说道,“雅萱过几天要回目乐去,我因为出门时间比较长,不知道从石屏的牛街转道去元江的仁里乡更安全,还是从裕泰乡那边回去更安全?”

“当然是从裕泰乡回去更安全,别的不说,光路程就少了一半多,不愿意走陆路的话,到了普漂还可以坐船回去。”

当徐克明老师偕同杨师爷他们回到迤萨时,普欣瑶和李雅萱已经弄清楚了左右迤萨的各种势力和他们的政治倾向,两个同学向徐老师汇报后,徐老师问她们:“你们去过镇公所吗?”

“没有。”普欣瑶回答后接着问,“还需要了解什么情况吗?”

“石屏、建水就在迤萨的对面,这里又没有像元江一样的铁索桥,我想弄清楚军队大队人马是怎么渡河到这边来的。”

“要不我和李雅萱去一趟吧。”普欣瑶对自己没能灵活地完成徐老师交待的任务感到有些歉疚。

“不用,你们已经做得很好啦,以你们的身份去问这样的事情会引起怀疑的,还是我带着彭生奎他们去问比较合适。”

到了镇公所,镇长告诉徐督查,从迤萨到石屏需要两天时间,到建水需要两站三天。如果去石屏,头天到牛街,第二天可直接到县城;如果是去建水的话,从牛街往建水方向走,还需在业祖村留宿一天,也可以从官厅直接去往建水。部队过河的时候,可以架设浮桥。回答了徐督查的询问,镇长又对徐老师说:“行署财政科的王力建科长也到这儿来了。”

“他来得正好,我这次代表专员出来,他没给我一分钱的经费,他住在哪里?”

“他住在迤萨最有名的‘鸿运客栈’。”

看到王力建,徐老师问:“老王,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还能来干什么,行署保安独立大队马上就要成立了,我来跟这些‘土皇帝’们要一些赞助费呗,克明兄,像你我这样靠山不是很硬的人只有跑腿的命,你看我,像叫花子一样还得四处去乞讨。”

“你那不是去乞讨吧,前次你任督查的时候,不仅从李润明那儿得到了好处,还从其他乡镇长那里得到不少辛苦费呢,其他百姓孝敬你的就更不用说了,仅凭署衙里的那点薪水,怎么能买得起你这身贵重的衣服,还有你手腕上的这块金表?”徐老师调侃说。

“见笑!见笑!我这些都是当地乡绅看着可怜,还有那些百姓爱惜长官,施舍给我的。”王立建笑了笑,接著说,“咱们不谈这些了,说说你的事情吧,怎么样,还顺利吗?”

“都解决了,不过是几个土司之间的一些小纠纷,我抬出行署的名号,他们就都同意调停了。”徐老师接着说,“老王,我出来的时候,马专员没给我一分钱,走了那么多地方,身上带的那点钱早用光了,你看能不能跟你借点?”

“你们这些行伍出身的人就是太老实,说话也直来直去,你虽然把行署的事情办妥了,但一定得罪了不少人吧,要不然怎么会空着手回来呢?” 王力建虽然这么说,但看了看徐老师身后身材高大的彭生奎,还是改口说,“借多少?”

“少说要200元半开吧,你看我外面还有那么多人。”徐老师指了指站在院子里的何元凯他们。

王科长瞅了瞅那些身挎子弹带,拄着长枪聊天的卫兵,拿出一袋半开银元说:“这可是我的私人财产,你给我写一张借据吧。”他把钱交给徐老师后又强调说,“到时候你可不要忘记把钱还给我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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