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留守儿童为人父母
2023-04-23俞佳铖
俞佳铖
“第一代留守儿童”已为人父母,他们选择把孩子带在身边打工或干脆回鄉创业,如此奔波艰辛,只为让孩子有一个跟自己不一样的童年。
“妈妈说带我去广州,我开心地进屋收拾行李,不敢浪费时间,只带了两件外套和小熊玩具,可等我出来,爸爸妈妈就不见了…… ”2023年春节过后,12岁的果果开学第一篇作文,让丁兰难受了好几天。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儿童节前租个大点儿的房子把女儿接过来,哪怕吃糠咽菜,一家三口也不要再分开。
与其说是接回果果,不如说是接回“年少的自己”。36岁的丁兰曾经是一名留守儿童,儿时亲情缺失的遗憾已无法弥补,只能想方设法不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留二代”。
带娃打工,倔强母亲的无奈
20 世纪 80 年代初期,大规模的城乡人口迁移成为中国最重要的社会特征之一。由于城乡收入差距显著且农村存在大量剩余劳动力,约有2.9亿农民从农村赶往城市务工。随着城乡流动,农民工的子女通常被留在农村,也因此出现了第一代留守儿童。
30多年后,第一代留守儿童已经长大,很多人像父辈一样选择进城务工。曾经的留守儿童为人父母后有着与上一辈相同的生存方式,却有了不同的想法,他们已尝过留守之苦,开始思考该不该让自己的孩子也成为留守儿童?
孙之美的回答是:“我不愿让孩子再经历了。”孙之美的老家在江西省上饶市铅山县,2015年女儿蓓蓓出生后便一直生活在她义乌公司的宿舍里,蓓蓓成了一名跟着父母打工迁徙到城市的“流动儿童”。虽然带着孩子打工很辛苦,但孙之美觉得值。因为对她来说,留守的童年是一段抹不掉的灰色记忆。
儿时,孙之美的父母在浙江省温州市一家皮革厂打工,她被养在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身体不好,去镇里看病的时候就会把孙之美送到舅舅家。生活在别人家的孩子,总是懂事得让人心疼。舅舅爱喝酒,醉了就打人,孙之美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看人脸色,说话做事小心翼翼,生怕没来由地挨一顿拳打脚踢。
“妈妈,我不想待在舅舅家……”爸爸妈妈过年回来,孙之美抓住机会赶紧央求,但爸爸忙着算账,妈妈安排开支,谁都没在意女儿的苦恼:“你不想住舅舅家,那就回奶奶家。”“可是……”孙之美没再说下去,怕惹大人厌烦。她很想知道温州在哪里,皮革厂是做什么的,还一度把零花钱埋在屋后的老树下,想着攒够了就坐火车去温州找爸爸妈妈。
长大后,孙之美也无奈重复着外出打工的命运,和丈夫王建在义乌做日用品电商。女儿出生后,王建想把孩子送回老家,但孙之美不肯。“带着孩子怎么干活儿?你去看看,村里谁不把孩子送回去?”王建很生气。夫妻俩为此吵过好几次,因为孙之美不肯妥协,王建一气之下改去深圳打工。
身在异乡,单枪匹马,既要赚钱又要照顾女儿,孙之美的日子不好过。眼看蓓蓓要上幼儿园了,她担心孩子进不了当地学校就必须回老家读书,成为留守儿童,那么,她的一切努力都将是笑话。
孙之美去当地学籍管理部门问了一圈,惊喜地得知只要办理居住证,孩子就可以在本地入学。那天回宿舍的路上,孙之美去超市给蓓蓓买了一大袋好吃的:“看到女儿心满意足的笑容,就好像自己缺失的童年正在被治愈。”
陪伴虽然可以实现,与孩子相处却仍是一门大学问。随着蓓蓓进入小学,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孙之美发现自己开始管不了孩子,甚至还会控制不住情绪冲孩子发脾气。
事实上,这不是孙之美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很多“留一代”成为父母后面临的共同困境。2022年6月,国家统计局发布的《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全国流动儿童有7109万人,比10年前增长了一倍。上海交通大学附属儿童医院曾经发布的调研报告显示,“留一代”因年少时缺少与父母相处的机会,对如何建立良好的亲密关系知之甚少。长大后,他们和父母的亲密度一般,甚至比较差。当他们成为父母后,在亲子相处与沟通上也更容易出现问题。
对于长大后的“留一代”而言,如何为人父母,注定是一场修行。
不同留守,渴求却一成不变
“小霞,妈妈要去深圳了。”
“深圳在镇上吗?晚饭要不要等妈妈一起吃?”
这是秦孟离开广西老家时和4岁女儿的对话,有趣又莫名让人心疼。秦孟想趁年轻和丈夫去外面多赚点儿钱,几年的离别是为了以后更好的团聚。秦孟在深圳一家尼龙线工厂当流水线工人,丈夫负责机器维修,细算下来,除去房租等必要开支,收入比在老家多一倍。缺席女儿的成长,赚钱成了秦孟心里唯一的安慰。可女儿对妈妈非常依恋,几乎每天都要打视频电话。她常奶声奶气地念叨:“妈妈,你晚饭回来吃吗?明天的晚饭呢?后天的晚饭呢?”
2020年,秦孟把女儿带到深圳玩儿:“现在知道了吧,从家里来深圳,要先坐汽车再坐火车,然后坐地铁。所以,以后吃饭不用等妈妈了。”身处大都市,秦孟的观念悄悄发生着变化,虽然与女儿分隔两地,她一直坚持“云”陪伴。母女俩每天坚持晨跑,一同上绘画、英语培训班,一起拍路边的小草小花,互相点赞,就好像每天都在彼此身边。
互联网像一张创可贴,减轻了骨肉分离的疼痛,这或许是“留二代”比“留一代”幸运的地方。然而这把双刃剑的另一头,足以击破“留一代”们小心翼翼维护的幸福。
苏萍萍是秦孟的老乡,也在深圳打工。最开始,苏萍萍选择把孩子带在身边,因为她当初的务工条件就是公司能帮忙解决孩子的看护和读书问题。最终,苏萍萍选择了一家电子公司,工资不高,但允许女员工带孩子上班,车间还设置了一个儿童区,有专人看护孩子。
苏萍萍的儿子5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在哪里都不安分。苏萍萍无意中发现,只要拿着手机,儿子就能安静一整天。于是,手机成了苏萍萍无奈的带娃神器。谁知,半年后的一天,儿子忽然喊眼睛疼,看不清东西。苏萍萍赶忙带他去医院检查,发现儿子居然已近视300度。“还是回老家吧,那里只有爷爷的一部老年手机。”苏萍萍心痛地和儿子分开,她的一腔孤勇败给了残酷的现实,儿子还是成了“留二代”。
电子产品让“留二代”的生活变得很不一样。“留一代”的父輩是“60后”“70后”,那时电视机是黑白的,没有奶茶、炸鸡和巧克力,更没有平板、电脑和手机,留守儿童还没有成为一种标签,即使缺爱,即使磕磕绊绊,他们也迷迷糊糊地成长起来。“留二代”的父辈是“80后”“90后”,网络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但大门后却是一个懵懂孩童无法分辨的世界。他们享受着网络世界的快乐,父母的愤怒、无奈和焦虑,并不会因为没收手机而消散,这是一场现实亲情与虚拟网络的拉锯战,残酷而持久。
相对于“留一代”来说,“留二代”的物质条件已得到很大改善,但缺少爱和陪伴仍然是永恒的话题。只不过,“留一代”的痛苦是为何追不上父母远走的火车,“留二代”的痛苦则是只能用炫目的屏幕麻痹对父母的思念。
守娃创业,希望爱可以两全
儿子开开出生后,张小洁就把他放在奶奶家,和丈夫去往苏州打工。开开8岁时,数学成绩只有个位数,在老师的三令五申之下,张小洁请了一周假,心急火燎地赶回家,按着儿子的头写作业。
椅子有点儿摇晃,开开跟着摇头晃脑,一点儿不专心。张小洁说破嘴皮子也没用,气得一脚踢过去。椅子彻底散架,开开一溜烟跑了出去:“椅子坏了,不用写作业啦!”“你给老娘滚回来!”张小洁像捉小鸡一样把开开揪回来,开开顺势倒在地上,两腿乱蹬,在院子里刨出一阵土烟。
一连数天的鸡飞狗跳让张小洁近乎崩溃。记忆中,开开一直是个乖巧的奶娃,怎么一下子就变成“问题孩子”了呢?而开开对妈妈的期盼也在那几天里消磨殆尽,他偷偷拿奶奶的电话拨通爸爸的号码:“你让妈妈回去吧,我和爷爷奶奶待在一起就行。”
通宵达旦的工作,转眼长大的开开,让张小洁一筹莫展。她突然意识到,开开正在重复着自己的命运。一边是孩子,一边是生计,想要两者兼得实属奢侈。中国的城市户口附着了住房、医疗和教育等诸多社会权益,外来打工者会遇到种种限制,除了高额房价,后代入学也让大部分人来得了却留不下。因此,分居城乡成了许多打工家庭的无奈选择,也诞生了骨肉分离的痛苦记忆。
和父辈们不同的是,如今很多“留一代”开始觉醒,同时也伴随着挣扎:如果把孩子放在老家不放心,带着孩子打工又太难,那就干脆回家一边守着孩子一边创业吧。
2023年初的热播剧《去有风的地方》中,男主角谢之遥就是一名“留二代”。他本是名校毕业生,在北京一家创投公司担任经理,工作体面且收入不菲,却毅然选择辞职回乡创业。
谢之遥的家乡在云南省大理市云苗村,那里的年轻劳动力大多出门打工,村里基本都是老人和小孩。谢之遥回乡开民宿的初衷就是为了带动村里的经济与产业发展,让年轻劳力在家乡就业,让家庭不必为了生计而支离破碎,也让村里的孩子能跳出留守这个循环往复的圈子,从此再也没有“留二代”“留三代”。
生活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九龙县呷尔镇查尔村的洛桑今年刚满30岁,他可以说是“现实版谢之遥”。洛桑的家在查尔村,海拔3000多米,经济贫困。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洛桑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在物质和精神双重贫瘠的环境里长大,洛桑自卑且叛逆。初中毕业后,他逃也似的离开查尔村,辗转江苏、辽宁、上海多地打工。
成家有了女儿后,洛桑跟妻子在上海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临上小学前,女儿因为学籍无法在上海读书。洛桑纠结了:留下还是回乡?分离还是团圆?当女儿抱着他的大腿喊“爸爸”时,洛桑有了答案。2020年5月,洛桑将全部家当打包好,带妻子和女儿回到查尔村所在的呷尔镇,同时置办一台电脑、一台摄像机、3台手机,通过短视频和直播卖虫草、藏红花等甘孜特产。
农产品电商生意经历了一波三折,如今越做越红火,月收入也稳定在3万元左右。洛桑不仅让家人过上了好日子,还吸引了五六名同乡年轻人回来创业。有的帮他拍摄,有的替他运营,每人每月能拿到四五千元。
“孩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留守儿童有我一个就够了。”1995年出生的占剑飞想的与洛桑一样。他的老家是江西省抚州市乐安县的一个小村庄,为了生存,村里很多人不得不外出谋生,包括占剑飞的父母。
占剑飞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只能在春节见到父母。回忆当年的感受,他说:“很渴望他们的爱,却得不到。”长大后的占剑飞也离开了家乡,去过很多城市,当过厨师、服务员、外卖骑手。结婚后,他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女。骤然增长的养家压力与孩子入园的需求,使他不得不开始重新抉择。看着长得和自己复制粘贴般的孩子们,占剑飞发誓绝对不让他们“复制粘贴”自己的童年。他决绝地带着妻儿回到老家,经过半年寻觅,终于在某集团客户体验中心找了一份客服的工作。
占剑飞发现,老家已不再是记忆中那个落后的小县城了,活跃的电商经济促使老家经济飞速发展,也召唤着年轻劳动力回家就业。虽然赚钱比不上打工多,但看着一双儿女开心的笑脸,他觉得自己还是赚了。他坚信,父母常伴左右的温暖童年,会成为孩子人生道路上勇敢的底色。
为了给孩子一个完美童年,更为了安放心里的那份执念,“留一代”在用自己的方式一路打怪升级,和命运斗争。但显然,这不只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的战争,更是整个社会的一场大考。不同的留守故事,相似的情景脉络,要想终结留守现象,所有人都要努力,让来到城市的孩子可以享受平等的教育资源,让回到农村的父母能拥有同样赚钱谋生的机会。
漂泊与留守,每个家庭都有不得已的痛楚,我们无法轻易定义。一代人长大,一代人老去,一代人萌芽……事无完美,爱却可两全,周而复始间,他们学会了谋生,也学会了谋爱。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