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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激扬的青春写在大地上*
——评大型原创现代泗州戏《春满上塘》

2023-04-20赵兴勤

艺术百家 2023年6期
关键词:冲突农村

赵兴勤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泗洪县泗州戏剧团,是一个颇有发展潜力的地方戏专业剧团。几年前,该团推出的《信仰》一剧,荣获第十三届江苏省“五星工程奖”、江苏省2020年紫金文化艺术节“入选剧目奖”、第十三届“华东六省一市现代地方戏曲小戏大赛”银奖等多种奖项。最近,该团又携新创剧目《春满上塘》(编剧刘涉运、夏广巧、刘洋泉)参加江苏省2023年紫金文化艺术节会演,《春满上塘》荣获“剧目奖”,泗州戏青年演员刘运来获得“优秀表演奖”。泗洪县泗州戏剧团创作之勤,作品之精,演出之妙,令人心生感佩。

一、小剧本蕴藏的大内涵

《春满上塘》的主人公任磊,是农科院的研究生,二十多岁,正是血气方刚、踌躇满志的年龄。他怀揣反哺乡土、振兴农村的宏大志向,告别了大都市北京,回到素有“农村改革第一村”之称的家乡上塘,决心充分利用所学知识,刻苦钻研农业栽培技术。历经两年多的试种,任磊终使家乡失传多年的“胭脂米”得以重生,“试验田播下了青春理想,换来了胭脂米粒粒闪光”(第一场)。

恰在此时,任磊的同学北京姑娘林月,千里迢迢来到上塘,不仅带来了权威部门鉴定“胭脂米”各项指标全部达标的喜讯,还告知任磊,母校准备请他回去任教。同时,久生情愫的姑娘又多次暗示,欲与任磊结百年之好,真可谓喜事连连。此时,泗洪县为促进乡村振兴,举行致富擂台赛活动,村支书苏志永考虑到自己的年龄与能力,自愿让贤,有意推荐任磊出任村主任。一边是繁华大都市的安逸生活,令人向慕的科研工作;一边是沉潜僻远乡野,终生与泥土相伴。究竟如何抉择,这令任磊陷入两难境地。然而,想到老支书的殷殷嘱托“乡村振兴还要靠科学撑篙”(第二场)以及四邻寄予的厚望,他还是下定决心,要扎根农村,带领乡亲们踏上共同富裕之路。

林月满心希望任磊回京工作,以施展其个人才华,得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答案。在“去”与“留”的问题上,两人显然产生了严重分歧,以致不欢而散。任磊此举,不仅家中亲人不理解,就连有意竞选村主任的陈家明也大为不满,暗中阻挠。任磊冲破重重困境当选村主任后,首先想到的是组织稻米合作社,进行产品深度开发。他引导村民以土地入股,通过土地流转,推广种植“胭脂米”。任磊坚信,培植好梧桐树,自然能吸引得凤凰归。绿色健康食品,一定能开拓销售市场,提高农户收益。“勤奋能创造好生活。”(第八场)“想只想栽下梧桐留俊鸟,让咱村年轻人凤凰归巢。”(第六场)在他看来,各自为战只能解决温饱问题,乡村若要振兴,实现第二次飞跃,必须依靠科学。

值得注意的是,任磊倡导的土地流转、规模种植,恰恰发生在曾位列改革开放前沿、名见《人民日报》的上塘村。四十年前,父祖辈率先打破大锅饭,将土地承包到户,使土地产量大翻身,该村也成了农村改革的样板。作品以此为背景展开情节,使上塘村的再次改革更具典型意义。当然,土地流转并非易事。人们已习惯于各自为战、自己管理自己的经营方式,突然转变为合作社统筹、规模化种植,部分群众一时产生误解,以为是收回土地,要走回头路,以致“冰语冷言”,讽刺挖苦,甚至上门吵闹。面对这一难以收拾的僵局,任磊一度委屈、畏惧、犹疑、彷徨,甚或产生悔不当初之感叹。在老支书的一力支持下,他才重新振作精神,挨户走访,并发动党员做好联系群众的纽带,“用爱心和耐心把群众温暖,求大同存小异稳步向前”(第七场),终于重新获得乡亲们的理解、支持与信任,使改革得以延续。

《春满上塘》从表面上看,是一部近几年时兴的表现大学生村官扎根农村、带领群众致富的剧作,与同类题材影视剧、戏剧作品相差无几。其实不然,在轻喜剧的背后,它蕴含多层面的丰富社会内容,间接回答了“时代之问”:

一是乡愁何处寄的问题。我们整天呼唤记住乡愁、留住乡愁,然而,乡愁是一个有着丰富内涵和现实温度的鲜活概念,它必须附着在生活于当地的民众群体身上才得以体现。而“看农村年轻人越来越少,为挣钱都去随了打工潮”(第六场),仅剩孤独老人、留守儿童在苦苦守望。一些往日烟火气甚浓、鸡犬相闻的农村,变得有点空旷冷寂,徒具空壳,乡愁一度变成“忧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这种背景下,乡愁又将安放何处?

二是乡土要否归的问题。当今,国家每年都有数百万的农村籍高校毕业生跨出校门,步入丰富多彩的社会。是否回归乡土,是一个艰难的人生抉择。有的毕业生宁愿在“北上广深”住地下室,啃方便面,也对家乡摇动的橄榄枝视而不见。究其根底,除了学子们想跳出农门、逃离农村,在更宽广的平台上施展抱负的主观原因外,其实,创业门槛高、启动资金少、软硬环境差以及可能出现的冷嘲热讽等人情世故也是重要的制约因素。产业兴则乡村兴,要实现农业现代化这一目标,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不能缺席。应想方设法破除根深蒂固的旧思想观念,通过各种手段鼓励人才回流,让那些当年从农村走出来的青年,把激扬的青春写在乡土大地上。

三是乡情如何聚的问题。当年以包产到户为标志的生产责任制的确解放了生产力,激发出广大群众勤劳致富、改天换地的热情。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科学技术的进步,农业经营模式也亟待变革。机械化耕作、科学化种田、规模化经营,使得延续数十年的农村生产经营方式面临新的挑战,亟须变革与重组。“新时代要有新思考,谋发展必须有新招。乡村振兴国之大计非常重要,年轻人要把重担挑。”(第六场)剧作借主人公之口,很好地回应了乡情如何凝聚的问题。剧中提出的“基层党建+合作社+群众就业”的发展策略,也正是新农村建设迫切需要的良方。

四是乡村由谁建的问题。乡村振兴需要人才,必须要留得住人。留人,首先要靠足以引发青年人创新兴趣的科技兴农事业。当然,还有转变农民思想观念的问题。青年一代,多放飞自我、驰骋理想,若要让他们沿袭祖辈年复一年扛锄头、打坷垃的平淡生活,显然已无可能。年轻人要寻找一个施展身手、反馈社会的坚实平台,而农旅融合、科技兴农,恰为他们提供了施展才能的大好契机。“科技兴农也是一条金光大道,在上塘照样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第五场)“土里定能刨黄金”,“打造特色的‘稻米小镇’发展旅游业”,“绿水青山就是咱的绿色银行”。(第四场)这正是任磊通过亲身实践写下的答案。

优秀的剧作家,应用他的作品观照人民生活、表达人民心声,教育人,鼓舞人,激励人,给人以前进的希望与进取的信心,应当成为时代风气的引领者,未来形势发展的较精准的预判者,而不是躲在现实生活背后评头论足、指手画脚。一切有价值、有意义的文艺创作,“都应该反映现实、观照现实,都应该有利于解决现实问题、回答现实课题”[1]324。《春满上塘》一剧虽不甚长,但却以小见大,艺术地、圆满地、妥帖地回答了困扰人们许久的农村振兴方面的重大问题,可谓小剧本蕴藏大内涵。

二、小冲突背后的大张力

戏剧不能没有冲突,矛盾冲突是现实生活中博弈、运动、发展的常态表现,同时,也是戏剧的本质特征。没有冲突,何来看点?“戏”又从何而出?本剧大致设置了三大冲突。一在情感线方面,任磊与林月的冲突,主要表现在“去”与“留”之选择与争执上;二在事业线方面,任磊与陈家明等人的冲突,这一点在竞选村主任上有集中体现;三在思想线方面,任磊代表的开拓进取的新思维与农村固有的“单打独斗”的小农意识之间的冲突。这三个冲突,生动表现出任磊志存高远、锐意进取、不计私利、敢于担当的新时代青年精神品格,人物塑造血肉丰满,生动感人。情节的推进,既符合生活的逻辑,满带着人间烟火气,又与时代精神相呼应,安排颇为巧妙。当然,有的冲突,作者为了减省情节,芟除枝蔓,采取了隐性处理的方法,如在“去”与“留”的问题上,任磊与父母的冲突就没有搬至场上,而是用王二喜与牛永利的对话从侧面作了简略交代,使主要人物形象得以集中表现。

《春满上塘》这出戏一个又一个小冲突的背后,隐含着巨大的戏剧张力。如情感线的冲突,实际上也是思想的冲突。关于任磊人生道路的选择,林月从不解到理解再到实现思想与感情的双向融解,她毅然离开北京,主动赶来上塘,与心上人共同开发研究精品水稻,为振兴新农村贡献力量。这种从北辙到南辕的转变,外因可能是同学、亲朋的批评教育,内因则是思想上卸下了包袱、接受了洗礼、达到了共情,实际上就是通过任磊人格的魅力、现实的感召力对冲突积蓄的能量进行了有效的疏导和排解。事业线方面的冲突也是如此,陈家明、牛永利等反面角色的趋好转变,实际上展现的仍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思路,是一个由抵牾、碰撞到融通、交汇的渐变过程。

由于思想观念层面的戏剧冲突较为抽象,从艺术表演上看,这无疑增加了表现的难度。泗州戏的许多传统身段与特色表演,如踩垫子、入被窝、探海、高桌抢背、单双蹬椅、卧鱼、蹦子等,皆很难派上用场,更多地要靠演员肢体语言的细微变化来呈现,这对一众演员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在构剧技巧方面,《春满上塘》还妥帖地吸取了电影艺术中切换的表现手法。如第二场《抉择》,写的是任磊在“去”与“留”上陷入沉思,一时心乱如麻,思路难以厘清。“十字路口怎抉择,去留两依依。”按照常理,接下来很可能会写任磊的思想转变过程。然而,剧作却避开寻常路径,由任磊的凝眉沉思,直接切换至第三场《密谋》。陈家明在家设下酒局,拉拢身边人托门路,找关系,打招呼,拉选票。此画面的直接插入,使剧情得以跳跃式发展,省却了繁缛细节的铺排,更符合当代观众的审美需求。第七场《克难》,将身处北京的林月与远在上塘的任磊互通电话这两幅生活场景置于同一画面,采用的是电影艺术中“蒙太奇”的表现手法,借助画面的有机组接,不仅使场次得以简化,为演出提供了方便,还使得情节的表述更为流畅自然,有助于人物描写与性格刻画。

三、小剧种展现的大作为

剧中的任磊,是从上塘村走出去的受过多年高等教育且富有宏大理想与远见卓识的优秀青年学子。在他身上,既有与生俱来的农村青年质朴敦厚之品格,又有浸润学府多年、修养有素的优雅气质以及当代青年人敢作敢为、敢闯敢试的冲劲。这一点,任磊的饰演者刘运来就拿捏得非常到位。如初出场时,听闻林月呼唤,他赤脚跑来,又感觉不妥,于是仓促返回,穿雨靴复上,见到林月之时面露羞涩之情。林月有意当众表白,任磊局促不安,嗫嚅慌乱,这些都体现出农村出身的学子在两性关系处理方面淳朴诚实的一面。刘运来的表演可谓丝丝入扣,合情合理,恰到好处。尤其是竞选上村主任后,土地流转之事严重受挫,竞争对手陈家明心有不甘,暗中使绊,心上人失望地离他而去,村民牛永利借酒上门发疯,来了一通《水浒传》中泼皮牛二式的无理厮闹,父母不理解而唠叨埋怨……这一切,都让任磊陷入烦恼、焦躁以及困惑之中。他时而手捧秧苗、沉默不语;时而捡起牛永利摔破的碗,神色黯然;时而奔至湖边,听涛声而心潮起伏;时而席地而坐,凝思遐想,回视自身;时而原地辗转,寻寻觅觅,徘徊无定;时而突然起身,似急于寻觅失去的过往。这一系列复杂的情绪,都是靠不同的肢体语言、动态神情而缕缕传示的,使有意报效家乡的青年学子内在心理的起伏跌宕惟妙惟肖地再现于舞台,给人以有温度的质感。若非有多年的艺术积累和对戏曲艺术精益求精的执着追求态度,表演者难以让任磊这一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立”在舞台上。

饰演林月的杨雯静,对出生于大都市的青年女性学子性格的把握也颇有分寸。初来上塘,跃入眼帘的农村风光给她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她以清丽甜美的和婉曲调,吐露出青春萌动的欣喜与不安,处理得恰到火候。见到任磊父母之时的问候语“伯父好”“伯母好”的变调处理,与她对未来身份的自我预设颇为吻合。拿腔捏调的背后,蕴含的是准儿媳骤见公婆之时的本然状态,给这一生活细节注入了喜剧意味,强化了看点。她的生活理想并不过分,无非是“找一个像样的工作,嫁一个靠谱的人”(第五场),希求安安稳稳生活。尤其是追求“靠谱的人”,放在当下环境下,更容易让人理解与接受。林月传递信息,本来完全可以通过打电话解决,但她却不辞辛劳、长途跋涉,亲来上塘,实则心里另有“小九九”,想争得更多与任磊接触的机会,多和他进行思想沟通与交流,进而吐露心声,以订下终身大事。岂不料,心上人婉拒留校任教,甘愿放弃大好前程,坚持在家乡上塘创业兴农。目下情境与林月的最初设想出现了较大反差,她一时难以接受,故依依不舍离去。临别之时林月“苦笑”,并无奈轻声道出:“看来,是我该走的时候了。”(第五场)音量的掌控、语调的把握,皆切中女主人公当时的心境,有传神之妙。尤其是最后的一声“再见”,声量突然提高,发音急促、简洁、果断、决绝,其中蕴藏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与不忍。杨雯静对这一人物内在心理变化的处理很得体。也正因为有前面的“不忍”与“不舍”,所以后来林月的转变才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剧中的其他演员,如饰演支部书记苏志永的李淑君、饰演庚婶的李洪湘、饰演任庆庚的孙立海、饰演陈家明的王浩,以及饰演牛永利的郑松、饰演王二喜的李亚军,皆有不俗的表现。李淑君音域宽阔,高低随意,收放自如,表演落落大方,举止得体。李洪湘唱腔高亢明亮,清脆快爽,装饰音技巧似有南路拉魂腔的况味,且表演亦流畅自然,生活气息较浓。这些,均说明该剧团有较强的整体实力。

本剧在音乐设计方面也颇见特色。它不单纯追求技巧,还紧紧扣住剧情的发展变化、场上人物的心路历程精心设计,声腔节奏的调控始终服务于这一中心。如《受挫》一场,陈家明所唱“难看”一段,采用的是【扑灯蛾】曲调。拉魂腔系统的剧种,极少唱此曲,很可能是受了京剧的启发,适合表现陈家明落选后失意、沮丧的心境。王二喜、牛永利所唱“二两花生”,则显得轻松、俏皮,且近似数说,加浓了幽默诙谐的一面,使情趣、谐趣油然而生。而任磊对陈家明所唱诸曲,皆节奏舒缓,娓娓道来,字字落地有声,语重心长,体现出主人公对乡邻的真切关心与殷切厚望。即使幕间曲的连接,也自然巧妙、颇为和谐。至于伴唱,有时还吸收了地方小调的艺术元素,又带有泗州戏唱腔的某些韵味,同样很好地配合了剧情的表达。

新剧创演,是一个互为牵动、互为融合的系统工程。艺人、编剧、作曲、舞美、灯光等,必须通力合作,尽力开拓,倾力打造,才可能推出经得起观众检验的精品。《春满上塘》的成功上演,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当然,该剧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世代生活于乡村的农民群体,历经种种折磨,逐渐悟出自我保护之法,比较注重实际。乡间有流行日久的俗语:“你说袖子里有条胳膊,我也得摸摸,看是假是真。”本剧第七场,任磊因土地流转遭到不少村民的抵制、抗拒,甚至上门大闹,搞得他心灰意懒,“身疲惫意乱心烦”“骑虎难下做了难”,以致产生撂挑子“辞职不再管”的想法。而紧接其后的第八场,则是外出务工的年轻人纷纷返乡,加入振兴乡村的大军。即使当初对土地流转十分抗拒的陈家明、牛永利等人,也一反常态,投入秧苗种植之中,这一转折显得生硬突兀,缺乏必要的情节铺垫与逻辑上的交代。还有,林月以传递好消息为由头,风尘仆仆来到上塘,意在“吐露心声凤求凰”(第一场),此表述亦欠妥。唐人欧阳询《艺文类聚》引《瑞应图》曰:“凤凰者,仁鸟也。雄曰凤,雌曰凰。”[2]1707凤求凰,一般指男追女。汉代文士司马相如追求相貌姣好的女子卓文君,以琴心挑之,作《琴歌》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3]881后世《西厢记》即沿其意,将张珙向崔莺莺求爱时所弹之曲名为《凤求凰》。此剧是林月主动向任磊示好,用“凤求凰”不妥。还有,让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庚婶唱出文绉绉的“结秦晋”之语,亦欠斟酌。

当然,瑕不掩瑜,《春满上塘》仍不失为一部富有前瞻性的反映农村现实生活的优秀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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