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感、社会感与学术想象力
2023-04-20陈心想
陈心想
当读者与作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尤其是作者把读者只能意会无法言传之处用文字非常精准地表达了出来,那种阅读体验无比美妙。可能是多年来感觉到学界一些学者的作品比较缺乏“历史感”,或者觉得不少作品像“飘浮在高空中的一朵云”,距离普通人日常实际生活太远而缺乏“社会感”,即所谓的“不接地气”,当我近日阅读彭刚先生的著作《叙事的转向:当代西方史学理论的考察》(以下简称《叙事的转向》)时,就产生了这样的共鸣,尤其是读到《历史理性与历史感》时,更是感到其中的道理甚合我意,与我长期的思考和感受合到一块儿了,并进一步启发了我对“社会感”和社会学研究的思考。
多年从事社会学研究使我有一个体会,社会学虽然说是以研究现代社会开启的学科,但从某种意义上看,何尝不是一种历史研究。费孝通先生总是说,从实求知,是从已经发生的社会事实里面分析總结出道理来。已经发生的“社会事实”在某种意义上也已经是我们的“历史”。不过,那些研究久远一些的社会问题或者现象,在一般社会学者眼里才是历史社会学的领域。历史和当下,甚至可以说“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位一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缺乏“历史感”,也难以具备当下的“社会感”;缺乏对当下社会的体悟,同样难以具有敏锐的“历史感”。
作为学者,我们的作品,不论是著作还是文章,作为研究成果如果可以说是成功的研究,大概一定程度上就取决于作者的这种“历史感”和“社会感”,至少缺乏了它们一定不会是好作品。在这方面历史学与社会学是相通的。作为史学理论史研究者的彭刚先生在书中写道:“评判某一个特定的历史理解是否成功,当然有着多种因素和标准。在必须满足历史学在长期发展过程中所积累起来的对于史料运用的史家技艺的要求之外,有时候,我们甚至会仅仅因为某种历史理解所采用的史料或者其建构的历史世界违反了我们的经验常识而拒斥它。”接着引用伯克霍甫的话说:“一种历史的真实性,也可以根据它是否能够很好地与读者关于世界是如何运转的理解和经验相符合来加以判断。”这就要求史家对历史上社会(也可以说是映射着现实社会)的运转一定要有充分的领悟,否则就难以把历史文本呈现给符合读者体验的历史(社会)。作者这样把不同类型的学者进行比较,笔者深有同感:“科学史(比如数学史)上不乏不谙世事的天才,史学史上的史学大师却不能缺少‘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健全理智。我们难以想象,毕生静坐书斋的历史学家,如果对于追逐权力的欲望完全陌生,却能够勾勒出具有说服力的政治史的图景……”何止是历史学研究需要“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笔者从事的社会学研究同样不能只满足于“毕生静坐书斋”。社会学发展出了“田野调查”或者“实地调查”,但如果没有一定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基础,调查者到了田野也很可能成为被调查者愚弄的对象。在他们眼里,不懂人情世故的调查者就是“书呆子”,也许只是当面被恭敬而已。在对社会实际如何运转方面,社会学家和史家一样,必须“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唯有如此,才能有“历史感”,或者笔者以社会学者的角度说,才能有“社会感”。
世界上看似矛盾的道理往往是辩证地统一在一起的。正如这样两则谚语所说:一则是“太阳之下无新事”,另一则是“历史绝不重复”。这恰恰正是历史“过去与现在、各种相似甚而看似无关或相反的历史现象之间,既有相通相同之处,又复有其相异相分的地方”。因此,作者说:“历史感的一个表征,就是对于这些异同的高度敏感和恰切把握。”由于这种同与异的辨析,“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切历史研究就都是一定程度上的比较研究,而对异同的敏感和辨析则是历史理性的重要功能”。这一道理用在社会学研究上毫无违和感。社会学古典大师马克思·韦伯主要是做比较历史研究,倡导社会学想象力的米尔斯也一直说社会学是比较研究。这就是说,在对同与异的敏锐意识上,不管是史学家还是社会学家都要具有“历史感”或者说是“社会感”。
想象力是完成一切杰作的必备品质。米尔斯称社会学的想象力是一种把个人遭遇与社会结构和历史进程联系在一起的心智品质。不管是说“历史感”还是“社会感”,都需要一定的想象力,通过想象力把看似无关的要素有机联系在一起,把不完整的“拼图”拼完整。彭刚说史家的健全理智“在包含了对于世界如何运转的深入了解、更加开放和包容的价值观之外,还需要历史学家具备开放而自我克制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作者称为“历史想象力”,并解释了两个修饰词的意指。“开放”是说“这种想象力包罗甚广:在习见的史料中间发现隐微而重要的联系,于他人看来题无剩义之处探幽发微,别有胜解;提出能够给旧有的领域带来崭新视角的新问题的能力;对于人性在各种条件下的可能性有所洞悉等等”。“自我克制”则是说“历史的想象应该自觉地受到史料和现实世界可能性的约束”。只有有了这种约束,才能不偏离历史学家作为史家研究历史的职业身份,有自己的“分寸感”,否则可能“错置时代”,甚至沦为江湖术士之流。不管史家如何把自己“同化”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如何“移情”,如何强调对历史对象的“复活”或者“重演”,都不能不受到这些约束。这种“历史想象力”同样适用于社会学家,与米尔斯的社会学的想象力不同,我们暂称为社会想象力。社会想象力也是需要“开放”和“自我克制”作为修饰词的。这些想象力,总体上都可以说是学者们的“学术想象力”。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学者,没有学术想象力都很难产出杰作。
具有了学术想象力,研究的天空才可能更宽阔和明亮。比如,在研究对象上,笔者对彭刚的这一观点深有同感。他说:“具体的历史学研究的意义和价值,并不完全取决于其研究对象的大小和重要性(且不论大小和重要性总是相对于人们所要观察的特定的历史脉络而言的,就仿佛对于特定个体的生活而言,平常至极的家人比之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远为重要)。籍籍无名的小人物、过往不为人知的发生在僻远之地的小事件,也可能折射出特定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世界,让我们从‘一滴水中看出整个世界’。”笔者新发表了一篇《生命历程研究质性取向及其意义》的论文,其中就提出通过可能被人们忽略的普通个人的人生历程来研究社会结构和社会历史进程。笔者认为,“个体生命带有社会世界的印记。正如古语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虽然个体很难带有时代进程中所有方面的印记,但这些印记确实是他们穿越历史时空隧道留下的痕迹,在变迁剧烈的社会中尤其明显。所以,对个体生命历程进行研究的时候,在结构框架上要有意识地把多重历史联系起来,个人生命经历可以体现由小到大的家庭(或者家族),地方社会、国家和世界的历史进程”。正如作者引用伊格尔斯的话说:“……微观历史学家们尽管是专注于地区史,却从未丧失过更广阔的历史与政治语境的眼光。”与史学界一样,社会学界也从来不乏于微观研究中展现宏观视野,由小问题着手而得出更具宏观和普遍意义的社会学研究的案例。见微知著、由小见大是“历史感”的构成成分,也同样是“社会感”的组成要素。
《叙事的转向》写的是历史哲学(或者史学理论)从分析学派向叙事主义的转型。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前的史学理论是以分析学派为主要范式。而在叙事主义代表人物之一的安克斯密特看来,分析学派的基本理论倾向主要有两个路数:一是概括率模式,认为“任何成功的历史解释,都是将特定的历史现象纳入某种一般性规律中才得以实现”。读到这里我想到几年来我参加评审研究生的论文或者参加论文答辩中的发现,不少学生的论文强行将自己研究的社会现象纳入“某种一般性规律中”,不管是吉登斯、布迪厄,还是拉图尔等的理论,颇为符合这种模式。就是用自己研究的现象“削足适履”地作为那些社会学家的某个理论的注脚,失去了自己的独创性和个性发现。还不如干脆去掉那个理论“虎皮”,把社会现象和问题的来龙去脉枝枝节节叙述清楚,做个叙事主义的转向。笔者2008年就写过一篇《叙事·理论·数理统计:也与本科生谈论文与治学》(收录在《明尼苏达札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就在倡导本科生甚至硕士生要以叙事方式写作社会学经验研究的论文。第二个路数是逻辑关联论证模式,强调“只有对历史当事人的内在思想有了充分的把握,才能对历史现象达到深入的理解,而此种把握端赖于历史学家对研究对象内在精神世界的成功‘重演’”。社会学者倒是极少有这类主张,多的是“只见森林不见树木”,个人被隐匿了。不过在安克斯密特看来,两个路数都“表现出了历史感的缺失”。作者把安克斯密特对分析学派史学理论的批评认为“似可概括为对其‘有见于同,无见于异’的指责”。以海登·怀特1973年出版的《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为标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分析学派为叙事主义史学理论取代。
叙事主义史学理论不再聚焦于历史解释这样的认识论问题,而是将历史学进行了“文本化”转向,也是“语言学转向”。叙事主义“以历史文本整体作为资深考察的对象”,史料与最终的历史“文本”的关系得到了新的认识。“在这一理论范式下,人们认识到,历史学因其承载工具是‘日常有教养的语言’,从而具有不透明的特性,无法毫无扭曲和不加损益地将‘过去的真实面目’传达给读者,而总是渗透了史料制作者和史料阐释者的价值倾向、审美偏好、政治立场等各种‘主观’因素;历史文本的整体的特性,不是构成它的对于历史事实的单个陈述的简单总和,所有陈述都为真的某个历史文本,完全可能被人们普遍视为无法接受的扭曲了的历史图景;如此等等”。这一说法放在社会学研究领域,亦复如是。但是作者指出,这一史学理论有过之而无不及地缺乏“历史感”。安克斯密特和该理论领域新锐人物鲁尼亚发展了怀特开启的史学理论,前者提出“历史经验”,后者提出“在场”概念,都是为了感受“如其所是”的过去。作者这样概括:“如果说,历史感的一个重要内涵,就在于史家能够在意识到自身时代与另一时代的差异的同时,真切地体验和感知到过去,仿佛置身于过去之中,‘设身于古之时势,为己之所躬逢’,那么,此种理论转向就可以说是将历史感置于了史学理论的中心位置。”
历史感和社会感以及想象力都很难避开一个问题,即“后见之明”。在附录一《后现代视野下的沃尔什——重读〈历史哲学导论〉》一文中,作者讨论了这个问题。在社会科学研究中,所谓“后见之明”问题常常为学者们所忽略,实际上非常值得关注。
“因为了解了事件的进程和结果,我们往往自觉不自觉地就会带有一种目的论的眼光,把和事件相关的过往所发生的一切都看作一连串导向最终结局的链条。认为只有将它们视作链条中相互关联的各个环节,事件过程和环节本身才能够得到真切的理解。”以这样理解来说,目的论忽视了在每个关节点上,都有多种可能性时刻向人们开放着,“而且,最终成为现实的虽然绝对不会是不可能性,却也不会是只此一种可能性”。不然,社会和历史就没有了“自由”,一切都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铁定的必然性”。“其实,最终成为现实的,只是可能性中的一种,而且,还未必就是其中最大的那种可能性”。这种目的论问题不仅是分析历史事件和过程要避免的,也是社会学研究者做社会研究和分析中须极力避免的。
阅读《叙事的转向》是一次愉悦惬意的旅程。该书共分八章,加上三个附录:两个前序和后记。尽管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说,该书呈献给读者的并非一部框架严整的专著,主要是围绕论题的论文组合在一起的“文集”,但整体从案例到归纳还算是比较完整系统的史学史著作。品读本书犹如在满园春色中漫步,这里只折出其中几朵与读者分享芬芳。作为后现代主义的叙事主义史学理论的转向,作者的梳理和评判清新并富有启发,历史学和社会(科)学研究者都可从中汲取營养,繁荣自己的学术花园。
(彭刚:《叙事的转向:当代西方史学理论的考察》,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