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树》:成长视角下的代际撕裂与反抗“无名”
2023-04-18王敏
王 敏
(包头师范学院教育科学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
回族80 后女作家马金莲的《孤独树》[1]以厚重的笔墨对中国西北农村祖孙两代人的“留守”生活进行了精微刻画,在简单素朴的故事情节中氤氲着浓厚的西北乡土风俗,在平凡普通的日常叙写中凝聚着人物深重的孤寂、渴望、迷茫与挣扎。作品用三十多万字的篇幅描绘木匠爷爷、木匠奶奶和他们孙子哲布的日常生活,对中国底层农民及其后代受时代变迁影响下的精神世界进行了充满人道关怀的艺术呈现。
一、触目惊心的代际撕裂
作品中,木匠爷爷和木匠奶奶扎根黄土地,沿袭着祖辈世代不变的生活方式,以极大的勤苦耐劳守护着土地,含辛茹苦地供养着子孙,希望他们靠学习知识可以拥有一个可能不一样的未来。马向虎和梅梅则绝然斩断这种生活方式,走出乡村进城务工,把幼小的孩子丢给爷爷奶奶,希望有朝一日能在城中立足并将孩子接到城中。然而他们在被雇佣的境遇中几年都无法回家,最终在艰难的生存中遭遇家庭解体,成为主体性缺失的存在,于是哲布成为留守儿童,在巨大的情感缺失和日益孤独中一天天长大,茫然无助地面对不可知的未来。在年轻人进城务工的时代大潮和乡村变迁中,木匠爷爷一家三代遭遇了最无奈而痛苦的代际撕裂:一辈子守护着土地的爷爷奶奶、极力摆脱这种生存方式的爸爸妈妈、以及最柔弱的只能被动承受留守命运的儿童,乡村生活中“子辈”(对哲布来说是父母)的缺席造成三代之间塌陷式的存在,形成让人触目惊心的代际撕裂。
小说开头写木匠奶奶打袼褙、木匠爷爷做木箱,一心希望儿子能上大学,能走更远的路。但高考落榜的马向虎离家打工,两年后就领回了未婚同居的梅梅。木匠奶奶在欣喜和惊愕中接受了儿媳,对她不知“搭把手”,吃饭坐在“上岗子”,没结婚就“大明大亮地去一个房里睡了”默默地承受着。老两口一方面羞愧于儿子与梅梅的行为,另一方面满心欢喜地准备迎娶新娘,然而等到的却是小两口因拿不出一万块钱彩礼,只好不告而别去打工。这里,作者运用充足的笔墨描写了留守老人的意外、期待与失望,在巨大的情感张力中展示了两代人在伦理价值、宗教信仰、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差异以及这种差异所造成的代际断裂。有孕、回归、仓促结婚之后,小两口决定在孩子满月后再次出走打工,巨大的惊愕和不解再次造成两代人之间强烈的冲突,虽然梅梅最终因母爱伦常留了下来,但还是在孩子一岁的时候再次离开。这就是哲布生存和成长的基本背景。
断裂似乎是必然的,于老人而言,“他们只盼着他能好好念书,跨出农门,再也不要重复他们这种讨生活的方式”;于马向虎而言,“自己真的要像父亲一样,流汗流血地苦死扒活,一辈子从土里刨食?”这种期望和质疑构成中国几代农民在生存困境面前的基本情感诉求。“难道要一辈一辈这样重复下去?”被否定了的原始辛劳的农耕生活就成为代际撕裂的主要原因。木匠爷爷和木匠奶奶所承继的是中国农民世代传递的生活方式,有田可种,辛勤劳作就有饭可吃是他们的基本信仰。然而这样的信仰又是相对的,他们不希望子辈继续向土地讨生活。念了十几年书的马向东毫无农耕经验和意愿,去城里打工、挣钱,成为他的必然选择。然而,进城务工又岂是一条坦途,背井离乡、居无定所、被克扣工资、不能赡养老人和陪伴家人,婚姻脆弱不堪一击,马向虎所拥有的另一种人生依然脱不开“贫困”的漩涡。
这两代人的“留守”和“离开”所造成的代际断裂实际上显示了工业化时代对中国农民生活方式造成的深刻影响,无论是老一辈认知观念的“动摇”,还是年轻一辈出走的“坚决”,都是现代工业化进程中城市发展对农民生存方式的影响所致。城市似乎有无限的可能,有无限的发展,成为乡村中年轻人摆脱宿命的希望所在。然而在这部作品中,与乡土生活场景的具体而微比较起来,城市生存场景被隐藏起来,成为一个不在场的“存在”,它更像一个巨大的有吸附力的黑洞,将农村大量青壮劳动力都裹挟而去,只留下巨大的“断裂”与无奈的“留守”。
于是,作为第三代的哲布只能无奈而痛苦地承受着巨大的孤独。一岁半被父母狠心留下那晚,没有妈妈睡不着的哲布把爷爷奶奶折腾得人仰马翻,不慎将头磕破了,留下一块永远都不再长头发的疮疤。渐渐地,“说到妈妈,他已经忘了,心里能想起来的,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爸爸妈妈是谁?坏人吗?我们家不要他们!”接爸爸电话时,“脑子里总在恍惚,不能确定这个陌生的声音真的就是那个他熟悉的虎子。”对父母日益加深的陌生感是哲布生存的基本底色。作品细腻入微地书写着哲布在各个成长阶段所体验的孤独,所谓“孤独树”正是从日渐成长的哲布的视角来命名的。孤独本是人的生存常态和本相,但哲布的孤独却成为一种触目惊心的疮疤式存在,使人去警醒反思这代际之间被撕裂的根源。木匠爷爷一家三代人就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大树,在时代潮流的冲刷下,终至成为无根的飘萍。
二、成长视角下的孤独书写
《孤独树》共十八章,作品从第六章开始选择从哲布的视角来书写祖孙的日常。与西海固其他作家相区别,马金莲在创作中经常采用儿童视角,《父亲的雪》《蝴蝶瓦片》《赛麦的院子》以及获鲁迅文学奖的《1987 年的浆水和酸菜》都是儿童视角。这些作品以儿童视角呈现充满温情的乡土生活和童年记忆,使乡村朴实琐屑的日常生活充满诗意。但与截取生活横断面的儿童视角写作不同,因为成长涉及主人公经历“时间”之后形成人格精神结构,所以成长视角会更加纵深地将主人公的成长经历与生活场景展示出来,并从这种展示中显露作者对时代人生的观察与思考。《孤独树》这部长篇小说从哲布出生一直写到他参加中考的十五岁,以极大的容量徐徐展开哲布从懂事一直到出走的内心世界,对这种与成长相伴随的孤独的不同层次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描绘,给人一种真实可信又极具震撼的阅读感受。
与哲布的成长相伴随的是他那如影随形的孤独:当他懵懂地探索外在世界的时候,只能“一个人跑到大门外耍自己的……看野兔在菜园里翘着后腿高高跑过,看野鸡在梁坡上的草丛里拍好看的翅膀。看门前那条弯弯曲曲的路上经过的人”,摸摸驴子的嘴唇,追着旋风跑,让阳光抚摸自己的脸;爸妈短暂归来后又要面临分离,爱与温情过后更大的孤独体验盛满了哲布小小的内心,“哲布看脚下,他的影子短短的,薄薄的,像个满怀心事的孩子,他踩着影子一步一步往高处走。……再坚强的目光,也越不过这高高的山。……再高大的山,也挡不住心里的想念。”作者用直抒胸臆式的简朴语言直接替人物发声,表达留守儿童融合着思念的刻骨孤独;由于思念哲布去摸“像妈妈的蛋蛋”的牛奶包,由于思念哲布种下了五棵象征着家人的柳树来和自己作伴,由于思念哲布看到老雀喂养刚出生的小雀而精神恍惚。对于哲布来说,在乡野自然中成长的幼年并不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而是亲情缺失下日渐萎顿的生命灵气。去学校上学,哲布并没有融入同学当中,反而受到同桌的嘲笑和伤害,高年级同学的欺侮,内心充满巨大的压抑和悲苦。“要做什么?能去哪儿?他望见一种灰苍苍的东西,首先从山下沟深处升起。它薄薄的,软软的,在移动,膨胀,上升,弥漫,以一种奔跑的速度向山头压来。”这里,孤独已经演化为绝望在主人公内心深处缓缓升起。接着,善良的新同桌马舍尔的奶奶去世,黑狗死亡,马舍尔离开,很多同学陆陆续续进城,哲布眼中的世界“混沌”“模糊”“苍茫”“寂静”“沉默”“那些小时节陪伴他的孤单,一点都没有减少,倒是越攒越多了,多得他心里装不下,简直要把他压垮,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作者就这样用窝窝梁的山坡、那棵叫做哲布的树、黄土坡上刮过的风、院子里不会说话的牲畜、突然去世的马舍的奶奶以及唯一可能成为朋友的马舍的离开这些意象和情节,不断地强化着哲布的孤独。对于这个生于斯长于斯却被忽略了的个体生命,作者用饱满酣畅的笔墨对其成长中所体验的孤独进行了细微呈现和精确展示,真实地表达了一位人民立场的作家对留守儿童个体生命的深切敬重。
小说在线性结构中即在哲布渐渐长大的时间之流中对孤独进行了层次鲜明、立体生动的摹写。作品对他者个体主观感受的描绘之所以丝毫没有给人隔膜之感,是因为叙述者与视角人物真正地实现了合而为一。姚苏平在批评中国儿童文学“留守与流动儿童”书写时说:“早已摆脱童年生活艰辛的作家们难以进入到当下的底层困境中”“无法从自身的童年经验中推演出当下的留守与流动儿童的实际生活场景。”[2]而马金莲的创作却以对哲布独特成长环境中心灵图景“敬畏地对待”和“悲悯地书写”补足了这一短板。更值得称道的是,作品将窝窝梁单一衰颓的生活环境和单调枯燥的生活节奏与主人公不同成长阶段的孤独体验经纬交织,动静互涵,显示了一幅纯净厚重的童年生态图景下的西海固工笔画。
对于《孤独树》而言,成长视角不仅仅是对视点人物内在精神情感世界的充分展现,也不仅仅是为还原世界的纯净,展开一个对于成年人早已陌生的视野,或者是以一种“不可靠叙述”来召唤读者自己填充叙述者未知的内容(比如哲布对父母离异后母亲再次被抛弃的想象)。在这部小说中,成长视角的运用更是一种探索和批判,探索人无法掌控自身的深刻无奈,批判造成这种困境的社会现实。
三、反抗“无名”的愤懑呼喊
如果说孤独主要是人的主观感受,那么“无名”则是个体生存的一种客观状态。匆匆一世却留不下一丝痕迹的芸芸众生,只能沦为“沉默的大多数”,这是个体生存的巨大悲剧。因此某种程度上,对“无名”的反抗即构成主体的主要生存图景。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运用“冰山原则”描绘老人与马哈林鱼和鲨鱼的殊死搏斗正是对这一生存图景的形象展现。从孤独的个体成为反抗无名的生存主体本身也是一种“成长”,马金莲在《孤独树》中对哲布试图从无名状态中超拔而出进行了真实而出色的描绘。
小说第十四章写木匠奶奶终于积劳成疾,担心奶奶的哲布想骑上爸爸留下的摩托追到医院,作者精心刻画了哲布试图驾驭摩托车的场景:他想把摩托车推出偏房,但要“拿力气跟这铁家伙扛”,还有些力不从心;终于可以发动车子在院里绕圈子了,却一头“撞上了固定太阳灶的大石头墩子”,右腿被撞得剧痛,身子也被压在车下;但哲布“缓过这口气,爷又是一条好汉”,强撑着将摩托车原样推回。少年人的尝试虽以失败告终,而且伤痕累累,但探索世界证明自己的主体意志却跃然纸上。从爸爸的视角,“他握住的是自己儿子的脚,居然是这么大一只脚。这样的大,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从哲布的视角,爸爸也长着一个大鼻子,但它却“像有一个坚硬的东西,插在了爷爷和哲布之间的链条上。”本来想起他,“就觉得有一种希望”,能带着哲布“奔向那样的希望”,但此时,重新审视这个疲惫的中年男人,“他分明感到有一样东西塌了,倒了,他眼睁睁看着它慢慢地倾斜、倒下。”这里对哲布重新面对父亲时内在感受的书写既含着代际断裂的隐痛,也有对父辈权威的质疑,逐渐趋向独立的情感认知也是少年主体精神成长的标志。小说最后写哲布不堪承受考取县一中的精神压力,独自出走县城,却又希望在考场遇到老师,“哪怕他学习很差,哪怕一个题也不会做,哪怕进了考场只是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张试卷上,他也愿意。”小说描写哲布执念般地在县城里的每一个学校的每一间教室寻找自己的名字,恰如一个无名的人努力证明自己的存在。这一富有象征意味的书写将人物贯穿始终的孤独推至高潮,成为《孤独树》为留守生命发出的反抗“无名”的愤懑呼喊。
然而哲布最终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名字,没有身份证无法买火车票的哲布只能在大雨滂沱中茫然地望向开往远处的火车。这一极具悲剧意味的结局成为这部现实主义作品向读者发出的尖锐提问:留守少年哲布究竟该何去何从?也许在当代中国,农民已经摆脱了“贫”,但还远远未能走出“困”。就小说描写的三代人的生存现状而言,这种“困”更是逐级递增的:困于在土地上劳作的爷爷奶奶,困于融不到城市生活的爸爸妈妈,再到困于孤独和迷茫的少年哲布。与高加林时代和孙少平时代中国农民的“困”比起来,这种“困”直接剜刻于一个少年的精神世界,它带给读者的是更深沉的叹惋和痛惜。
正如木匠爷爷和木匠奶奶执着守护窝窝梁的土地一样,马金莲也执着守护西海固家乡这片文学热土。文学创作与农耕有很多类同之处,一方面,只有不懈地精耕细作,才能培育出滋养人身体和精神的丰硕果实;另一方面,窝窝梁的村民通过在贫瘠土地上的收获看到了自己“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确证了自身的存在,去除了“无名”;而作家也通过铺陈书写,将这些籍籍无名的普通人变成生动鲜活的生活“主角”,将他们散发着浓郁乡土气息的日常生活以及在这生活中的精神情感世界展现出来,从而赋予他们以更高意义上的命名。
对现实生活有着敏锐的感知,并用文学的方式进行表现和质疑,这本是肩负社会关怀、人文关怀的文学创作对于它所处时代的责任。马金莲的《孤独树》聚焦于留守儿童孤独的精神世界,用既充满激情又有所克制的抒情笔墨,接通儿童与成年人之间隔膜的心灵世界,以精微的笔触雕刻了最底层人的苦难和困境,为中国文学奉献了社会转型期乡土世界中一类特殊人群的典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