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象与本相:“铜梁”的山岳名实演变与县名建构
2023-04-18聂炜鑫
聂炜鑫
(西南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中国重庆,400715)
地名,可以反映出一个地区的历史文化。前辈学者已经做过大量有益的思考与研究实践,研究主要集中于地名本身的考释与研究。近年来,随着批判地名学的传入,地名研究开始探讨地名及其演变背后的政治、社会、文化内涵。地名的名实考辨是地名的表象,地名形成与流变过程中的多因素互动则是构成地名的本相,但这方面往往受到学界的忽视与冷落。①近年来相关研究主要有蓝勇:《中国古代空间认知虚拟性与区位重构——以金牛道川陕交界段路线体系变迁为中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21年第4 期;蓝勇:《从金牛道筹笔驿名实看中国传统乡土历史重构》,《中华文化论坛》2021年第1 期;钱源初,刘正刚:《茂名县得名解释的历史演变研究》,《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9年第2 期; 郭丛:《风陵得名之由来及嬗变过程》,《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6年第1 期等。铜梁,地处川东平行岭谷腹地,琼江的二级支流淮远河绕城流过。自唐长安四年,②一说为《新唐书》所载长安三年。割石镜县分置铜梁县以来,铜梁之名一直未变。但是,我们发现,自唐宋以后,铜梁、铜梁山、小铜梁山、铜梁县的名实关系混杂繁复,铜梁县得名的说法层出不穷,相互矛盾。本文以“铜梁”这一地名为例,尝试以传统的名实考辨为基础,揭开地名的表象与本相,从具体的名实源流、含义诠释出发,进而对地名的形成、演变进行全过程的探讨,以期尽可能对于地名学研究有着更为深入的认识和理解。
一、铜梁县得名缘由多种说法考释
铜梁自置县以来,治所与县域多有变更,县名始终未变。但是,自宋以后,铜梁县得名缘由记载矛盾突出,历朝历代皆有新说形成,明清以后诸说并存,主要有以下三种说法:
1.小铜梁山之说。该说源于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图志》:“置县取小铜梁山为名。”③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33《剑南道下》,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56—857 页。此后,该说并不盛行,宋代惟《舆地纪胜》载:“取小铜梁以为名。”④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59《潼川府路》,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415 页。清代,也只在官方编撰的总志中记载较多,比如《大清一统志》称“置县取小铜梁山为名”,①穆彰阿,潘锡恩等纂修:《大清一统志》卷387《重庆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9 册,第181 页。赵尔巽编撰《清史稿》亦有“西北有小铜梁山,县以此名”的说法。②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69《地理十六·四川》,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213 页。在铜梁本土该说基本绝迹。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新编《铜梁县志》在《附录》中对铜梁县名进行了一定的考证,③铜梁县志编修委员会编:《铜梁县志1911—1985》,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843 页。小铜梁山之说才得到官方的认可。
2.铜梁山之说。实际上,该说直至《太平寰宇记》才明确提出,“唐长安四年,刺史陈靖意以大足川侨户辐辏,置铜梁县,以铜梁山为名。”④乐史:《太平寰宇记》卷136《山南西道四》,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658 页。此说与《元和郡县图志》相比较,即最关键的一字之差。铜梁山之说自传开以后,便获得广泛认可。明《蜀中广记》亦有:“置县,以界有是(铜梁)山也。”⑤曹学佺:《蜀中广记》卷53《蜀郡县古今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575 页。清代,主流观点仍是以铜梁山为名,虽有小铜梁山的说法,但大多将其视为铜梁山的别名,认为“铜梁山……一名小铜梁山。”⑥光绪《铜梁县志》卷1《地理志》,清光绪元年(1875)刻本。现存道光《铜梁县志》、光绪《铜梁县志》、光绪《铜梁县乡土志》、民国《新修铜梁县志》、民国《铜梁县地理志》均采用此说,足可见此说影响力甚大。
3.铜梁侯封地之说。此说形成时间较晚,笔者目力所及,明初刘基所撰《大明清类天文分野之书》最先提及:“楚襄王灭巴,封子于濮江南,号铜梁侯,县之得名于此。”⑦刘基:《大明清类天文分野之书》卷14,明刻本。后明代郭子章《郡县释名》也称:“铜梁县,本巴国地,楚襄王灭巴,封其子为铜梁侯于此,唐长安中因以名县。”⑧郭子章:《郡县释名》(不分卷),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刻本。
铜梁县得名三说中,铜梁侯封地之说,谬误十分明显。这一记载最早见于《元丰九域志》所引《益部耆旧传》:“昔楚襄王灭巴子,封庶子于濮江之南,号铜梁侯。”⑨王存:《元丰九域志·附录·新定九域志》卷7《合州》,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667 页。而《元丰九域志》只是摘录这一典故,并未直接以此说认定铜梁县得名由来,直至明代才有附会之说。另据铜梁得名最早记载来看,《通典》中“铜梁因山为名”,⑩《通典》卷175《州郡五》,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590 页。已经明确铜梁县因山而名的论断。再者,战国封侯,往往因地为名,应先有铜梁之名,再有铜梁侯之名,此说因果倒置,存在极大的错漏,清代以后的文献几乎不载此说。所以,铜梁县得名缘由的矛盾主要集中在铜梁山与小铜梁山。
历史上,铜梁县分合撤并不断,但铜梁县为唐时所置,对于其县名考释,仍要回归对唐代文献的解读。实际上,从铜梁县记载之初,几乎成书于同一时期的《通典》和《元和郡县图志》就产生了一定的矛盾。杜佑所编撰的《通典》是最早记载铜梁得名的文献,“铜梁因山为名。蜀都赋曰‘外负铜梁’。”⑪《通典》卷175《州郡五》,第4590 页。这段记载,一方面很明确地说明铜梁因山命名的准则。另一方面,并未明说究竟因何山得名。反观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记载较为明确:“铜梁县,中。东至州一百五十里。长安四年,刺史陈靖意以大足川侨户辐凑,置县取小铜梁山为名。”⑫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33《剑南道下》,第856—857 页。直接记载了铜梁县取小铜梁山为名。
首先,从史源学与文献学的角度看,《通典》成书于贞元十七年(801),《元和郡县图志》成书于元和八年(813),从时限上来说,两者都成书于同一年代。但是《通典》以记载典章制度为主,而《元和郡县志》作为地理总志,对于政区命名、山川记载的专业程度,更胜一筹。
其次,以文本记载论之,《通典》记载太过简略,其引左思《蜀都赋》名句,所指应是“外负铜梁”之铜梁山。可左思《蜀都赋》所述铜梁历来有争议,徐坚《初学记》中就指出四川有两处铜梁,一处记载为“铜梁石户:左思蜀都赋曰:外负铜梁宕渠。……已上合州”;另一处记载为“石镜铜梁:……左思《蜀都赋》曰:外负铜梁宕渠。内函要害膏腴。已上益州。”⑬徐坚:《初学记》卷8《州郡部·剑南道第八》,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83—184 页。《初学记》作为官方指定编撰类书,仍分列两处铜梁,可见唐人认知里“外负铜梁”之铜梁山也存在分歧。当然,考虑《元和郡县图志》《太平寰宇记》等唐宋总志皆将其指为唐石镜县的铜梁山,故《通典》暗指铜梁县得名该山的可能性较大。此后《太平寰宇记》“以铜梁山为名。《蜀都赋》云:外负铜梁于宕渠是也”,①乐史:《太平寰宇记》卷136《山南西道四》,第2657—2658 页。则很有可能是借《通典》的文本记载继续阐释,形成铜梁山之说。而《元和郡县图志》详尽记载了铜梁建县的时间、原因,也是最早明确提出铜梁山得名缘由的文献,清楚说明了铜梁县因小铜梁山而得名的观点,更为可信。
更重要的是,从县名命名的角度来看,因山为名的现象很常见,而因非境内之山命名,就显得张冠李戴。开元二十二年(734),割石境县之南,铜梁县之东设置巴川县。此后成书的《唐六典》明确记载“铜梁(山)在合州石镜县”。②李林甫等:《唐六典》卷3《尚书户部卷第三》,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68 页。可知当时铜梁山并不归属于巴川县,更不可能属于更早之前从石镜县所分出的铜梁县。再者,巴川县县治即在今铜梁区旧县街道,县域整体位于石镜县的南部。因此,铜梁山恰在石镜县以南,巴川县以北的这一区域,即原来石镜县所辖范围,也非铜梁县的范围。另以常理论之,从行政区划的角度看,铜梁山自古至今距离合州城不到十里,相当于合州的重要屏障,如无特别缘故,也断然不可能属于铜梁县的辖境。
因此,总体来看,铜梁县得名于小铜梁山更为可靠。但是有关铜梁县得名的纷争自唐宋一直延续到民国,时至今日,有关铜梁得名的说法都存在一定反响,始终争执不下。而其中,问题的关键即在于“铜梁山”与“小铜梁山”两座山岳名实关系的紊乱。
二、唐宋以来铜梁山、小铜梁山文本记载与名实关系
铜梁山,是唐宋时期的川东名山。同一时期,这一区域又记录了小铜梁山之名。由于两山历朝历代记载的不均衡性,这一对相像但又不同的山名,名实关系纷繁复杂,使得两个山名都成为铜梁县得名的来源之一。因此,厘清铜梁山和小铜梁山的名实关系演变就显得尤为重要。
(一)唐代铜梁山与小铜梁山为两山
铜梁之名由来已久,具体到铜梁山、小铜梁山,则至迟到隋唐时期才见记载。其中,铜梁山在唐诗中记录颇多,《唐六典》中亦有相关记载。小铜梁山则至《元和郡县图志》成书才首次记载,并与铜梁山并列叙述:
(石镜)铜梁山,在县南九里,《蜀都赋》曰“外负铜梁于宕渠”,是也。山出铜及桃枝竹。(铜梁)小铜梁山,在县西北七十里。③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33《剑南道下》,第856—857 页。
从《元和郡县图志》的记载来看,铜梁山与小铜梁山应指代两座不同的山岳,原因有三:
其一,从文本记载来看,李吉甫编撰时,将铜梁山与小铜梁山分列为两条记载。同时,两条的记载不一,铜梁山历来为名家所歌颂,记载较为详细,并引左思《蜀都赋》为铜梁山增添文化色彩。反观“铜梁县”条中的小铜梁山,只记载方位和里数,全然没有铜梁山记载详细丰富。因此,如若铜梁山亦为小铜梁山的话,那么“铜梁县”条与“石镜县”条的记载差异不会如此之大。
其二,从山名命名趋势与原则来看,两山亦不为同一山。孙冬虎认为唐代的山名具有简化的趋势,其中,铜梁山与小铜梁山存在某种相对关系。④孙冬虎:《我国山名的记载及其结构变迁》,《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7年第1 期。这种认识较为准确。从中国古代山名演变的大趋势来看,山岳地名不断趋于简化,若小铜梁山与铜梁山为一山,在简化的过程中,小铜梁山中的“小”字理应脱落,而不应被《元和郡县图志》所记载,因此只可能两山存在某种相对的关系,而使小铜梁山之名得以流传。
其三,从两山方位、道里来看,更是如此。唐代,铜梁县治发生了多次迁徙,《太平寰宇记》载“旧理在今县北四十里奴仑山北列宿坝上,开元三年(715)移就涪江南岸权立,十六年(728)遂东南移于东流溪坝上,即今理也。”①乐史:《太平寰宇记》卷136《山南西道四》,第2658 页。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标注唐宋时期铜梁县的位置在现今铜梁县的西北方向。新编《铜梁县志》根据历史文献和实地考察,得出了三地的位置分别是潼南塘坝的廖家坝、合川沙金村以及潼南的戴场坝。②铜梁县志编修委员会编:《铜梁县志1911-1985》,第842 页。从三地的地理位置来看,都位于铜梁县西北方向数十公里。照此我们结合《元和郡县图志》的方位、道里推测,铜梁山的位置确定在合州城南的涪江南岸,位于唐宋铜梁县的东部,小铜梁山在唐宋铜梁县西北六十里。若我们以前人考证的潼南小渡镇戴场坝作为铜梁县治进行测算,小铜梁山应在今潼南区的崇龛镇、双江镇、安岳县的毛家镇一带。因此,两山一东一西,相差甚远,不可能为一山。
(二)两宋以后铜梁山、小铜梁山名实关系的复杂化
宋元明时期,小铜梁山之名的记载减少,使得铜梁山与小铜梁山的名实关系逐渐模糊不清而含混为一山,乐史《太平寰宇记》记载:
(石镜县)铜梁山,在县南九里。左太冲蜀都赋云:“外负铜梁于宕渠。”……出铁及桃竹杖。东西连亘二十余里,山岭之上平整,远望诸山而此独秀也。
(铜梁县)置铜梁县,以铜梁山为名。蜀都赋云:外负铜梁于宕渠是也。③乐史:《太平寰宇记》卷136《山南西道四》,第2657-2658 页。
从《寰宇记》的记载来看,虽然乐史在铜梁县和石镜县中分别叙述铜梁山,但从两处铜梁山皆引左思《蜀都赋》名句看,乐史将两处铜梁山视为同一山。当然,两宋文献中存在其他不同的记载。《元丰九域志》《舆地广纪》在“石照县”和“铜梁县”的条目都记载铜梁山,但两座铜梁山不为一山。《舆地广记》载石照县有铜梁山、嘉陵江;铜梁县有铜梁山、悦池。如果将分列于两县的铜梁山都视为一山,那么像铜梁山下的嘉陵江,如此具有代表性景致,也应有所记载。很明显,《舆地广记》中“嘉陵江”在铜梁县并无记载,反而确切记载了位于铜梁县境的悦池。因此,很有可能在流传过程中,将小铜梁山传抄成铜梁山,清许鸿磐在《方舆考证》中也持有类似观点,认为“皆《元和志》所谓小铜梁也。”④许鸿磐:《方舆考证》卷66《四川二》,民国济宁潘氏华鉴阁刻本。两宋较多文献都只记载“铜梁山”之名,惟《舆地纪胜》记载“小铜梁山”之名,但王象之记录山川名胜时,也仅仅记载合州铜梁山及山中名胜宿云岩。⑤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59《潼川府路》,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415、3422 页。成书较晚的《方舆胜览》更只载石照县“铜梁山,在石照县南五里”,⑥祝穆:《方舆胜览》卷64《潼川府路》,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115 页。完全没有小铜梁山或铜梁县有铜梁山的记录。所以,总体看来,自《太平寰宇记》开始,小铜梁山之名已经不显,铜梁山与小铜梁山开始混为一山,即涪江南岸的铜梁山,虽然仍有为数不多的文献记录了小铜梁山,但也逐渐隐没。自元以后,更无小铜梁之名,唯合州铜梁山,时常提及,比如《大元混一方舆胜览》中名胜记载合州铜梁山“上有玉蕊花和桃竹枝”。⑦刘应李:《大元混一方舆胜览》,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80 页。《山堂肆考》载“重庆府合州有铜梁山”。⑧彭大翼:《山堂肆考》卷18《地理》,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清代,随着方志编撰的增多,小铜梁山之名才重新被提及,但在多数情况下,都被认为是铜梁山的别称。光绪《铜梁县志》称:“铜梁山,一名小铜梁山,在今合州之南五里。”⑨光绪《铜梁县志》卷1《地理志》,清光绪元年(1875)刻本。清末《铜梁县乡土志》亦称:“(铜梁)山在县东北八十里合州境,一名小铜梁山。”⑩光绪《铜梁县乡土志》卷3《地理》,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抄本。可见,清代以后,铜梁县地方基本将小铜梁山视为铜梁山,混为一山。但是,清代两种舆图中又分绘铜梁山与小铜梁山。乾隆年间董邦达所绘《四川通省山川形胜全图》,在《铜梁县》《合州》两图中皆绘制了铜梁山,⑪党躍武,李勇先主编:《四川通省山川形胜全图》,成都:成都地图出版社,2021年,第23、24 页。两座铜梁山地理方位和山形皆不同,其中,《铜梁县》图的铜梁山位于铜梁县城西北,安居废县东南,山形高耸。而《合州》图的铜梁山位于合州城南面,涪江南岸,山形呈长条状,明显为两山。另外,《大清一统志》中《重庆府图》出现了小铜梁山之名,①穆彰阿,潘锡恩等纂修:《大清一统志》卷387《重庆府》,第9 册,第155、175 页。亦有“铜梁山”“小铜梁山”之别,铜梁山标注在涪江之南,小铜梁山则标注在琼江附近。这是自《元和郡县图志》之后,再一次有文献将铜梁山与小铜梁山分而叙述。但是清代的小铜梁山是否为唐宋的小铜梁山,由于文献的缺乏和断层,仍然存疑,但可以确认,小铜梁山之名自唐以后并没有彻底消亡,清代以后又再次出现了小铜梁山与铜梁山两山皆存的情况。
从上述梳理来看,唐代铜梁山与小铜梁山名实关系清楚。宋代铜梁山与小铜梁山的名实关系复杂多变,时而混为一山,时而复为两山。这一时期人们对于铜梁山和小铜梁山的认知产生错乱,但总的趋势是由两山记载转变为一山。明代两山正式模糊成一山,即合川的铜梁山。清代,地方文献数量增多,小铜梁山之名又显,形成两山说、一山说并存的局面。因此,我们也肯定铜梁县确实得名于小铜梁山,小铜梁山也并非如后世所说是铜梁山的别称,而是与铜梁山相对,借用“铜梁”之名的另一座山岳。
三、“铜梁”的山名借用与县名建构
从“铜梁”县得名与“铜梁”山岳名实的考辨中,可以得到一条清晰的得名轨迹,即铜梁县得名于小铜梁山,小铜梁山得名于铜梁山。文献中“铜梁”“铜梁县”“铜梁山”“小铜梁山”等地名反复出现,抽丝剥茧,我们可以发现铜梁县得名争执不下,看似是铜梁山与小铜梁山名实关系混乱导致,实际上是对“铜梁山”这一山名资源的借用与争夺。地名是一种社会文化资源,且地名的历史越长,其蕴藏的社会文化资源越丰富。②葛洲子:《汉末分巴与旧名共享——古代争夺地名文化资源的一个实例》,《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4年第4 期。因此,人们对于上述山名有意或者无意地附会与解释,从而将铜梁县得名缘由进行建构。
唐宋以来,铜梁山多被人传颂,既有山水自然美景,又有人文古迹遗存,再加之广为流传的宗教传说,使得铜梁山逐渐在川东名山中声名大噪,成为古今文人抒怀、游客览胜之地,“盖古之名山,而题咏多焉。”③李元:《蜀水经》卷13《汉水》,成都:巴蜀书社,1985年影印本,第821 页。因此,铜梁之名被赋予了更多的历史文化内涵而具有丰厚的山名资源,炙手可热。
铜梁山文学气息浓厚。铜梁一词,最早出现在汉代,扬雄《蜀都赋》:“东有巴賨,绵亘百濮,铜梁金堂,火井龙湫。”西晋左思闻名天下的《三都赋》亦有“外负铜梁于宕渠,内函要害于膏腴”的佳句问世。④袁说友等编:《成都文类》卷1《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5 页。两赋的相继问世奠定了“铜梁”一名在文学意象中的重要地位。唐宋时,尽管“铜梁”之名比不上蜀中其他名山,但也多有诗歌提及。骆宾王曾有“长驱一息背铜梁,直指三巴登剑阁”“玉垒铜梁不易攀,地角天涯眇难测”⑤骆宾王:《骆宾王集》卷5《畴昔篇》,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97、237 页。歌颂铜梁山高耸巍峨、攀爬艰难的真实写照。司马光《送昌言舍人得告还蜀三首》中也提及:“迢递铜梁道,凝严青锁闱”。⑥司马光著,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卷9《律诗四》,成都:巴蜀书社,2009年,第133 页。可见,唐宋时期,“铜梁”这一名称已经是唐宋诗词中的常用词语和意象,抒怀愁闷之情。但是,诗词歌赋中所撰写的铜梁指代何处,大多难以确指,由于四川盆地之中,唯合川铜梁山闻名遐迩,方位道里明确,历代文人往往将诗歌中的铜梁注释于此山,更增添了合川铜梁山浓厚的文学氛围。
同时,铜梁山也是川东名胜之山。宋代,晁公武在《清华楼记》中曾记录合州山川景致,“其山曰龙多,曰铜梁,上接岷峨,下绕欧越,或断或续,属海而止,所谓南戒者也”。⑦晁公武:《合州清华楼记》,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10 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171 页。龙多山是汉唐时期的名山,传说为巴蜀界山,唐孙樵曾撰《龙多山记》使之声名大震。晁公武将龙多山和铜梁山并列叙述,可见当时铜梁山的名声与景致已经可以与龙多山相媲美。《舆地纪胜》《方舆胜览》记载更为详细,记录铜梁山上的大小景点,比如宿云岩、方岩、松风阁、读书堂、博古斋。冯时行亦有诗赋:“山有茶,色白甘腴,俗谓之水茶,甲于巴蜀。山之北址,即巴子故城,多玉蕊花。”①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59《潼川府路》,第3422 页。冯时行所阐述的铜梁山“水茶”甲于巴蜀,变相说明铜梁山在四川具有一定知名度。同时,玉蕊花乃唐宋诗歌中的名花,而铜梁山多玉蕊花,表明当时铜梁山景色宜人,文人骚客游览甚多。明清时,据万历《合州志》的记载,唐宋时期的玉蕊花、桃竹枝虽荡然无存,但是,宿云岩、方岩、松风阁、读书堂、博古斋等古迹仍存。隆庆五年(1571),又重修洞灵观、三清楼等人文宗教建筑,成为州人览胜之地,故铜梁山上还存有大量的宗教景观,荟萃了佛教、道教的传说与遗址。唐闾丘和尚曾在此修行五十年,杜甫诗《赠蜀僧闾丘师兄》即有:“大师铜梁秀,籍籍名家孙。”②杜甫:《赠蜀僧闾丘师兄》,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219《杜甫》,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304 页。当然,闾丘和尚在铜梁山留下了许多历史遗迹和传说,“崖有铜梁山三字,唐闾丘道人修行于上,今石洞、丹井、棋局见存。”③万历《合州志》卷1,明万历七年(1579)刻本。铜梁山还流传张三丰修炼得道的传说,然而历代史料均未有此记载。民国七年(1918),张森楷编撰《新修合川县志》时,曾多次亲往铜梁洞进行访问,均无所获。尽管如此,张三丰的传说虽未有实证,但故事流传广泛,故张森楷仍将其记录在案,风靡至今。④民国《新修合川县志》卷56《传四方术中》,民国十年(1921)刻本。
反观小铜梁山自唐以后,声名不显,并无引人入胜的景致和人文历史丰富的传说,又添一“小”字,明显低铜梁山一等。当时铜梁乡贤也认为铜梁山之名甚大,将其视为铜梁县诸山脉之首,“东、西、铜梁、六赢四山,最大且名又为环境诸山祖兹首,铜梁山,原县名也。”⑤光绪《铜梁县乡土志》第2 册《地理》,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抄本。因此,清代以后在热爱家乡、乡土情怀浓厚的巴蜀士人的强烈诉求之下,铜梁县名的得名缘由也开始逐渐被建构和改写,得名缘由绕过小铜梁山,直接关联到铜梁山。因此,铜梁县也由“因小铜梁山而得名”变成“因铜梁山而得名”。
铜梁县名缘由的建构需要满足两个条件。首先是需要存在相似山名,缺乏相似的山名,文本记载很难将此山与彼山混淆。杜佑《通典》“外负铜梁”一句大多被后世文献传颂成合州铜梁山。而铜梁山与小铜梁山本就是唐朝相对而生的两座山名,小铜梁山是借用铜梁山命名的山岳,故两者名字极其相似,为县名得名的文本记载提供了依据。
再者,是地名依托的远离,唐宋时期铜梁县治的不断迁转导致铜梁县失小铜梁山之名,为铜梁县名的建构提供了可能。此并非孤例。北宋青石县在元代并入小溪县后,青石山失去了名称的依托而山名逐渐淡出,将青石山和龙多山误以为是两山。⑥蓝勇,陈俊梁:《古代巴蜀界山:青石山、龙多山异同考》,《中华文化论坛》2019年第6 期。按《元和郡县图志》记载,小铜梁山位于唐铜梁县西北七十里。我们知道,历史时期,铜梁县治存在由西北向东南迁移的过程。那么,在这个过程中,小铜梁山也离铜梁县治愈来愈远,地名依托虽未消失,但相隔距离之长,足以致使后世时人甚至难以寻觅小铜梁山的具体位置。与此同时,县治的不断迁移,使得铜梁山离铜梁县治愈来愈近,这就使得人们在面对一个遥远朦胧的小铜梁山与闻名遐迩的铜梁山时,毫不犹豫地选择记录铜梁山。可以说,县治的空间迁移,为铜梁县得名于铜梁山之说提供了模糊的空间。
由此,当铜梁山声名愈来愈显,而铜梁县与铜梁山距离愈来愈近之时,清代的铜梁乡贤开始通过以下三种方式建构铜梁之得名,从而使之符合前人的记载,增加铜梁县得名于铜梁山的信度。
其一,模糊山岳名实。从记载来看,增强铜梁山一说的信度是如何解决《元和郡县图志》的小铜梁山之说。因此,将铜梁山与小铜梁山混为一谈,模糊两山的关系,可以说是最直接的方法。这也解释了为何清代的铜梁县志中,往往将铜梁山与小铜梁山合为一山,即希冀以此解决《元和郡县图志》记载与后世记载不一的问题。当然,对小铜梁山冷处理是更为极端的模糊方式。比如,光绪《铜梁县志》在专门解释县名的《建置》卷只提因以铜梁山为名,而将“小铜梁山”的名称放置于《山川》卷“铜梁山”条的小字中,以此进行模糊处理。但毕竟铜梁山与小铜梁山是完全相对的山名,单纯的模糊山岳名实关系很难令人信服。
其二,虚构山岳归属。由于唐代文献大多已经散佚,记载不全,这也就给了明清的乡贤以提出他说的空间。上文已经论述,唐代,铜梁山不属于铜梁县。由此,县志本身提出:“铜为古垫江地,旧隶合州,或以是名之也。”①光绪《铜梁县志》卷1《地理志》,清光绪元年(1875)刻本。也就是从整个合州的视野下看铜梁的命名,但论据单薄。因此,更多的是从铜梁山归属问题入手进行虚构,如明张佳胤《铜梁县志序》中即写到“按铜梁山在涪水南,而今治则古巴川之故墟矣。”②张佳胤:《铜梁县志序》,光绪《铜梁县志》卷11《艺文志一》,清光绪元年(1875)刻本。张佳胤看似是在解释铜梁山的地理位置,其实暗含古今之别,铜梁山虽在明代不属于铜梁,但是在铜梁未迁巴川废县之前,铜梁山在铜梁县境内,否则张佳胤不会有“今治则古巴川之故墟矣”的感叹。如果说张佳胤的感叹还不甚明显,存有过度解读之嫌,那么,民国时期《新修铜梁县志》则明确指出铜梁山曾归属于铜梁县,“铜梁山亦在合川城南,均不属于县境,此殆后世疆域变迁使然。”③民国《新修铜梁县志》卷1,民国稿本。《铜梁县地理志》在论述山脉走向时,也指出“毓青之铜梁一支,虽改隶合川,无舆本境,然县名所自数典思祖,特首揭之。”④民国《铜梁县地理志》第2 编《山脉》,民国三十三年(1944)铅印本。可见,铜梁当地文本记载中对于铜梁山的归属问题存在类似的说明,即铜梁山是由于后世疆域变迁而改隶合川,也就表明了最初的铜梁山并不属于合川,由此增加铜梁县得名于铜梁山的信度。
其三,嫁接山岳文本。为使铜梁山与小铜梁山合为一山,往往将文献中铜梁山与小铜梁山的记载无意或者有意地进行嫁接和剪裁。嫁接、剪裁的内容一般分为两类。一种是道里方位的嫁接,当然其中存在因明清学风粗陋而导致的位置、方位错误,比如郭子章《郡县释名》中“邑有铜梁山,在治南五里”,⑤郭子章:《郡县释名》(不分卷),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刻本。就将铜梁县与铜梁山的相对距离误抄称成合州与铜梁山的距离,加剧了两山名实的复杂性。另外,也可能存在主观意图的嫁接。唐《元和郡县图志》曾记载小铜梁山在县西北七十里,而光绪《铜梁县志》记录铜梁山在县东七十里。两书文本记载的差异,很有可能是当地为使铜梁山暗合小铜梁山,在光绪《铜梁县志》中一方面沿用《元和郡县图志》的道里路程,与唐代的记载保持一定程度的契合,另一方面将方位由“西北”改为“东”,更为符合清代铜梁县与铜梁山的相对位置,增加文本信度。
另一种则是将铜梁山的景观嫁接到小铜梁山。嘉庆《四川通志》中,有小铜梁山的记载:
小铜梁山,在县西北七十里,有石梁横亘如铜色因名,崖镌铜梁山三大字。图经云:“山山有宿云崖、松风阁、读书堂、博古斋诸胜,赵伯宣之别业也。中有石涧,深丈余,二石可坐十余人,唐闾邱道人居此五十余年乃去,棋局丹井犹存。⑥嘉庆《四川通志》卷11《舆地志·山川·重庆府》,清嘉庆二十一年(1816)木刻本。
从引文所见,有关于小铜梁山的文本记载,除“小铜梁山,在县西北七十里”一句以外,大多杂糅《元和郡县图志》《方舆胜览》《舆地纪胜》以及万历《合州志》等历代志书中有关铜梁山的内容,并将其景观嫁接到小铜梁山之中,从而达到混淆铜梁山与小铜梁山的目的。杨芳灿等人所编撰的《四川通志》必然不会从铜梁县的角度自行加工史料,极大可能是裁剪援引了此前编撰铜梁旧志的说法或者铜梁方面所提供的文本材料。可惜的是,如今所留存下来最早的《铜梁县志》也是道光年间编修,无法窥见更早的记载。但至少我们可以确定,在清嘉庆之前,就已经有铜梁山与小铜梁山混淆的情况存在。随着此后小铜梁山与铜梁山完全混为一山,《铜梁县志》也就没有必要再单列“小铜梁山”进行描述,而是将其融入“铜梁山”条之中,将小铜梁山视为铜梁山的别名,因此所描述的铜梁山的景观自然也就成了小铜梁山的景观。
蓝勇教授认为中国历史上乡土历史重构中的文化历史制造是国家政治需要、民间功利诉求、乡土华夏认同共同催生出的一种特殊的文化。⑦蓝勇:《中国历史上“遍地先贤”现象与传统乡土历史的重构》,《人文杂志》2021年第7 期。从本质上看,铜梁县名的构建,显然也是某种程度上的乡土历史重构。充满乡土情结的铜梁乡贤,将其所期望合州铜梁山拉近到自己铜梁县的熟悉领域之内,通过时间、空间、景观、文本等诸要素的重新组合和构建,使得铜梁山与小铜梁山基本要素相同,从而达到重建“铜梁山”而回避“小铜梁山”的目的。实际上,无论是大小铜梁山的名实关系,还是铜梁县名的诸多纷争,都是浮于表面的表象,对于先贤学者亦不算难以考证的问题。但自唐宋以后纷扰不断,从本质看,前期或是因为铜梁山和小铜梁山山名相近而致使记载错漏,而到了后期,当地出于浓厚的乡土情结,借用了“铜梁”山名资源,宁愿将错就错,通过模糊山岳名实、虚构山岳归属、嫁接山岳文本的方式重新构建了小铜梁山,以此使铜梁县得名缘由更具有历史人文价值。
四、结语
铜梁、铜梁山、小铜梁山、铜梁县的名实关系与县名建构,是中国乡土历史地名研究中一个典型的案例。“铜梁”地名所包含的丰富内涵,为我们进一步认识地名文化资源的借用和建构过程提供了重要的借鉴和启示。铜梁山、小铜梁山由于地名相近,自宋代以后名实关系开始含混复杂,文本记载中形成了“铜梁山、小铜梁山为一山”与“铜梁山、小铜梁山为两山”的两种说法。两说或同时并存、或一说独大,更是加剧了地名含义的复杂程度。随着时间的推移,铜梁山文学、旅游、宗教等多种文化价值逐渐得到体现,具有强势的山名资源,由此,铜梁本土产生了山岳地名的借用问题,从而建构铜梁县得名的新说法,以此化解铜梁县县名得名于小铜梁山的地名文化弱势。在铜梁县名的建构过程中,山名与县名之间,构成了一种相辅相成、相互推动的关系,山岳的名实关系往往牵扯县名释义,而县名释义的复杂性又往往混乱山岳名实。在这其中,由于古代的空间认知往往是一种空间虚拟定位,地名名实关系的误差本就很大。因此,“借用”是一以贯之的原则与方法。从地名的特征与内涵来看,小铜梁山与铜梁山自唐时即两座山名相对的山岳,所以借用铜梁山的山名代替小铜梁山,以此达到提升铜梁县名文化内涵的目的,便成为了可能。往细处说,在建构过程中,借用县志的本文记载直接模糊铜梁山与小铜梁山的名实关系,或是借用铜梁县与小铜梁山的方向道里拟合铜梁县与铜梁山的相对距离,抑或借用铜梁山的景观、遗址嫁接到小铜梁山上。在这些过程中,从铜梁山之名、铜梁山之景、铜梁山之义都被借用到“铜梁”县名的建构之中,使小铜梁山成为铜梁山。
历史上,有关地名的争夺、利用、建构无处不在,地名也由此演变。从该案例来看,有时,乡土历史甚至能够通过各种文本书写左右甚至建构县名的含义与缘由。地名,是根植于乡土的文化载体,反映的是乡土历史的原始风貌。然而,以往地名学研究,大多只关注到地名浅层次的音、形、义的变化或者是地名最为浅层次的含义表达,而并未结合乡土历史的实际情况进行个案研究,以此深究地名背后蕴藏着的深刻的政治、经济、文化、地方社会等具体原因,往往使得地名研究呈现“脸谱化”的现象,有千篇一律之感。这值得我们继续深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