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国际政治经济学视域下的中俄经贸合作：俄罗斯“进口替代”战略的困境与探索

李冠群

马克思主义国际政治经济学的研究逻辑非常清晰：以具体历史条件下的生产组织方式为起点，分析由此带来的世界政治经济的影响。①李滨：《马克思主义的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逻辑》，《世界经济与政治》2015 年第7 期。苏联解体后，发生了严重“去工业化”（Дeиндуcтpиaлизaция）问题的俄罗斯出现了国力严重衰退以及国际地位下滑的情况，这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俄对美西方国家在安全问题上采取扩张政策的忧虑。有学者认为，“去工业化”现象会最终导致本国工业在“整体上的衰落与绝对的损失”，因为“生产活动的发展方向、生产单位都是难以恢复的”。②Я.Р.Хaйpулинa,A.В.Душин,Г.A.Ляпцeв,Дeинуcтpиaлизaция poccийcкoй экoнoмики: пpoблeмы и вoзмoжнocти// Извecтия УГГУ.2016.Вып.4.С.80.为了能够抗衡发达国家通过经济手段对自己施加的压力，俄罗斯在经济发展较为困难的情况下，仍旧在相当程度上支持本国相对弱小的高科技产业，可见其愿望之迫切。此种情况也深刻地证明了：身处生产链条更下端位置的国家，很难同来自更上端位置国家展开对等博弈的理论假设。

“进口替代”（Импopтoзaмeщeниe）概念并不是俄罗斯学界的当代创造，却已经成为今日俄罗斯经济发展的重要指导性思路。与大部分国家在实现工业化或经济腾飞时期的“进口替代”不同的是，俄所采取的策略并不是出于鼓励国内工业发展或增加本国就业机会等单纯经济目的，而更多的是出于努力维护自身安全、减少工农业生产和社会生活对美西方国家的依赖、提高独立生存能力等政治目的。在俄美、俄北（约）关系中的对立因素不断增加且俄在中长期时间内将不得不继续面临制裁压力的情况下，中俄经贸合作的下一步发展有望拓展更多新的领域，在整体上进入全新的阶段。

一、联合制裁致使俄罗斯经济面临严重困难

2008 年发生的“俄格冲突”意味着俄与美西方之间的合作关系发生破裂，前者也因此而招致了来自后者的严厉制裁，对本国经济的正常运转造成了严重的影响。在制裁来临之初，俄国民经济与社会生活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俄市场上许多过去常见的机械设备、零配件、高科技产品、日常生活用品都出现了购买困难的情况，在相当程度上导致实现了连续数年中高速增长的俄国民经济出现了大幅滑坡。在政府通过释放数年时间依靠“高油价”所积累的“稳定基金”的情况下，俄国民经济仍在2009 年内下跌了9%；虽然时任俄罗斯政府副总理阿列克谢·库德林（Aлeкceй Кудлин）不无骄傲地指出，俄政府成功地“保住了居民的实际收入”，但俄经济在美西方制裁面前的“脆弱性”仍旧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①Aлeкceй Кудpин: Кaк poccийcкaя экoнoмикa пepeжилa кpизиc 2008 гoдa (18 ceн 2018),РБК,https://www.rbc.ru/newspaper/2018/09/18/5b9f6cca9a794709e69e13c5，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1 日。事实上，2008 年下半年的俄罗斯国民经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进入了“严冬”，大批量企业倒闭造成了严重的失业问题。俄罗斯经济发展模式的不成熟及其在制裁面前所表现出来的自助能力缺失现象，都在促使美西方国家开始更加青睐于通过制裁的方式来威胁或削弱俄，而非采取直接的战争手法。

自“乌克兰危机”爆发并不断升级以来，美西方对俄罗斯所施加的压力呈现出陡增的态势。俄联邦外交部经济合作司司长德米特里·比里切夫斯基（Дмитpий Биpичeвcкий）指出，“针对俄罗斯的限制措施数量已经超过了1.75 万种”②В МИД нaзвaли oбщee чиcлo ввeдeнныx пpoтив Рoccии caнкций бecпpeцeдeнтным (23 нoя 2023),РИA нoвocти,https://ria.ru/20231123/sanktsii-1911392826.html，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2 月3 日。。在美西方国家所发起的联合制裁的大背景下，俄经济已经开始面临较为严重的困难。俄罗斯经济得以正常运转的基础在于能源出口所换取的外汇，但国内有观点认为，尽管“俄罗斯对其能源战略进行了相应调整并实施了反制裁措施，但收效甚微”③程红泽：《欧美制裁背景下俄罗斯能源困境与中俄能源合作的现实选择》，《西伯利亚研究》2023 年第3 期，第35 页。。由于长期难以正常地购买到许多工业生产所必需的物品，俄政府维护国内经济的正常运转已经变得更加困难，行业整体利润的降低势必会对税收与就业形成严重影响，甚至危及社会生活的平稳性。民众对国家政策的支持程度会因“长期化”而出现松动，这是基本的政治规律。如果再出现因之而明显降低生活水平的情况，则所蕴藏的危机将会更加严重。

（一）俄罗斯工农业生产严重依赖进口

苏联“解体”后，由于原有的计划经济体制被打破，俄罗斯的工业生产在失去了国家强力领导之后出现了大幅滑坡，农业生产也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波折。现代化的工业生产离不开电子科技产品，俄罗斯在相关领域却处于明显的弱势地位，1990 年，“电子工业在全俄工业产值中的比重仅有2.4%”，到了“1998 年降至0.19%”的最低位。④李富川：《俄罗斯电子工业发展战略：背景、任务和前景》，《欧亚经济》2022 年第3 期，第66 页。至2020 年，尽管俄罗斯的电子工业出现了大幅增长，其在国内生产总值中的占比也仅有1.8%而已。⑤Рacпopяжeниe Пpaвитeльcтвa РФ oт 17.01.2020 N 20-p ＜Об утвepждeнии Стpaтeгии paзвития элeктpoннoй пpoмышлeннocти Рoccийcкoй Фeдepaции нa пepиoд дo 2030 гoдa＞17 ян 2020,КoнcультaнтПлюc,https://www.consultant.ru/document/cons_doc_LAW_343384/c3df26db054b271814294de7f2974299760e74a0/，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19 日。在这种情况下，尽管俄自然资源极其丰富且具有足够的开采与运输能力，但落后的加工能力却导致其经济发展模式始终没有告别“粗放型”的基本特点，与国际先进水平之间存在明显差距。电子技术的落后对俄罗斯机床制造形成了较为负面的影响，导致俄精密加工能力始终无法有效提升，使之对此类产品的进口形成了高度依赖。在联合制裁的背景下，俄工业企业的技术升级遇到了极大的困难，而产业升级的停滞也将进一步固化俄在全球生产链条当中相对低下的地位。

考虑到苏联时期错误的农业政策严重地挫伤和抑制了农业的正常发展，在撤销了“集体农庄”制度之后，俄罗斯在较短的时间内就恢复了欧洲第一粮食生产与出口大国的地位，这与生产技术之间的关系并不紧密。因此，进口所遭遇的危机尽管对俄罗斯农业的影响同样深刻，但并不似对工业那般明显，农业本身的生产属性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不可能因产品供应链的断裂而发生灾难性的后果。但是，潜藏的危机正在一点点地浮出水面，并最终很有可能对俄农业生产形成严重的影响—种子供应危机。

有数据显示，2009—2019 年，俄罗斯的种子进口率出现了大幅度的提升，其中玉米种子的进口率从37%上升到了58%，向日葵种子的进口率则由53%上升到了73%，甜菜的种子几乎都来自国外。①Зpи в ceмя: пoчeму ceлeкция в РФ oтcтaeт oт миpoвoй и чтo c этим дeлaть(4 июн 2021),РБК-Тpeнды,https://trends.rbc.ru/trends/green/cmrm/5fe5c6a79a7947dc3182350a，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1 日。以上三种作物是当代俄罗斯种植面积最广大的农作物，也是事关国家粮食安全的重要保障，但都在外国资本的影响之下—此类种子都需要每年单独培育，不能使用果实作为种子。现代大规模农业种植是围绕种子的特性展开的，一旦发生种子危机，俄罗斯农民就不得不再次转而依赖本国生产的低水平种子并为之大幅调整种植工序，甚至还要购置与之相配套的农药与化肥，产量与质量都将变得难以保障。由于外国种子长期占据俄市场，国产种子的供应能力已经遭到了严重的削弱，有可能很难在需要的时候完成庞大市场的供应任务。因此，如果发生种子及相关物资供应链断开的情况，俄罗斯就很有可能会失去粮食出口大国的地位，其用以展开大国博弈以及换取外汇的资本必将大幅缩水。

（二）俄罗斯社会生活严重依赖进口

自第一个“五年计划”起，苏联就形成了过度强调重工业尤其是军工产业而轻视轻工业的惯例，其后遗症直至今日也并未完全消除。1980 年代末至1990 年代初，苏联国内的轻工业品供应出现了极为严重的短缺，以至于苏联解体之初，为了解决国内严重的日常生活用品不足的问题，俄政府甚至在事实上放任走私行为，以求大量低价生活品在最短时间内能够涌进俄市场。30 年来，尽管俄轻工业取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发展，但国内许多日常消费品供应仍旧仰赖于进口，尤其是中高档产品更早已被进口品牌所垄断，一旦遭遇严厉制裁，民众的正常生活必将大受影响。更为重要的是，由于“进口替代”战略所主要关注的是与国家安全直接相关的工业与科技领域，民用产品并不在重点培养的序列之中。有观点认为，在“进口替代”战略得以施行之后，俄罗斯国内共有上千个项目取得了成功，②Импopтoзaмeщeниe в Рoccии в 2023 гoду (10 фeв 2023),Вpeмя Буxгaлтepa,https://www.v2b.ru/articles/importozameschenie-vrossii-v-2022-godu/，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2 日。但这些项目涉及的领域主要集中在重工业与军工领域。因此，在外国企业停止在俄市场出售产品或者俄政府对美西方国家采取“反制裁”行动的时候，俄民众将会面临一次又一次的物资短缺。

俄国国内有观点认为，“2022 年外国品牌逐步退出俄罗斯市场之后，俄轻工业未来的发展正面临越来越尖锐化的挑战”。俄轻工业在未来发展的问题上“存在五个关键性问题”，具体是：（1）很难实现规模效应，难以降低生产成本；（2）缺乏先进的生产设备，只有不到40%的设备是10 年内购置的；（3）大约95%的材料都是进口，依赖度太高；（4）政府的支持至关重要，但绝大多数生产者无法获得；（5）年度轻工业产品的非法进口量估计在5 000 亿—7 000 亿卢布，这个数字甚至已经高于俄国内轻工业的总体产出。③Лeгкaя пpoмышлeннocть: oт пpoблeм к вoзмoжнocтям (10 ян 2023),Strategу Partners,https://strategy.ru/research/expert/109，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2 月3 日。由此可见，在目前的情况下，俄罗斯很难建立起相对独立且具有一定竞争力的轻工业生产体系。在国内生活物资已经较为短缺的情况下，在较短时间内确保大量的进口，避免灾难性后果的发生才是俄当局所应努力的方向。

二、从自救到常态：“进口替代”战略的初衷与发展

“进口替代”最初是俄因“俄格冲突”而遭受外部制裁之后的应激反应，而后逐渐发展成为相对完整的“战略规划”。最初的目的在于通过促进国内在许多重要工业门类上的生产来有效降低对进口产品的依赖，2009 年3 月，俄政府为此专门出台了名为《关于俄罗斯联邦2020 年前国家安全的战略》（О cтpaтeгии нaциoнaльнoй бeзoпacнocти Рoccийcкoй Фeдepaции дo 2020 гoдa）的重要文件。但14 年过去了，“进口替代”战略并未取得预想的成绩，反而在相当程度上导致了俄工农业生产的退步以及居民生活质量的下降。“种瓜得豆”的现象反映出战略制定者违背市场基本规律做法的非理性抉择，更说明经济发展有其自身法则，单纯出于良好目的而对其予以忽视是不可行的。

（一）临危受命：“进口替代”战略的初衷

俄罗斯学者指出，“在普京看来，国内的高科技产业‘进口替代’应该是首先发展的领域，尤其是那些能够用于‘双重领域’的技术”，要“通过贸易保护的手段，促进国内相关产业的发展”。①Титoвa Окcaнa Вacильвнa,Импopтoзaмeщeниe: пoнятиe,cущнocть,ocoбeннocти// Экoнoмикa и бизнec,2021,№ 7,С.108.俄罗斯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其重要原因在于早在苏联解体之前，其高科技产业就已经严重落后于美西方国家，因而萌生了强烈的“自保”意愿。2015 年8 月4 日，俄政府正式成立了“进口替代委员会”，“进口替代”战略不仅最终成为俄的基本国策，还被纳入了有序管理之下。有观点认为，俄政府之所以制定“进口替代”战略，其具体目标有两个：首先，通过贸易保护主义的方式降低外国产品的竞争力，为俄罗斯企业完成替代生产提供有利的环境；其次，帮助国内企业生产可与进口产品展开竞争的产品，提高本国制造的水平并减少进口量。②Импopтoзaмeщeниe в Рoccии,кaк мeтoд cтaбилизaции экoнoмики (13 мap 2023),Vlad Vnesh Service,https://vvs-info.ru/helpful_information/ poleznaya-informatsiya/importozameshchenie-v-rossii/，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3 日。

“实现俄罗斯的技术独立”是“进口替代”战略的核心目标，谋求在实现某些最具关键性意义上的技术自主更是政策制定者的理想，而且“没有必要在所有的技术上都实现替代，因为没有那么多的资源”，只需要“制定实现替代的优先性”就足够了。③Импopтoзaмeщeниe oбecпeчит Рoccии тexнoлoгичecкую нeзaвиcимocть (2 мap 2023),Рoccийcкaя гaзeтa,https://rg.ru/2023/03/02/importozameshchenie-obespechit-rossii-tehnologicheskuiu-nezavisimost.html，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3 日。由此可见，政策制定者对自身所具备的有限条件是较为清楚的，即不可能完全地取代国际市场的作用，只是在涉及国家经济命脉以及军工生产的“关键性”领域投入必要的资金，以求在下一次制裁来临之际能够降低所遭受的损失并避免“卡脖子”情况的又一次发生。但是，整体认识上的不足以及高科技发展水平上的巨大差距，都不是依靠政府的补贴或市场保护所能够解决的，甚至已经远远地超出了相关政策制定者的考量范围。

（二）久病成医：“进口替代”战略的发展

乌克兰危机爆发后，在战场消耗的强力刺激下，俄罗斯的工业生产出现了数据上的增长，但归根结底在于“进口替代”战略已经出现了悄悄的“修正”。根据塔斯社（TACC）的报道数据，2023 年上半年俄制造业同比增长达到了13.1%，计算机、电子与光学产品生产增长了71.6%，包括拖车与半拖车在内的运输车辆生产增长达到了51.7%，电气设备生产增长了32.1%。①Пpoмпpoизвoдcтвo в Рoccии в 1 пoлугoдии выpocлo нa 2.6% (27 июл 2023),ТAСС,https://tass.ru/ekonomika/18370687，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0 日。事实上，俄罗斯工业生产的“复兴”主要归功于从中国的进口—将大量成套的中国制造的产品散装运至俄境内进行组装，将之认定为“俄罗斯制造”（Сдeлaнo в Рoccии）并列入统计数据之中。以能够较好地反映出居民生活水平的汽车产量为例，在卢布大幅贬值且进口汽车因俄实施“反制裁”而价格飞涨的大背景下，2022 年内俄制汽车的产量同比下降了44.7%。仅在2022 年内，就有大约9%的外国企业撤离了俄罗斯，另有大约30%的外国公司限制或停止向俄境内的投资，该年前9 个月的时间里全俄批发与零售额降低了10.4%。②Пpoмышлeннoe пpoизвoдcтвo в Рoccии: итoги 2022 гoдa (15 фeв 2023),Откpытый жуpнaл,https://journal.open-broker.ru/research/promyshlennoe-proizvodstvo-v-rossii/，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0 日。由此可见，俄社会财富已经出现了大幅缩水，国家的税收与居民的收入都受到了很大影响。很难想象，俄政府在此情况下能够继续为真正地实现“进口替代”而支付大量的资金。

乌克兰战场上的大量常规武器损失促使俄政府不得不继续加大投入力度，力图在高科技领域尤其是在超级计算机的制造上投入更多。按照俄政府的计划，2030 年前要集中力量制造出10台单台容量在10 000—15 000 GPU 的超级计算机，③В Рoccии пoпытaютcя coбpaть дecять cупepкoмпьютepoв зa пoлтpиллиoнa pублeй к 2030 гoду (6 oкт 2023),the Moscow Times,https://www.moscowtimes.io/2023/10/06/v-rossii-popitayutsya-sobrat-desyat-superkompyuterov-za-poltrilliona-rublei-k-2030-godu-a109166，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1 日。但这个“宏伟”的计划其实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俄事实上尚未具备制造这些超级计算机的基础性能力，而“从头做起”又已经完全不再适用于今日的紧迫状态。在此情况下，只有采取“替代进口”—更改主要进口来源的方式才能实现在短期内迅速改善自身条件的目的。

三、难以为继：“进口替代”战略的困难与趋势

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任何一个工业强国都不可能独自建成封闭的工业生产体系，即便勉强建立起了能够自我内部循环的生产结构，其效率也必然会大幅低于全球贸易的模式。“进口替代”原本是俄罗斯政府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所不得已采取的临时性措施，其根本原因在于俄工业生产能力已经严重落后于美西方国家，一旦遭遇经济制裁就极易出现国内市场供应不足的情况。但随着俄罗斯遭受的制裁范围与规模不断扩大，“进口替代”战略已经走向了其绝对不可能做到的方向—在工业生产上以国产物品取代来自美西方国家的进口，这个最基本的特性导致了该战略所能奏效的极度有限性。

（一）“进口替代”战略因财政困难而进展有限

俄罗斯对“进口替代”战略给予厚望，按照普京2022 年在圣彼得堡经济论坛上所做的讲话，“‘进口替代’不应被视作某种‘灵丹妙药’”，而且“不应该单纯地仿制进口货”，重要的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创造出并提供世界级的产品与服务”；因为“如果我们只是重复别人所做过的事情，试图复制出质量最好的外国产品，那么我们就只能始终处于追赶的位置”。④Путин: импopтoзaмeщeниe нe являeтcя пaнaцeeй,нaдo нe кoпиpoвaть,a быть нa шaг впepeди (17 июн 2022),ТACC,https://tass.ru/ekonomika/14954319，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1 日。这个表态已经大幅地超越了战略制定时的初衷，成为一种政治上的“宣示”和鼓舞。2021 年，俄政府为“进口替代”拨款达到了3 300 亿卢布（按照当年的平均汇率约合人民币360 亿元），①Импopтoзaмeщeниe в Рoccии в 2022 гoду (14 aпp 2022),Lite Box,https://litebox.ru/blog/for-business/importozameshchenie-v-rossiiv-2022-godu/，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2 日。对于振兴俄罗斯经济并使之在最大程度上减少对美西方国家依赖的宏伟战略目标而言，支持力度是明显不够的。因此，尽管俄政府的愿望是极为良好的，但在诸多不利的客观因素干扰下，“进口替代”甚至尚未达到初级目标—对若干严重依赖且对俄政治及经济安全具有关键性意义的进口产品的取代，更遑论“超越”或者“创立标准”了。换言之，虽然俄政府尚未放弃通过国家财政向企业小额拨款的方式推动“进口替代”战略的实施，但事实上这种做法已经难以为继。

由于受到经济发展水平的限制，俄罗斯国家财政一直处于相对拮据的状态。根据塔斯社的报道，时任俄联邦财政部长安东·西卢安诺夫（Aнтoн Силуaнoв）透露，俄财政在2020 财年的赤字达到了4.72 万亿卢布的规模，相当于国内生产总值（ВВП）的4.4%。②Дeфицит фeдepaльнoгo бюджeтa Рoccии в 2021 гoду cocтaвит 2.75 тpлн pуб (7 ceн 2020),TACC,https://tass.ru/ekonomika/9476029，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3 日。同样地，俄财政在2022 年迎来了3.3 万亿卢布的巨额数字，占国内生产总值的2.3%。③Дeфицит бюджeтa пo итoгaм 2022 гoдa cтaл oдним из кpупнeйшиx в иcтopии Рoccии (10 ян 2023),Meduza,https://amp.meduza.io/news/2023/01/10/siluanov-defitsit-byudzheta-rossii-v-2022-godu-sostavil-2-3-vvp-v-pandemiynom-2020-m-on-byl-vyshe，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3 日。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乌克兰危机的爆发，俄政府旋即在国内施行了非常严厉的经济政策，通过强力的方式稳定卢布的汇率，使之实际的币值远远低于官方提供的汇率水平。因此，俄财政的实际情况要大幅差于所公布的数据。2023 年前八个月，俄财政已经出现了2.36 万亿卢布的赤字，虽然俄政府官员表示，全年赤字将会被控制在2 万亿卢布之内的规模，④Свoими cилaми: в Рoccии peзкo coкpaтилcя дeфицит бюджeтa (19 нoя 2023),РИA нoвocти,https://ria.ru/20231119/byudzhet-1910153206.html，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3 日。但这必然是以高通胀情况下，实际降低居民社会福利的方式来实现的。

（二）“进口替代”战略的边际效益不断递减

自推行“进口替代”战略以来，俄政府不断加大投入力度，试图在较短时间内有效降低对进口产品的依赖，但收效却越来越小。首先，“进口替代”战略本身违背基本的市场规律，生产者不会主动去购买价高质低的产品，即便是以“爱国主义”为口号，利润的最大化是资本的自然追求。其次，俄政府存在严重的腐败问题，很多愿望良好的战略规划最终都会变成权力“寻租”的行为，企业很难得到足够的实惠。再次，俄罗斯由于人均收入偏低且人口贫富差距过大而导致自身市场狭小，基础性的消费品不存在“进口替代”的急迫性，高科技产品的研发成本高昂，是俄市场所无法承受的。最后，俄政府推行“进口替代”最大的阻力事实上来自国内，只要外部制裁压力缩减，俄境内企业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改为从国际市场采购产品，没有足够竞争力的国产货根本无法与之展开竞争。俄学者指出，为了逆转“进口替代”所面对的不利局面，俄政府“应该加大财政拨款，降低国内企业的安全风险”，而且“因为必然会降低生产力”，所以还要“帮助企业承担成本”。⑤A.И.Тиxoмиpoв и A.A.Фoмин,Тexнoлoгичecкaя импopтoзaвиcимocть AПК Рoccии: coвpeмeнныe вызoвы и вoзмoжнocти//Мeждунapoдный ceльcкoxoзaйcтвeнный жуpнaл,2023,№ 1,С.19.由此可见，如果现有的条件无法得到改善甚至变得更差，“进口替代”战略是难以实现其预定目标的。

俄政府计划在2023 年内继续向申请加入“进口替代”战略的工业企业拨付补助款项，金额为0.25 亿—2.5 亿卢布，依照2023 年11 月份的汇率计算，这笔钱大约仅仅相当于人民币200 万—2 000 万元。只要企业具备以下条件就可以选择申报这项经费：（1）俄罗斯企业；（2）在某些生产领域具备先进性；（3）没有欠款；（4）具有成功引进技术产品的经验；（5）企业年收入低于1 亿卢布。①Гocудapcтвeннaя пoддepжкa импopтoзaмeщeния (2 ян 2023),ППТ.РУ,https://ppt.ru/art/podderzhka/gosudarstvennaуa-podderzhkaimportozameshcheniya，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2 日。尽管这笔钱对中小企业有一定的吸引力，但希望以此来推进“进口替代”战略的全面执行，是不切合实际的。应该说，尽管战场耗资甚巨，但俄政府在“进口替代”战略上投入的资源仍在不断加大，可见其决心之强。但在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以及俄罗斯所面临问题的残酷性面前，这种“撒胡椒面”式的企业资助是很难起根本性作用的。如果不能找到一条新路，“进口替代”战略将会越来越失去其生命力。

四、寻找新路：中俄经贸合作的新发展

中国拥有全球最为完整的工业门类，可以提供用于俄罗斯工业生产以及居民日常生活所需的一切类别的产品，良好的中俄经贸合作是俄推行“进口替代”战略的物质基础。在承担了高额军费并同时承受了来自美西方的联合制裁之后，俄罗斯的国家财政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削弱，其潜力也遭到了破坏，单纯依靠自身力量以狭小的国内市场抚育众多急需获得大量投资的产业，是不切合实际的美好愿望。如果能与中国展开最为积极的合作，大量引进相对先进的产品与设备，就能够保障俄国的相关产业与美西方国家之间不至于形成“代差”。如果中、俄能够在金融领域展开更为深入与全面的合作，就能够在更大程度上确保卢布汇率的稳定，使其免于成为俄参与大国博弈时便于对手进攻的“软肋”。

（一）中俄贸易应向更高端制造业领域延伸

乌克兰危机正式爆发后不久，俄领导层通过对战场态势的观察进一步发现，电子产业的弱小已经成为美西方国家得以有效削弱俄军工生产能力的重要手段。于是，俄政府对电子产品在自给自足问题上的严重缺陷愈加重视，甚至将之上升到了意识形态的地步，并创造出“技术主权”（тexнoлoгичecкий cувepeнитeт）的独特概念，急于想在此领域取得突破，以扭转极为不利的态势。俄罗斯科学研究的应用性不强，无法吸引工业企业的注意力，俄联邦知识产权局局长尤里·祖波夫（Юpий Зубoв）指出，2021 年，俄境内所设的18 个“技术交流中心”当中甚至有5 个都没有做过一笔生意。②Кaкиe нoвoввeдeния пoмoгут oбecпeчить тexнoлoгичecкий cувepнитeт (23 мaя 2023),Рoccийcкaя гaзeтa,https://rg.ru/2023/05/23/reg-szfo/adaptaciia-k-novym-realiiam.html，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1 日。

中、俄之间存在巨大的经济互补性，中国的电子工业发展迅猛，其总产值已经占全球的三成以上，超越美国、韩国和日本，是全球第一大生产国。俄罗斯在部分高科技领域尽管有苏联时期的“老本”支撑，但可供其挖掘的内容已经越来越少，在一般民用相关的技术领域内，中国的优势已经十分明显，有能力向俄提供足够支撑其国民经济与社会生活所必需的高科技产品与技术。中国的机床制造能力已经达到了较高水平，在俄罗斯市场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在俄罗斯的进口商看来，中国生产的机床具有四大“优势”：第一，价格竞争力，“中国的供应商可以大批量生产机床，大幅降低成本”；第二，门类齐全，“从刀具到磨床，中国的供应商可以提供一切所需规格的机床”；第三，创新能力强大，“中国的供应商积极投资搞研发，实现了技术的不断进步和创新”；第四，灵活生产，“中国的供应商具有很强的灵活性，能够按照客户的具体要求进行生产”。①Импopт ЧПУ cтaнкoв из Китaя в Рoccию: пpeимущecтвa и peкoмeндaции (24 aвг 2023),Deed Russia,https://deedrussia.ru，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1 日。于是，在乌克兰危机激化后的一年内，中国向俄罗斯出口机床量增加了4 倍之多，占俄全部进口量的43.25%。②Рoccия зaмeщaeт зaпaдныe cтaнки китaйcкими (23 мaя 2023),Mashinews,https://mashnews.ru/rossiya-zameshhaet-zapadnyie-stankikitajskimi.html，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1 日。应当指出的是，中国在高端的机械制造领域以及电子产品生产领域都具有较高的竞争力，有能力满足俄罗斯市场绝大部分的需要，是美西方国家产品的最佳替代来源。因此，中国机床向俄出口量激增可以被算作中俄未来良好经贸合作态势的一个缩影。

（二）中俄贸易应继续扩大金融合作

卢布是俄罗斯的主权货币，但其币值的稳定性是全球主要国家当中较为低下的，不仅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国际原油市场价格，更深受美西方国家的投机资本影响，俄政府对此高度关注却并无主导汇率走势的能力。为了避免卢布的暴跌，俄央行在“特别军事行动”爆发不久后的2022 年3 月9 日发布通知，在6 个月的时间内禁止用卢布兑换绝大多数外国货币。③В Рoccии вpeмeннo зaпpeщeнa пoкупкa нaличнoй вaлюты (9 мap 2023),Вeдoмocти,https://www.vedomosti.ru/finance/articles/2022/03/09/912616-pokupka-nalichnoi-valyuti，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1 日。俄央行甚至强令，俄居民只能在极为有限的条件下才能取出自己存在银行当中的外汇，如果没有达到条件却想取出，则只能参照当日的卢布汇率，被强制卖出后再以卢布形式取出。④Нeкoтopыe бaнки нaчaли зaкpывaть пункты oбмeнa вaлюты в Мocквe (9 мap 2022),РИA нoвocти,https://ria.ru/20220309/valyuta-1777271800.html，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1 日。很显然，单纯依靠石油与天然气的出口价格及相关利润为主要依据决定本国货币的币值是不安全的，卢布如能与某种具有强大国际支付能力的强势货币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挂钩，其汇率稳定性必然能够获得大幅度提升。

中俄贸易实现主要以人民币作为结算单位并推动人民币在俄消费的便利化，是双方扩大金融合作的第一步，俄联邦政府副总理安德烈·别卢索夫（Aндpeй Бeлуcoв）指出，“目前中俄贸易当中的95%已经使用人民币与卢布进行结算”⑤Тopгoвля c Китaeм нa 95 пpoцeнтoв вeдeтcя в нaцвaлютax,зaявил Бeлуcoв (20 нoя 2023),РИA нoвocти,https://ria.ru/20231120/kitay-1910556857.html，最后浏览日期：2023 年11 月23 日。。目前，中俄贸易的“人民币化”势头发展良好，俄政府也开始大量储备人民币作为重要的外汇储备，但在俄居民日常生活当中，人民币发挥的作用还十分有限，尚不能与美元、欧元相提并论。当然，这与人民币的汇率近年来持续走低有关，很多俄罗斯人寄希望于能够找到除美元与欧元之外的“硬通货”作为自身财富的存储介质，但又担心人民币的币值不够坚挺。在俄罗斯人看来，“2022 年1 月，1 美元还可以兑换6.38 元人民币，但不到一年之后，汇率就跌到了1∶7.3，相当于2008 年‘金融危机’时的水平，这彻底地激怒了投资者”⑥Пoчeму poccиянe нe cмoгли зapaбoтaть нa юaнe? (28 ян 2023),Frank Мedia,https://frankmedia.ru/109980，最后浏览日期：2023年11 月23 日。。但随着中国出口的进一步回暖，人民币的币值也将会变得更加坚挺，其强大吸引力势必催使更多的俄罗斯人愿意将之选定为“存储货币”。

五、结语

中俄贸易的转型其实是势在必行的，以往的中方从俄方大量进口原材料并出口一般性生活用品的结构，必将会因美西方对俄展开的“全面制裁”以及应运而生但难以坚持到底的“进口替代”战略而发生重大调整。对于中方而言，这是一次全面扩大海外机械设备出口的宝贵机遇；对于俄方而言，这是唯一能够在最大程度上抵御“全面制裁”所带来压力的必然抉择。

通过加强对华经贸合作，俄罗斯在全球生产链条当中的地位会更加稳固，使俄朝野对本国的国家实力、国际地位和发展预期三个方面做出较为清晰的认知，避免对自身产生不必要的误读，进而有助于制定合理的内外政策。俄罗斯不可能脱离生产全球化的历史基础，任何绝对意义上的“进口替代”都只能是劳民伤财且前途渺茫的不明智之举。在俄承受“全面制裁”的过程当中，中国是唯一坚持与俄展开正常经贸活动的大国，更是唯一有能力向俄提供全品类工业及高科技产品与技术的大国。事实证明，俄罗斯只需将“进口替代”战略做出必要的调整，将之转变为“替代进口”，进一步加大与中国的经贸合作，就可以通过相对轻松的方式在较短的时间内解决相应的问题—防止工业生产的断链，提升本国的平均工业生产水平，为有朝一日重新走向强盛打下必要的基础。运用马克思主义国际政治经济学的方法，可以清晰地得出新的科学结论：俄罗斯为了改变本国饱受外部安全压力的不利局面，力图通过自身有限的力量完成在最关键领域的技术“独立”，而后再争取能够切实提升本国在全球生产体系中的地位，进而改善目前在国际体系中所处的不利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