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组诗

许文舟（云南）

弟 弟

他把石头扔向天空，击雨

应声落地的还是石头

他笑春风，纠缠枯木

诅咒山峦，藏匿了生父

他没有再理料谷熟麦黄

女儿上学，妻子来去

一条三尺长的铁链，就是

他十年里与痛苦的环环相扣

被送到市第三人民医院

十二年后，药液滴得很慢

却是虎口。细细的针眼

串起了一个家庭难以摘除的补丁

奥氮平、阿立哌、奋乃静

余毒荡漾梦境，药效无法持续

一点点掏空记忆，让美好归零

这个村子已将他遗忘，疾病将

一个和睦的家庭，拱手相让

每次回到老家，我都要给他理发

修剪指甲，教他使用电视遥控器

还要将气体火机的使用方法

讲上三遍，怀抱炉火

就不会挨冻

每次离开老家，他都来送我

不言不语，甚至是表情

也像大梦初醒

二 舅

好多年后，才知道你活着

在台湾，种下不惑、知命

站在古来稀的岸上，你想

一脚踏上一个叫象脚井的村庄

孩子叫了老家一条江的名

妻子读过红楼梦，每年端午

会包粽子。你泡的黄酒

都是供你一饮而尽的哀恸

负罪的人，成了故乡的牌位

外婆在你身后，哭的场次比雨水还多

一提到你，外婆就要

从你从小的样子，说给家人

你回到大陆，把鬼的身份纠正

在村子里走着，重新学喊

大爹大妈，并把你的乳名还给土地

有些人在光线中，有些人

已到阴影里。外婆

等不到你了，只有我母亲与大舅

还能相认，你指头上的刀伤

你眼角里的善。也就是一次

短暂的相聚，你就得回台湾了

你在外婆坟前，说了许多话

并抄录下碑文。与青山道别

注定仍然在想念里终老

父 亲

你拖着病体，一次一次上山

想找一小块安置自己的墓地

向阳的，你嫌风高

低洼处，光线太淡

直到病跟不上你的脚步

才随便指了个地方

能长青草，土还活着

你的体重每天都在减，先减了

你部分发丝，再减掉你眼里的神

而病一天比一天体重增加

来源不明的积液，小腿与脸部的浮肿

村子里的人告诉我，你扶着残墙

等阳光洒下的样子。又在

一连串的咳嗽中，送走夕阳

后来我确认过，你目视的远方

都不是阳光，而是

当年我背着行李进城路线

你一生也就到过县人民医院一回

所有的良药与妙手，都无法

摘除麻烦的病灶。你嚷着

要回家给青秧找水，放牛羊归山

你买了砍刀，想围堵放浪形骸的野草

最后一次回老家看你

你卷起裤腿，让我摸摸

你悄悄溜走的脂肪，实际上

我只摸到了不正常的冰凉

第二天你就走了，可你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回来得很晚

没有说完的话，比碑文长不了多少

因为一生的苦难，需要沉默洞穿

母 亲

你走后，我也回到了城里

只带了你的一张农民身份的寸照

皱纹比发丝还乱，肤色比时光还旧

原打算将寸照扩放十寸以上

好看见没有跟你走远的慈祥

转而想，所有的扩放

都会无条件地将你眼里的忧伤

心里的苦楚再版

只好怀揣你的寸照，满足

我随身携带的愿望

你走后，我就很少回到故乡了

我怕遇上像你一样的老人，八十多岁

在山中打柴，在地里干活

更怕遇不到你，重复的惆怅与淡淡心酸

你酿的酒，我还留着几罐。泡桑椹

枸杞与杂七杂八的东西。我还要留着

你走后，有些往事确实需要酒精麻痹

你会的手艺太多了

打糕制干粉舂米磨面，一家人

饥饿，也是你东拼西凑度过危机

你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弟弟

年轻时被疾病欺压，老时

输掉了家的团圆

你来城里找我，商量给我娶亲的事

我知道，一间房子的木料已经备齐

就等着公鸡清嗓，吉时上梁

我最终没如你愿，甚至

家门，每年也不进几回

我穿坏了你给我的无数双布鞋

却还是走不出困境。山高路远

你只好托梦，教我低下身子

是跃过困境的正确姿势

给自己

接到退休通知，我就站到了原点

32 年轮回，起始处意气风发

归来已是花发满头

心脏血滞，呼吸气虚

风湿缠腿，感情抑郁。所幸

还有被曲解的爱好

摄影带我登高，写诗让我空想

回不到泥土墙的老家，就在城里

教紫藤学会爬墙，用浓缩版的锄头

给花卉挠痒。母亲给我的一帘蓑衣

穿上就成了父亲伫立田间的姿势

无端喜欢上了许多事情，无人

的公园和孩子攒钱的样子

书房，是我在灯下种字的田园

得让给儿子的喜字。过磅了书籍

房间空了，心更空了。阿姨识字

一边短斤少两，一边随意翻看

翻乱的书籍，像我的心情一样慌张

只有我自己写的三本书，留在枕边

每句话，都是我这一生的帖

有些送过给秋风，有些留给了亲人

故乡是必须回去的，顾盼的山峦

都有很高的辈分。父母

都在山间化作泥香与杂草，我拗口的

小名，被他们抛在了凡间

这样的时日真好，诗歌里焚香

浴池中祷告。害怕琐事缠身

却喜欢子孙绕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