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党古赛“院本”考*
2023-04-15黎国韬周红霞
黎国韬 周红霞
山西省东南部地区古称“上党”,大致包括今天长治市和晋城市的行政区划。1985年,在该地区潞城县崇道乡南舍村曹占标先生家中发现了明朝万历二年(1574)抄本《迎神赛社礼节传簿四十曲宫调》(据闻,原为贾村礼乐户世代旧藏),又名《周乐星图》,学界一般简称为《礼节传簿》;1989年,在曹氏家中又发现了清朝道光(1821-1850)年间抄本《迎神赛社祭祀文范及供盏曲目》,学界一般简称为《曲目文范》;同年,在上党地区长子县东大关村牛希贤先生家中还发现了《赛上杂用神前本(甲种)》《赛上杂用神前本(乙种)》《告白文书本(甲种)》《告白文书本(乙种)》《告白文书本(丙种)》《告白文书本(丁种)》《告白文书本(戊种)》《赛乐食杂集(甲种)》《赛乐食杂集(乙种)》《赛场古赞(甲种)》《赛场古赞(乙种)》《赛场古赞(丙种)》《唐乐星行早七晚八图卷》《唐乐星图》等十四种抄本。以上十六种抄本绝大多数抄立于明清两代,少数抄立于民国时期,学界一般统称之为“上党古赛写卷”。
这批写卷都已公开印行,并有简略注释,其中详细记载了古代上党地区迎神赛社活动的礼节程仪,(1)案:抄本的时间虽以明清两代为主,但部分内容却早至宋金,学界已多有讨论,不赘。保留了大量乐户们祭祀时为取悦神灵而表演的乐曲、舞蹈和戏剧名目,以及许多演出的细节,对古代戏剧史、音乐史、民俗史等方面的研究均具重要参考价值。因此,写卷一经面世,即受到古代戏曲史研究者的广泛关注,特别是写卷内多处记录的六种表演样式:前行赞词、设朝比方、傩戏、院本、杂剧、队戏。至今,相关的研究论文已有约二百篇(包括若干硕士、博士学位论文)。当我们冷静下来重新思考并分析这批写卷和研究成果的时候,发现近半数的论文都聚焦在“队戏”这一特殊的表演样式上面,而“院本”则是另一个较受关注的问题。院本之所以受到关注,是可以理解。一则,院本是金、元、明时期一种古老的戏剧演出形态,对于金、元、明戏曲的形成和发展产生过重要影响;二则,古籍留下的院本记载非常稀少,而《礼节传簿》等古赛写卷中却有多处院本演出的记录,从而为这方面的研究提供了新材料;三则,上党迎神赛社仪式中,至今仍上演着由乐户们演出的院本《土地堂》和《闹五更》,也为研究古院本的面貌提供了参考依据。但毋庸讳言,古赛院本留下的研究空间仍比较大,特别是古赛中还有一些院本表演形态的遗存,至今未被发掘出来;若能理清这些表演形态,对于金、元、明院本的深入研究无疑有较大帮助。因此,笔者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它作一番新的探讨,祈能有所补正焉。
一、古赛院本的基本情况
如前所述,在上党古赛写卷中有“院本”表演的记载,特别是明抄本《礼节传簿》中录有八种院本的名目:《土地堂》《错立身》《三人齐》《张端借鞋》《改婚姻簿》《神杀忤逆子》《劈马桩》《双揲纸》。其中《劈马桩》《双揲纸》两种,又见于《南村辍耕录》所载的金元“院本名目”,标作《四偌劈马桩》和《双揲纸爨》;而《土地堂》一种,则与明人李开先所撰院本《三枝花大闹土地堂》同名。此外,清朝嘉庆九年(1804)抄立《赛乐食杂集(甲种)》的“队戏花名”条中,也有《大闹土地堂》的名目。(2)廖奔:《晋东南祭神仪式抄本的戏曲史料价值》,《中华戏曲》第13辑,第143-144页。
除写卷记载外,直至今天上党迎神赛社仪式中还上演着两个院本:《土地堂》和《闹五更》。《土地堂》院本由三个角色表演,一人扮秀才、一人扮富户、一人扮赌棍。这三人是结拜兄弟,其中老三赌博嗜酒,弄得无以为生,声言寻死。老大、老二劝阻无效,便在当初结拜的土地堂中设下筵宴,以尽朋友最后之谊。老三吃罢,便行上吊,却屡吊不死。老大、老二意识到老三以寻死为名,骗吃骗喝,齐责其欺诈。老三见诡计被识破,又生一计,作出炸尸之状,把老大、老二吓得慌忙逃跑,老三便乘机偷吃土地堂中祭品。整个表演情节简单、风格诙谐,颇为符合金元院本的艺术特征。(3)张振南:《乐剧与赛》,《中华戏曲》第13辑,第244页。
《闹五更》院本不见于上党古赛写卷记载,也不见于《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条内。该剧有两个角色,一人扮演老张,一人扮演付牡(可能是“副末”的讹称,由赛社中的“前行”色代为扮演)。表演时,付牡向老张讲述老秀才与王妈的故事。说是一天夜里,老秀才去找王妈,从一更闹到五更,一更演唱一支曲子,依次演述“闹”的过程:敲门、拨门、上炕、拥抱、合欢。付牡演唱时,老张手执檀板击节,不时插以科诨。最后,两个角色猜了几段谜语,称为“萦谜素猜”,带有比较深厚的色情成份。(4)张振南:《乐剧与赛》,第244页。
对于上述九种古赛院本,学界大多倾向它们为金元院本之遗,这种看法颇有道理。一则,《劈马桩》和《双揲纸》能够与《南村辍耕录》所载金元“院本名目”对照得上。二则,《闹五更》和《土地堂》的表演形态十分古朴;正如薛瑞兆先生所言,《闹五更》的名目虽不见记载,但其演出与元杂剧《庞居士误放来生债》第一折的一段插演相近,当是“保持了古剧遗风”的院本形态。(5)薛瑞兆:《宋金戏剧史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09-212页。三则,山西本来就是金院本兴起的重要区域,晋南的平阳府更是金元时期最重要的戏曲中心之一。因此,在晋东南迎神赛社仪式和古赛写卷中保留着古院本,一点也不奇怪。
当然,这种看法须要稍作修订,即古赛院本不仅是金元院本之遗,而应看作金元明三朝院本之遗。一则,《土地堂》与明人李开先所作的院本同名,而不载于《南村辍耕录》的金元“院本名目”,有可能是明代才出现的;二则,明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杂剧院本”条曾指出:“本朝能杂剧者不数人,自周宪王以至关中康、王诸公,稍称当行。其后则山东冯、李亦近之,然如《小尼下山》《园林午梦》《皮匠参禅》等剧,俱太单薄,仅可供笑谑,亦教坊耍乐院本之类耳。”(6)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48-649页。这表明,明代教坊司是耍乐院本演出的重要场所,而上党乐户统辖于明教坊司,所以他们表演的戏剧当有一部份为明院本之遗。值得注意的是,现存的明人院本也屈指可数,即使加上“明朝院本之遗”的限定,也决不会影响上党古赛院本的学术研究价值。
不过,以上只是一些小的修补,在古赛院本研究中还存在更大的问题,也就是一些院本及相关表演形态尚未被发掘出来,这与学界长期以来对院本内涵存在误解有一定关系。据元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记载:
院本、杂剧其实一也,国朝院本、杂剧始厘而二之。院本则五人,一曰副净,古谓之参军。一曰副末,古谓之苍鹘。鹘能击禽鸟,末可打副净,故云。一曰引戏,一曰末泥,一曰孤装,又谓之“五花爨弄”。或曰:宋徽宗见爨国人来朝,衣装鞵履巾裹,傅粉墨,举动如此,使优人效之以为戏。又有焰段,亦院本之意,但差简耳。取其如火焰,易明而易灭也。其间副净有散说,有道念,有筋斗,有科泛。(7)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06页。
根据陶氏的记载可知,金元杂剧与金元院本实质上是同一类伎艺;鉴于元人杂剧已经是成熟的戏剧形态,所以学界往往认为,金元院本就是戏剧表演剧本。但胡忌先生却认为:“院本有广义的和狭义的两种解释。……广义的院本还可以涉及到对‘院本’两字的诠释。……‘院本者,行院之本也。’‘行院’又指什么样人?大量的资料说明它的流品很杂,包括了古代的‘伎者、伶人、乐人、乞者’。因此‘行院之本’就指上述这类人所用所传之本。自然于此可知,这类人的‘本’并非都为‘剧本’。”(8)胡忌:《院本之概念及其演出风貌》,《中华戏曲》第8辑,第3-4页。胡氏的看法很有道理,只要分析一下《辍耕录》的“院本名目”便知,里面共有十一个大类、七百一十多种名目,艺术品类非常庞杂,确有一些并非“戏剧体”院本,(9)案:早期杂剧其实也不专指戏剧,所以“学术界对于宋杂剧一直有窄义和广义的两种解释,窄义的宋杂剧专指滑稽剧,广义者则包括歌舞戏与杂伎在内”。参见黄天骥、康保成主编《中国古代戏剧形态研究》,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0页。而可称为“讲唱体”院本,《讲来年好》《讲百果爨》《讲百花爨》《讲蒙求爨》等即属此类。
因此,如果仅从狭义的“戏剧剧本”的角度出发研究院本是不全面的,在上党古赛写卷之中就存在未被发现的“讲唱体”院本。此外,学界对于古赛中由“前行色”表演的“前行赞词”也存在误解。一般认为,既称赞词,自然只是一些念诵、讲唱性质的文体。殊不知,上党古赛中的前行赞词与戏剧妆扮常是配合一起演出的,前行赞词不但司赞引,还在很大程度上还担当着戏剧剧本的功能,而与赞词配合的戏剧妆扮形态也类似于金元明院本。在这种情况下,前行赞词与金元明“戏剧体”院本相当接近。因此,只要细心查考,在上党古赛写卷中仍可找出一些金元明院本的遗存,总数并不止上述的九种,以下试作探讨。
二、前行赞词中的“讲唱体”院本
探讨之前,须简单介绍一下“前行赞词”。大致而言,古代上党地区的迎神赛社可以分为“官赛”“乡赛”“村赛”三类,完整而大型的官赛和乡赛一般要举行六天:第一天为“下请”仪式,第二天为“迎神”仪式,第三、第四、第五天为“享赛”仪式,享赛在神庙之中举行,又可细分为头场、正场(亦称正赛)和末场,第六天为“送神”仪式。村赛因为是小赛,一般会从宜节简,往往只办三天。
在迎神赛社过程中,前文提及的六种艺术样式会在不同的礼乐环节上演,其间有一位角色名叫“前行”,由乐户艺人装扮,他头戴乌纱,身著紫袍,腰围玉带,长髯皂靴,手持戏竹,(10)案:戏竹是一枝竹竿,上扎一条红布,前行持之用以指挥乐舞、戏剧表演,俗称“竹竿子”。念诵致语,讲唱词文,起报幕及赞引指挥一切音乐、舞蹈、戏剧演员上下场的作用。在十六种上党古赛写卷之中,有十种曾记录过前行一色所诵词文的篇目及具体内容,共计一百一十八篇,学界统称之为“前行赞词”。(11)参见黎国韬《上党古赛写卷“前行赞词”考述》,《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愚见以为,这一百多篇前行赞词之中,有一部分即从金元明“讲唱体”院本转变而来。因为在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所载金元“院本名目”中,有好些都可以在上党古赛前行赞词中找到同名的篇目。
比如,大约抄立于民国时期(1912-1949)的《赛上杂用神前本(乙)》,(12)案:本卷抄立的朝代失载,杨孟衡先生考订它与抄于民国十四年(1925)的《赛上杂用神前本(甲)》内容相衔接,时代亦相近,可信从。参见杨孟衡《上党古赛写卷十四种笺注》,台北:台北财团法人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2000年,第3页。收录前行赞词《千字文》一篇,仅存四十八句,择引如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亏],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女慕贞絜,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信使可覆,(下缺)。(13)杨孟衡:《上党古赛写卷十四种笺注》,第61页。
这种《千字文》赞词不包含戏剧情节,当是迎神赛社时念诵、讲唱所用。而在金元明“讲唱体”院本表演中,亦有《千字文》之例,如《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的“拴搐艳段”类就载有《千字文》一种,而“诸杂院爨”类又载有《背鼓千字文》《变龙千字文》《摔盒千字文》《错打千字文》《木驴千字文》《埋头千字文》等六种,它们与前行赞词《千字文》应存在源流关系。刘晓明先生引用《牡丹亭》(第十七出)、《龙膏记》(第二十一出)、《陶渊明东篱赏菊》(第一折)诸剧,说明古“戏曲中引用《千字文》打诨之例甚多”;(14)刘晓明:《杂剧形成史》六章《金元院本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00页。由此可见,熟诵《千字文》还可以运用于特定的戏曲表演场景。
再如,抄立于清朝嘉庆九年(1804)的《赛乐食杂集(甲种)》,是大量收录前行赞词的古赛写卷之一,其中有《百花赋》一篇;约抄立于清朝嘉庆(1796-1820)年间的《赛乐食杂集(乙种)》,也录有前行赞词《百花赋》一篇,兹择引后者为例:
鼓乐堪称第一功,一声锣响唤先锋。……
今日广阳正赛之日,……殿上主神[礼]官掌了大礼,次下前行掌了大乐。……
律吕调和按五音,按春按夏按秋冬。……
夫百花头盏者,昔日周文王因祭南郊于丙丁之地,上七里之内,下五里之外,盖起神堂大庙一所,每年二、八月丁日祭祀。……凡祭祀神灵者,离不了五般祭物;是哪五般祭物?茶、果、香、灯、花。……
灯好奉尊神,赶不上花好奉神。若论花者,有四季花,开头正月、二月、三月,初开放。土王用事一十八日,解土为尊,其花蕊心大黄,堪可好奉尊神。□□□作诗一首:
今年今月福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归何处,桃花依旧笑春风。
…………
今有天花、地花、盖世琼花,念诗一首:
尊花是当今天子,桂花是龙子龙孙;牡丹花是正宫皇后,地棠花是六院三宫;……花花美美凤凰音,美美花花鹦鹉啭。锦上添花赠一曲,百花会上献头盏。(15)杨孟衡:《上党古赛写卷十四种笺注》,第254-258页。
这篇由前行讲唱、念诵的赞词结构比较清晰,基本上是先唱一段七言诗赞,再念一段散白,内容是歌颂奉神的“百花”。而在《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的“诸杂院爨”类中,赫然有《讲百花爨》,既标明为“讲”,自然与《百花赋》同为“讲唱体”伎艺,两者又同名,应存在源流关系。事实上,“讲百花”这种表演在另外一些形态较为古老的仪式戏剧中也见遗存,比如流行于西南地区的“阳戏”中,就有讲“百花诗”表演,(16)吴电雷:《西南阳戏研究》,中山大学中文系2012年博士学位论文,第204页。应当也从金元明院本中发展而来。此外,《赛乐食杂集(甲种)》中还录有前行赞词《讲琼花名篇》,与《百花赋》同类,也应视作金元明“讲唱体”院本之遗。
再如,约抄立于清朝乾隆(1736-1795)年间的《告白文书本(丁种)》,收录了前行赞词《祝山文》两篇;抄立于清朝嘉庆二年(1797)的《赛场古赞(丙种)》也收录了前行赞词《祝山文》八篇;《赛乐食杂集(甲种)》则收录了前行赞词《祝山诗》《讲五台山》各一篇;抄立于清朝嘉庆二十三年(1818)的《唐乐星图》,则收录了前行赞词《祝寿讲山赋》一篇、《迎寿讲山祝水赞》一篇、《又祝山歌》两篇、《又赞山歌》一篇、《又论讲山歌》一篇;《赛乐食杂集(乙种)》则收录了前行赞词《祝山文》和《讲五台山》各一篇;另有抄立于清朝道光(1821-1850)年间的《迎神赛社祭祀文范及供盏曲目》,更收录了前行赞词《讲山帙》七篇。以上近二十篇,均以“山”为主要讲说对象,例如《讲五台山》一篇写到:
唐明王皇帝出游五台山玩景。夫五台山者,出在汉朝明帝在位,坐其天下,云游玩景,游在此处。……作诗一首:
五顶嵯峨接太虚,就中偏称我师居。毒龙池畔云生草,猛虎岩前客过疏。……(17)杨孟衡:《上党古赛写卷十四种笺注》,第205-206页。
是为诗赞、散白结合的“讲唱体”赞词;其余各篇,或纯为诗赞文体,或纯为散白文体,或为二者结合,不赘引。而在《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诸杂院爨”之中,录有《开山五花爨》一种,“开山”与“讲山”实为同一个意思。因据明人《南词叙录》称:“开场:宋人凡勾栏未出,一老者先出,夸说大意,以求赏,谓之开呵。”(18)徐渭(旧题)《南词叙录》,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246页。由此可见,“开”就是开场时“夸说大意”的表演,也称“开呵”;因此,“开山”亦即“夸说山”“讲说山”的说唱表演,与前行赞词“讲山”同义。此外,宋金元演出伎艺中负责“开呵”者为参军色和引戏色,他们与上党古赛中的“前行”也有一脉相承关系;复因此,前行赞词诸种《讲山》《祝山》与金元院本《开山五花爨》当为同类型表演。
根据上引诸例可知,上党古赛写卷所录的前行赞词有多篇与《南村辍耕录》所载金元“院本名目”相同,而且均为“讲唱体”的伎艺。加之上党古赛中原有院本流传,据此我们判断,同名的前行赞词与金元院本存在源流关系。尚可补充的是,《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打略拴搐”类中还录有《星象名》《果子名》《草名》《军器名》《神道名》《灯火名》《衣裳名》《铁器名》《书集名》《节令名》《韭菜名》《县道名》《州府名》《相扑名》《法器名》《乐人名》等多种“讲唱体”性质的院本,李啸仓先生指出:“这种‘打略’念诵的姿态,和现在剧场中常见的丑脚出场的数板差不多,……这种‘打略’的来源,本自街市间的‘打野呵’中采取而来,约与北京过去沿街赶趁的乞丐所唱的‘数来宝’相仿佛。”(19)李啸仓:《宋元伎艺杂考》,上海:上杂出版社1953年,第17页。所言极是。依此类推,上党古赛前行赞词中的《供盏赞词》(案:以讲唱曲牌名目为主)、《队戏花名》《十段锦》等篇,虽与现存的金元明院本不同名,但其内容则与“数来宝”式的院本相近。
值得注意的是,我们还可以提供另一项证据以说明古赛前行赞词和金元明院本存在联系,据宋人陈旸《乐书》的“俳倡下”条记载:
唐时谓优人辞捷者为“斫拨”,今谓之“杂剧”也。有所敷叙曰“作语”,有诵辞篇曰“口号”,凡皆巧为言笑,令人主和悦者也。(20)陈旸《乐书》卷一百八十七,《文渊阁四库全书》211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42页。
根据这一记载,“优人辞捷”式的表演亦称之为“斫拨”,它与“作语”“口号”等是同一类型的艺术;而所谓“作语”“口号”,亦即两宋时期广为流行的由参军色(俗称“竹竿子”)念诵的“致语”,或称“致辞”“乐语”“优人词”等。据黄竹三、康保成等前辈学者考证,上党古赛中的前行一色乃从参军色直接演变而成,前行赞词也属致语性质的伎艺。按照这一结论,再参考陈旸“斫拨谓之杂剧”的说法,以及陶宗仪“院本、杂剧其实一也”的说法,我们不难得出以下一组关系:前行赞词=致语,致语=斫拨,斫拨=杂剧,杂剧=院本,院本=前行赞词。至此,我们再次找到了院本和前行赞词的联系。
三、古赛伎艺中的“戏剧体”院本
除了“前行赞词”中存在着“讲唱体”院本之外,迎神赛社过程中乐户表演的一些娱神伎艺,其演出形态也与“戏剧体”院本十分接近。
比如,在享赛第二天的“迎寿”仪式中例有“排八仙”的演出。届时,由乐户扮演成南极寿星、和合二仙、八仙等的模样,登场演出,但扮演者只司动作,不说不唱。为了配合乐户演出,前行色须念诵内容相关的赞词,有代替场上演员说唱的作用,《细开八仙赞》即属这一类型。这篇赞词先念七言诗一篇,再散说“寿星”一段(亦即“接寿”),再念杂言诗赞一篇;然后散说“和合二仙”一段,再念杂言诗赞一篇;然后依次散说“八仙”(这是“排八仙”表演的重点,每仙之后均有诗赞一篇),最后两位说的是铁拐李与蓝采和,兹择引如下:
夫铁拐李者,乃是西京人氏。……铁拐李似死,见了阎王,拿簿则一看,说他还有三十年阳寿,将李公放还,魂回来尸首已化,张才是他邻居,借他张才尸首,……醒来说透前言。李家说是李家人,张家说是张家的人,喧闹不明。拐李自去终南山,脱了凡胎,才得了正果朝元。有凌仙诗为证:……
夫蓝采和者,乃是汴京人氏。号曰白皆,善能散科,又能取笑,惊动上方玉皇大帝,玉帝曰:“何人渡采和一遣?”吕祖曰:“小仙愿去。”吕祖到了汴京,见白皆做场,吕祖一坐三日不起。……吕祖头前而走,白皆随后跟到终南山,脱了凡胎,才得了正果朝元。有凌仙诗为证:……(21)杨孟衡:《上党古赛写卷十四种笺注》,第267页。
由于乐户在场上表演,前行色在旁边代其念诵,所以赞词采用了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这种演剧、说唱分司的“排八仙”表演被当地民众称为“接寿戏”或“路队戏”,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戏剧演出形态。麻国钧先生曾经指出:“我们看到‘前行词’中的叙事成分的大量存在,而同台的舞者所舞,有时是在用形体语言解说‘前行’的叙述。或者说,‘前行’与舞者在互相解说,共同完成‘戏剧’任务。”(22)麻国钧:《供盏仪式考略》,麻国钧、刘祯主编:《赛社与乐户论集》上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37页。说的正是这一类型的演出。更为重要的是,在《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诸杂大小院本”类中,同样有《八仙会》一种,它与上党古赛中的“排八仙”伎艺应当存在源流关系。而在上党古赛写卷一百余篇前行赞词中,还有《迎寿赞》《八仙赞》《十字八仙赞》《供八仙恋诗》《老人星赞》《又老人星赞》《供八仙诗篇》《南极寿星诗》《供八仙迎寿诗篇》《前行开八仙》《供八仙诗篇》《南极寿星诗》《供八仙迎寿诗篇》《迎寿八仙讲路诗》《供八仙诗篇》《祝寿赞语》等多篇与“排八仙”戏剧相关,它们的情况与《细开八仙赞》相似,表面上是前行色讲唱、念诵赞词的底本,实则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剧本的功能,所以与“戏剧体”院本同一性质。
谈到扮演与说唱分司的戏剧表演形态,有必要补充几句。清人毛奇龄曾经指出:“少时观《西厢记》,见一剧末必有《络丝娘》煞尾一曲,于演扮人下场后复唱,且复念正名四句,此是谁唱、谁念?……及得《连厢词例》,则司唱者在坐间,不在场上,故虽变杂剧,犹存坐间代唱之意。”(23)焦循:《剧说》引,《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98页。扮演者与说唱者各有司职的做法即与古赛伎艺“排八仙”相似。而在《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诸杂院爨”类中,录有《河转迓鼓》一种;“诸杂大小院本”类中,录有《迓鼓二郎》一种。据《续墨客挥犀》记载,《迓鼓》产生于北宋,“其举动舞按之节与优人之词,皆(王)子醇初制也”。(24)彭□撰、孔凡礼点校:《续墨客挥犀》卷七,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490-491页。所谓“优人之词”亦即致语,“举动舞按之节”亦即“排八仙”一类,这说明金元“院本名目”中一直包含着扮演与说唱分司的表演形态,将“排八仙”与《八仙会》院本联系起来,是有根据的。至于廖奔先生指出:“前行赞词已经超出宋参军色致语的内容,吸收了院本中许多讲说念诵表演,扩大了容量,加强了戏剧性。”(25)廖奔:《晋东南祭神仪式抄本的戏曲史料价值》,《中华戏曲》第13辑,第142页。这一说法似不准确,因为致语、前行赞词、杂剧、院本之间本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再如,抄立于清朝嘉庆九年(1804)的《赛乐食杂集(甲种)》收录有前行赞词《武成庙》一篇,(26)案:原文无题,杨孟衡先生根据其内容拟名为《武成庙》,收入《上党古赛写卷十四种笺注》之中。内容讲述翰林学士杨关部受宋太祖之命修建武成庙,选周太公、张良、孙武、管仲、白起、诸葛亮、乐毅等古人入庙供奉,庙宇即将建成之际,杨关部梦见武庙诸神论功排座,其间韩信、周瑜与诸葛亮颇发生激烈争论,吓醒了杨关部,奏与太祖,太祖赴庙行香。这是一篇故事性很强的赞词,如果文中的周太公、张良等人由乐户扮演,另由前行色念诵赞词,其表演形态即与“排八仙”相近,同样有很强的戏剧效果。
这一推断并非空穴来风,因为这篇前行赞词的内容与元人尚仲贤所撰《武成庙诸葛论功》杂剧的名称和内容几乎都一样,谭正璧先生曾指出:“元尚仲贤有《武成庙诸葛论功》杂剧,一名《十样锦诸葛论功》(有《孤本元明杂剧》本),当与此同题材。叙宋初李昉与张齐贤奉旨建武成庙,选太公望、管仲、范蠡、孙武子、田穰苴、乐毅、白起、张良、韩信、诸葛亮、李靖、李勣、郭子仪十三人入庙,方欲定其位次,而张齐贤忽梦见此十三人入庙自定坐位,中间诸葛亮与韩信互有争论,前有夏侯惇、周瑜二人闯入,因无座位不服等事。”(27)谭正璧著、谭寻补正:《话本与古剧》,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06页。由此可见,前行赞词完全可以采用“排八仙”的方式进行戏剧扮演,从而起到剧本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诸杂大小院本”类中同样有《十样锦》一种,可见《武成庙》很可能是“戏剧体”院本的遗存。
再如,《赛乐食杂集(甲种)》录有前行赞词《酒诗》和《尧王显圣酒诗》各一篇,《赛乐食杂集(乙种)》也录有《酒诗》和《尧王显圣酒诗》各一篇,兹择引最后一种为例:
夫酒诗者,出于尧王在位,改了三个年号,……设起早朝,聚就满朝文武,说:“寡人夜晚得做一梦,梦见风婆则乞讨香烟封赠。我梦中封他风伯、雨师、雷公、电母。”……各州、府、县、城池、村庄、镇店,凡祭神享赛者,先打三杯敬酒,头杯酒祭天,二杯酒祭地,三杯酒祭风伯、雨师、雷公、电母。恐君不信,有诗为证。
讲酒诗:圣人能造千罈酒,除了赵目最为先。茶家只说茶家话,酒家列表酒根源。……刘伶下了龙驹马,赵目携手到堂前。抹了桌儿订上菜,我与刘伶饮几盏。刘伶饮过头一盏,浑身上下软如绵。刘伶饮过第二盏,合眼矇眬似神仙。……行走不过二三里,头南脚北染黄泉。……抬在家中刨坟墓,一埋埋了整三年。赵目取过酒账看,刘伶欠我酒价钱。……刨开坟墓揭开棺,一股酒气冲上天。刘伶翻身爬起来,满口紫涎擦不干;别的话儿且莫说,我今还你酒价钱;……一个吹,一个弹,惊动上方三教仙。赵目刘伶为朋友,神仙上下来往走。虎儿赤品按宫商,尊神先献头盏酒。(28)杨孟衡:《上党古赛写卷十四种笺注》,第252-254页。
上述四篇是以“酒”为名的前行赞词,均以“讲酒”作为主要内容,文体依然以诗赞加上散白为主。引文一段敷衍“刘伶醉酒死而复生”的故事,颇具戏剧性;而且提到“一个吹,一个弹”,可见前行色念诵赞词时,有乐户在旁配合扮演赞词中的内容。在《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拴搐艳段”类中,录有《酒家诗》一种,刘晓明先生研究指出:“《酒家诗》是以诗词的形式对酒家进行嘲弄。”(29)刘晓明:《杂剧形成史》,第396页。另外,《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打略拴搐”类中,又录有《数酒》一种,大概是讲说各种酒名的“讲唱体”院本。因此,前行赞词《酒诗》与《南村辍耕录》两种带“酒”字院本的内容并不相符;《酒诗》可能是从金元“酒”字院本中发展出来的一个新的“戏剧体”院本。(30)案:其表演形态也与古院本颇为相符。如明人朱权《吕洞宾花月神仙会》杂剧中所录的《长寿仙献香添寿》院本,便是由付净、付末等脚色吹拉弹唱表演的,正是前行赞词所说的“一个吹,一个弹”。
再如,抄立于清朝同治十三年(1874)的《赛场古赞(乙种)》收录了前行赞词《唐明皇游月宫》一篇,讲述唐明皇梦游月宫,看到嫦娥起舞《霓裳》之曲,醒来命杨妃舞《盘中》之曲的故事,内中写到:
玄宗言曰:“杨妃娘娘,你会舞《霓裳》之曲?”杨妃奏曰:“梓童不知此曲,会《盘中》之曲。”官里将丹盘来,令黄旛绰、武官头、刘色长动乐,看杨妃舞《盘中》之曲。殿前有一株梧桐树,玄宗用手取斑竹拄杖击梧桐树,按其节拍,那杨妃舞罢《盘中》之曲,击散斑竹九分,结末了《盘中》之曲。……击散斑竹二十八根,按上方二十八宿。明皇赐柱杖,攒为戏竹,加黄旛绰引领官教坊司者,戏竹大士,敕赐梨园戏竹谏司。(31)杨孟衡:《上党古赛写卷十四种笺注》,第320页。
前行赞词中提到的“武官头”和“刘色长”,即与金元院本演出有关,据夏庭芝《青楼集志》记载:“至我朝乃分‘院本’‘杂剧’为二。‘院本’始作,凡五人,……国初教坊色长魏、武、刘三人,魏长于念诵,武长于筋斗,刘长于科泛,至今行之。”(32)夏庭芝著,孙崇涛、徐宏图笺注:《青楼集笺注》,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第43页。由此可见,武官头、刘色长实为院本表演中的佼佼者。此外,《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诸杂大小院本”类中,录有《击梧桐》一种,似与《唐明皇游月宫》赞词所述“玄宗用手取斑竹拄杖击梧桐树”的内容相近。这再次证明,该前行赞词与金元明院本存在较为密切的联系。
再如,抄立于清朝嘉庆二年(1797)的古赛写卷《赛场古赞(丙种)》录有前行赞词《前行戏竹放盏规矩讲说》一篇,其中写到:
(三盏不放盏,念:)……
(做队戏。)……云梦山中鬼谷川,教学孙膑共庞涓;兄弟刖了哥哥足,三卷天书永不传。三盏已毕,少不得再撞再煞,或再煞再撞。
(再撞再煞:)楚霸王冲冠怒发,身披了乌油铠甲;九里山撞见张敖,拨回马再撞再煞。
(再煞再撞:)汉张飞生得莽撞,忙把盔来戴上;虎牢关撞见吕布,拨回马再撞再煞。
(大鼓三煞,三回,九转,小鼓三煞:)尧王圣明君,四海罢烟尘。吾王多有道,上献舞乐神。
(妇人舞,念:)施遣奠,赠诗篇;要什么,胭粉钱。(33)杨孟衡:《上党古赛写卷十四种笺注》,第360-363页。
上引所述是享赛供盏献乐过程中,前行指挥乐户进行音乐、戏剧表演的念说之辞。所谓“再撞再煞”和“再煞再撞”,乃指剧场上武将对打的场面,其中“楚霸王冲冠怒发”数句表明,霸王项羽征战是古赛戏剧扮演的主要内容之一。这令我们联想到《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的“霸王院本”类,中有《悲怨霸王》《范增霸王》《草马霸王》《散楚霸王》《三官霸王》《补塑霸王》等六种,它们对于古赛戏剧的表演形态应有一定影响。另据叶玉华先生《院本考》的研究,金元院本中的“冲撞引首”类乃带有武术性质的拳技表演,(34)刘晓明:《杂剧形成史》,第429页引。古赛戏剧“再撞再煞”和“再煞再撞”均带“撞”字,或亦与此有关。
除上述例子以外,我们还可以在古赛伎艺中找到金元明院本遗存的蛛丝蚂迹。比如抄立于明朝万历二年(1574)的上党古赛写卷《礼节传簿》第三部分“二十八宿值日”中的“翼火蛇”条,记载过《东方朔偷桃》这一剧目;抄立于清朝嘉庆二年(1797)的《赛场古赞(丙)》则录有前行赞词《东方朔赞》;它们与《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中“诸杂大小院本”类的《蟠桃会》就属同一题材,可能存在联系。另如,抄立于清朝嘉庆九年(1804)的《赛乐食杂集(甲)》录有《队戏花名》一篇,其中有六个戏剧并列在一起:《大闹土地堂》《熊精盗宝》《二鬼偷油》《疯僧扫秦》《五鬼戏判》《双揲纸》。(35)杨孟衡:《上党古赛写卷十四种笺注》,第224页。如前所述,《大闹土地堂》和《双揲纸》都是金元明时期院本的遗存,那么夹杂在这两个院本中间的四种戏剧颇有可能也是院本名目的遗存。
结 语
上党地区是金元明时期戏曲发达的重要地域,在上党古赛写卷之中保存着八种明末以前院本的名目,在上党古赛仪式之中至今尚有两种院本在上演,他们均为金、元、明院本的遗存。然而,只要细心发掘即可发现,上党古赛中的院本遗存并不止上述这些。在古赛仪式中有一位称为“前行”的角色,他手持戏竹,总司一切音乐、舞蹈、戏剧的赞引指挥,他所念诵的“前行赞词”有多篇与《南村辍耕录》所载的“院本名目”相同,如《千字文》《百花赋》《讲山帙》等,它们与“讲唱体”院本应存在艺术上的源流关系。此外,古赛过程中一些娱神伎艺的表演形态还与“戏剧体”院本十分接近,如“排八仙”戏剧及相关赞词、《武成庙》赞词及相关表演、《酒诗》赞词及相关表演、《唐明皇游月宫》赞词及相关表演,等等。至此我们发现,上党古赛中确实有不少金元明院本的遗存,它们在一定程度上补充了古院本史料,这或许就是本文的主要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