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躺在兴安岭的辽阔里(组章)
2023-04-15雁南飞河北
雁南飞(河北)
兴安岭深处的人和事
石头无言,但藏着真相。
叔叔上山,石头砸断他的腿,没流一点血。叔叔用它磨刀,凹滑处留着叔叔的血。奶奶的脸石头一样凹下去,不堪入目的血色,磨着爷爷一起一伏的烟斗。
兴安岭的木房里,土炕的温度烙干我的自尊。
两棵榆树间的黄麻绳,婶婶在上面晾过倭瓜条、茄子干、兔子皮、羊皮,晾过四季和手工……唯独没晾过我尿湿的被子。
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杯茶。在兴安岭咕嘟着别致的味道。
三杯玉米小烧后,一碗飞龙汤后,男人们踩着热气雾气仙气上山。一米八的父亲爬上松树,穿梭其间。在我的仰望里,大不过眼前疾驰而过的松鼠。打落松塔,满地松子香。
我的母亲,听别人故事,流自己的眼泪。
母亲的公式里,我流她的眼泪,听着父亲的千秋大业:我的一段求学路等于父亲扛下山的1000袋松塔。
兴安岭的沟壑和姑母的沟壑炖在铁锅里。
榛蘑、榆黄蘑、元蘑、猴头蘑……木丛中的美丽堆满姐姐的柳条篮子。姐姐头上的野花,香过所有关于蘑菇的童话。
美丽的东西常常是有毒的:碗内山珍美味,盛不下姐姐盈盈泪水。姑母说,是她把姐姐和蘑菇,一起摁在锅里的。
姐姐和沟壑里的蘑菇埋在一起。秋雨过后,满山沟壑的蘑菇都是姐姐。
那道沟壑,始终难以跨越。
轻轻掸去
这一年,就是许多年。
锅碗瓢盆里盛满了祖母的眼泪。泥泞一路。兴安岭的厚雪,盖不住呼吸的长度和脚印的深度。炊烟趔趄肥沃的饥饿和季节的省略。
我和弟弟跟在父母的后面,风雪跟在我和弟弟的后面,细瘦的大灰狗摇摇晃晃地跟在风雪的后面。
一垄,又一垄。用钉耙,翻开泥土。父亲和母亲,在寻找遗漏的土豆……
一个,又一个。用铁锹,打开洞穴。我和弟弟,在清剿田鼠的粮仓……
许多年,就是这一年。
掉在地上的窝头,美丽地冒着香气和温饱。窝头上的土,被祖父的两根手指轻轻掸去。轻轻掸去的还有:窗户纸明暗的尘,地窨外绕缭的雾,衣服和眼里森森的霜……
那年的风,也掸去了大千世界身份的标签——
我们狼吞虎咽从鼠洞里清剿的粮食。田鼠从容不迫地从地窨子里探出头,有滋有味分享桌角的饭粒……
这一年,就是许多年。轻轻掸去,愿你谅我:年轻时节,我眉梢上挂着失眠的浅薄。
许多年,就是这一年。轻轻掸去,请你懂我:此时此刻,我烟叶里卷着幸福的深刻。
在木刻楞里喝酒
一切到此为止。
大地把伤疤藏在呼啸的雪中,白云把自己的溃败隐藏在风中,红松把疼痛隐藏在挺立中。
棕熊在冬眠。树洞口无人叨扰。
木刻楞里的油灯,唯一的花朵。盛开。
寒冷和空白围困兴安岭,男人女人把一切都倒进杯里。
大小、轻重、长短,推杯换盏之后交换了标准;悲喜、爱恨、恩仇,一饮而尽之后握手言和。制造和颠覆同时发生。
天地很近,中间的过道是人间。一片圣洁、干净在过道中呼吸。
一切到此知悉。
昨天和味道捆扎在一袋袋山货里,明天和工具一起挂在墙上,今天和秘密凝结在长长的冰凌里。
母亲在添柴。木头子温度爆表。
泥坯火炕边的火墙,把潮湿和自尊一遍遍烤干,把褶皱和不合时宜一遍遍熨烫。八仙桌角落里的坛坛罐罐,装着温饱、念想,装着祷词、祝福和不可救药的乐观。母亲用抹布和鸡毛掸子,一遍遍擦拭。忘却和记住一起冻在窗外的雪堆。
明早太阳升起。这一切,和谎话、豪言、碎语同样美丽。
大山里,难分上下东西。有温暖和热爱就够了,在兴安岭,它们是北斗。
我走向树,树也走向我
夕阳,落下去。兴安岭旷野之上,陷入漆黑。
密密的松林。我走向树,树也走向我。
踩瘦松明的暗香。我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我什么都怕,又什么都不怕。我和树互相扶靠。
母亲的咳嗽,一起一伏。与灶坑里的火苗相应相和,明明灭灭。
生活的滋味,母亲拜托给人间烟火。或立或倒,或泣或笑。树的影子,从土里从沙里从水里从岩石里,前赴后继而来……姿态不一的躯干肉身,燃烧责任和使命。
母亲拾掇这样的夜晚,每一个都静得让人心跳。黑暗里光明的部分,光明里黑暗的部分:一边深藏不露,一边毫无保留。
忽闪忽闪,我羞愧万分。一只鸟飞过母亲的头顶,我身体里的冰神陨形销。
风,吹过来。 兴安岭遍地起伏。
凛冽之中。父亲的沉默,一落再落。枝条上的晶莹和他的疼痛过往,凛冽消遁或愈合。
俯首以曲,仰面以直,立身以正……树的影子,一片一片地整齐摆动,变换线条,漩涡生命的年轮,书写魂魄。
对风的雕琢和检阅,树是虔诚的感恩者:一笔一画的精妙——
宁折不弯或俯仰天地,标准活着。
对树的肝胆和歌声,风是清醒的见证者:一摇一晃的入眼——
向下稳扎根,向上入云天。
拥抱天地。树在我的呼吸里过滤清洁和热爱。兴安岭肌肤如雪,一只鹰挺身而出,啄下温暖和安慰。
灯下我看着车票
舟行水上,河流不说话;鲜花盛开,泥土不说话;一片稻花香,星星不说话。
母亲纳着鞋底,父亲修补渔网,灯下的兄弟在写作业。林中小屋不说话。
遥望兴安岭。明月和醒着的我爬上树梢,兴安岭不说话。
回忆,就是最后的那根稻草,在今夜把我彻底压垮:
爷爷醒得早,板桥上的霜说了话;
哥哥磨菜刀,菜刀说了话;
奶奶买食盐,鸡蛋说了话;
我在山外的课堂,描写兴安岭,啃过的馒头和咸菜,有滋有味地说了话……
手里拿锤子的人,看什么都像钉子。闪耀的火花在说话。
我这枚小小的钉子,在父亲的锤打下,挺直腰身远走天涯。
灯下,我看着车票。我装满的行囊,能否向大山的静默和等待交代?那些烟酒糖茶,该如何跟母亲的伤疤和白发搭话?
欲返兴安岭。疼痛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