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南门
2023-04-13上海大学李可欣
上海大学 李可欣
上海大学 李可欣
老南门还没拆迁的时候,爷爷家就在这里,我童年里很大一部分回忆都和爷爷家的四合院有关。
四合院是一进制的,坐北朝南,黑瓦白墙。北端以堂屋为中心。堂屋内有一张条台和一张八仙桌,条台上摆放着观音菩萨的塑像和香炉烛台,八仙桌摆在堂屋的正中间,不知用了多少年,始终结实健朗。和八仙桌搭配的不是椅子,而是能坐下三个成人或四个小孩的长凳子,因此八仙桌不仅能容纳“八仙”,最多的时候一家九口人也能同时坐下。堂屋的东西各有一间耳房,西耳房是爷爷奶奶的卧室,东耳房是姥太的卧室,两间卧室布局对称,从北向南摆放着一张架子床、一张储物柜,电视机就架在柜子的上头。在兴化当地,祖母也被称为“姥太”,不管年长年幼,亲戚邻居都喊她一声“姥太”。直到姥太离世,我也没弄清楚姥太到底多少岁、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爷爷的妈妈、家里最年长的人,只知道自打我记事起,她就是那副消瘦枯矮的模样,脸上布满向下垂落的褶皱,像是一棵布满年轮的树桩。家里的人都尊敬她,却并不亲近她。也许是因为采光不好,又或是因为姥太舍不得开灯,每次进入东耳房,我总觉得这里比西耳房昏暗很多。姥太的电视机终年停留在戏曲频道,柜子永远塞着满满的黑芝麻糊、藕粉或者易消化的饼干,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弥漫在房间里,那味道不刺鼻不强烈,却让儿时的我不愿意在东耳房里待太久,总是来讨一点饼干就拔腿离开。长大后我才听人说,这种味道叫作“老人味”。
堂屋的大门四季大开,正对着宽阔的天井。天井的地上铺着正方形的石砖,每到潮湿的雨季,角落的砖块缝隙之间会生出杂草或青苔,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铲干净。天井西面的墙壁周围堆满了奶奶悉心栽种的花草,有万年青和吊兰等。盆栽的泥土上总是堆着空的蛋壳,据说这样做可以为植物增加营养。每到炎热干燥的夏季,爷爷就会在天井的上方挂上一张黑色的大网,这张网很薄,网眼稀疏,既能透风也能遮阳。黑网的下方会摆上几张藤椅,日落之后,结束了一天劳作的爷爷奶奶躺在藤椅上,手里的蒲葵扇缓缓摇动,清凉的风从四面吹来。
天井的南面还有两间南房。南房坐南朝北,采光不好,因此也被称为倒置房。这两间南房原本是家里两个儿子的卧室,随着儿子们长大成人、结婚成家,一个接一个从四合院搬了出去,这两间南房就空了出来。奶奶曾经将房间出租给附近上学的学生,我读幼儿园时,有一个租在这里的姑娘和我的小叔叔谈起了恋爱,我不记得那个姑娘的长相,但只记得她对我很友好,曾经给过我一个塑料罐子,里面装满了她亲手折叠的纸星星。长大后听妈妈说起才知道,奶奶当年不同意小叔叔和这个姑娘谈恋爱,二人很快分手,她也从南房搬了出去。而那罐送给我的星星,或许原本是折给小叔叔的。在那姑娘离开之后,奶奶也不再出租房间,两间南房沦为了东厢房一样的命运,里面堆满了杂物,很快灰尘满布。
四合院的大门开在西南角,要通过一条几米的长廊才能走出去,厨房就安在这道长廊里。走出四合院是一条宽阔的长街,名为沧浪街,街道的尽头是沧浪河,传说当年屈原曾在此地沿江吟唱,因而得名。四合院附近的这片区域就是老南门,南门位于几条街的交叉处,是当时很繁华的地段,来往行人极多。每日清晨,卖水果蔬菜的商贩们就从四面八方来到南门,在沧浪街的两边堆满卖菜的摊点,叫卖声砍价声此起彼伏。许多住在南门的居民也利用地理优势经营起小本生意,奶奶没什么特别的手艺,便在家门口摆了张桌子卖报纸,《扬子晚报》一块钱一份,我也曾帮忙看过摊。南门不大,但卖什么的店都有,诊所、小卖铺、修车铺和弹棉花的店面等一应俱全,几乎不用走远就能买到日常所需要的一切。爷爷家对面有两家熟食店,分别是卖鱼圆和卖熏烧的,爱吃的我对此印象尤其深刻。鱼圆和熏烧是兴化本地的特色菜,前者是将青鱼肉剁成细肉泥,再按照一定的比例加淀粉、姜葱末和特定作料,制成鲜嫩柔软的丸子;后者是将猪头肉、鸭肉等原料洗净处理后放在盛满老卤的大铁锅里,加花椒、八角等调料炖煮而成的卤味。这两样食物都是当地人餐桌上的常客,爷爷家吃得尤其多。
王炜宁《月之眸》
对住在这里的人来说,这些店面不只是商铺,更是交情极深的邻居。爷爷家隔壁是一家理发店,老板娘是一位染着红头发的女人,她的儿子比我大四五岁,丈夫则没有什么正经工作,有时会出现在店里帮客人洗头,有时会突然消失不见。理发店被一扇推拉门隔成东西两间,东面是理发的店面,西面摆了一张床和一张可折叠的桌子,便是卧室和餐厅。这家理发店开了近二十年,我父亲还是个大小伙子的时候就在这家店理发,理完发也不用交钱,记一笔账就走,到了日子奶奶自然会去结账。直到我父亲结婚之后,他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理发完拍拍屁股就走。而那时的他早已从四合院独立出去,奶奶不愿再为他付账,而又不想主动告诉自己的儿子,这些账便一直欠着,直到有一天老板娘找到我母亲,母亲才知道父亲干过的事情,讪讪地替他付了钱。而对于儿时的我来说,理发店更像是一间玩具铺,卷发棒、吹风机和大大小小型号各异的剪刀都让我感到新奇。据母亲回忆,幼儿园时的我常和住在附近的同龄女孩一起玩耍,有一次我们趁大人们不在时偷跑进理发店,坐在理发椅上装模作样地为彼此剪头发,等到大人们回来时,我们两个女孩的头发早已被剪得一团乱,像是被狗啃了一样,大人们哭笑不得,只能拜托老板娘挽救。最后,我们俩都被剪成了小男孩一般的短发。
在我四年级的时候,南门迎来了它的结局。在市政府的规划下,南门以及周边的大片老城区即将被拆除重建。一切都来得很快,住在这里的居民一个接一个地搬走,挖掘机开了进来,曾经的商铺被碾为废墟,电线杆光秃秃地屹立在尘埃之上。即使卖报的生意早已做不成,爷爷奶奶却仍坚持住在四合院,日子照常过。
记得在四合院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兴化下了一场大雪。雪后积雪封道,不能骑车,我和父母从家步行去往四合院吃年夜饭。整个沧浪河以西的居民区皆已被推倒,断壁残垣和破碎的家具都掩映在大雪之下,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笼罩在南门之上,连黄昏的天色都被它反射得格外明亮。本该是家家户户准备过新年的日子,四周却安静得异常,我牵着母亲的手走在废墟之间的石板路上,每一脚落下,我都能听见脚底与雪摩擦时发出的吱吱轻响。我走到半路转过身,身后的蜿蜒小径如此纯粹干净,只有我们一家三口的脚印。南门人迹寥落,但爷爷的四合院依然亮着灯,堂屋的八仙桌上堆满了饭菜,冷盘加热菜,皮蛋、肴肉、香肠、春卷、芋头炖肉和鱼圆杂烩汤等。那一年的年夜饭很热闹,小叔叔的儿子刚出生不久,一家九口人围满了八仙桌。堂屋的门关上了,寒风被挡在了屋外,热菜热汤的蒸汽源源不断地往上漂浮,整个屋子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吃完年夜饭,我和父母去门口放烟花。烟花绽放于天空之上,在短暂的瞬间中照亮南门,照亮我身后唯一一盏被废墟包围的灯火。
初二那年,南门正式从地图上消失,在它的原址上建成了全市最大的商业区,摩天大楼和巨幅LED 广告灯抹去了老南门旧日的痕迹,电影院、星巴克和耐克专卖店开始走入这座小城。商业区刚建成的那几年,我和当年那个为理发店着迷的小孩没什么不同,化妆品专柜上陌生的英文字母让我头晕目眩。我在南门度过了我的童年,却在这片商业区度过了我的青春期。在这片土地上,我和朋友们一起看过无数场电影,偶遇过拒绝了我的告白的男生,参加过生老病死、婚葬嫁娶、乔迁毕业等多场宴席。只在一些很偶然的瞬间,我才会怀念在南门的时光。
直到上了大学,见识过更多的城市、更繁华的街区,自觉眼界开阔了的我再度回到家乡时,我不再为这里的商业区着迷,只觉得它早已老旧落后,铜臭味如此之重,毫无人情可言。此时的我再度走在沧浪河畔,望着西面鳞次栉比的高楼,忽而萌生出一股惆怅和忧伤,掏出手机打开社交网站,抒发几条时过境迁、物非人非的感叹。
也是在这一年的寒假,我随母亲去一家陌生的鱼圆店买鱼圆,店主人笑眯眯地看着我,一边在大腿的位置比画一边说:“哎哟,怎么都长这么大了呀?记得住在南门的时候你才这么点高呢!”我茫然地看向母亲,母亲也笑着说:“这是南门卖鱼圆的陈阿姨,你不记得了?”我尴尬地笑笑,说还记得一些。第二年,我再度和母亲来到这家店,陈阿姨见到我仍是那副惊奇的表情,说的也是同样的话:“哎哟,怎么都长这么大了呀?”第三年、第四年,同样如此。陈阿姨记忆中的我永远是那个在坐在家门口帮奶奶看报摊的小女孩,她不会长大,不会变化,不会成为如今的我。就像我记忆中的南门,寒来暑往,黑瓦白墙,却只是一个飘忽朦胧的印象,它完整真实的模样我早已记不清,和我的惆怅和忧伤一样漏洞百出。
我们被困在一个圈子里不停打转,不愿看向前方。曾经居住在南门的居民们仍然保持着过去的谋生手段和生活方式,卖鱼圆和熏烧的人家另租店面后继续卖鱼圆和熏烧,全城那么多的摊点,奶奶也好,妈妈也好,宁可多走几公里路也只肯买他们家的东西。曾经开诊所的医生将自家住宅改造成了私人诊所,支撑着生意的病人依然是过去的那些老邻居。父亲换了一家常去的理发店,却还是会在剪完头发后忘记付款,母亲只好在店里办了年卡,纵容他无法改变的坏习惯。爷爷家的年夜饭永远是那些老菜色,味道十年如一日。那些根深蒂固的生活习惯就像是一根钉子,牢牢钉进了南门居民的血脉和回忆里,钉住了我在他们回忆中的模样,钉住了走向其他分支的可能。
明明童年的记忆早已斑驳,我也仍旧怀念南门吗?我所怀念的那个南门究竟是什么模样?在努力的回想中,在不同时间点的多种记忆的交织中,我又回到了在南门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我站在那片雪地里,将目光从头顶的烟火转移到地面的世界,转向大雪掩映之下的断壁残垣。其实南门远没有记忆中那样完美,我抱怨过公共厕所的不干净,满街乱窜躲避大人的追打,捂着耳朵假装听不见八仙桌上的争吵……这些并不美好的瞬间未曾消失,只是在记忆的美化和修饰中逐渐淡去,被我选择性地抛之脑后。南门化作了城市发展的一个逗号,而属于我们的生活依然在时间的笔下继续着书写。
去年的寒假,我和母亲在商场偶遇一户三口之家,父母年过四十,与我母亲一般大,女儿却是刚上小学的年纪。和这家人聊完天离开后,母亲才告诉我,这对父母是曾住在南门的邻居,他们家的大女儿多年前不幸夭折,今天跟在身旁的小女孩,其实是他们的二女儿。我转头看向身后,这家人尚未走远,小女孩戴着头盔骑着滑板车,一步一滑,蹦蹦跳跳,两位父母一左一右护在她的身旁。这家人如今居住的地方仍位于南门的旧址,却是全然不同的空间、全然不同的生命。时间在一次又一次的打碎与重建中曲折前行,不坚牢的散若彩云、脆若琉璃,但废墟之上除了毁灭还有新生与成长,那些有关南门的记忆,斑驳的、矫情的、愤怒的,仍会随着我的血脉继续跳动下去,直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