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烬中熄灭
2023-04-13西北大学高雨欣
西北大学 高雨欣
傅平只找到一个酒杯,还是缺了口的,第二个找不到,他只能拿上自己喝酒的大铁杯,这样一小一大,一瓷一铁,奶奶就用这小的,反正也没见她喝过酒,意思意思就行,爷爷一顿能喝上二两,含糊不得,用大的正好。他把这俩放进了竹篮子。酒壶,他摸了摸壶把手,热的。公鸡在地上扑腾着,它的爪子被捆住,像个被按在地上的犯人,这只鸡他养了两天,倒养瘦了,他抓起它的两只爪子,拎上篮子,大步往外走。大门就不拴了,这山里,人都难见着一个,防谁。
走过水塘,要经一个下坡,下坡的路早被疯长起来的野草挤没了,他把篮子和鸡往地上一丢,拿出了镰刀。在这空无一人的山里住了几天,他早就习惯了找路造路。他砍一段走一段,不知道砍了多少段,总算把这路走通了。绕了好几个田埂,穿过一片松树林、石头山,再走过一片竹林,总算看到爷爷奶奶的坟。
坟顶上插着两朵玫红色的塑料花,奶奶坟顶上的那朵更鲜艳些,她是五年前去世的,那时候他才高中毕业,下葬那天来了很多人,那估计是他最后一次在村里看见这么多人了,之后政策一来,人都搬到山下了。
他把坟上的杂草除干净,拿出蒸好的猪肉,一大一小两酒杯都倒满,把点好的红蜡烛插在两座碑前,又点燃了铜钱纸,有点风,纸烧得很旺,又怕吹走,他找了块石头压住了半截。正要杀鸡,手机振动起来,他知道是谁,所以先割断了鸡脖子,把鸡血滴在铜钱纸上后才接上电话。一开头是他亲妈范小红絮絮叨叨问了几句,出门了没,东西带齐了吧,他嗯啊着敷衍了几声,然后才到他爸傅庚生。傅庚生还在咳嗽,说的话也都是说过好几次的:纸要拿棍拨着烧透烧完,鞭炮得拆开一溜再点,说了几句他又哭了起来,没哭几声,信号突然不好了,泣声一断一续,倒像机器人在哭。他赶紧喊了几声爸,我一定替你给爷爷奶奶多磕几个头,你放心,多磕头,多磕头,他特意把傅庚生嘱咐的话强调了几遍,不出所料,话刚说完,手机就因为信号太差自动挂了。
其实回老家挂清这事本应该傅庚生自己来的,但他前些日子病下了,要不怎么轮得着傅平——家里又空闲又废物的儿子操心这事。说起傅庚生的病,傅平觉得他爸得的是一种思乡病,在爷爷奶奶去世后,病状就越来越严重了。用范小红的话来说,回老家没有由头,别人背后闲话都会说你一箩筐。傅庚生不这样说,他说,山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在家的都是些老人了,总不能跑去老人家里,让人家忙前忙后吧。反正说来说去,傅庚生一年到头就只有清明节的时候能合情合理地回他日思夜想的老家一遭。从宣城出发回老家,要走四百多公里,开车起码要五个半小时,傅庚生一个人开一路也能精神抖擞。他十六七岁就出来闯荡,干装修,去过海南、重庆、内蒙古,后来长期留在了宣城,把家也安在了这儿。宣城是一座平原上的城市,要想见山,得开车几个小时去找,而不像老家,想不见山,得开着车去躲。对于见惯了山的傅庚生来说,可能心里不止一次念叨过这地儿的古怪。
他通常会在清明节前一天回去,节后一天回来,回来之后人就陷入一种强烈的空虚,用范小红的话来说,就像丢了魂。丢了魂的他要不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要不就是回到他的菜地,不吃不喝,这种状态总要持续个三四天。说起傅庚生的菜地,傅平觉得这也算他思乡病的一个表现,那块地在小区的一个角落,一开始只是个长满了杂草的斜坡,傅庚生往物业那塞了点钱,这地就归他了。他买了锄头、镰刀,把杂草清理干净,松了土,又买了一些种子。第一年除了辣椒,别的种得都不好,他总结经验:网上买的肥料太假了。他又买了一个桶,放进厕所里,打算自己培养肥料。第二年就有了茄子、辣椒、黄瓜、黄豆、玉米。去年傅平出来没多久,城管在一个雨天,拿着铲子把菜全铲了,傅庚生此后病了一场。病好了后,他参加了一个本地的登山队,爬过两次海拔不到五百米的月亮山,第一次回来他就嚷嚷自己被骗了,说那就不是山,撑死一个小土包。但他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他总算没再去了,他又守回了那块地。但那块地被物业铺上了草,早就不是他的了,可他就像着了魔,成天不回家了。他在网上买了一个帐篷,就搭在那块草地上。就是前段时间,范小红去给他送早饭,发现他倒在里面人事不省了。
东良《插花》
放了鞭炮,他把香全点了,然后举着它们,先作了三次揖,他口中念的是:爷爷奶奶,保佑我爸早点好起来,他还想说正常起来,但是觉得这么说爷爷奶奶估计会在下面骂他。他又作了三次揖,这次他说,爷爷奶奶,保佑我也好起来,正常起来。说完他又作了三次揖,把香分了两拨插进泥里。
火还没灭,他就站在旁边等,等了一会,他先闻到一股怪味,一抬头,发现天上竟然飞着黑烟,他心里一惊,起山火了。
他在老家见过几回山火,几乎都在大年三十那天,干燥的枯枝枯叶,加上烟花爆竹,火就容易生起来。山火一来,天上飘的都是树木的灰,有手指一般粗长的,也有颗颗粒粒的零碎,那时候周围的几个村子都会组织人打火,他小时候也跟着傅庚生去过。不过人力根本无法阻止蔓延的火势,往往去了也是白去,只能等火自己烧得无趣了,慢慢停息下来。火灭了以后,山上只留下一片黑,就像伤口长出的疤。他站到一块石头上,朝黑烟的源头看去,没看见明火,应该还很远。
他知道他现在就在高千岭脚下。高千岭是这座山中最高的一个山头,水氹村就夹在高千岭和另一个山头灰山之间。除了这两个山头,剩下的山头他连名字都不知道,更别说去过了。不过傅庚生知道,他对这山的一切都熟悉,要是他来了,估计都能猜到火是从哪个村子哪座山起来的。不知道会不会烧过来,要是烧过来,说不定能烧到那里,他心念一动,决定凑近点看看。
他砍下一截带树叶的松树枝,往火的方向走去。他走过一片荒草地,没有路,不过草长得很低,上坡的时候有一条碎石头路,路两边长的都是竹子,他又砍了两根竹子,拿在手里,心里踏实了很多。他不知道方向,只知道离村子越来越远,他隐约记得这地方他小时候似乎来过,但又想不起在哪,又往前走了一段。停下后,他看见橙红的火焰正吞吃树木,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火焰在鞭打,黑色的浓烟直冲上天空,还映着橙红的光,像要连带着天空一起吞下去一样。更让他吓一大跳的是,火边上竟然还有个人,那人还跑来跑去,动来动去,似乎挥着啥东西打火。
他快走了几步,辨认出似乎是个老人,他心里更紧张了,要是一阵风刮来,老人家可跑不过火。他再没有多想,三步并作两步往里冲,越往近走温度越高,脸上甚至能感受到一种灼烧感。这时候他看见老人也正转过身往外跑,火正往外烧,速度不快,但来势汹汹。老人看见他,喊了一声,快走,他转过身跟着老人跑了一段。这老人家跑得倒挺快,而且稳稳当当,不像他,好几次差点被地上的石头绊倒。到了他走过的那块荒草地,他们停了下来。老人穿着一件深色的薄外套,从外套里面摸出一个透明塑料包,里面装的橙黄色的东西,他知道,是烟丝。老人捻出一点,大拇指一抹卷起了烟,他想起了爷爷,爷爷也总爱卷烟抽。老人坐在一块石头上,脸朝向火的方向,吐起了烟圈。
您老人家是哪个村的?老人看了他一眼,朝水氹村的方向指了指。原来村里不止他一个。我也是水氹村的,我是傅涛的孙子。这时候爷爷的名字可比爸爸的名字管用。老人又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然后站起来从草丛里摸出一把锄头。他一点都不感到惊讶,这是山上人的习惯,上午干完活往路边藏点工具,下午干完活再拿回去。这个习惯他也有。十岁那年他刚到宣城上学,范小红一周给他十块钱的零花钱。十块钱,哪怕三年级在山下的镇子上读寄宿学校,奶奶一周也只给五块钱。十块钱在他手上既滚烫又让他激动,他放进裤子口袋,觉得太浅,放进书包口袋,怕有人偷,他一下子想起回家的路上有个小花园,花园里有厚厚的草地,他找了一块隐蔽的地方,扒开草皮,掏出泥巴,把钱用小塑料袋包上,埋在里面,这个办法万无一失。他用这钱买学校门口小卖铺的辣条,一包五毛钱。比镇上两毛钱一包贵了足足三毛钱。十块钱比他想象的用得快,他还知道了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世界,不只是泥巴、树叶、蝴蝶,还有闯关、升级、打怪,两块五一小时,十块钱只能玩四个小时。一开始,他从草地下掏出他的十块钱,花掉了;后来,他从草地下掏出不属于他的十块钱,也花掉了;再后来,他掏出越来越多不属于他的钱,草皮已无法遮掩,再多的泥巴也埋不住了,他只能把手从草皮下伸出来,让手铐铐住。
老人再也没看他,打着赤脚,扛起锄头,往村子方向走了。他站在原地看着老人的背影,或许应该说出爷爷的绰号,村里这些老人家互相喊的都是诨名。他又转过身望向火,发现不知不觉中,火已经烧到最后关头,只有一小股火流还想挣扎一下,但看起来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回到家已经快中午了,阳光不烈,就是有点刺眼睛。他把鸡剁成块,放进锅里,再放山蘑菇、辣椒、姜,蘑菇是昨天他去山上捡的,辣椒、姜都是小姑收拾屋子的时候特意给放的,她还放了油、盐、米,还往墙上挂了一个钟,秒针走的时候声音很大,咔嚓咔嚓,像一把巨大的剪刀在剪东西。回到这里,他反而很少梦见监狱的生活,就算梦见,那种情绪都是淡淡的,而不像以前那样憋着气或者喊得不行。他其实在里边就住了三年,甚至不到三年,两年零十个月,但出来后像过了大半辈子。他是在读大专的第二年进去的,一进去,学校就自动开除了他,这正常,他理解。出来以后想找工作,没学历又坐过牢,没人要他,哪怕去工地搬砖,都得靠傅庚生找老乡说情。回来那天在镇上碰到以前同在寄宿学校的同学,叫杨成的,开着摩托车,后面坐着老婆孩子,问他怎么回来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回来挂清,杨成倒也没多问,一拧油门,走了。他看着杨成的背影,想,要是当年他没有离开这座山,或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他把酒倒进铁杯里,又把炖好的鸡扣进大碗,米饭是早上煮的,早冷了,他盛了一碗,又往里倒了半碗汤,热气腾腾,他把大门敞开,对着高山,大喝了一口酒。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他一看手机,有三四个未接电话,都是傅庚生打来的,他坐起来,拨了过去。
我昨天去看了,全是刺和草,什么都看不到。也试过了,镰刀根本没用,那刺深得能把人扎死。爸,慢着说,你别急。我不急着回去,再看看,说不定能有什么办法,今天起了山火,是往那个方向去的,说不定能烧着,我明天再去看看。火倒是没烧多久,山上没事,你先操心自己吧。爸,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好好好,我不问,那先挂了,妈等会儿就过来了,你好好休息。
他走出门,正好捕捉住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橙红色的,是山火的颜色。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一拍完,暮色沉到最底,山林即将堕入黑暗,就在这一瞬间他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孤独。他又把摄像头换了个方向,在薄薄的夜色里,不远处的皂角树还能看到深绿的轮廓。他拍了一张,没拍到树的下半部分,删了,把镜头的距离设远,既能拍到树又能拍到一点山、几间老房子。就在他要按下拍照键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镜头里,他把镜头的距离拉近,深蓝的外套,瘦小的个子,正是上午的那个老头。他扛着锄头,正从山上往下走,他走的路是村子里的人以前从高千岭去水滴石村的小路,姑姑就嫁到了水滴石村,所以那条路他以前经常走。那老头走走停停,有时候还挥起锄头挖几下,也不知道在干吗,他来了好奇心,把镜头完全对准了他。
他跟着老头经过一座两层楼的红砖房,接着下坡,坡道边上是一排牛棚。老头看起来起码有七十岁了,但走起山路来,连他这个年轻人都甘拜下风。再往下就看不见他了,层层叠叠的房子把他挡住。他记得那片地方聚集着村里最老的房子,村里人一开始都在那儿住,地方小人又多,房子修得很密,几乎是檐靠着檐了,里面的青石板路,是唯一的通道。果然没多久,老头又出现了,一步不停地走上贯通村子的大马路,沿着马路上坡,走到大柏树下的水井那儿,放下锄头蹲到井边喝了一口水,喝完之后拐入一条小路,那也是上坡路,周边是荒了的稻田,往那个方向走房子就稀疏很多,大概只有七八座,走到建得最高的那座房子门口,就看不见了。原来是姓刘的,难怪不面熟。水氹村有两个姓,傅和刘,沿中间的大马路划分,北边住的刘家,南边住的傅家。傅家和刘家算是村里的两个大家族,经过一些嫁娶关系,两家关系也算紧密,但还是比不上一个姓的。他十岁就离开了水氹村,对于刘家的一些老人他不是很熟悉,所以不认识也不奇怪。不过老头怎么听见爷爷的名字没任何反应,这倒是不应该。
吃过晚饭,黑暗早在山中完全沉下来了,他拉亮垂在屋外的灯泡,光微黄,他坐在板凳上,重新翻起了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这几天晚上,他都是这么度过的。在这山上,没有网络,这种方式是最能打发时间的办法,但他没觉得很难熬,相反,他心里更静了,没有叮咚响个不停的来消息的声音,他感觉获得了更多的自由。最重要的是,他不用刻意躲避那些眼神,惧怕、同情、鄙夷都有,他最忍受不了的就是那种明知道他有案底但又装作不知道的刻意关心。还有范小红,她的那种过度焦虑,他每次碰壁回家,她都表现得像天塌了那样,他受够了。好几次晚上失眠看着天花板,他都觉得自己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没有希望,没有明天。但在这里,如果没有手机、没有日历,今天就是明天,明天就是今天,没有任何区别。
他又一次点进张大明这个名字,犹豫了片刻,又退出了。这是小吕给的号,说想找工作可以打这个电话。小吕是他的狱友,年纪和他差不多,但比他在里面多待了一年。他们俩犯的事差不多,偷盗,他偷的是钱,小吕偷的是摩托车,在里面,因为年纪相仿,小吕是他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小吕比他早出来几个月,混得比他好得多,他有了点钱,找了个女朋友,听说快要结婚了。他记得小吕是个迷信的人,特别爱红色,偷的两辆摩托车都给喷上了红漆,因为红色寓意好,意味着红红火火。小吕找到他跟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有点不敢相信。
他说,做那事也没什么,你就把他们都当作睡着了,服务睡着的人可比服务醒着的人简单多了,他们可跳不起来指着你的鼻子骂你小偷,而且这事高尚,我现在都被叫作黑夜天使。你怕吗?他问。小吕说,还有什么样子比你现在更让你怕的?小吕告诉他,张大明是他们团队的头,要是他想来,就可以给他打电话。但是他从没打过。
之后几天,他都是这样开始,山上刚有点薄雾的时候起床,随意用水抹一把脸,把水壶接满水,放上灶,生火,套上雨靴。这靴子是爷爷的,他从柜子里掏出来的时候发现保存得很好,连续几次上山,他的白鞋都会沾起厚泥巴,穿雨靴就省事很多。绕过皂角树,经过一个坟堆,路上的草乱蓬蓬的,有割过的痕迹,树密了些,这就在山上了。他顺着一条凹陷的小路走,这条路以前是村里人上山的捷径,因为它避过了挡路的大石头、大片的野刺,还有山神爷的庙。庙很小,还不足一人高,但他小时候见过老人过节的时候在庙前放贡品。走过一截路,要穿过一片松树林,高千岭上松树很多,大大小小的松树林不下十个,走进松树林,就是走在厚厚的松树叶子上,叶子是橙红色的,很鲜艳。走到头,只有一片刺丛和漫过人头的野草,再也看不见别的了,更何况是山洞。
其实他这次回来除了挂清以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帮傅庚生看看这个山洞。这件事是傅庚生偷偷跟他说的,范小红不知道,至于傅庚生为什么不告诉范小红,他不知道。不过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傅庚生为啥非要看那个洞,洞里到底有啥玩意,傅庚生都不说,一问他就咳嗽,索性不问。
他回来的第二天就来过,但刺丛太密,人根本没办法进去,他连洞的影子也没看见,不过那次去倒是把往山洞走的路踩出来了,所以这几天上山倒是轻松顺利很多。他本来期望着山火能把洞前的障碍烧掉,可显然没有,野刺野草仍旧看不到头。他也想有其他办法或者其他路,但这山洞就是这么邪,它在高千岭后山底下,除了松树林这条道,其他有可能走得通的地方都被大石头堵死了。所以现在要进去,只可能打地洞。他面对着看不到的山洞站了一站,然后沿路返回。回到家,水已经烧开,先把茶叶放进水壶里,茶叶是他从宣城带回来的,不知道是什么茶,黑,苦得让人龇牙。煮一把面,放一个鸡蛋,一顿早餐就这样。饱了,他就搬出凳子坐在门口,把脑袋、眼睛朝着高千岭,一上午就过去。要是有剩饭,中午他就把剩饭往电饭煲里一热,通常剩菜也一起放进去,饱了以后,又继续回到凳子上,等着黑夜降临。
不过,自从他知道村里还有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后,他就时不时看到这老头。看久了,他知道了老头住哪儿,就在他小时候的同学刘路生家旁边,不过他死活想不起来这老头姓甚名谁、和他有啥关系了。他问范小红,范小红想了半天,才说,那房子是刘成金家的,估计是刘成金他老子,他们家和咱们没啥亲。他们不都搬下去了,怎么还回来了?是不是他儿子把他赶出来了,刘成金可不是个孝子,这事他做得出。
老头总是扛着一把锄头,打着赤脚,走在山中、荒田、村落中,他要不在走,要不就在挖土。挖过一次的地方,他再也不会挖第二次,像是挖宝似的,不过这山上哪有什么宝,最大的可能就是找个合适的地方种点啥东西,农民的天性。所以这天早上,他又一次走出松树林,正好看到这老头,他好奇地上去问了一句:爷爷,你在这儿种东西吗?老头这回戴了个解放帽,正举着锄头挖土。
老头朝他瞥了一眼,也不说话,继续挖土。
爷爷,我是住皂角树对面的老黑头的孙子,我也是水氹村的人。这次他可说了爷爷的诨名。他怕这老头听不见,还特意弯下腰靠近了些。
老头一下子抬起头来,瞪着眼睛说,我没有聋,莫喊这么大声,你讲你是这里的人,为什么不讲这里的话。
他呆了片刻,这才意识到,他回来后一直说的都是宣城话,而不是这儿的土话,难怪昨天他没搭腔,难怪杨成听他说话的时候表情怪怪的。他很想再用土话说一句,我就是水氹村的人,可一开口,说出一个我字,他就知道自己早已把这儿的土话忘完了。
他记得他刚到宣城的时候说的还是土话,他叫范小红“耶耶”(妈妈),叫傅庚生“嗲嗲”(爸爸),同学骂他的时候他说的是“我尅(kēi)是”(我不是)。宣城的话很容易听懂,老师叫他回答问题、同学骂他,他都能听懂,但宣城话不好学,他第一次站起来发言,说的是土话,全班哄堂大笑,此后老师让他发言,他再也没开口过。排挤、嘲讽、忽略伴随了他整个小学,哪怕他半年后学会了宣城话,哪怕他同时忘记了土话的音腔音调。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小时候离开了水氹村,一下子把这儿的话忘了。这次他没说宣城话,说的是普通话。
老头若有所思,难怪你有点不一样。不过说完这句话,他也没再搭理他,而是再一次挥动了锄头,动作又快又麻利,脚下的这块杂草地已经被他挖得能看到一大片红泥巴了。他站在一旁没走,要是换作以前,他肯定走了,但是好些天没和人说话,他心里总有点空落落的。
爷爷,村里荒了那么多田,你怎么不上那儿去种?
哪个讲我要种东西?老头没好气地说。
不种东西挖土干吗?
老头打着赤脚,他那双脚又大又黑,十个脚指头都没有指甲,他用左脚夹了一把泥,灵活地动着脚指头搓了几下,不满意,他眉头皱起来,接着又蹲下去,用手抓上一把,像电视里玩核桃那样把手上的泥转着,不到两圈,他就把它们全丢了。湿得很,湿得很。
泥巴太湿了吗?他凑上去问。
太湿了,要不得,还遭虫婆(虫子)。老头扛起锄头就要走,他跟上去,问,您是要干吗?
老头走在前面,偶尔有带刺的枝条挡在前面,他就用锄头轻轻把它们薅到路边,就像赶小动物一样。他没马上回答,而是走了一段路,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在为我自己找一个埋祖(坟)的好地方。
老头说的不是假话,他跟着到了他家,真看见了一口棺材,那棺材黑漆漆的,就在屋子中间,棺材旁边就是一张桌子,桌上还有一个大碗,碗里似乎还装着剩菜,屋里很暗,所以只能看到里面是一团黑。他进去不到一分钟就出来了,里面阴森森的,让他觉得瘆得慌。
老头住的地儿估计是村里最高的,往后看不到一座房子,只有杂草和荒地,往前看是高千岭。在这儿看,高千岭似乎都矮了一截,往他家望去都只能看到一个房顶,再看村里其他房子,很多都被野草占领了,没人住,整个村子显得死气沉沉。老头住的瓦房,面积不大,只有一间。但他刚刚进去没见着床,他心里一惊,问,没床,你睡哪儿?
老头正把锄头放下,他迈进屋里,瘦小的身子一下子在昏暗的屋子里模糊了一大片,像是突然要隐遁。他走到棺材旁边,把半个身子探了进去,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件衣服,正是昨天那件深色的外套,他把它甩了甩,往身上一套,说,喏,就睡这里面。他走进去朝棺材里一看,里面有被子、枕头,还有几件乱丢着的衣服。他心里更瘆得慌了,转过身跑出了屋子,看到阳光,呼吸到新鲜空气,他感觉好了点。
老头也走了出来,看见他这样子,大笑起来。看你长得人高马大的,没想到是个老鼠胆子。他不好意思地说,不是害怕,就是有点瘆人。
有什么瘆人的,老古话说,棺材棺材,升官发财,见棺发财,棺材可是好东西。
他小声地说,那也不必睡在里面啊,多不吉利。
他翻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什么是吉利,什么是不吉利,那东西不过就是个物件,和那桌子、板凳有啥不同,还不是用的,说到底,它就是一张床而已,人死了躺进去,不就跟睡着了躺在床上一样,最多就是做不做梦的区别。
他突然想起小吕说的话,就跟睡着了一样。
再讲了,我这棺材和其他棺材不同得很。
有什么不同?
你好生看一哈就晓得了。
他只能又往里看看,这次他似乎没那么害怕了,眼睛也能在那口棺材上多停留几下。一看他才发现,这口棺材很小,起码比一般的棺材小一半,看久了倒不像棺材,像一个长柜子。
是不是蛮不同?
是啊,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这种,棺材。说到棺材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心里还有点怪怪的。
这是我自己做的,蛮轻便的,我一个人就能抬起,要埋到哪里我就自己先把它背过去,不消劳烦别个。
他大吃一惊,这说的是什么话,那意思是说自己要把自己埋了?
老头看见他的表情哈哈一笑,甚至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喝水不?不等他回答,他就进了屋,出来的时候给他拿了一杯水,水是用碗接的,他喝了一口,味道清甜,是井水。
爷爷,你说话像是开玩笑。
我才不是开玩笑,只是说出来你不信而已。我问你,你回来搞什么?
我回来挂清,上次起火那儿就挨着我爷爷奶奶的坟。
不是挂完了吗,那为什么还不走?现在年轻人回屋里哪个不是屁股都没坐热就走了。
山上空气好,我想多住几天。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你不用做事?哪个做事的能放这么久的假?他狐疑地问。
我没工作,闲人。说出这话,他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轻松。
那正好,中午来我这碰一杯。老头爽朗一笑。
他也没推辞,说家里还有半只鸡可以拿来下酒,老头没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他别去太久,怕酒冷了,话语间似乎他已经温上了酒。走的时候他才发现,房子的墙脚竟然还趴着一只狗,那狗毛几乎已经掉光,还是残疾,只有三条腿,见了陌生人,它动也不动,只是抬了抬眼皮。
回到家,他把昨天剩下的半锅鸡汤一热,又炒了一盘木耳,带着两个菜就出门了。
走到那座瓦房的时候,老头已经等了他一会儿了。他把桌子搬了出来,又放下两条长板凳,桌上除了酒,还摆着三盘菜,一个是坛子里腌的豆角、刀扁豆,一个是炒的蘑菇,这山上蘑菇很多,另一个是肉菜,但是什么肉,他认不出来,他问老头,老头说,兔子肉。你还打得到兔子?哪里打得到,是在山上捡的,都死了,毛都烧焦了。他一尝,果然有一股焦味,但是放了红辣椒,辣椒味盖过了大部分焦味。他先敬上老头一杯酒,酒是用碗装的,他喝了一大口,老头说了几声好,也喝了一大口。
老头吃了几口鸡肉,一下子判定出来,你这鸡不是山上的土鸡。
镇上买的,您老这味觉厉害。
野东西我是晓不得吃了好多,野鸡野鸭野兔子,这山上头到处都是,这都吃不出,我这舌头白长了。
老头不再吃鸡肉,他把筷子戳进兔子肉里,夹了一块,细嚼起来。
爷爷,你一个人在这住了挺久了吧?
他思索了一下,说,记不得了,蛮久了。
这上面的人都搬到山下去了,你怎么没下山啊?
他们搬我就要搬吗?山下有什么好,这要钱,那要钱,搞什么都要钱,请我克我都不克。
你儿子女儿呢?你一个人在山上有个啥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他想起奶奶,她就因为摔倒了没及时被人发现脑出血去世了。
老头没说话,估计正如范小红所说,是被儿子赶出来的。他心里一片酸涩,拿起酒壶,给老头把空了的碗倒满,又给自己碗里添了半碗。老头又夹了一块兔肉塞进嘴里,他也自顾自地喝着酒。过了一会儿,老头突然说,我早晓得有什么事了,晓得了我就不怕了。
有什么事?
死。老头看着他,他突然不寒而栗。
我晓得我快死了,只是现在还没来,没来我就有时间为它来做准备,为死做准备,就像招呼一个客人一样。
所以你真的在找埋自己的地方?
那还能有假?反正我棺材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差一个地方了。老头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这地方难找得很,我找了好多地方了,这山上我都翻遍了,都没得这么个地方。
你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不干不湿,没人打扰,其实我也讲不好,反正现在没找到。老头把碗里的酒一口气喝光,往手里夹了几块兔肉、鸡肉,走到墙边,放到了那只狗的面前,狗依旧只是抬抬眼皮,一动不动。
它怎么了?
快到寿命喽。
老头坐回桌边,又满上一碗酒,头一仰,又是一大口,喝完,他脸上红了一大片,但还很清醒,他问他,年轻人,你回来到底是搞什么?
傅平感受到老人炯炯的目光。
我是回来挂清,也是回来看看那个山洞,他如实告诉了老头,这个山洞对于水氹村的人估计也不是什么秘密。
哪个山洞?
就是高千岭后边那个,上午咱们遇到的那块地方不是有个松树林子,穿过去就是。
东良《放学路上》
那个山洞有什么好看的?
我也不知道,不是我想看,是我爸想看,但他回来不了。
你爸病了?
嗯,不过快好了。
他喝了一口酒。
年轻人,我看你从来没笑过,心事好像很重。
他苦涩一笑,说,没有没有。
老头站起来,走进屋里,他不知道从哪拿出来两根绳子,并且把两根绳子都套在那口棺材上,他不知道老头要干吗但也站了起来。老头对着他大声说了一句,进来。他就像机器人接到指令一样顺从地走了进去。这是他在监狱里留下的习惯。他走到棺材旁边,棺材没有盖子,望进去,被子、衣服,还有杯子,倒像一个微型的屋子。老头把两根绳子甩给他,说,你试试能不能背起来。背起来?背棺材?怎么可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头。见他一动不动,老头走到他面前,把两根绳子从他肩上扯过来,并且把另一头系在穿过棺材的绳子上,他肩上就像多了一个书包带。你试一下嘛,老头又说了一遍。他不知道老头要干吗,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吗,但他确实抓紧了绳子,极力把棺材背起来。棺材从地上升起,他看不见它,但能感觉到它正失去平衡,往一边倒,老头扶住一头,帮他稳住。那东西正挨在他的身上,格外冰冷,他感觉到。他拽紧了绳子,它又往上升了一段,这次挨得更紧,他甚至控制不住打了个寒战,就在这下,他实在没支持住,它落了地。
怎么样,重吗?老头问,他点了点头。
让我来,老头接过绳子,往自己身上一背,它似乎一下子变轻了,很快就从地上升起,顶在老头后背。老头很轻松地在屋子里走了走,又走出门外,又走回屋里,然后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
他们重新坐下来,老头把两碗酒满上,酒壶空了。
我背着它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又到一座山,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找到,找不到的时候我晓得我还能活,也晓得死还没到,只要我还背着它,我就还是活的,哪一天不背了,那就是要死了,但是我一点都不怕。老头醉了,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死就是活,活就是死,我是为了死才活着的,我把死背在背上,你看到没有。老头又喝了一口,碗空了,他晃晃悠悠地走回屋子,躺回了棺材里。
他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在一种沉沉的醉意中,他的身体似乎轻盈起来。他飘过房子,飘过整个村子,又飘上了高千岭,飘着飘着他到了一个山洞前,没有野刺也没有野草,他一下子就看到了洞口,他正要走进去,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他坐起来,靠屋里微弱的亮光辨别出他就在自家床上,钟的咔嚓咔嚓声很响,他一看手机,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屏幕上还显示着五个未接电话,两个是范小红,三个是傅庚生。屋里信号不好,他走到大门口才拨了过去,是给傅庚生打的。
爸,刚刚睡着了,没听见。我去了,还是那样,进不去。爸,你就告诉我洞里到底有什么?他头痛欲裂,说话的口气也好不起来。你别装了,妈都说了你好得差不多了,行行行,你不说是吧,那我要不就在山里永远住下去,住到能见着那洞,要不我明天就不要命了,就算被刺戳死我也要进去看一眼。我不是威胁你,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好好好,我告诉你。那个洞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村里人都知道,洞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大一点深一点,说大吧也没多大,大概就能放下十张桌子,深也没多深,完全比不上咱们以前去过的黄龙洞,反正洞本身就没什么特别。
那你为什么非要看?
这算是我的一个秘密,你不要跟你妈说。我十岁那年,有一回上山去捡柴,就在高千岭,那时候人多,柴难捡得很,我是吃过中饭去的,捡了一下午都没捡到多少,运气不好,还碰到下雨,那雨很大,周围也没遮的地方,于是我就想到了那个山洞。那个山洞就在附近,平时村里的人也喜欢在那躲雨,有时候过去还能碰到同村的人。可我没想到一进去,活人没见着,倒是见着了一个死人,那人我应该喊奶奶,她死得很惨,那个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能想起来,她是喝农药死的,白沫子吐了一身,脸上都紫了。我当时好怕哟,回家后发了三天的烧。后来我听你奶奶说那人就因为被冤枉偷了豆角,想不开了。那一年,村里好多小孩都死了,我挺了过来,你奶奶说因为我见着了死人,命更硬了。你知道吗,人只要见过一次真正的死,就不会想死了。所以我后来也不害怕了,每次有啥想不开的还会往里面站一站,想一想,就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挂了电话后,他发呆了半晌。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他先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又给送他上来的那个司机打了电话,说让他两小时后来接他,在这山里待得够久了,他该回去了。要回去,也该给那老头打个招呼,他想起还有半桶没喝完的酒,算是给他的离别礼物吧,于是他提着酒往外走。正走出大门,他发现高千岭多了一块黑色的疤,这是山火来过的痕迹,那位置,正好是高千岭后山。
他又一次走上那条经过坟堆的小路,走上山,右拐,走了一段,看见路旁有一块裸露的红泥巴,再往前,地面除了黑色、灰色再没有别的颜色。松树林没有了,只有几棵烧得黝黑但未倒下的树。野刺和野草没有了,有的只是山火过后的灰烬,空气中还有一股强烈的烧焦味,焦味中还混着一股潮湿的味道。夜里似乎还来过一场雨。没有任何遮挡了,山洞就在眼前。他踩过灰烬,走到山洞前,洞口果然如傅庚生所说的那么大,进去好长一截还有光亮。他能看到洞壁上粗糙的表面、细微的纹理,还有那个东西,越往前走,光越微弱,他离它就越近,走到几乎看不到光的时候,它就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这次,它有了盖子。
他还记得老头说,棺材棺材,见棺发财,他现在又一次见到了,不知道会不会发财。
他没再走一步,他像傅庚生说的那样站了站,想了想,心里静得出奇。过了一会儿,他走出了山洞。
走到大门口,范小红打来一个电话,他接了,那头说,儿子,上次你不是问我刘成金一家的事吗,我说错了,他们一家早搬到广东去了,他老子十年前好像就走了,那房子可空了十多年了,你说的那老头到底是谁啊?
这都不重要了。
他闭上眼睛,脸朝向高千岭,似乎看到有个老头正扛着一把锄头慢慢从山上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