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走完反战一生
2023-04-13
3月13日,一条让人伤感的消息传出——88岁的大江健三郎已于10天前去世。
3月14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在记者会上表示,中方对大江先生的去世表示哀悼,向他的家属表示慰问。“大江先生是世界知名作家,他的很多作品反映了日本社会良知对侵略战争的反思、对客观历史的捍卫和对人类和平的追求。大江先生曾多次访华,为促进中日民间友好和两国文化交流作出了积极贡献。”
记者采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大江中文作品的主要译者许金龙。通过回忆,他向我们展现了一位有热血、有遗憾,对中国饱含深情的日本老人。
“南京大屠杀是侵华日军干的”
在许金龙眼中,大江有着嫉恶如仇的个性,强调独立、自由和平等,一向对民众和弱势群体充满柔情。
2011年3月11日,日本东北部海域发生9.0级地震并引发特大海啸。受此影响,福岛第一核电站大量放射性物质泄漏,造成自苏联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之后最严重的核事故。日本政府对内欺骗民众,对外遮遮掩掩,对核泄漏的危害避重就轻。
时年76岁的大江听到消息后,既担忧又愤慨。许金龙向记者回忆:“大江先生早在2000年时,就看到了日本政府的核野心,此后一直在为呼吁日本人民的觉醒而奔走。”
2012年10月13日,大江发起废核运动,与日本民众一起走上街头,在东京都千代田区举行示威游行。大江亲自在街头呐喊,让不少右翼政客恨得咬牙切齿。
許金龙感慨:“大江先生每次参加反战、废核活动时,日本右翼就派流氓混混到大江先生家门口大喊大叫。”但他们的无耻行径并未挫败大江的斗志。他和妻子相濡以沫,在与右翼的斗争中彼此扶持。
2006年9月,应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的邀请,大江第五次访华,参观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许金龙说:“参观时,大江先生受到了严重刺激,昏厥过去,后来是被大家搀扶着出来的。”
大江在给纪念馆的题词中表示,他将铭记这种震撼,为担负起作为日本人,也作为人类一员应尽的责任而倾尽全力。那天晚上,组织方出于对大江身体的考虑,建议取消与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的见面会,但被他一口回绝。再三协商后,他终于同意晚到一个小时,结果一聊就聊到了深夜。
时任东京都知事的石原慎太郎是臭名昭著的右翼,听闻大江频繁访华,对他有残疾的家人打起了坏主意,通过决议取消了残疾人的年金(补助金)。
大江的儿子光患有先天性头盖骨发育不全,脑组织外溢,在脑后形成一个大瘤。光出生时,医生对大江说:“大概会成为植物人吧。”最终,光长大后并没成为植物人,但仍被病情折磨着,领取政府发放的残疾人年金。石原慎太郎忽然取消了年金,让大江担忧不已。
为此,有朋友提议,凭大江在中日两国的影响力,靠着名气挣快钱不是问题,可大江一听便说:“违背我人生准则的事,不做也罢。”
闻着茉莉花香,见到了毛主席
1935年,大江出生于日本四国。他的家境还算殷实,每逢过年,父亲大江好太郎就根据村里传统,边喝着酒,边给上门来的小孩发钱。
1955年,大江考入东京大学文学部法国文学专业。读书期间,他接触了大量西方文学经典,也对日本民众被美国欺压的现状愈发不满。大江参加了被称为“安保斗争”前哨战的“砂川斗争”。这是以学生为主体的日本民众反对美军扩建军事基地的群众斗争,也是日本社会在战后迎来的第一场大规模反战运动。
1959年3月,24岁的大江毕业。1960年1月19日,日本政府与美国正式签署经修改的《日美协作与安全保障条约》,宣称“为了维持远东地区的和平安全”。这个所谓的“远东”是指“以日本为中心,菲律宾以北,中国大陆一部分,苏联的太平洋沿海部分”。
一时间,日本民众纷纷怀疑日本当局试图再次侵略包括“中国大陆一部分”的亚洲诸国,很多人投身抗议活动。1960年的初夏,大江也站在了示威的队伍里。
就在这如火如荼的抗议活动中,大江受老一辈作家的邀请,随团前往中国进行访问,争取中国对抗议活动的支持。在机场与新婚3个多月的妻子道别时,大江如此说:“日本没有希望了,不要生孩子了。”这一年6月的某一天,在上海的大江被告知即将见到一位重要人物。洗漱完毕后,他闻着院子里的茉莉花香,来到了毛主席所在的会客厅。那次受毛主席接见的情景,令大江终生难忘。回日本后,他不仅为日本民众的权利奋斗了一生,还始终保持着在家中放一束茉莉花的习惯。
访华期间,大江应邀为《世界文学》杂志撰写了文章《新的希望之声》。他在文中写到,日本民众已经回到了亚洲的怀抱,并代表日本民众发誓永远不辜负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
结束中国之旅回到日本,大江对前来迎接的妻子说:“还是生一个孩子吧,世界的未来还是有希望的。”
没有鲁迅就没有大江健三郎
2009年1月16日,北京阜成门的鲁迅博物馆,人们突然发现,在此走访的大江不见了。一番寻找后,大家才发现,这位74岁的老人蹲在一旁,泪流满面。
在鲁迅博物馆观看鲁迅手稿时,大江匆匆看了一眼就立即放下,生怕自己再度情绪失控。事后,他解释说,看到鲁迅雕像时触景生情,既有回忆也有感慨。
在大江的印象中,父亲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爱好者,母亲早年也是“热爱中国文学的少女”。大江10岁那年,母亲把封存多年的、曾属于“敌对国文学”的《鲁迅选集》从小皮箱里取出,送给儿子。大江把《故乡》的最后一段抄在笔记本上,“觉得鲁迅这个人太了不起了”。
1955年,大江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奇妙的工作》。他把处女作拿给母亲,母亲看后却失望万分:“我还是希望你能成为像鲁迅老师那样的小说家,你这算是怎么回事?”当晚,大江回到东京,在夜行的火车上读完了《野草》。他决定重新开始,“写母亲说得那样的小说”。
1958年,凭借小说《饲育》,大江获得第三十九届芥川文学奖。此后数十年,大江不断有优秀作品问世。与传统作家相比,他所讲述的不是日本的世界,而是世界的日本。他的文字如同鲁迅的一样针砭时弊。读他的书,会进入到一个深邃的世界,政治、战争、核能危机、死亡与再生等,皆呈现于其中。
1994年10月,大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那次获奖演说中,他敦促日本摆脱“暧昧”的态度,勇敢地承认历史罪过,回归到“亚洲人的亚洲”来。面对政府授予的文化勋章,他在报纸上公开撰文,说自己无法接受这项“国家荣誉”,而且“关照了妻子,就是在我死后,也不要与此类事有牵连”。
2004年,大江与加藤周一等8位左翼文化人结成“九条会”,开展保卫和平宪法的活动,引发巨大轰动。5年后,挚友加藤去世,写作又遭遇瓶颈,近乎抑郁的大江在鲁迅博物馆的庭院里,默默朗诵了一遍先生的《希望》。
如今,大江先生离世,但他留下了大量的小说、随笔与演讲集。跟随他的视线,人们打量着过去的日本与过去的世界。在日本年轻一代中,有人已经淡忘了关于战争的记忆。近年来,日本右翼政要不断推动突破和平宪法、扩充军力,已经引起人们的警惕。正因如此,当大江走完反战一生,人们更感觉惋惜。他以巨大勇气反思战争,用文学的力量维护和平,为世界留下希望。
(摘自《环球人物》刘潇、许晓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