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熊踢踏舞
2023-04-13范晴
范晴
陈逸青五岁时,在村口的谷场,第一次看见爷爷跳踢踏舞。爷爷打着赤膊,光着脚,蹚进稻谷的海洋,他那黑土地色的脚掌猛跺地面,脚跟变换踏点,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上奏出了音乐。
爷爷在乡下有一大片稻田。每年“双抢”过后,稻谷会放到谷场晾晒,晾晒一个时辰左右,就需要踢谷。脱掉鞋子,赤脚插进稻谷里,脚板虚虚地接触着地面,边走边将稻谷用脚背分开,每走完一道,就像在海里辟出一条金色的浪。村里的小孩都怕极了踢谷,对于他们来说,踢谷意味着炎热、暴晒和被割破的脚趾。唯有陈逸青不怕,虽然他也会被稻谷扎得血肉模糊,被大地烫得脚板起皮,但当他看到爷爷跳舞时,就觉得一切痛苦都不算什么。
爷爷开始在谷场上跳舞时,百老汇的踢踏舞还没有传入中国。可以说,这是他自创的舞蹈。那时候的爷爷还是个年轻小伙,一米八的大高个,肩膀宽阔,站在谷場里煞是打眼。别人认为重复又痛苦的踢谷,爷爷却琢磨出了乐趣。他用脚跟和脚掌配合,在稻谷里踏地、搓地,脚与稻谷相撞发出声音,在这富有节奏的声响里,爷爷像一只鱼儿灵活穿梭。爷爷个头虽壮,却身姿轻盈,被他踢过的谷地,稻谷一垄一垄排列整齐,晒得又干又透,踢过一两道就能收仓。爷爷只在踢谷时跳舞,看过他舞姿的人不多,如果不是跟着爷爷踢谷,陈逸青大概一辈子也不知道爷爷还会跳踢踏舞。
陈逸青这次回乡,除了失业的缘故,也是想回来为爷爷扫墓。这位跳了一辈子自创踢踏舞的老人离世那年,正赶上农村殡葬改革,陈逸青亲手给他捡了骨灰,沉重的檀木盒抱进手里,像稻谷在窸窣。爷爷是个眷恋土地的人,在县城买了房,却不愿去住,说是留给陈逸青结婚用,但陈逸青总觉得他其实是不喜欢城市里的生活。公墓是新建的,有很多地方尚未开发,陈逸青为爷爷选了一块偏僻的、地势高的墓地,杂木环绕,保留了些山林气息。望着眼前荒凉的秃岗,陈逸青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好像他不是在给爷爷挑墓地,而是在给自己。他是否无意间将自己的想法投射到爷爷身上了呢?
陈逸青有个毛病,他害怕与人打交道。熟人还好,若是面对陌生人,他便会浑身难受,如坐针毡。据爷爷说,陈逸青这怕生人的个性自小就有。爷爷是在屋外的草垛里捡到陈逸青的。当时,陈逸青全身被脏布裹着,只露出一张喘气的小嘴,被一只野狗虎视眈眈地盯着。爷爷冲上去把狗赶走,把陈逸青带回家里。刚进家门的头三个月,陈逸青除了爷爷谁都抱不得,一抱就撕心裂肺地哭。后来会走路了,也总要跌跌撞撞跟在爷爷身后,一见陌生人就往爷爷腿下钻。再大一点之后,陈逸青不再那么黏爷爷了,却也不愿走出门去结交新朋友,他更喜欢缩在院子里,和鸡、鸭、鹅、蚂蚁一起玩。
对陈逸青而言,上学是最折磨的事。新学期开学,老师让按学号顺序作自我介绍,排在倒数几位的陈逸青从第一个同学讲话便开始冒汗,湿漉漉的小手在作业本上洇出一道深深的拳头印,好不容易轮到他,下课铃骤然奏响,刚鼓足勇气站起来的陈逸青就那样直挺挺地栽了下去,像一株被收割的甘蔗。做早操更是灾难,一个操场几百号小学生,芝麻粒一般紧密地凑着,跟随音乐扭动身体,摆出各种夸张的姿势,做得不到位者还会被巡视老师点名,名字一旦被喊,便意味着马上要有无数双眼睛回头看你,附以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陈逸青便被点过名,那滋味就像被扒了衣服放到炉火正旺的油锅上,翻来覆去地炙烤。陈逸青从不渴望鹤立鸡群,不像班上有些男孩特别喜欢在教室里大声嬉笑,把桌椅撞得砰砰作响以吸引全班注意,鸡在鸡群里的隐藏让陈逸青感到安心。陈逸青的座位在靠窗最后一排,从门口进来,必须穿过讲台。他总是憋得不行才去上厕所,其余时间,他都安稳地窝在自己的宝座上。陈逸青很满意他的座位。坐在这个位置,整个班级尽收眼底,身后就是扫帚堆,不用担心有一双眼睛盯着。
陈逸青只有在没有人看着的时候才会感到最大程度的自由。但总有那么些时刻,他必须面对来自他人的目光。每当硬着头皮站在台前,陈逸青都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的皮肤分裂成无数细小的鳞片,这些鳞片向内陷进肉里,将里面的肉向外翻出来,形成新的皮肤。旧的皮肤脆弱、易碎,新的皮肤坚硬、光滑,目光射在上面,就像撞上了不锈钢,哗啦啦滑落下去。五年级时,陈逸青因为语文成绩优异被选上参加演讲比赛,演讲的主题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立于学校礼堂的讲台,面对数百名老师和学生,在讲到“古人曾经说过,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一句时,陈逸青向上挥起了左手。这是老师在他上台前叮嘱的,为了让演讲显得自然,陈逸青牢记着这一点。他在演讲的同时一直想做这个手势,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当他终于硬着头皮做出来时,世界变成了慢镜头,他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僵硬、困难地抬起木头做的手。这个不属于他的姿势将他的灵魂从身体里弹离,并在周遭竖起了铜墙铁壁。陈逸青俯视着自己的身体,仿佛看见一株怪异的植物从舞台的木地板破土而出,四溢着格格不入的气息。那天,直到演讲结束,陈逸青都没有放下他的左手。
大部分时候,陈逸青都坦然接受自己性格的特别——他愿意称之为特别,而非缺陷——但不得不承认,他的怕人症的确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因为不敢直视他人的眼睛,陈逸青有轻微的脸盲症,身为小区保安的他,总叫错业主的名字不提,还把非住户放了进去,那名外来人士最后把整座小区的别墅都光顾了一遭,带着满满一背包的赃物从小区正门扬长而出,还笑着与陈逸青挥手告别。陈逸青就这样被公司辞退,卷铺盖回了老家。
陈逸青回乡后,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新工作包含的社交属性令陈逸青感到负担,但他咬咬牙,还是去了。世上有哪项工作是不需要社交的呢?在做小区保安前,陈逸青干过七年货车司机,跨省长途,一跑跑十几个小时,吃喝拉撒都在车上。那时交通不发达,治安也没现在好,开到偏僻的山路上,还要担心劫匪抢劫,晚上睡觉也得时刻提防着有人来偷货物和轮胎。一年下来,几乎没尝过几个好觉。有一回陈逸青在国道上开着车就睡过去了,醒来车还在路上跑,人却吓得一个激灵。但陈逸青却时常怀念起那段时光,那时的他孑然一身,无人打扰,在路上,只有太阳、道路和发动机引擎同他做伴。想唱歌,就摇开窗咿咿呀呀扯着嗓子唱,不用在乎唱得是否好听,忘了的歌词就信口胡编,唱到哪儿算哪儿。和电视上流光溢彩的音乐舞台不一样,陈逸青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唱歌。
陈逸青按照亲戚给的地址找到了那家面包店。这是一家新开业的店,店门口纵向摆着两排庆贺花篮,地上散落着爆竹的残迹。面包店老板是个圆脸宽腮的中年男人,和陈逸青大肆宣讲起他面包店的经营理念:面包是带给人甜蜜和幸福的食物,我们的目标就是要让顾客笑着进来,笑着出去,所以你扮成熊人偶,这是很重要的工作,你懂吧?小孩可喜欢了。抓住了小孩就抓住了大人,抓住小孩的兴趣就是抓住大人的钱包,你懂吧?面包店老板爱在每句话的结尾加一句“你懂吧”。就像核桃被盘得久了会油光发亮一样,这个三字的口头禅由于被老板说的次数多、速度快,听上去就成了“嗯懂”“嗯懂”。到时候我在门口搁一音响,放点小孩爱听的流行歌,保管那顾客乌泱泱地来,嗯懂?你就好好干,等我这个店知名度打响了,我还要去省城开分店,嗯懂?到时候咱这儿就是一号店,还有二号三号五六七八号,一路开到北京去!嗯懂?
陳逸青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对店老板所描述的宏图愿景也没有什么向往,但他摆出了一个新员工应有的态度:认真聆听,不时点头。谈话结束,店老板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还亲自把装玩偶服的盒子给他拿来。这是一只卡通棕熊,熊头圆滚滚的,两只半圆的耳朵竖在两侧,很是可爱。把头套倒过来,可以看见里面支撑的钢架,让熊头得以保持又大又圆的形状。头套以下,玩偶的衣服都是布做的,穿起来和普通的连体服没有区别,只是更厚一些。陈逸青试探性地把熊头罩在头上,除了有些沉重外,竟意外地感到世界安静了不少。外界的嘈杂被过滤,呼吸声变得清晰,吐出的气息使绒毛沾上小水珠,融成一片温暖的潮湿。
夜晚是这个县城的又一个白天。载着西瓜葡萄的小卡车停满街边,牵小孩的主妇们操着家乡话边走边聊,公园响起了广场舞的音乐。面包店开在县城人流量最高的一条步行街上,当店门外散步的人们逐渐多起来时,陈逸青的工作也开始了。他已连续几个晚上严重失眠,一想到自己要站在街上被路人来回注视,陈逸青就产生一种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他在脑海中反复地想象着那些陌生人看到他时会有的想法,越是想象就越是恐慌,然而他却无法控制地不停地去想,仿佛他能从这自虐般的想象中获得快感似的。
起初,陈逸青手脚都不知该何处安放,他就像一根木头桩子,僵硬地站在店门外,不敢抬头去看路人的目光。事实上,人们谈笑着从陈逸青身旁经过,投给他的视线并不比给一根电线杆的更多。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是陈逸青的第一位客人。女孩留着学生头,齐眉刘海,站在陈逸青面前抬头看他,眼珠黑得发亮。街道上人群匆匆流过,棕熊和女孩一高一矮,对立静默着。良久,陈逸青抬起双手,两根食指指着嘴巴缓缓向上画了一个微笑的弧度,女孩眨了眨眼,仍旧静静地看着他。陈逸青又指了指面包店,手在空中捏着一个不存在的形状,放到嘴边大口啃着,或许是棕熊吃面包的模样太过滑稽,女孩歪了歪头,眼神里有些许惊异。后来,旁边一家服装店走出一位挎着小包的女士,喊了声“走了”,女孩小跑过去,挽住女人的手臂,临走前,又回头看了陈逸青几眼。
第一个夜晚是寥落的。透过钢架支撑着的有些紧绷的熊头,陈逸青看见外面的世界一片朦胧的黄,仿佛万物都被沙尘暴覆盖,人影、建筑、夜空都只剩模糊的轮廓。周遭的声音传到耳边,带着一种遥远感,似乎有人在沙漠那头朝他喊话,而他站在沙丘边缘。熊眼处留有两个小洞,陈逸青可以用它们看见清晰的外界,他却更愿意把视线投向其他地方。晚上,周围商店都熄灯后,陈逸青注视着穿着玩偶服的自己站在橱窗前的倒影。在那黑乎乎的倒影里,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见陈逸青这个人身上一丝一毫的特征了,那就是一只熊,一只站着的熊。他对着橱窗摆了几个熊的姿势,但很快放弃了,他从那局促尴尬的动作里,又清楚地看见了自己。
每天晚上,陈逸青都会比规定的时间来得更早,换上玩偶服后,他会靠在店外的红邮筒旁,听着来往的车辆。棕熊柔软的皮毛拥抱着陈逸青的身体,像冬日窝在六斤重的棉被里,紧实而安心。如果每个人一出生,就自配一套玩偶服该多好,那样陈逸青就再不会害怕他人的目光,他会更加挺拔、更加舒展,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他会过上与现在不同的人生。陈逸青透过熊的眼睛去观察橱窗倒映出的熊的身体,观察它的每一个步伐、每一个手势。他的心里隐隐有着对熊的期待,他觉得熊应该是快乐的,于是熊的动作更加轻盈了,他觉得熊应该是自由的,于是熊的姿势更加夸张了。一只快乐的自由的熊会做什么,陈逸青不知道,但他知道人快乐了会想唱歌,可熊不能唱歌,人快乐了还会想跳舞,熊会不会跳舞呢……陈逸青的心重重一跳,对啊!熊为什么不能跳舞呢?人在大街上跳舞也许会很奇怪,但如果是一只自由快乐的熊呢?
陈逸青不自觉地开始轻摆身体,先是腰部,然后是手和脚,面包店老板放在门口的音响成了他最好的伴奏。路边蹲着的几个小孩向陈逸青投来好奇的视线,陈逸青嗓子有点发紧,沉重的头套时刻提醒着他,没有人看得见他的样子,大家只会看见熊。这是一只熊在表达它的情绪。熊爪挥舞,熊身扭动,熊头旋转。诡谲的解放感在陈逸青心中炸开,他的胸腔燃起了一团火,火焰盘升旋绕,燎经食管,从喉咙、鼻孔和眼睛迸出。每一次跳动,头套的钢架都会狠狠碾过他的脑门,好像有人拿锤子朝他的脑袋猛敲,汗水浸透了陈逸青的身体,但陈逸青不能停下。此时此刻,不是陈逸青在驱动熊,而是熊在驾驶着陈逸青,熊接管了陈逸青的四肢,操控着他的双脚,跺、搓、起、落,在地面击出鼓点般的节奏。
踢踢,踏踏。踢踢,踏踏。
爷爷在世时,陈逸青总是追问他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村里有好事者告诉陈逸青,他父亲原是这个村子的人,还是爷爷的熟人,所以才会把陈逸青放在爷爷家的草垛里。爷爷则说他并不认识他父亲,也不知道他父亲是谁。爷爷不肯告诉陈逸青父亲的事,陈逸青就只能展开想象。他在集市上看到瘸腿的乞丐,把仅有的五毛钱都给了对方。集市收摊后乞丐起身回家,陈逸青跟在后面想看看他是不是自己父亲。眼见着乞丐一瘸一拐地走进一条小巷,陈逸青跟着跑进去,迎面就挨了一拳。只见“瘸子”双脚站立身姿笔挺,指着他脑门破口大骂:妈的小屁孩,哪儿来的给老子滚回哪儿去,滚!陈逸青顶着淤青的眼圈回家,又向爷爷问起父亲的事。这一次,爷爷沉默半晌,把头上那顶破边草帽摘下,盖在陈逸青头上,说,走,爷爷带你去踢谷。
穿过泥泞的土路,走到谷场,爷爷给陈逸青作示范,双脚插进谷里,一只脚支撑身体,另一只脚在稻谷中滑动,两脚交替进行。陈逸青走进谷地,被滚烫的地面烤得嗷嗷叫,爷爷在前方哈哈大笑,陈逸青不服输,在稻谷里艰难地朝爷爷走去。爷孙二人在稻谷里并排前行,爷爷踢出的谷垄笔直均匀,像楷书;陈逸青踢出的谷垄歪歪扭扭,像狂草。稻谷翻得差不多了,爷爷哼起了歌,脚下的步伐也增加了变化,黑瘦的脚跟鼓槌般落下,脚掌搓地,时而急得像雨,时而缓得似溪,清脆利落,豪爽舒展。橙红色的太阳下,汗水从爷爷鹰展的臂间飞溅,坠入金黄色的谷场,像献给田野的吻。
陈逸青往熊头里垫满厚实的棉花,把玩偶服沿脚踝剪开,换上和熊毛同色系的皮鞋。他选了几首适合跳踢踏的舞曲发给老板,请他添加到音响的播放列表。陈逸青开始在面包店门口跳踢踏舞。当熟悉的音乐响起,陈逸青朝人群得体地一鞠躬,双脚在鼓点中踏起来。陈逸青的踢踏舞极富表演色彩,他在舞步里加入了许多熊的元素,一连串节奏鲜明的踢踏之后,突然弄丢了帽子,慌忙去追,有惊无险地追回,又或是捕到一条肥鱼,围着食物高兴地旋转。
新开的面包店有一只会跳踢踏舞的棕熊,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全城,越来越多的人慕名前来观看陈逸青的表演。夜晚,面包店外堵得水泄不通,胳膊磕落了眼镜,脚踩掉了鞋跟,后排只能从前排举起的手机屏幕里窥见陈逸青的表演,即便如此,围观群众的数量也未减少半分。
当地电视台闻风而动,在一个夜晚,扛着大包小包的拍摄器材,拍下了陈逸青跳舞的身影。记者的心思不止于录像,她还想采访棕熊背后的表演者。可无论记者如何好言相劝,陈逸青都拒绝将头套摘下。狭小的换衣间里,一动不动坐着一只沉默的熊。眼见记者脸色逐渐难看,店老板不失时机地挤进来,说,没事没事,我给你们说,我见到这小伙子的第一面就知道他是个能成大事的人,他是被我的面包精神打动,才会迸发出如此多的灵感,你一定很想知道我说的面包精神是什么吧,这就要从我的连锁面包店计划说起……
在今天这个时代,比县城电视台更具传播效力的是短视频平台。有人将陈逸青踢踏舞的视频传到网上,单支播放量竟破了一千万。网友们对跳踢踏舞的棕熊充满了好奇,有人从视频中围观群众的方言分析出陈逸青跳舞的地点在江西,且极有可能是赣南区域;有人则从陈逸青的舞步考究他受藏族甘孜踢踏的影响比美国百老汇更深;更多的人则渴望知道躲在玩偶服里舞蹈者的真实身份,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扮成棕熊的模样跳踢踏舞?棕熊跳舞究竟是哗众取宠还是另有隐情?网友论战不息,有人从中看出了艰苦者求生的辛酸,有人则由棕熊的滑稽举动大骂世风日下。
生活在这场风暴的中心,陈逸青所体验到的生活却没有特别大的变化。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面包店老板给他涨了工资,还千叮万嘱让他不要辞职。自从开始研究踢踏舞,陈逸青就再也没有在公共场合摘下过头套,他穿着棕熊服上下班、过马路、到超市买菜,连睡觉都是穿着衣服睡的。那身熊毛,渐渐变成了陈逸青的,柔软茂盛,根根分明,从他的手臂、大腿、腹股冒出,连指甲都覆满了。床上地板上,就连餐盘里,处处都是陈逸青身上掉落的熊毛,陳逸青却不觉得麻烦,他把收集到的熊毛团成球,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站在干净明亮的玻璃前,陈逸青逐渐喜欢上镜子里的自己。
陈逸青初三那年,曾暗恋过班上的一个女生。女生坐在他前桌,长长的马尾辫,耳朵白而圆。陈逸青喜欢听她的声音。脆生生的,轻快爽利。走进喧闹的教室,陈逸青总能第一个捕捉到她的声音。早读是陈逸青最快乐的时光,他装作认真看书的模样,实际上在竖起耳朵听她背古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每当她念“依山”两个字,陈逸青的心就像被羽毛刷过。陈逸青就这样沉默地坐在她身后,窃贼一样偷偷收藏着她的声音。后来有天放学,陈逸青抄近路回家,在小巷遇见了被困的她。隔着很远,陈逸青就听见了她的声音,她被一群女生围住,透过拥挤的肩膀,隐约能看见她苍白的耳朵。陈逸青走在小巷左侧,她被围在右侧,当他逐渐走近,为首的女生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警惕、不屑,还有审视。陈逸青的喉咙像被塞进了一只苹果,无数个念头在脑中闪过,眼睛却始终牢牢盯着地面,不曾移动分毫,经过她们时,陈逸青依稀听见了“贱人”“三八”之类的字眼,那些嗓音粗哑不堪,比不上她的万分之一,可就是这样的粗哑把清丽围困了,将“依山”湮没了。陈逸青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那条小巷中走出去的。
毕业以后,他便再没听到她的消息。那天,陈逸青照样穿着玩偶服在面包店前工作,有两个女客人想要与他合影,她们交替着帮对方拍照,其中一位女客人拿着手机帮另一位拍照时,大声说了句三二一。那简单干脆的三个数字,隔着数十年光阴,撞进了陈逸青的耳膜。陈逸青透过熊的眼睛往外看,果然是她。她依旧扎着辫子,只是在脖颈后松松一绑,她的耳朵依旧很白,圆圆的像块玉。拍完照后二人交替,她走到陈逸青身边站着,同伴笑她姿势僵硬,要多互动,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着唇,小声问陈逸青,可以抱一下吗?
早在辨认出她身份的那一刻,陈逸青就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他几乎肯定她认出他来了,她是来嘲笑他的,还是来找他报仇?她恨他那天落荒而逃吗?陈逸青又体验到了小巷中的感觉,全身血液凝固,肢体变成僵直的木头。随着她走近,她好听的嗓音发出的疑问句,陈逸青又不确定了。也许她并没有认出他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在班里一直是个透明人,和她更是连话都没有讲过,她怎么可能认得出他来。一股无名之火在陈逸青心中燃烧,陈逸青忽然很愤怒,她怎么能认不出他呢?哪怕所有人都认不出他,她也应该认出他!陈逸青产生了一种冲动,他要让她知道,站在她身旁的这只棕熊就是陈逸青,她的后桌兼暗恋者,那个曾经置危难中的她于不顾的人。
陈逸青的喉咙动了动,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再努力,也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嘶鸣,像野兽的呜咽。陈逸青惊恐地发现自己失声了,他不断地张开嘴,却只是徒劳。而她等了几秒没得到回应,只好站在原地,朝镜头露出一个微笑。同伴拍完照后,招呼她离开。眼见着她的身影逐渐远去,陈逸青的脚却像被钉在地上一样,无法挪动分毫,他望着她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她的名字,终于,一道洪亮的声音从他的嗓子里汹涌而出,那是一声粗重、凶猛的熊吼。
复声后的陈逸青不停地吼着,他的双眼烧得通红。路人吓得纷纷远离,一个被父亲牵着的小孩被陈逸青的吼叫声吓得大哭不止,愤怒的父亲把小孩拉到陈逸青面前,大声说道,怕什么怕什么!人装的,又不是真的熊,怕他干吗!还有你,大晚上的吼什么,吓到我家小孩了知不知道,我要你现在向我道歉!陈逸青哪里听得进去,他像熊一样佝偻着脊背,蜷成诡异的姿势,低沉、嘶哑的熊吼从他的喉咙里源源不断地涌出。那位父亲没得到陈逸青的理会,更加大声地谩骂起来,周遭渐渐聚起的围观群众高涨了他的士气,于是他的谩骂演变成了表演,言语由之前粗俗的、侮辱性质的土话,变成了道德的、正义的批判,表演的手部动作,就是不停拍打棕熊的头部,直到熊吃痛不过而反抗。遭到反抗的男人愈发起劲,他按住熊的鼻子猛推一把,熊踉跄后退,他步步紧逼。忽地,男人想起他见过这只熊。最近这阵子,他身边到处都是在刷这个熊的视频的人,一个街头卖艺的,扮成熊的模样跳两下舞,就能得到那么多关注,简直匪夷所思,他今天就要让大家知道,躲在这副皮囊之下的究竟是怎样一只社会蛆虫!男人热血上涌,一把揪住熊的耳朵,发力向后猛拽,将熊头整个摘了下来。
好亮。夜晚的步行街原来这么亮。街灯像一道蜿蜒的银河,肆意地洒在身上。陈逸青费了好久,才从令人晕眩的光亮中缓过神来。他伸手摸了摸鼻子,满手湿漉漉的黏腻。那个愤怒的袭击者此刻正戴着熊头,朝围观群众挥手致意,巨大的头套罩在男人脖子上,像一支笔刺穿了西红柿。难道在别人眼里,他也是这个模样吗?陈逸青失神想道。耳边响起一道清脆的快门声,陈逸青抬头看去,周围不知何时聚满了人,向他投来或探究或猎奇的目光。人群与他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既足够确保安全,又不至于远到拍不清他的样貌。咔嚓。又是一声快门。咔嚓。咔嚓。咔嚓。闪光灯如潮水一般朝陈逸青袭来,好像整个宇宙在朝他眨眼。陈逸青感觉自己就像被围捕的猎物,无数支箭矢破风而来。在拥挤的潮水里,陈逸青向男人冲去,他要将熊头夺回来,然而男人的力气很大,熊头竟像被电焊过一般牢牢罩在他的头上。陈逸青松开扒着熊头的手,挥拳朝熊右眼重重一砸。那里是棉花塞得最薄弱的部分。果不其然,男人被这一击直接砸倒在地,歪在了路边。陈逸青喘着粗气,把熊头从男人头顶扯下,一道蛇状红线沿男人的头一路向下流淌,流到地面,渐渐汇成了巨大一摊。
周围群众发出一阵惊呼。有人喊叫,有人奔忙。陈逸青拎着熊头,呆呆地站起身,他下意识地看向四周,想要找人求助,然而他看见的只是一个个亮着光的小长方体,此起彼伏,共同对准他的方向,亮光后方是比黑更黑的黑暗。在这片模糊的黑暗中,陈逸青看见了一张清晰的脸,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此刻正茫然地看着陈逸青,她的手里牵着一只玩具小熊,小熊的整个身子向下垂着。陈逸青的整个世界晃动了一下,他感覺到手中的熊头在颤动着,似乎想要摆脱地心引力。熊头牵动着他的手腕,抬高他的手臂,罩住了他的头顶。陈逸青冲开人群,奋不顾身地向前跑去。
陈逸青小时候看动物世界,得知棕熊追捕麋鹿时,时速可达56公里,它的耐力比狮子和猎豹都长,能持续追踪猎物几公里远,当麋鹿近在咫尺,它会飞身跃起,用庞大的身躯压住猎物,朝其脖颈咬下致命一击。棕熊追捕麋鹿的身影,深深地印在了幼小的陈逸青心里,那时的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棕熊也会沦为猎物,在追捕下仓皇逃亡。沉重的头套随着陈逸青的奔跑,一下下撞击着脑袋,被汗浸湿的玩偶服扒在身上,仿佛地面有只手抓着他的身体往下拽。陈逸青不停地跑,风破开,像按压鼓面的隆隆声,缺氧使陈逸青的呼吸变得急促,喉咙也涌出一丝血腥,他想停下,但大腿却不受控制地抬起,仿佛一个被上好发条的玩具,敲着铜锣,不顾一切地前进。
不知过了多久,陈逸青的身体再也无法维系这种疯狂的奔跑,左腿抬起后,右腿仍然牢牢粘在地面。他摔倒了。陈逸青颤颤巍巍地爬起来,透过熊的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了城西的田野。
新世纪以来,特别是最近十年,陈逸青所在的县城吞吃了周边数百亩的农田,还将一座小山纳入囊中,改造成了市民公园。回乡数月,他竟不知城里还有这样大片的稻田,苍绿的,齐整的,在水波月影间摇曳。微风吹来稻的清香,那是幼时的陈逸青躺在草席上做的梦的味道。茂盛的稻田里,陈逸青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灰白上扬的眉毛,松垮的脸颊,背心穿了多年而呈浆黄,短裤起满毛球,树皮般黑瘦的脚背,深深埋进泥土。陈逸青双手扶着熊头,慢慢向上抬起,视野变得清明,他发觉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舞台,一排排观众席向后延伸,望不到边,座位上坐满了人,却都看不清脸,在那片模糊的轮廓里,只有一个人的面容是清晰的。
爷爷朝他笑着。
陈逸青以一种庄严的姿势,将熊头放在地上,双手钻出衣领,把玩偶服叠好,与黄皮鞋放在一起。明亮的探照灯自天际射下,乳白色的追光打在陈逸青身上。他静立片刻,朝前轻轻鞠躬。风拂过,水稻唰唰地响着。陈逸青直起身,脸上的慌乱、惊恐和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镇静、肃穆与从未有过的自信。陈逸青猛地展开双臂,于空中静止片刻,又化作流水,轻柔舒展,手臂带着身体旋转。他的脚掌离开地面,趾尖轻点,微雨飞燕,脚跟重重跺下,在地上砸出一个圆坑,跳跃曳步间,泥浆飞溅。风从遥远的地方送来紧促的笛鸣,好像也在为陈逸青加油打气。陈逸青的眼眶湿润了,脚掌和脚跟愈发用力,每一次落地,泥土都亲密地拥抱着陈逸青,好像亲人目送他离开,又迎他归去。在稻田的簌簌声中,陈逸青看见自己和爷爷的影子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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