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玫瑰
2023-04-13邵丽
邵丽
如果你來过鹤江,你一定会爱上这个地方,至少刘念是这么认为的,她不太记得清自己是什么时间来的。忽而想起前几天房东提醒她,预缴的房租要到期了。那么,该有三个月了吧。
虽说这是一个县城,但很像黄庙街——刘念第一次来到这里就有这种感觉,隔着沥青混凝土依然能感知土地的抚慰,似曾相识的心安。显然,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喜欢鹤江,喜欢这座不为人所熟知的小城镇。年轻人大多都离开了,去了更大更繁华的滨州,或是其他什么机会与挑战并存的州市。仿佛这一代的鹤江人生来就是为了逃离。留下来的多是老一辈人,他们贪恋黑土地的滋养,端着凳子依偎太阳的仁慈,一年又一年。偶尔也有年轻的夫妇,带着孩子,短暂地路过葡萄架枯藤攀着的矮墙,咂摸着户头上还差多少能攒够市里的首付,最终走开。
刘念对于小区的人来说是陌生的。不过她丝毫不担心无法融入这里,毫不夸张地说,往田间走上一圈,连稗子都想告诉你它如何度过了一个提心吊胆的春天。黑土地上长起来的,实在没有什么不充满热情。实际上,她很享受这种不被认识的陌生感,这使她得以拥有有生以来最自由的自由——想不做什么就能不做什么,包括说话。为了让这种自由能长期地持续下去,她选择了一条怪诞的、一劳永逸的路径。
偶然路过大爷大妈跟前儿,原本聚集着的人群四下散去。他们走得很慢,步子又不稳。刘念觉得很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人有时是很单纯的,尤其是上了岁数的人,你让他们看什么,他们就相信什么,决不会怀疑这背后有什么想要隐藏的东西。也许这也是让她留下来的原因之一。
明天就要过大年了。按照这里的习俗,商铺是要到初八才开市的,讨个吉利的兆头。年节催得人格外忙碌。刘念坐在自家花园的台阶上,看成捆成兜的吃食进各家的门,看小区里的灯盏盏亮起。她拢了拢披着的大袄,起身进屋。或许是被外面的气氛感染了,她决定为自己点一份丰盛的晚餐,四菜一汤,是老家成席的规格。按照鹤江的规矩,她又加了一份饺子,搭配着菜,有些不南不北。新年快乐!独自生活的日子里,她习惯了自话自说。也有些时候,会对着台阶上修剪掉的花——说着,给自己夹了满满一碗菜。桌子对面还有一只碗,她每餐饭都会拿出来、洗一遍再放回去。这是一个仪式。
饭菜摆好,她起身去门口的衣柜挂上脱下的大袄。屋里是刚好单穿一件的温度。她轻轻地抚摸挂起来的大袄、柜门,然后是茶几,最后在沙发上坐定,仔细地观览着这间屋子。刚搬进来的时候是个空房,她一点一点地布置起来。房东也乐于承担部分费用,于是装扮得更加精细。她打开沙发正对着的投影仪,找出一部电影下饭。她很久没有去过电影院,不知道眼下最热门的是什么片子。不过不打紧,她更倾向于老式的黑白港片。原本屋子里准备的是有餐桌的,只是她觉得沙发更舒服。餐桌又别有他用,渐渐地功能化分区了。
刚到的时候,她不太能吃得惯鹤江的口味。黄庙街,就是她的老家,吃饭向来是炖煮的咸鲜口儿。后来她在阜州待了几年,自己做饭更是少见油盐。一地风俗一地味儿,鹤江的饭菜打老远就呛香,放到嘴里更像场大型的味蕾风暴,争先恐后地炸开。像极了一场恋爱。
刘念突然放下筷子,菜汁儿滴到了衣服上。人总会重复性地在一些小错上反复,一次又一次,从不会用筷子到不能再用筷子,没人能保证自己绝不会犯这个错。或许当我们足够成年可以判断这其实不算是一种错,却仍然会有想要补救的应激遗留。独处的好处就在于此,你的世界不再有人观看,所以一切情绪会变得失去外在性,收敛、沉潜,没有过分的喜悦或是过分的生气。这件家居服是她最喜欢的,已经穿了很久,柔软的贴身面料会因洗涤变形,领子再也折不出规矩的形状,但穿着就是让人舒坦。
她叹了一口气,吹动了手中的抽纸。擦了,擦不净,衣服上还留着菜水的痕迹。绕过原本的餐桌,进入厨房,用了一点洗洁精,又回到沙发上。桌子上的菜没有凉,可她失去了吃的欲望。她的手覆在那片湿漉漉的棉布上,泪珠划过脸,然后汇聚下巴处,重重地打着手背。电视里的女人独身离开故乡,像这滴泪水一样,既毫无征兆,又无声无息。她抬起手去抹眼泪儿,头微微昂起。记不清是谁说过,骄傲的人,连擦眼泪都是向上的。
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有一面墙,因着它还有承重的使命,要比其他墙厚一些,足有三十厘米。原本定下的餐桌就摆在这里。刘念坐了下来,桌面上摊开的是抄了一半的心经。屋子不大,桌子平时都是收起来的,看起来是面靠墙的柜子,只有写字时才让它完全展开。她起身再点上三支香,插在柜顶的香炉里,拜上三拜,又坐了回来。这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情,与其问她有多么虔诚,不如真实地说出她究竟有多么执着于这荒唐的仪式感,就像那只空碗。今天下午出大太阳,她在花园里忙活。字就被耽搁在一边。这会儿补上,也不算荒废。
香燃得很快,但味道很难散去。檀香落进墨里,缠绕笔尖,一点点被写进经文。等到墨也干透了,刘念把折好的纸放进柜子抽屉里,连同之前的九十张,一齐阖上。她想起和房东约好了,明天要签合同,又拿起手机编了讯息传过去,明天九点见哦……等一切都做完了,也就意味着这一天快要结束了。她躺在床上,翻看着手机。输上一串号码,她想要打过去。她很知道自己想要打过去的,但是没有。她只是盯着手机的屏幕,等它快灭下去,再点亮,然后再灭下去,最终也没能拨出去。屋里的灯熄了,只剩下屏幕的一点光亮,映着她的脸。忽然她把手机盖在床上,身子颤抖,发出像遥远地方猫叫般的呜咽,几不可闻。手机再亮起时,她又恢复如常,除了微红的面颊和被打湿的枕头,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她飞快地删除了那串没有拨出的号码,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又重新输入,然后灭了手机的光。屋子又被另一种类似外头人家挂在门前的红灯笼的光亮充斥着。
做完这些,她才真的可以睡了。
当小张和师傅从单位赶过来时,小区的单元门已经拉上了警戒线。这不是他第一次出现场,但确实是第一次出这种命案现场。此刻的他,尤为紧张。如果你曾有过年少时的英雄梦想,而它就真实地出现在你眼前,等你实现它;或者说,当你以为自己是天选之人,并满怀憧憬地踏上这趟英雄号列车。而车上的英雄们并无独门绝技,只是邀请你一起清理垃圾,告诉你这才是英雄的日常。那么就不难理解他的心境了。生活的真相平常又残忍。
在进队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队里的工作是如此的琐碎、单调、乏味,所能接触到的大多是些鸡鸣狗盗、街坊吵架的事儿。鹤江人说话就像他们的热情,过分的夸张。每次接到报警电话,听着那头像是两伙儿火拼,到现场一看,两个老头吵架都还隔着一丈远。乘兴来、败兴去的和同事调侃,还行哈,老爷子安全意识挺足。不过想想也是,一个人均占地六十平的小县城,每天都有大案重案,那还不要了命吗?今早接的这通电话,像一股电流从听筒里传出,刺得他一个激灵。一直到师傅问他什么内容,他才木木地放下电话说,死人了!直到他们坐上警车,赶往新城小区时,小张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种案子真由他们来负责。
虽说他在队里已经看过很多案例卷宗,理论上也熟练掌握了进入现场的注意事项,但就像一条路,坐在车里来回十遍八遍,也不如自己摸索着走上一趟来得让人记忆深刻。很多孩子在外出读过一年大学、自己单独探索城市后,会比对前十八年生活过的故乡在原始的广度上有着更深层次的了解。再走上几年,就能形成一套自己独有的對事物的认知方式。所谓认知观念的构成与自己走一条路,从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小张常常觉得自己这种学生式的哲学思考,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但他又常常如此,形成路径依赖。
车直接开到了单元门口。小张跟在师傅后面下车,向外围的同事出示证件,跨进被封锁的范围内。叽叽喳喳的谈论声一下子就消下去了,这看起来符合英雄出场的外部环境——小张在心里暗暗调侃自己,借以消除紧张情绪。新城小区,很难说是不熟,就在昨天晚上他还接到了一起“投毒案”的报警电话。两家老人因为抢菜摊上的最后一捆大葱,从骂战升级到动手。被劝散后,回到家越想越气,其中一位就把家里的狗屎丢到了另一家的院子里。这位当然也不甘示弱,进行反击。等小张和同事赶到现场时,两个院子几乎没有能下脚的地方。最后还是小张和同事把院子打扫干净,两家保证不再继续让此事发酵才了事。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有些时候他会猜测,整个小区的普法教育节目收视率肯定能在全国拔得头筹,不然这些老人哪来这些唬人的报案名头?后来,小张渐渐明白,即使没有案子,他们也会拉着他问东问西。就像即使没有人,他们也会固执地守在墙根,等待着一些并不新的新闻的来袭。他们已经太老了,这个不大不小的街区就是他们的余生,他们守着活着,也被困着。
警戒线围住的是一栋六层高的住宅楼,不算老。案发的现场是一楼的东户,朝向很好。这里的冬天很长,因为纬度高,一般十一假期后再过半月,最多二十天,就开始供暖了。冬天长归长,却也不是一直下雪,经常是下上一两天,停个一周,再接着下。给人们时间铲铲雪,在道路上跑跑耍耍。老天体贴,也真怕这漫漫冬日把人给憋坏了。所以路两边总堆着长长的雪,光照上去熠熠闪亮。小孩子是断受不了这种诱惑的,每一场雪都能引出恶战。也会有大晴的时候,太阳终归是太阳,该出现的时候它不总是缺席。比如现在,它就照在东户的花园里。
整个小区只有一个出入口,正对着一条路。这条路把小区分成了两半。外围用的是铁栅栏,打外头走上一圈,里面的一切尽收眼底。每个一楼都有花园,与其说是花园,倒不如说菜园更合适,绝大多数人都种上了菜,或许是源自骨子里对原始农耕生活基因的不可抗力吧。只有这个园子里全是花,小张认得,那是圣诞玫瑰。这种花和很多年前流行的君子兰一样,有一段时间一夜之间便在这个地方卖疯了。其实它和玫瑰没什么关系,是毛茛科草本植物。因为它枝条硬朗挺拔,株型直立,当地人都管它叫铁筷子。花一年两季,开在最寒冷的冬春,所以现在依然能看到满园的常青和枝头比绿叶还多的花朵。园子靠近栅栏的地方堆着残雪,花朵上也零星地盛上一瓣两瓣,太阳一照,化成了水珠,顺着花茎滚落进土壤,瞬间就被吸收了。被雪压得沉下去的叶子,也抖擞着伸展开了。这种花即使是在种满花的庭院中,也不会被人忽视,它实在是有些太昂贵了。毕竟是从国外进口来的,早几年一株就要好几百,如今即使降了价,应该也没沦落到论斤批发的境地。
师傅说了句来吧,小张连忙把手套鞋套一一递了上去。门已经开了,入户的门正对着花园,阳光穿过它,顺势洒进了客厅,铺得满满当当。门内薄薄的一层月影纱,因为开门钻进来的冷气而飘动,影影绰绰地透着亮。屋里温度很高,空气里弥漫着焚过的檀香味儿,像一床刚收回来的太阳晒过的被子,宽大轻软,舒服得让人想要一头扎进去,带着幸福的昏沉。卧室的门已经被打开了,小张和师傅走了进去。死者留着中长发,穿着一身成套的家居服,背对着门的方向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手机、一杯白水和一副框架眼镜。地上除了床头那一边靠墙,其余的三面各摆了两个卡磁炉,以及一双女士拖鞋。小张取下卡磁炉的气罐晃了晃,六只都是空的。他走到窗边,拉开遮光帘。窗户从里面锁住了。他看向床上女孩的脸,眼球突出,唇部、面部留有好看的樱桃红色。床上有呕吐物,是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症状。死亡时间,他推断应该在昨天晚上。这两天一直在下雪,昨天下午三点左右才停。而刚刚进来的时候,他看到花园里的花,靠近根部的地方都没有雪。这种花最怕水淹根,所以应该是她在雪停之后清理的。
其实他还可以说出更准确的时间,因为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昨晚八点钟。当然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只是没想过是最后一次。而最后一次见面,距离他能够以如此方式了解她是如此之近,他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遗憾。生命中或多或少会出现某种颜色,区别于其他所有色彩。具象成某一个人,对小张而言,她是红色,热烈而通透。他记不清到新城小区出过多少趟警,也记不清第一次遇到她的那天是为什么。只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就像今天。他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她穿过小区,一袭红衣,隔绝了周围的嘈杂。等出完警,天色暗了。小张看到她坐在花园的台阶上,手里还有几枝剪下的花。身后若有若无的纱帘,与她的清冷面色相得益彰。即使没有那身颜色,她在这儿也是绝对不会被忽视的存在。她年轻、陌生,还有点外地人才有的那种故作姿态的不在乎。
昨晚的她,与往日是有些不同的。他和同事处理完满院子的狼藉,坐进车里准备回去。她出现了,在一片红灯笼簇拥中出现了,不是那件红衣,则是及脚踝的大袄包裹着她的身体。她丢完垃圾就回去了,楼道里的感应灯没亮。他看着她一步步沉入黑暗里,心里感到一股怜惜,孤独着别人的孤独,直到她打开房门。现在,他很想知道她丢了什么,在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天晚上。他径直走出房门,走向那个超大绿色垃圾桶。也许,在这个人心般污浊的所在,藏着一个人一生的秘密呢!
法医要带着尸体回队,师傅决定把后续工作交给他。其实一直以来,小张没觉得自己算是个有天赋的。他把自己半只脚踏入刑警队这件事,认定为机缘巧合,只是恰好他在警方发布的案件下面写了评论,谈了自己的几点看法,实习期就被队里要过来提前适应工作了。他不懂摆在面前的众多线索里哪些是最值得关注的,也不能分辨走访对象口中哪些话是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客观描述。既没有秦明那样过硬的专业知识,也没有方木那样敏感的画像能力,更不用说福尔摩斯那样拥有广博学问、可以见微知著、转速堪比计算机的大脑。他在读书时反复揣摩福尔摩斯探案集,每到解密的时候,根据提示退回去一点一点地对照细节复盘,看了不下数十遍,仍旧不能独立地去破那些案子。师傅看得出他的心思,他坐上车,并不着急走。末了,他告诉小张,慢慢查,别有压力。
小张决定先见一见报案人,她现在正在和同事做笔录。单元门口围着的人依舊没有散去,住了这么多年的地方突然死了人,想来他们想要看个究竟。
“警察同志,什么时候能把这个撤掉啊?这大过年的,都等着回家做饭呢。”
他们说的是警戒线,因为死者在一楼,怕楼上的人来回走动破坏了现场,整个单元楼都封起来了。现在已经勘察完毕,尸体也运回队里,警戒线是可以收起来了。只是群众的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他们如果问死的是谁、或者怎么死的,都不奇怪;怪的是好像大家觉得这个人就是该死的,或者说,早知道会如此。
他一边听着他们做笔录,一边在屋里细细扫视。从进门处开始,大门是防盗门,用的密码锁。左手边鞋柜,鞋子很少。进门右手边靠洗手间的墙,是一排柜子,里面衣服也没几件。进到洗手间、厨房,看起来干净简洁,让人觉得她不是住在这里,而是来旅游的。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推断很好笑,谁会来这种地方旅游呢?可能人家就只是喜欢这种简约的感觉而已。只剩下客厅了,三人位的沙发,松软得不像话,刚进门时的感觉又一次充盈了他的身体。顺着檀香走到柜子旁,上面放了一只香炉和三支燃尽的供香,墙上挂了一张带观音像的手抄心经。香炉里的灰快装满了,屋子里每件东西都带有淡淡的檀香,包括抽屉里的那沓观音像,和挂在墙上的一样。就这么大的地方,很快就转完了,不过她家中的某些东西引起了小张的注意。
报案人是这家的房东。死者三个月前,从外地来到这里,租下了这间房子。她说没见过雪,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觉得好的话,就会长期租或者买下来。上个星期房租就到期了,房东问她怎么想,是买是租还是退房?她要是不住了,她要带别人来看房。她们约好今天见面,带着购房合同。房东九点到的,敲门没人应,电话也不接。她在门口等了约摸半个多小时,还不见任何动静,就把门打开了。一看,人死了,就报警了。
“你一直有这房子的钥匙?”小张突然发问。
“你听我说,警察同志,这门锁上留有我的指纹,我告诉她改密码的方法了。一般我是肯定不会来的,但是你说她要是跑了,或者霸占着不走,我不能换一个房客就换把锁吧!”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也没啥,我们接触不多,不过真没想到她会把房子装成这样。她看起来比较那个。哎,就是那个,风骚吧!我也说不太好,反正看起来不像是会在这屋里住着的。外头对她评价都不太好。”
接着上门走访,一律是家中的女人在接受调查。她们提起死者,脸上挂满了嫌弃,仿佛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恨不能结束后立刻去刷刷牙洗洗脸,冲去沾染上的污垢。就是个卖的!卖什么的?卖什么,卖鸡的!卖淫是违法行为,你们既然都知道怎么不举报呢?她还不如卖鸡的,鸡要钱,她就是发骚!这样吧,如果你们能提供证据,可以随时跟我联系;如果不能,小心她的家属使用起诉你的权利。女人们听到这话,闭上了嘴,狠狠地剜上自家男人一眼,好像还有什么没说尽的话,因为他们的原因不能继续说下去。正好,他也根本不想听。毫无缘由地,他怒气冲冲跑出单元门,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今天的太阳晃得让人心烦。他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生气,因为女人们说的不好听的话?自己凭什么那么笃定她不是呢?因为卖淫女不配体面地死去吗?
他还有一个人要见。
小区门口的一条街上,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吵吵嚷嚷的,满足小区住户的需求。小张打街上遛了一圈,随后进了一家卖烟酒副食的杂货铺。门脸很小,屋子是狭长的,靠着墙立了两趟长长的货架,加上屋子正中间的一趟,一共三排,堆得满满当当。老板坐在进门的玻璃柜台里看电视,整间屋子只有一个灯泡,非节能的老式钨丝灯泡。太阳照不尽狭长的甬道,屋子的后半截因着这只灯泡,不至于被人忽视。电视机和灯泡刺刺啦啦的遥相呼应,左右耳一起一落的声波,让人觉得不舒服,只有柜台享受得到外头的光亮。
“老板,听说你这儿卖卡磁炉?”
“是的。这里只有我卖。”
“都有啥样的?”
“就一个样,拿给你瞧瞧。”老板从脚底下摸出来一个,递给小张。和照片上一比对,基本确定死者家里的卡磁炉是在这里买的。
“老板,跟你打听个人。最近是不是老有个年轻女孩在你这儿买卡磁炉?”
“有。”
“记得这么清楚?”
“她半个月买一个、半个月买一个,一来就说是坏了。我卖这么多个出去,也没见过一个坏的。我寻思咱都是做街坊生意的,她一个小姑娘也不容易,叫她拿过来我给修修。她竟然问我会不会修理身子?真的,给我挺大一老爷们儿听得脸通红。我也懒得管了,她掏钱我就卖东西给她。”
“那您怎么知道她是一个人呢?”小张问着,脑海里浮现的是橱柜里摆放整齐的两双碗筷。
“咱这地方小,生脸少,像她这么年轻轻的就一个。再加上吧,做事再张扬些,想不注意她都难。小伙儿你别不信,她每天要在这条街上干啥,我闭着眼都能给你说出来。”老板猛抽了一口烟,像充了气一样,一股脑地往外说,“每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她来街东头买包子,一荤一素一杯豆浆不加糖,边走边吃到街对面买菜。周一雞来周二鱼,周三肘子周四是海鲜……然后再去西头买几个水果,最后来我们家买一瓶酸奶一瓶纯奶,就回去了。”“天天如此吗?”“差不多吧,我还纳闷干啥不直接成箱地买。俺这也没啥人,拆开了,最后还不是一箱都卖给她?不过她每月的初一、十五买一个炉子。买炉子呢,就不买奶。小伙儿,她出事了吧?”小张本来想问他怎么知道,低头看见了自己的警服,回道:“嗯,她死了。”老板没再接话,仍旧抽着烟。
小张的电话响了,他走出门,掏出手机。是师傅的电话,问他进展如何。“正常吧!”他脱口说出了这三个字,有点吃惊,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妥。挂了电话,街上仍旧是吵闹,大家都珍惜着难得的晴日。鹤江的年味一如往年的重,小区里那个女人的死,什么都没能改变。
小张回到队里直奔法医室,还带着满满两大包证物。法医掏出手机对师傅说,收你二十。师傅告诉他,这只是他们俩人之间的一个小乐趣,这次赌的是他会带几袋儿东西回来。小张当然是不明就里的。法医收起手机,告诉他,这是尊敬的周扒皮师傅为我即将为你这两兜宝贝加班加点,支付的泡面费。他有些不好意思,手中的东西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法医被逗笑了。师傅直接接过,递到法医手里,这样才公平。
师傅告诉小张,根据尸检报告的结果显示,死者角膜中度浑浊,瞳孔能透见,推断死亡时间在十二至二十四个小时之间。死因系急性一氧化碳中毒,肠胃中未见苯二氮卓类药剂残留。也就是说,再等一份证物科的鉴定报告,就可以结案了。师傅当然看出了小张有话想说,这孩子有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敏感,那是无法通过练习复制的天赋。只是太缺乏实践经验,这次的案件对他而言就是很好的机会。师傅耐心地听他说出自己的困惑,他觉得目前还不能认定这是一起自杀案件。房间里多出的男士拖鞋和洗漱用品,似乎说明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尤其是说到死者的风评那一块,他激动得厉害,就差没有喊出来——他用低沉而坚定的口吻说道:“她绝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师傅看了他一眼,好像小张的态度在他的意料之中。然后他问道:“你认识她?”答案是否定的。“那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看他沉默不语,师傅又说:“你觉得咱们局长是什么样的人?”
“严谨、严厉。”小张迟疑了一下,觉得他没见过局长几面,还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但话已经脱口而出,他有点尴尬。
“那你觉得局长在孩子心里是什么样的人?”他明白师傅的意思,每个人作为独立的客观主体,对同样的事物,会产生不同的感受。“你再想想,局长对劫持人质的罪犯和小偷,采取的方针是一样的吗?”师傅看他有些没完全明白,又补充道:“人是多面的,往往人们呈现给你的是他们为了某种可达或不可达的目的,想让你看到的。而作为警察,我们要相信,也只能相信客观证据。”
不到两个小时,法医带着结果出来了,所有证物都显示死者是独居,家中除了自己的指纹,连其他人的毛发都不存在。证据链中唯一没有闭合的一环,也在这份结果出来后,严丝合缝。
法医拍拍小张的肩膀:“张儿,你知道这姑娘哪儿的吗?”
“不知道啊,房东只说了她刚来这儿三个月。”小张老实回答道。
“我知道,我还知道她什么时候生日。”
“这也能解剖出来?”
“当然不是,不过她衣服口袋里有身份证。你太紧张了!”
“紧张?我紧张吗?师傅,你们早就知道她是自杀对吗?”他转身问师傅。
“没有很早。”
“原因呢?”
“因情吧。”
“那您为什么还任由我去调查,不直接结案呢?”
“首先,你提出的问题和线索确实值得去验证;其次,这是你跟的第一个案子,我应该给予充分的支持和信任;当然,必要时我也会纠错;最后,你也得到了相同的、正确的结论。证明你作的调查没有错。”
“师傅,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屋里虽然有男士物品但是没有使用过,加上鉴定科显示屋内只有她一个人的毛发和指纹,其实就否定了另一个人存在的可能;她的右手无名指根部有带过环状物品的痕迹,尸检时颜色较淡,结合她到鹤江的时间,推测应该是来之前因为感情破裂取下了戒指;最重要的一点,她的手腕处有割腕的痕迹,我们调了她的病例,有过自杀被救的先例。以上,判定她计划性地进行了自杀行为。”
“哦。”他为自己的某些疏忽感到惭愧,“原来是这样,我还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人力。”小张觉得自己此刻像是站在海边,翻起的海浪一下一下朝他涌来,拍打着他的脚面、小腿、腰部,最后打上他的脸。他的五官无法感知周遭,脚下的沙子被站出了两个坑,细密而紧实地抱住了他,动弹不得。
“浪费?即使是在最严谨的物理实验中,自然损耗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没有那么多的天才,只有在发展中不断进步完善的人。你所拥有的细致入微的感知能力,已经超越了很多人。况且我只比你早知道不到半天,二十年的经验领先你半天,值得让你这么沮丧吗?我们也会有为了一个案子布控三五个月而一无所获的时候,这也是你眼中的浪费吗?”
惭愧变成了自责,他朝师傅尴尬地笑了笑。
“每一个刚进入这个行业的人都愿意做很多功,不在乎是不是有成就。后来很多人慢慢都变平淡了,没有热情也没有激情,功过无所谓。这才最可怕。”师傅的话有点严厉,甚至有点难听。但他听懂了,这话把他一点一点从脚下的沙窝里拔出来,耳目变得清明。他突然想透了一个更深的问题,也是这几天他比较焦虑的问题——有人一点一点地设计自己的死,也有人一点一点地计划自己的活。有人在死去,有人在成长。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复杂,也如此可爱。
他深深地向师傅鞠了一躬,没听到一旁的法医在他出去之后与师傅的对话。“这不是你自己挑的人?干吗生这么大的气?”“是,我活该。”“人家可比你当年聪明得多,也上路得多。想想局长的白头发,你可没少添力。你开始还不是一样?所以啊,慢慢来吧。”“嗯,慢慢来。”
“喏,这可能会对你找到答案有帮助。”小张扭头一看,是法医追出来,手里拿着那部放在床头的手机,只有一个未署名的电话号码。他记下那个號码,用自己的手机拨了过去,很快被接起。“喂,是你吗?”是一个女声,带着试探地询问。
“你好,请问您是刘念的家属吗?”——刘念就是那个死去的女人。
“她死了吗?”小张听到这样的问题已经不感到奇怪了。大家都能看到的事情,只有他看不明白。
“是的,她……死了。我是鹤江刑警队的张瞰。”
“好吧,”她稍稍停顿了一下,“我尽快过去。”
“您怎么过来呢?确定好方式和时间后请告诉我。”
“好的,谢谢你张警官。”
挂了电话,小张突然觉得已经松弛下来的心又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刚才接电话的那只手竟然沁出一手心的汗。干吗呢?真不是老警察呢!他一边自嘲,一边下楼开车。转了一圈儿,竟然没找到自己的车。后来一拍脑袋,想起来刚才为了提东西方便,是从楼东侧的货梯上来的。法医说得没错,我太紧张了。他暗暗责怪自己。还没走到车跟前,那个女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她两个小时后可以赶到滨江机场。小张看看时间,赶紧朝机场赶,他赶过去也需要两个小时左右。鹤江不像阜州,它只是一个边缘的、不发达的小县城,没有高铁更没有飞机。从阜州过来,需要先飞到滨州,再转两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到。在路上,他给刚刚那个号码发了一条短信:“您好。请您下了飞机联系我,我会在机场接你。”
在路上,他觉得心里有点乱,虽然他想好好从头到尾捋一下这个案子,但千头万绪纷至沓来,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他觉得,是赶紧想见到这个女人的念头扰乱了一切。而见到她,这种乱就会终结,因为,她知道。他什么都没说,她就什么都知道。
刘念从阜州来到这里,对内精心的、规律的生活,对外不加掩饰甚至宣扬做着败坏名声的举动,最终死在家中。那么,动机呢?一个案子最重要的就是动机,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去伪装,即使是下意识的,也是深层次内心需求的驱从。她屋子里即使不是真的有另一个人存在,在内心里也一定为某个人始终保留着这个位置。小张知道,这一切,都需要从阜州来的这个女人给出答案。
突然,他看到一辆白色的奥迪从他车右边超了过来,快超过半个车身的时候,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摇下玻璃点着他说:“警察叔叔,你会不会开车啊,一直压着超车道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本来想道一声歉,可那辆车一溜烟跑前面去了。他咬了一下指头,静静脑子,专心开起车来。他还没赶到机场,那个女人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她已经落地了。
两个人见了面,他把证件递给她。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她看了会儿证件,又看着小张:“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
“是这样的,我们需要家属确认死亡,还有她生前登记的人体器官捐献,也需要征得家属的同意。刘念的手机里就你一个联系人,所以……”
“所以?你就认为我是她的家属?”她摘下墨镜,问向他。她的眼圈通红,手死死地捏着背包带,极力忍耐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
“除了房东,这个手机上只有一个号码,也从来没有拨出过……我猜想,她唯一想让来的只有你。”
“她倒是会给我找麻烦!”从机场回去还要一段时间,她上车就闭上了眼,或许是因为悲痛,总之她没再说一句话。她的脸瘦长,身子也瘦长,体型和刘念相近。俩人站在一起,说是亲姐妹也不为过。
刘念的尸体就躺在那儿,穿着自己的衣服。队医整理过她的遗容,擦去面上的脏物,被一氧化碳成功争夺的血红蛋白堆积在皮肤表面,在白炽灯光下显出好看的桃红。小张也被灯晃得恍惚,像是又看到花园里的玫瑰,处处开放。女人走近看了她一眼,问小张要来文件,找到需要签字的地方,快速写下同意,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法医室。小张没想过她会是这种反应,追出门去,发现她蹲在地上哭。她把头埋在胳膊里,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自己,身上的过膝长袄随着她的脊背在地面上起伏。法医室的门夹住了她一半的背包。她就这样大哭,没有人会来阻止。如同医院比教堂聆听过更多虔诚的祷告,这间屋子也比婚礼见证过更多真挚的眼泪。
等她哭累了,小张递上纸巾。她背过身去,抹完泪露出释然的样子。她问小张:“你是新来的吧?”
“我?”小张苦笑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因为我看起来不够专业吗?”
“不,你很敬业。不过,很多人在工作一到两年后,就会渐渐忘记当初立志的满腔热情,尤其是像我们教师和警察,”说到警察的时候,她故意把这两个字咬得很重,“拿着付出与收入不相匹配的工资,需要极高的自我奉献精神的工作。很容易看出来。”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他尝试理解。
女人又问道:“你还有别的想问的,对吗?”小张点点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也点点头。
他们找到一家咖啡馆,是她提议的。这是一栋两层的建筑,与刑警队隔三个街区。房屋中间被打通了,进门之后会觉得内部挑高远高于外面看到的。屋子的正中间,空中交汇着两条木质的悬空楼梯,踩上去会有低沉的咚咚响声。从二楼向下看,有一个乐队在演奏,轻音乐从快要睡着的大胡子手中传出,听得服务生也打着哈欠。他们找了一个包间坐下。女人问他想喝点什么。其实小张很少来这种地方,确切地说就是没有进来过。他表示自己都可以。她一共点了三杯,两杯卡布奇诺,一杯冰美式。“这一杯是给刘念的,她喜欢这种地方的情调。”她自顾自地说着,然后抬头看着他,“张警官,有什么问题你问吧。”
“你们关系应该很好吧?”
“说实话,我们在好的关系里算不上好的,在不好的关系里又算不上不好。”她一边搅动咖啡,一边字斟句酌,“我们很少见面甚至很少聊天,但有了事情会第一时间向对方吐槽,哪怕没有回应也不会尴尬。我们也互相了解,准确地知道对方所需要的是什么样的安慰。”
她上课一般地陈述,让小张很不适应,但也有某种熨帖:“那么根据你的了解,你觉得她是自杀的吗?”
“当然,你一打电话来我就知道了。”
“你们有联系过吗?”
“准确地说,从她决心要做这件事的时候,我们就再也没联系过了。”
小张并不能完全信服所谓的了解,他继续提问:“我有几处疑惑,您能不能帮我解答?”
“尽量吧,有时我也并不完全懂她。”
“她为什么抄那么多心经呢?”
“她信佛,每月初一十五她都只吃素,奶制品都不碰。”
“她为什么种了满院子的圣诞玫瑰?”
“大概是这个名字吸引了她吧,听起来很有情调,像这家咖啡馆。”她这样的回答,让小张有点失望。
“她为什么来到这儿之后一定要搞坏自己的名声呢?”小张又把走访时邻居的话向她复述一遍。
“这倒像她会做的事。”她眯起眼睛,好像在回忆某个场景,“一件好事十天半个月都走不出房间的门,可是一件坏事一天就能传遍整个小区。”
“这就是我最想知道的问题。为什么?她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你还真是个新警察,”她不合时宜地笑了,随后又严肃起来,“我觉得她这样做,会最大限度地抑制警方调查她死因的冲动,节省你们的资源。”
小张脸一红,端起了咖啡。
她也低着头搅弄面前的咖啡,这已经是她放的第三包糖了。糖分早已经饱和,杯底沉着厚厚的一层未化掉的颗粒。继而,她端起那杯点给刘念的,抿了一小口。然后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给你讲讲她寄给我的信吧。大概就在三个月前,我收到了她的信。上面写着:‘你知道吗?心理有病的人,若把感情当作良药,只会变得越发严重。我只有死路一条。如果让你接我,你知道我会去哪里吧?我们说过的。”
“你就真的没有再找过她吗?”
“我看完信,立马给她打电话、发微信,找遍了一切我知道的她的联系方式。可是现在所有社交平台都依托于绑定的手机号,她注销了,是空号。我看了信封上的地址,是从阜州的机场寄来的,走的邮政。那时我就明白,不必找了,她计划好了一切。如果我还有什么能帮她做的,就是不去打扰她,成全她想要被遗忘的体面。”
“她跟你说过会来鹤江?”
“鹤江是其中之一吧!我们都很喜欢雪,可能是阜州很少下雪的缘故。那时候商量过,如果有机会,定居在鹤江,买一个带院子的房子,种满园子的花。所以我一看到鹤江的电话,就知道该来接她了。”她坐在对面,目光越过小张飘得好远,好像还能看到同刘念一起在咖啡店里的画面……
“那她信里說的感情是?”
“张警官,她犯罪或者违法了吗?”
小张被问得莫名其妙:“没有。”
“那为什么一定要追究这些呢?我愿意同你坐一起去说一说她,是为感谢你尊重她的意愿让我前来,也能够把这个压着我的秘密卸下。她费尽心思掩藏的东西、想要保护的人,就不要再问了吧!”
听着她郑重的告诫,小张开始反思自己究竟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开始是因为有疑点,顺着刘念给的线索听完这封信就可以了,再问就与案情无关了。“抱歉!我要先走了。”她坐在对面,好像又陷入了某种回忆。对于小张的离开,她视而不见。
小张开车回到队里,师傅在等他:“聊完了?”
“聊完了。”
“你想知道的弄清楚了吗?”
“清楚了。”
“嗯。去写结案吧。”
他抱着文件朝外走了两步又回头:“师傅,您说为什么总会有自杀的人呢?”
“大概在我们所受的教育中,愿意舍生取义的英雄太多,努力活着的平凡人太少。平凡似乎是不值得被歌颂的,唯有死亡才能彰显分量之重吧!”
不待师傅说完,小张连忙接话道:“可大多数的普通人,光是活着就需要莫大的勇气了——您觉得刘念可惜吗?”
“可惜?可惜什么?”
“她这么聪明、冷静又周密。要是来当刑警多好啊。”
“也未必,不畏死但不知活,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并非是一场完美的献祭,而是权衡生存收益与成本后的一次选择。本质来说,她是非常利己的人。她做不了这一行。”
“哦。”他好像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又被埋进沙里,但他又是那么心甘情愿。他被某种激动覆盖着。警察和教师,真的有某种相似吗?就像生和死,在义理上是如此相通。
很多天后,他正在讯问一个案件当事人。手机突然振动,他拿起来,是刘念的朋友发来的信息:“张警官,你好。”小张礼貌地回了一句:“您好。”这才突然想起刘念这个案件已经快被他遗忘了。他这几天路过那个小区就没注意花园里的玫瑰是不是还在开放。“其实我想跟你说,她寄过来的信里还有一封信,是给那个人的。”小张的手机刚收到信息,那边又传了一条过来,手机的振动一声接着一声。“不过我没有告诉他。”
“您介意告诉我原因吗?”他试探地问道。
“我是要告诉你的,张警官。我知道她把信放进来的意思,就是希望我可以帮忙转交。信上写的,大概就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叮嘱。她人已经死了,能够挽回的可能性肯定是没有了。你说,这关心里是真心更多些,还是希望他永远不要忘记更多些?”
“的确,这是一个问题。”小张想起了师傅说的话。
“如果我去告诉他,可他感到厌烦,或是恐惧,那么她想要以自杀来使这份破碎的爱情再次圆满的希望就会落空。她自我所筑起的、祭坛般的坟墓也就不再庄严神圣。既然她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我,而我,不能在失去她之后被告知她的死亡之于他毫无干系。那么这封信,永远不可能交到他的手中。”
“嗯。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小张的手机之后再没有响起。他的讯问继续进行。离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他想,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他会绕道那个小区,看看花园的玫瑰还开着没有。后来他又否定了这个决定,因为春天已经接近尾声了。而圣诞玫瑰,只会开放在寒冷的冬季和早春。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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