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经济对数字技术发展中精神困境的制度化纠偏
2023-04-12陈龙
摘 要:在硅基文明、IT文明为主导的时代,数字技术带来的社会无机化发展趋势成为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问题,社会重构带来的精神迷茫、物化倾向、工具理性盛行等成为当下社会的主要症候,人文经济是数字经济回归有机化社会的自然路径选择。本文认为,人文经济作为新发展理念的重要内容,需要借助制度化实践以实现对“数字化危机”的扭转,在走向人机对话、数字人与数字人生的过程中,需要实现人、制度、经济活动的有机联动,在制度层面倡导以人为本的数字经济发展观,强化以“美的规律”塑造数字经济的内涵,重视数字经济中人文精神的协调功能。
关键词:数字技术;人文经济;数字经济;精神困境;制度化纠偏
作者简介:陈龙,苏州大学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媒介社会学、媒介文化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人类文明新形态建设中的算法文化引导机制研究”(项目编号:22amp;ZD316)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G05;F1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6-0009-08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6.002
人类社会进入21世纪以来,媒介技术突飞猛进,再结构化成为一种新的社会图景。随着技术创新的不断深入,“数字经济”“共享经济”“数字文创”等标志着数字平台崛起为推动经济进步和技术创新的动力。社会再结构化使社会生产方式、商品流通方式发生了巨变,一切生产资料的组织和商品流通方式都转向了平台化,并按照数字化的逻辑来进行制度化安排。在这一社会大潮中,工具理性化、物化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于是问题产生了,依据工具理性发展数字经济,容易导致“数字化危机”。所谓的“数字化危机”其本质是数字化时代的人文精神危机,它是由自我迷失引发的。①【①廖祥忠:《“超越逻辑”:数字人文的时代特征》,《现代传播》2005年第6期,第23-25页。】突出地表现为不平等和自动化治理,这阻滞了主体的能动性和批判性思维。将数字时代的问题与前数字时代的社会技术环境相比较就会发现,技术进步对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产生了长期的腐蚀性影响,社会大众群体对此类潜在问题的适应、宽容甚至麻木,正是“新异化”的种种症候,需要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人文经济是一种经济发展和文化繁荣融合的新发展观,其本质是遏制由权力、技术和资本等因素对人的侵害性,将这些权力化政府管理导向人文政府,将野蛮市场经济导向符合人伦、人道的市场经济,将技术制造的无序、无机环境导向有机环境——发展人文经济的目的和意义就是要营造有机社会性,即充分尊重生命、提升人民的幸福感、树立正确的政绩观、克服异化现象等。人文经济学是社会高速发展到一个历史阶段的必然选择,是现代性层次反思的结果,也是社会治理体系现代化的题中应有之义。
在人类进入以硅基文明、IT文明为基础的数字文明时代,对抗数字经济无机化趋势,成为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议题,人文精神、人文传统是疗愈这种无机化趋势,回归有机化社会的自然路径选择,在走向人机对话、数字人与数字人生的过程中,如何防范技术带来的“新异化”,需要社科工作者作出科学、理性的回答。当前,新发展理念突出了人文经济在社会发展中的重要地位,尤其需要在数字经济中推进人文经济学的发展理念,以纠正正在潜行的数字经济中的“物化”转向和工具理性化思维。按照新发展理念,我们需要有新的应对思路和对策。
一、数字化进程中的技术适应性与精神困境
20世纪90年代,美国著名社会学家曼纽尔·卡斯特(M.Castells)出版了他的信息时代三部曲,在其中《认同的力量》一书中,他宣告了网络社会的来临,并提出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技术贯穿于人类的生活与心灵更胜于以往的观点。他指出:“我们个人与集体存在的所有过程都直接受到新技术媒介的塑造。”①【①②③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曹荣湘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8、8、8页。】他甚至预测了博客等新兴社交媒介将会改变人们的交往模式:“通过‘超文本’(hypertext)和‘后设语言’(meta-language)的型构,历史上首度将人类沟通的书写、口语和视听模态整合到一个系统里。通过人脑两端,也就是机械与社会脉络之间的崭新互动,人类心灵的不同向度重新结合起来。”②卡斯特很早便关注到了互联网和移动通信技术对社会变革的潜在影响力,主张从结构与权力的视角来审视技术与社会之间的互构关系。他认为,技术并不决定社会,但技术代表了社会转型的能力。“技术就其本身而言,并未决定历史演变与社会变迁,技术(或缺少技术)却体现了社会自我转化的能力。”③卡斯特的研究具有预见性。他很早就对互联网技术带来的商业社会形态进行了描述,他将信息社会依赖网络技术的运行模式与工业社会依赖能源生产分配的运行模式进行了区分,强调其革命性意义。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人们的交往实践进入虚拟空间并日益独立于现实社会,人们社会生活的某些部分也因网络化而演变为一种独特性的社会生活,从而部分地取代现实社会生活的功能。卡斯特据此认为网络技术带来了社会的重构。这种重构或者说再结构化,表现为网络社会新形态、新秩序的形成,同时也包含了知识体系变迁和新制度的诞生。数字技术是当代社会重构的基础设施,是全新的操作系统,而随着人口迭代,全社会的技术适应性加快了。
欧洲学者将这种趋势描述为“媒介化”,与全球化、商业化、个体化并列为四大“元过程”(meta-process)④【④Krotz F.The meta-process of mediatization as a conceptual frame.Global media and communication,2007,3,pp.3-10.】,他们认为媒介化是一种新型社会化趋势,它将人类的交往实践提升到一种新的层次。这与卡斯特的思考既有所相同又有所不同。欧洲学者将这种媒介化与传统的媒介中介化相区别。他们借用社会学家诺伯特·埃利亚斯(N.Elias)的“figuration”(型构)概念,来描述媒介技术带来的社会变革。他们从“人”与“数字技术”的关系层面着眼,观察这种互动型构。显然,数字技术是一把“双刃剑”,既给人带来了便利,也潜藏着风险。那么如何趋利避害,人与媒介技术“如何相处”才有助于过上赫普(A.Hepp)所说的“美好生活(good life)”,这是欧洲媒介学者的价值关怀。
库尔德利、赫普在《现实的社会建构》《现实的中介化建构》《深度媒介化》等著作中将数字化媒介技术变革所带来的“型构”落实在交往实践层面。社会个体正是通过这些相互关联的实践来彼此“互型”。而如果没有人们所用的与之相关的对象和媒介技术,就无法理解这些实践。需要注意的是,之所以将“交往实践”(communicative practice)而不是“传播实践”(communication practice)作为互型的构成维度之一,是因为在《现实的中介化建构》一书的语境中,“交往”(communicative)涵盖的人类行动更广泛,是指“广义的传播”。①【①刘泱育:《从“型构”到“互型”:媒介化理论核心概念“figuration”来龙去脉》,《新闻与传播研究》2022年第3期,第39-53页。】是指埃及莎草纸以来的社交实践,当代社会已形成以交往实践为纽带的社会生产与生活方式。库尔德利指出数字媒介的复杂性和弹性,“媒介多元体”形成“发送平台的复杂网络”,超饱和的图像和文本洪流产生新的生活方式和权利配置,数字媒介下的社会无法给出既定的社会结构秩序。②【②尼克·库尔德利:《媒介、社会与世界:社会理论与数字媒介实践》,何道宽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14页。】在动态的深度媒介化进程中,数字技术深度影响了人类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同时也带来了精神世界的不适应,而现有的制度体系并没有及时进行动态调整,因而,伴随着数字经济的迅猛发展,精神产品的公共供给处在一种无序状态中。
德国学者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关注了现代社会中的加速现象,他在《新异化的诞生》《晚期现代社会的危机》等著述中,用“当下时态的萎缩”来阐述社会变迁的加速促使获得信息的时效缩短,进而导致变化频率的提高,社会不稳定性增强等现象,认为种种新异化现象均可以从技术引起的变迁得到观察。技术变革生成连环效应使社会彻底陷入一种“圆形”的加速循环之中。③【③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4-35页。】随着数字化作为深度媒介化总体特征日益型构当代社会,一切数字化手段正嵌入我们的日常生活,扫码、刷脸、网络购物、电商直播、数字藏品、网络游戏……生活形态的数字化极大地提高了效率,丰富了交往行动的传播内涵。赫普从拉图尔行动者网络理论视角将深度媒介化概括为五种趋势:(1)数字媒介的差异化;(2)数字媒介日益增长的连接性;(3)数字媒介的无所不在;(4)媒介创新步伐加快;(5)数据化的兴起。④【④⑤Hepp A.Deep mediatization.Routledge,2020,p.111,p.83.】在这种趋势下,传播过程的自动化、交易过程的数字化、内容生产数字化都催生着基于软件的制度化和物质化动力。⑤数字化重新结构整个社会,由此形成的在线社会性(online sociality)也包含了其潜在的异化特点。当前,数字经济整体呈现出“物化”倾向,数字技术功能演变成一种技术化的文化消费和信息处理装置,智能手机、物联网、穿戴设备等均以物的形态呈现。而利用社交媒介创富的若干数字变现步骤,久而久之培植了人们的新型“数字拜物教”,如网红直播、虚拟货币等,使依据流量逻辑而追求物质利益成了生活的目标和意义。由于价值理性的缺乏而导致的严峻性与日俱增。数字场景中的人在新的创富神话的刺激下,目标转向具体的商业利益,同时高度逼真的体验也转向对享乐条件的追求。
尽管在19世纪下半叶技术异化问题并未像今天这样突出,但马克思就开始意识到了技术异化现象;在他的著作中虽然没有进行专门论述,但他的论述中包含了技术异化思想。在分析物的异化关系时,马克思指出,物的异化实际上是生产结果的异化,如果说劳动者的生产过程不出现异化,生产结果又怎么会出现异化呢?马克思认为是生产活动本身在生产过程中出现了异化,他说劳动产品是生产活动的结果,如果劳动产品异化,那么生产活动本身必然异化。马克思指出:“个人的创造物表现为异己的力量……他支配物的权力表现为物支配他的权力,而他本身,即他的创造物的主人,则表现为这个创造物的奴隶。”⑥【⑥⑦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5、23、25页。】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讨论的“异化劳动”与技术异化有着密切的联系,因为这种异化伴随着技术异化的全过程,不仅劳动产品中包含着物化的技术,而且劳动过程也是现实的技术过程。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曾经说:“生产力特别高的劳动起了自乘的劳动(potenzirte arbeit)的作用,或者说,在同样的时间内,它所创造的价值比同种社会平均劳动要多。”⑦马克思借用数学概念“自乘”,用以表达劳动构序本身的非常规改变和发展。马克思强调以脑力劳动为主的复杂劳动,比如科学技术实验或者工业工艺设计中的复杂劳动,往往会产生倍增效应。“任何劳动总是在一定的技术基础上展开的,劳动产品中总是内置着人工物技术形态,劳动过程就是流程技术形态的展现,因而异化劳动必然伴随着技术异化现象的发生。”⑧一项技术发明或者重大科学发现在劳动生产过程中的对象化,将产生革命性的变化,然而,科技化的“劳动自乘”也会导致隐形异化。
数字化时代虚拟化、代码化的“流量工作者”无所不在,用户直接化身为数字劳工,平台普适计算常常试图创造一个不可见的技术环境,人们只是直觉地面对这一环境采取行动,相应地做出反应。在现代媒介技术环境下,主体的适应性焦虑不可避免,文化融入困难成为一种常态。
二、数字人文经济发展中的工具理性化趋势
霍华德·莱因戈尔德(Howard Rheingold)在他的《智能暴徒:下一次社会革命》一书中指出,当人们使用的移动设备由作为语音通信工具向作为数据工具转变时,预示着普适计算时代的到来。普适计算文化的特点是无处不在的数字技术嵌入并被编织到日常生活的结构中,最终实现万物互联、算法操控。按照工具理性的安排,一切都被还原成数字化存在。例如,普适计算经常通过数字媒体连接信息、场所和装置。这种信息和场所的连接可以通过改变信息在城市中的作用来改变城市环境。因此,环境通过具有感知和响应能力而变得“聪明”。与这一思想密切相关的是这样一种观念,即普适计算是通过创建具有感知力的物体来定义的,“不是因为嵌入式芯片能够推理,而是因为它们能够感知、接收、存储和传输信息”①【①Howard Rheingold.Smart Mobs:Next Social Revolution.Perseus Books,2002,p.85.】。于是,人被纳入一种机械化的链条,按照机械化的节奏运转;现实世界依据物联网体系建构起来,计算站点从数字界面转移到穿戴设备、家庭房间和城市街道等空间载体。人赖以文化表达的诗意和灵韵丧失了存在的空间,人成了被技术网罗的动物,这是一种可怕的结构,是一种“新异化”征兆。工具理性与人文精神的悖论已经开始显现。
人类交往过程中的可连接性(connectivity)吸引了很多人类智慧,成为信息技术努力的终极方向。其具体表现是致力于改善机器对人的感应能力,无限逼近真人交往能力。数字化时代无处不在的普适计算常常试图创造一个技术不可见的环境,而不是系统的过度可见性。我们只是直觉地对面对场景采取行动,并相应地做出反应。刷脸、协议授权、扫码……一切“数字人”行为,都被纳入普适计算的框架。普适计算专注于“上下文感知计算”,我们可以通过无处不在的计算能力来响应我们的需求和行动。这种人机交互的新型社会结构在知识和文化层面会发生怎样的变革?吉登斯在《社会的构成》一书中将“结构”理解为不断卷入社会系统再生产过程之中的规则和资源:结构具有二重性,即社会结构不仅对人的行动具有制约作用,而且也是行动得以进行的前提和中介,它使行动成为可能,行动者的行动既维持着结构也改变着结构。社会实践依赖于行动者的创造和再创造而具有其特定的规律性:行动者是具有知识的,其知识是反思性的和实践性的。②【②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结构》,李康、李猛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8页。】
在IT文明盛行的当下,以数字技术构建的新的知识体系,往往唯技术独尊,有实践性而无反思性。自20世纪90年代马克·魏瑟(Mark Weiser)提出了普适计算概念以来,依据摩尔定律而开展的无边技术开发,其核心思想强调计算“消失”于背景,计算机系统“无感”地完成人期望的工作。高能高效的数字技术,带来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革。随着数字技术的不断进化,未来的发展趋势将是多人多端交互、多模态交互,人机之间的无缝互动体验。围绕人类交往互动而开发的技术替代性方案,将人的便捷性诉求满足到极致。
然而,技术的迅猛发展是单向线性的模式,以追逐技术突破为指针,不可避免地呈现出数字工具理性取向。数字化、精准化、智能化大潮下,各种技术追求被视为现代化终极目标,人类甚至即将走到机器人取代人类的先进阶段。在这股大潮中,技术作为社会结构性诱因,其工具理性取向不可避免。技术的本质——合理性的控制以及效率——支配了现代生活,包括技术的制造者——人类在内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逃脱技术。海德格尔则把现代社会称为“技术时代”。他认为现代最根本的现象是技术,技术是“现代性”标识,所谓近现代的本质的“现代性”就在于“技术性”。因而,海德格尔对现代性的批判,主要体现在对近现代技术的批判上。而对于现代技术,海德格尔将其理解为一个存在的历史现象,认为是在近代主体哲学的影响和规定下才会产生近代实验化的科学,进而形成技术工业。“现代技术之本质居于集—置之中。集—置归属于解蔽之命运。”①【①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28页。】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已经成为一种自主的力量,我们人类已经无法控制它了,因此海德格尔发出了“只有一个上帝能够拯救我们”的感慨。技术和理性在现代社会已经成为一种霸权,人们试图通过对技术的批判和反抗来逃脱这种技术霸权,然而整个20世纪的文化实践都表明,对技术压制愈强,技术对人类生活的控制愈烈,以现代技术批判为代表的反“现代性”并没能阻止人类的现代化进程,而且“现代性”的时代特征愈发的突显。这时,在我们面前展现的就是一种异托邦(dystopia)的现代性图景。
马克斯·韦伯认为现代文明的全部成就和问题都源于“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之间的对立。所谓工具理性是指:“通过对外界事物的情况和其他人的举止的期待,并利用这种期待作为‘条件’或者‘手段’,以期实现自己合乎理性所争取和考虑的作为成果的目的。”②【②③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上卷),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7、57页。】而所谓价值理性则是“通过有意识地对一个特定的举止的——伦理的、美学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阐释的——无条件的固有价值的纯粹信仰,不管是否取得成就”③。本质上看,工具理性把目的、手段和附带后果作为行为取向的依据,它通常把手段、过程当做努力追求的目标,体现为本末倒置的工作路径。数字经济发展中,数字化传播效果成为人们观察和追逐的目标,这个数字表现为点击量、关注人数、阅读次数、转发量、朋友圈人数、热搜榜排行等,无一不是从UP主到平台机构追求的价值所在。流量成为MCN或个人参与市场竞争的指标,与热搜榜Top10、“10万+”等共同营造了数字经济逻辑。某种意义上说,流量、点击量等作为中介过程被视为变现依据。作为过程或中介工具的这些指标,已转化为行动者追求的终结目标,成为社会创富神话可达性依据,标志着数字经济时代的工具理性转向。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比例失调导致人们一味追求经济增长而忽视了对“人”这一主体的尊重,数字经济也是如此。
价值理性则基于某种价值信仰之上,强调终极的价值关怀。来自人文经济学的一切道德、美学和精神性的发现,有助于人们形成价值目标共识,它可以深化人们对于生命意义的认识,强化生命体验的共鸣,从而给人以积极力量,这种力量来自对生命本质问题的批判性思考。商业化的数字传播平台通常为了商业利益,将数据资源视为一种“天然的存在”,视为一种丰裕且廉价的资源而任意攫取,因此,侵犯隐私,内容使人沉迷,成为普遍现象。普通民众面对海量混杂信息时,难以从有限样本中得出精准的判断,人们不再热衷于追求精确度,甚至不再追求因果关系,转而关注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④【④迈尔-舍恩伯格、库克耶:《大数据时代》,盛杨燕、周涛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7-23页。】围绕人们使用数字创业创富,格局理性往往将猎取数字价值作为终极目标。数字创富活动中只见“数”见“物”而不见“人”是症结所在。
三、人文精神引导下数字经济制度实践路径
人文传统和价值规律一样,是对经济发展起着调节和影响作用的另一只无形之手。它是以一种非强制性的形式影响着经济行为的组织形式、管理理念、管理行为等,从而影响社会经济的发展。人文经济说到底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社会经济发展到一个特定阶段人们对待经济发展的态度。其本质带有反思性。提倡人文经济,就是纠正经济发展中偏离人性化、健康化发展轨道的现象。那么,究竟是由政府主导还是由民间自发开展,这关系到两种影响发展的制度模式。
人、制度、经济活动始终是新制度理论的核心内容,从制度变迁理论角度看,通常涉及两种制度变迁模式,一种是自下而上的诱致性制度变迁,一种是自上而下的强制性制度变迁。诱致性制度变迁是一群(个)人在响应由制度不均衡引致的获利机会时所进行的自发性变迁;强制性制度变迁指的是由政府主导而带有强制性制度安排下的被动性变迁。人文经济发展本质上说是一种带有纠偏性质的制度设想,是一种在诱致性制度下社会整体风尚的转变,是一种理想状态。制度变迁是在内生动因和外生动因等多种因素的相互交织下发生的,无论是内生动因还是外生动因,其根本动力都来自制度、利益与观念之间的结构性互动。在诱致性制度变迁中制度设计往往是隐而不彰的,人们为争取获利机会自发倡导和组织实施对现行制度安排的变更或替代,创造新的制度安排,是人们在追求由制度不均衡引致的获利机会时所进行的自发性制度变迁。西方新制度主义的代表人物诺斯(D.C.North)强调制度变迁的诱致因素在于主体期望获取最大的潜在利润。“潜在利润”即“外部利润”,是一种行动者主体无法在已有的制度安排中获取的利润;或者说,是无法直接获利的部分。这种外部利润存在,表明社会资源的配置还有待改进,要实现帕累托改进,要获取外部利润,就必须进行制度的再安排——制度创新。①【①戴维斯、诺斯:《制度变迁的理论:概念与原因》,载刘守英等译:《财产权利与制度变迁》,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266-294页。】将人文经济发展视作帕累托改进的质量要素,那么经济社会发展的最高目标就明确了。
赫普在其《深度媒介化》一书的最后一章,探讨了一个与人文经济学高度相关的话题,即在数字化无处不在的深度媒介化趋势中,“如何让大多数人过上美好生活”。他发现数字媒体技术造就和改变了世界,而代际更替造就了“数字一代”,变革的加速即是哈特穆特·罗萨所说的“代内体验”。②【②⑤Hepp A.Deep mediatization.Routledge,2020,pp.159-161,p.21.】美国《连线》杂志执行编辑和《全球评论》前出版商凯文·凯利(Kevin Kelly)设想了“形成”“互动”“共享”等通向未来的十二个“元趋势”,因为“它们植根于技术的本质,而不是社会的本质”③【③Kevin Kelly.The inevitable:Understanding the 12 technological forces that will shape our future.Viking,2016,p.3.】。从这一角度来看,塑造未来的可能性受到以下现实的限制:技术一旦发展,就决定了社会转型的进程。而数字化的转型是否对人“有益”,这就是“美好生活”的观察指标。数字经济时代,人类生活充满了价值创造;那些有利于人类健康发展的,则是制度化设计需要考虑的重点。
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文化精神对经济过程的影响,是通过对经济主体行为的导向、规约、激励三种途径发生的。”④【④李永刚:《传统文化理性与浙江现代经济增长》,2006年11月10日,http://www.zjol.com.cn/。】首先,人文精神为经济行为中的主体提供了价值理性参照,提醒人们不断反思自身的行为,不断检视在数字经济实践中的行为得失,因此,不同文化精神背景下的人群会出现不同的社会经济活动取向。其次,人文精神对数字经济主体可以起到规约作用。人文精神内涵在数字经济中能很好地规约行为主体的行为规范,可以调整其价值观,不再将数字与财富放在追求的首要目标。最后,人文精神对数字经济主体可以起到激励作用。人文精神中包含了一个民族对待自然与社会的态度,坚韧不拔、励志创新往往构成这个民族行事的核心话语。显然,这也成为行为主体从事数字经济的内在动力,为他们提供奋斗的心理暗示与信念支撑。我国人文传统与经济增长的融合,在加速社会的制度变迁中,突出地表现为市场经济与传统道德伦理的结合。例如,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义利”观,在义、利取舍中强调将道义的价值放在首位,“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就是典型的传统价值观。数字经济是以利益追求为内在动力的,这造成了物化倾向,但这并不意味着其发展与道德伦理完全对立。
“数字经济不再像大众媒体经济那样是一个独特的领域,而是实际上涵盖了整个经济。越来越多的生产、分销和销售的‘东西’的商业模式”在某种程度上以数字媒体及其基础设施为基础。”⑤在此背景下,传统媒体的政治经济学逐渐转化为个体经济学,追求增值成为数字经济的主要任务,并渐渐演化成一种社会共识。当前,数字经济的诱致性因素使人人朝着“潜在利润”努力,经济效益至上很可能成为一种制度替代形式,当制度变迁中的“正式规则”尚未建成和完善时,“非正式规则”的作用和意义可以发挥重要作用。如何将文化精神转化为诱致性因素,使其在数字经济发展中发挥导向、规约和激励作用?我们认为,对人文经济的倡导,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制度变迁的过渡或替代形式。开展数字人文经济建设,制度实践可以循着以下几个维度开展。
第一,倡导以人为本的数字经济发展观。马克思认为只有在废除了私有制的社会,人才有可能不再是物质的奴隶,人才完全成了自己的主人。马克思“一切人的自由发展”观,是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上提出来的,所强调的是整个人类的发展不再以牺牲一部分人的发展为代价,而着眼“一切人的自由发展”构建的“自由人联合体”。他认为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社会终极价值和最高目标。“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①【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72页。】由此观点看,只有人的全面发展,才能实现对技术异化的消解。因此,消解数字经济发展过程技术异化对人的奴役,就要树立以人为本的技术价值观,倡导尊重人的价值、尊重人的劳动的社会发展模式。当前,数字经济中的技术膜拜,使得“技术决定论”甚嚣尘上,“数字一代”精神世界的存在状态令人担忧,以“网红直播”等为代表的数字创富、数字暴富造成的人格扭曲、价值观偏离时有发生。要在全社会树立以人为本的技术观,以人为本的数字经济发展观,要求在数字经济发展的各个环节把人的发展放在第一位,做到从人类生命意义角度和人类价值全面关怀角度推进数字经济的发展。
第二,强化以“美的规律”塑造数字经济的内涵。真善美的迷失,是数字时代最为明显的表征。数字经济通常以产值作为衡量指标,往往将数字增值视为衡量成功与否的价值指标。就数字文化产业而言,数字文化产品生产者所看重的是利润,却容易忽视对精神价值的追求,因而很容易造成经济行为中的工具理性化取向,偏离了真善美的经济发展轨道。马克思对此早有论述,他首先承认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不平衡的客观存在。他指出:“关于艺术,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的繁盛时期决不是同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因而也绝不是同仿佛是社会组织的骨骼的物质基础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②【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4-35页。】人的生产行为区别于动物的行为在于,“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③【③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8页。】。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数字经济发展新阶段,摆脱粗放、野蛮的文化工业发展方式势在必行。数字经济作为特定阶段一般性人类生产行为,也必须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以数字文化为代表的数字经济,其发展不应背离文化艺术发展的规律。具有美的特征才能发挥引领社会文化的作用。西方文化工业的事实证明了商业导向的文化异化不可避免,以数字文化为重要内容的数字经济其发展也会造成“新异化”,防范这种趋势,我们要强调经济行为中按照美的规律行事。
第三,重视数字经济中人文精神的协调功能。当市场经济发展到人文市场经济的阶段,对人文经济的强调,就是对兼顾效率与人性、技术与人格、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经济形态的强调,其内涵是以人为中心、技术为人服务、既尊重人文价值又主要通过市场配置资源的经济形态。所以,人文经济的本质是,既要遵循市场经济规律,通过价值规律配置资源和生产力,通过价格信号协调供求关系,通过竞争机制分配国民收入,又要建立保护人权、尊重人格、实行民主、保护生态环境、效率与公平协调、技术与人性兼顾的人文主义机制和环境。④【④胡星斗:《人文经济的构想》,《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01年第2期,第76-78页。】在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发展理念中,协调发展是最重要的目标。协调发展理念,是认识把握协调发展规律提出来的,是总结中外经济社会发展经验教训提出来的,是正视我国发展存在的不平衡问题提出来的,目的在于保障我国社会经济行稳致远。数字人文经济自然要遵从协调发展原则,以应对数字技术膜拜传递的技术官僚思维对社会不公的漠视。加速时代,技术适应性和新惯习的生成,使得制度变迁滞后于现实需要,数字技术带来的社会、经济、文化变革正重构着生产关系、改造着社会基本形态,社会正以新的经济机制、法则和模式来进行自身业态和架构的重建。这种重构正冲击着制度惰性,呼唤着制度实践的创新。
四、结语
基于技术造福人类与数字创富的总体神话,数字经济正在加速重构社会进程。互联网,尤其是物联网和云计算,“连接”了各种主体和行动者集体,形成了一种现实与虚拟相互嵌套的社会形态,其中数字基础设施及其底层算法成为社会的塑造力量。某种意义上说,加速社会的“加速器”正是数字基础设施及其底层算法。数字技术驱动社会以加速度形式发展,传统的社会的有机形态逐渐被高度技术化的无机形态所取代,这是一种风险社会症候。当前,强调数字经济中的人文精神的引领,是发展理念的一种现代性反思,数字经济不能成为以数字为本的经济,那将使人类的价值目标逐渐迷失在速度和效率的目标阐释和解决之中;数字经济同样不能成为没有人文的经济,那将使人类社会和历史的多样性迷失在数字技术的抽象演绎之中。这将造成原始的商品拜物教在平台社会则进一步演变为“数字技术拜物教”,从而不可避免地给社会带来负面影响。要警惕“社会加速”资本在数字经济中的新的增殖模式,它以隐蔽的形式实现对人的全面控制。隐藏在数字经济背后的资本逻辑,常常建构出人们的虚假需求,从而满足自身的天然逐利本质。
《易经》有云,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数字经济中重视人文因素的引领,对经济的健康发展将大有裨益。遵循新的发展理念发展数字经济就要回归人的逻辑。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要优先于物,强调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最终实现人的解放。只有唤醒人们的主体意识,才能使其意识到所处的新异化处境,才能真正摆脱主体性丧失的状态。为了扭转数字经济的这种弊端,有必要重新强调人文价值在数字经济发展中的重要作用,重建“以人为本”的价值传统,确立“以人为本”的政策方向,建立“以人为本”的数字人文经济学。
[责任编辑:赵 强]
The Institutional Correction of the Spiritual Dilemma of Digital Technological Development by the Humanistic Economy
CHEN Long
(School of Communication,Soochow University,Suzhou Jiangsu 215123,China)
Abstract:In the era dominated by silicon-based civilization and IT civilization,the trend of social inorganic development brought about by digital technology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issue in social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The spiritual confusion,materialization tendency and prevalence of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brought about by social reconstruction have become the main symptoms of contemporary society.The humanistic economy is the natural way for the digital economy to return to an organic society.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the humanistic economy,a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new development concept,must rely on institutionalized practices to reverse the “digital crisis”.In the process of moving toward human-machine dialogue,digital people,and digital life,it is necessary to achieve an organic connection between people,institutions,and economic activities.At the institutional level,it advocates a people-oriented development concept of the digital economy,and strengthens the connotation of shaping the digital economy with the “laws of beauty”,emphasizing the coordinating function of humanistic spirit in the digital economy.
Key words:digital techniques;humanist economy;digital economy;spiritual predicament;institutional corre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