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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火娃

2023-04-12金步摇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1期

一、落选

1

在连绵不绝的秦岭山脉西南方向,一座奇峰突兀地拔出群山,直插天际。这就是户县境内有名的圭峰山了。圭峰山山顶尖耸,山体如刀削般陡峭,远远望去,很像汉字“圭”,于是便有了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橘黄色的阳光把傲然独立的山巅变为光芒巨人。巨人蹬开长腿,射出一道道长长的光束,正从山腰向上攀爬的股股寒气,马上被驱散了。巨人张开大掌,指缝间漏下的明亮丝线,斜插进山峪,唰啦啦地倾泻到峪底的太平河上。河水从峪口缓缓地流到下游十里外的宋家村时,便呈现出粼粼的、碎金般的闪闪波光。

宋家村是秦岭脚下一个大大的村庄,这里街巷众多,商贾云集。村子沿街的铺面,像蜂巢般一间紧挨一间,繁华热闹。村民们小到针头线脑,粮油蔬菜,大到电视冰箱,金银首饰,不出村子,抬脚就能买到。

一年又一年,宋家村就像吃了膨大剂一样,嗖嗖地不断扩张着自己的地盘。镇上索性把新的镇政府紧挨村子建了起来,于是在外人眼里,宋家村便代表了整个草堂镇。

宋家村百年前是一个坚固的大堡子,筑着一圈一米多宽、三米多高的城墙。堡子四个方向开着四个大门,村民们自然而然地按方位,把村子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小堡子。

此刻,在南堡子一处院落里,九岁的小男孩宋大龙和他七岁的妹妹宋小蝶,趴在张木头方桌上写寒假作业。

妈妈在厨房里忙碌。今天过小年,她一边唱着曲儿,一边和面。“房上瓦的琉璃瓦,槽上拴的枣红马;房后松柏油青翠,门前水声山有色……”

听到妈妈哼社火曲儿,大龙坐不住了。他被一种欢快热烈的情绪牵引着,蹦蹦跳跳跑进了厨房。

“妈妈,我给你伴奏。”

说着,大龙抄起两只小瓷碗,倒扣在案板上,又摸出一双筷子,清清脆脆、有韵有律地敲打起来。

妈妈刚唱了一句,两通闷而有力的大鼓声,咚、咚……落在了院子当中。

接着,铙钹毫不客气地穿透窗棂,锵、锵……跟上来,震得大龙手里的筷子一抖。

大锣小锣也当、当……地冲破了耳膜。

锵、锵,当当当,锵、锵,当当当,咚咚咚,锵锵锵……

懂的都懂。大龙噌地回屋,把他的“金箍棒”攥到手里,大腿一跷,跨上自己那辆叮当乱响的自行车,猫腰就往外蹬。妹妹小蝶早已踩上滑板车,紧跟其后。

村子太大,宋家村的孩子们出行,一般都要借助交通工具。滑板车、溜冰鞋、摇摆车等等,当然,五花八门的各类小自行车,最受钟爱。兄妹俩四只轮子刚滚出十来米远,就准准地踩上了“咚、咚、咚”的强劲鼓点。

锣鼓响起,社火附体。大鼓不知疲惫地升腾着震天的亢奋耳音,欢欣鼓舞的兴奋情绪蹦上了男女老少的眉眼,跳进了大人孩子的心坎。

忘了炒锅里的鱼,放下刚端起的酒,撇下正要出的牌,挪开盯电视的眼,关好杂货店的门,扔了吸两口的烟……人们停下手中正干着的活计,一改平日里松垮拖沓的散漫姿态,纷纷收紧小肚子,往村子中间的大戏楼拥去。

要耍社火了。这锣鼓声,是社火局在叫人呢,可不敢去晚了。

社火是个啥呀,怎么就有这么大的魅力?

社火是锣,是鼓,是唢呐,是世间最激昂的乐响;社火是红,是绿,是缤纷,是节日最斑斓的色彩;社火是扭,是舞,是闹腾,是岁末最夸张的释放;社火是戏,是艺,是文化,是民众最放纵的狂欢……

社火啊,是我国古代先民祭祀土地神和火神活动的遗俗,主要是为了娱神。现今,娱神的功能逐渐淡化,而娱乐功用不断凸显。所以,社火也被人们誉为“乡村巡游狂欢节”。

宋家村村大人稠,世世代代保持着悠久的社火表演历史。每逢年节,村民们非得敲打一阵,蹦跶几天,痛痛快快解个馋,过个瘾。

一场社火下来,天大的不快就都宣泄了出去,人心熨帖得就像戏台一样,平平展展。同时,人们深信社火具有驱除邪恶,弘扬正气的能力,对社火的表演者充满着倾慕和敬重。

要闹社火,必得赶上好世道,只有国泰民安,丰衣足食,社火才能红红火火闹起来。从20世纪80年代起,宋家村每三年一次的社火表演,成了村民们的头等大事。每到腊月根儿,人们就会竖起耳朵,期待着锣鼓声炸雷般轰起。只要一听到这火热的召唤,大家就会踊跃地到村里的大戏楼前集合,为社火表演献计献策,出钱出力。

宋家村社火最有特色、最吸引人眼球的,是高台芯子。高台芯子是把孩子们架在高高的空中来表演的,是对中国戏曲人物艺术造型的惊险展示。人们亲切地称表演高台芯子的小演员为社火娃。

宋家村社火能名扬全省,全靠着一茬又一茬勇敢而灵动的社火娃。

鸽子扑打着阳光,土狗追赶着游贩,商铺吆喝着货品,街巷上熙熙攘攘。大龙兄妹俩一前一后,左拐右闪,躲避过热闹的正街,顺着小巷子,循着越来越大的锣鼓声,风风火火地朝戏楼蹿去。

当锵、当,锵、咚咚锵,咚咚锵、咚咚咚咚锵……

2

戏楼后面的院子里,站满了大人小孩。阳光透过古槐,给人们的发鬓上镀出一层金色,喜气盈盈的笑脸,让每个人的面目看起来都明媚了几分。

孩子天生爱新鲜,喜刺激,再加上受到耳濡目染的影响和不遗余力的夸奖,个个盼着能参与到社火中去,扮演个什么英雄人物。

兄妹俩挤进人堆,一眼就看到了爸爸和姑姑。

他们的爸爸宋金荣是大家推选出来的社火局局长,是本次社火的“总设计师”,姑姑宋静香是“总造型师”。兄妹俩引以为荣。爸爸虽然是个方脸阔肩的魁实汉子,但对孩子们却很随和,从不跟小孩儿发脾气,姑姑更是性格温婉,心灵手巧,常常做些小玩意送给孩子们玩。

爸爸被簇拥在人群中间,正兴致勃勃地安排人去邻近的几个村子“烧社火”。

烧社火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有点儿类似于两军对垒中的叫阵,起逼着对方一较高下的作用。

今年,宋金荣安排了一个“歪官”去蒋家村烧社火。“歪”是户县方言“厉害”的意思,歪官就是很厉害的官,说话谁都得听。

只见一个村人头戴乌纱帽,身穿官服,骑在一头大黄牛的背上,捏着嗓子问衙役打扮的牵牛人:“今年的庄稼丰收了,到处都在敲锣打鼓过大年,蒋家村怎么没有动静呢?”

衙役压着嗓子扭扭捏捏地答:“人家过年,蒋家村人睡觉,既然老爷要看社火,小的让他们急速就办。”

老爷蛮横地说:“要耍都耍,谁家不耍,骨头砸扁。”

围观的大人小孩一阵哄笑。

宋金荣兴冲冲地喊:“好着呢,就这样烧,到蒋家村每个十字路口都来一段,一准能烧成。”

烧社火的人在锣鼓队簇拥下,牵着黄牛摇摇晃晃地走了。

宋金荣一撸袖子,喊道:“社火娃,社火娃,想当社火娃的排队了,男孩一队,女孩一队……”

孩子们马上炸了锅。

妹妹贴着爸爸的腿根儿,站到了最显眼的地方,大龙却没有凑上去,他犹豫着,要不要往男孩子堆里凑。

自打上了三年级,大龙呼地长成了一个虎彪彪的少年,身高嗖嗖地蹿,已经快一米五了,和同龄人比起来,他有点儿“鹤立鸡群”的感觉。小伙子心里惴惴不安,当社火娃,他恐怕太高了,所以他不敢往孩子堆里站,那里和他一样手提木棒,准备竞选孙悟空的,有十几个。

在宋家村的大人眼里,谁家的孩子能被选中,当上社火娃,不仅代表着他长相俊俏,聪明伶俐,还代表着神灵眷顾,前程远大。那是无比吉祥、无上荣耀的事情,会给全家乃至整个家族带来莫大福气。

当地人夸孩子,一般都说:“这娃长得真像个社火娃。”

起初,社火局选的都是五六岁的小娃娃。可这些孩子还不大懂事,有的社火娃需要用棒棒糖、奶瓶子哄;有的站在高处,吓得稀里哗啦哭;有的在社火耍到最关键的时刻,直接歪着头睡着了;有的不懂所扮人物的身份内涵,该哭的时候嘻嘻哈哈,该笑的时候哼哼唧唧。整得底下的大人干着急。

大龙的爸爸在主持社火局时,提出了改革意见,此后社火娃主要选七岁到九岁的娃娃,到底大些,懂事。

社火局的人让孩子们站成两列,就好比大导演选角一样,开始“海选”了。哪个娃娃能立上社火,霞帔凤冠,佩剑穿靴,就在这时决定。这怎能不让他们提心吊胆,紧张万分呢?

孩子们和家长的心跟着外面的鼓声,咚咚咚咚地敲了起来。

爸爸、姑姑,还有几个人顺着长长的队列,从男孩子们脸上一个个看过去。

“这个小的,出来。”第一个被选中的,是个小不点儿男孩,大龙知道,这是选特殊演员呢。

接着继东叔叔指了指大龙的同学兼好朋友周世杰。他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保持着浑身都是腰的圆滚造型。看到他被选出来,孩子们都嘻嘻地笑,有的喊他的小名“门墩”,有的则喊他将要扮演的那个著名角色“猪八戒”“二师兄”。

门墩心甘情愿地从队列中走出来,给了嬉闹者两个肥墩墩的屁股蛋子。

选其他的社火娃第一是比个子,身高不能超过一米四,比完个子称体重,要体态轻盈的,最多六十斤,不能再胖。

这两样都达标了,最后还要看模样。女孩子要俏丽端庄,男孩子要气派周正,个别反派人物除外。

这么一层层筛选下来,一百多个孩子里,剩下的幸运儿就不多了。选上的心里跟打翻了蜜罐一样甜滋滋,连走路都美得一颠一颠的。没选上的垂头丧气,哭闹憋闷,心里像是装了只蛤蟆,鼓鼓囊囊的。

眼看着妹妹小蝶、姑姑的两个女儿小曲儿和嘟嘟都选上了,就连继东叔叔家的小豆包何冰都一脸喜气洋洋,大龙的心越来越忐忑了。

尽管爸爸和姑姑都是社火局里管事的,但宋大龙却毫无意外地落选了。他太高了,挺拔得像一棵小树苗,尽管他能把手中的木棍抡成呼呼的圆圈,爸爸还是摇了头。

大龙再次出演齐天大圣孙悟空的美梦破灭了。他的泪珠子先是在脸上扑簌簌抖,接着就一跳一跳,成串地往下掉落。

3

大龙七岁时曾经当过一次社火娃,并且扮演了风光无两的美猴王。想起这些,他还想继续哭哭。撇开人群,又不甘心走远,于是噔噔噔顺着楼梯,爬上了大戏台。

宋家村的大戏楼建在村子中间,是清朝留下来的古建筑。戏楼高三十多米,光基座就两米多,用石条砌成正方形。内外各处雕梁画栋,描金绘彩。

村里人都说,大戏楼是村子的“心”,戏楼在,村子的主心骨就在。大戏楼是人们举办重大活动、唱戏、耍社火的舞台。

靠着一根粗大的柱子坐下,耳边依旧能听到欢天的锣鼓声。大龙接受不了落选,他仍然不死心,想着怎样当上社火娃。

大龙七岁时刚上一年级,就当上社火娃,还是演孙悟空,多么自豪。一家人都替他高兴,尤其是爸爸。 钻进被窝里时,大龙热切地问爸爸:“爸爸,你当过社火娃没有?”

爸爸虽然痴爱社火,可他小时候并没有当过社火娃,那时候演社火的机会少,于是爸爸只能摇摇头。

大龙又问妈妈,妈妈酸溜溜地说:“我们小时候别说当社火娃了,就是想看一场社火都难。”

爸爸看看妈妈,又瞅瞅自己的一双儿女,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美好时光。

爸爸初见妈妈时,一眼就动心了。妈妈有满月一样的圆脸庞,弯月一样的笑眯眯的眼睛,这是标准的社火娃样子嘛。又听媒婆说,这个叫李寿香的姑娘心地善良,性格温和,爸爸当即就下定决心,天天往妈妈的村子里跑,隔着墙给她唱社火曲儿。

“寿香,你看嘛,我当初没骗你吧,我们的儿子不是当上社火娃了,等小蝶再长两年,保准也能选上,你看她的圆脸蛋,多像你。”

妈妈说:“你净知道社火、社火,不知道心疼儿子,他还小呢,站那么高。”

大龙挺挺胸膛,说:“妈妈,我不怕。”

爸爸给大龙削了根木棍,教他猴抡棍,大龙操练得像模像样。

正月十五那天夜里,大龙感觉才刚睡着,就被爸爸摇醒了。妈妈把儿子当成个木偶人,给他穿衣服、擦脸,往他嘴里塞火腿肠。大龙还想喝酸奶,爸爸不同意。大龙这时才清醒过来,他马上就要“下场子”演出了。

“这个,你自己穿,还是我给你穿?”爸爸拿出个白白的东西,大龙一看,马上抗议起来:“不穿,我都七岁了,还穿个尿不湿呀,爸爸,你有没有搞错?”

爸爸问:“十几个小时不下芯子,你想尿尿咋办?”

“我不喝水,也不喝酸奶。”

“那也保不准要尿尿的,你们现在多好,有尿不湿,以前的社火娃都是尿在裤裆里,冬天里结成冰,有的还流到下面人头上。你下面可是唐僧。”

大龙不吭声了。他难为情地穿上尿不湿,跟着爸爸穿过黑黢黢的街巷,走到大戏楼去。

化装,穿戏服,恍惚间,大龙被抱上了芯子。

大卡车车厢里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唐僧骑着像真的一样、两蹄腾空的白龙马,右边是憨憨的八戒,左边是挑着行李的沙僧。唐僧的后背上伸出一根拇指粗的,被彩纸包裹的钢筋,高达五米。

大龙头戴紫金冠,身穿黄金甲,手举如意金箍棒,被绑在钢筋的最高处。

威风锣鼓紧三火敲起来,卡车缓缓地启动了。唐僧后背的钢筋一颤一颤来回摆动,大龙小小的身子也跟着飘悠悠的,没抓没落,他哪有过这种腾空的感觉,吓得脸色煞白。

一阵寒风吹来,大龙的头好像不听自己指挥般,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紫金冠上两根长长的、漂亮的花翎子,牵扯着孩子的小脑袋。眼看着已经有些弯曲的、就像马上要折断的芯子,摇晃着孩子的小身子。虽然身子被绑得硬邦邦的,但他感到自己成了软软的面团,脖子都撑不起来了,手也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

“呀!金箍棒。”

金箍棒没有掉下去。爸爸好像提前知道一样,早把金箍棒从中间紧紧粘在了儿子的手套上。

爸爸跑到车子旁边,拿竹竿做的长长的撑杆捅了一下儿子,说:“孙悟空,这下子可以腾云驾雾了,带劲吧。”

大龙低头看了看笑眯眯的爸爸,爸爸又叫:“孙悟空胆子最大了。”

旁边的继东叔叔喊:“放心,叔叔焊的芯子保管结实,掉不下来。”

大龙这才慢慢适应着,他想着孙悟空在云里走路的样子,稍稍抬起金箍棒,翻动手腕,轻轻抡了抡。

车子刚驶出大戏楼,妈妈牵着妹妹来了。

“哥哥,哥哥,孙悟空哥哥……”妈妈仰头看了看儿子,又赶忙抱起妹妹,退后一些,让她更清楚地看到哥哥。

大龙看妈妈怀里的妹妹,就像看见个小小的婴儿,他刚想答应妹妹,又一想,自己现在是孙悟空,孙悟空又没有妹妹。于是他紧闭嘴唇,冲妹妹抡了抡金箍棒。

大龙第一次从高处看到了自己的村庄。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但屋顶、树梢已经明亮起来,村子里的房舍大都是二层楼,加上刚刚统一粉刷的白色外墙,显得整齐而干净。大龙觉得自己很爱这里。

他们家在村子南边,只能远远地看到房顶。村外的太平河此时沐浴在阳光下,像一条窄窄的柔软金带,束在村庄宽宽的前额上。大龙和远处的圭峰山一般高了,他和真的猴王一样,上了天。

自从第一次在电视中听到那句“俺老孙来也”,看到孙悟空凌空翻着跟头迎面而来,大龙就无比喜欢和崇拜上了孙悟空。他多机灵和威风啊,会七十二变,经八十一难,打得妖怪们屁滚尿流。

大龙的精神头一下子起来了,他的大眼睛里冒出亮光,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头上的翎子也威风凛凛竖立着,“俺老孙来也!”大龙憋住气,鼓着劲儿大喊了一声。

人声鼎沸,虽然不知道娃娃喊了啥,但围观的人看到了孩子那股精气神,孙悟空脚底下一片喝彩声。

太阳渐渐升高了,整个村庄笼罩在晨光之中。社火队伍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由旗队和锣鼓队带领着,往邻村走去。拉芯子的车像游龙一样在麦地和人海里来回穿梭。

大道两旁宽广的麦地里人山人海,踩得原本绿油油的麦苗都看不见了!听八奶奶说,入冬的麦苗是不怕踩的,在地里踩一踩,明年麦子长得更旺。这么多人都来踩,明年应该是个大丰收吧。大龙仿佛看到了黄澄澄的麦穗。

社火队走到哪里,哪里都会点起噼里啪啦的鞭炮,一路上鞭炮声不断。尤其是到了庙门口,村里的老者虔诚地点蜡插香,大龙看得清那蜡烛上闪动的火光,像两颗红豆在跳跃。

大龙还看得见路边的小吃摊子。不论是长长的公路两旁,还是开阔的庙门口,都被摊贩们摆得满满当当。

炒凉粉、冒饸饹、炸油糕、肉夹馍,豆沙粽子要拌蜂蜜,凉皮要多放辣子,吃得一堆人津津有味,听得一伙人馋虫翻滚,看得一溜人嘴舌咂巴。

大龙看到了四姑奶。六十多的四姑奶依然在街边卖油饼。清亮亮的菜籽油,自己家现磨的面粉,炸的油饼外焦里软,大龙和妹妹都爱吃。每次四姑奶上他们家来,一推门总是乐呵呵地说:“快快快,热油饼,趁热吃。”

大龙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四姑奶这时也看见了大龙,她不但不给他油饼吃,还对着他喊:“乖大龙,精神点儿,咋看起来像没吃饭。”

大龙想,我本来就没吃饭呀,你也不说递个油饼给我吃吃。

姨奶也来了。四姑奶和姨奶喜气洋洋地给大龙递上来一个大红色绣着彩凤的缎被面,撑拐子的叔叔给他绑在了肩上。

大龙知道,这是“披红”。是对他表演的赞赏和奖励。可他想要的是油饼嘛,一路上,人们站在路边往上看孙悟空,而孙悟空却往下看着别人嚅动的嘴巴。

下午,撑拐子的叔叔都吃了面包,大龙还是水米没打牙,按照惯例,大家怕把化装的脸弄花了,一般不给社火娃吃东西。

社火队依然热火朝天表演着,大龙已经不好意思地尿了两次了,裤裆里很不舒服。这时候,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个词,并且第一次体会到了这个词的真意。

“饥寒交迫—我现在正是饥寒交迫的时候。”

太阳失去了光泽,向西山斜去,锣鼓队追随着太阳往回走。娃娃们在空中摇晃了一天,这时都已经筋疲力尽,脑袋沉甸甸的,像小鸡啄食一样一点一点。为孩子们撑拐子的大人们举起装扮得五彩缤纷的拐杖,使劲戳戳这个的胳肢窝,拨拨那个的小肚子,提醒社火还没耍完呢。

大龙的眼皮早已经睁不开了,身子软塌塌的,他蒙眬的睡眼里,只看见了暖暖的被窝。

双腿早已如枯木般没有了知觉,脚挨着地路都走不了一步。大龙被爸爸抱回了家。妈妈手上提着两捆麻花,几条被面,那是社火娃这一天的演出所得。

这次社火后,村里几个没当上社火娃的孩子总是嘲笑大龙,“大龙大龙瞌睡虫,大龙大龙酣睡王。”

大龙问爸爸,爸爸说回村的时候,你咂巴着嘴,睡得可香了,怎么叫也不醒。

妹妹正在看童话书,她也笑:“哥哥羞,人家是睡美人,哥哥是睡猴子。”

大龙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出了多少丑,他懊恼极了。

连着两年村里没有演社火,好不容易盼到社火开演了,可大龙却当不上社火娃了,他多失望。他再也没有机会演一次孙悟空了,再也挽回不了损失的名誉了。有谁知道,他是实在喜欢当社火娃,巴望演孙悟空的。

望着在戏楼前扑棱着翅膀冲天而去的鸽子,大龙心里想,今年的孙悟空,会让谁来演呢?谁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孩子呢?

没有听到一点儿脚步声,却被人从后面拍了一巴掌,一定是他的好朋友门墩来了。门墩和大龙一般大,也能玩到一块去。大龙说要去圆圆池玩水,门墩就说也想去。门墩想来大戏楼踩高跷,大龙也正想去。大龙看哪个老师好,门墩也赞同,门墩觉得什么香什么好吃,大龙也和他一样的口味。

大龙和门墩都说,他们俩谁也离不了谁。

大龙把脸紧紧地伏在双膝上,把眼眶里的泪水用力挤了挤,抹掉了。

“你个门墩子,又选上了。”从门墩拍自己肩膀的力道上,大龙感觉到了他的得意。

“我今年说啥也不演猪八戒了,我回去跟我爸说,让他给我想想办法,演包拯。”

门墩最近看电视,迷上了包青天,做梦都想演一回脑门上长着月牙印、断案如神的包大人呢。

“哼,就你胖得那个样子,想都别想。”

“那也比你强,你都没选上。”

两个好朋友第一次互相攻击了。门墩一句话把大龙呛得就像挨了个闷肚子,大龙气呼呼地站起来,嚷道:“我回我的花果山,你回你的高老庄。”

大龙转身下了大戏楼。门墩没趣,扭着大屁股又往人堆儿里凑。

4

推开虚掩的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爸爸和妹妹还没有回来。大龙站到厨房门口,看着妈妈烙灶王饼。今天是小年,宋家村的习俗,晚上要用雪花糖和灶王坨坨来祭灶神。

妈妈把炒熟的花生米放在一个白布袋子里,用擀面杖一点一点擀碎,厨房里弥漫着诱人的芳香。锅灶的上方,换上了一张簇新的灶王爷神像。神像两旁的对联上写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灶王爷笑眯眯地看着大龙,像是在嘲笑他。

妈妈把花生碎倒进一个盛着黑芝麻、红糖、白糖的盆子里,搅拌起来。

她一边搅着糖馅儿,一边安慰儿子说:“没选上就没选上,怕啥,村里这么多孩子都没选上呢,咱还少受了那份罪。想想上一次,我娃多可怜,让冷风吹了一天,在芯子上都睡着了。”

“妈妈。”大龙打断了妈妈的话,“我要当社火娃,演孙悟空。”

“可是你没选上啊,你爸早都跟我说了,你长得太快……”

“你以前说过,让我再当一次社火娃的。”

每当大龙受到嘲笑,妈妈总是护着他。她是说过,让大龙不要难受,别和孩子们计较,她还说过以后让儿子再精精神神当一回社火娃的话。这时候看到儿子犟起来,妈妈不再理他了,开始擀面饼。

她把面饼擀得薄薄的,再抹上一层黄亮亮的清油,撒上绿油油的葱花。这是给爸爸特制的五香饼,爸爸不喜欢吃甜馅。

“妈妈,你跟爸爸说说,把我选上,好不好?”

“社火局的事情,不是你爸爸一个人说了算的。”

“我就要当社火娃,就要当……”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多大了还使性子。”

“妈妈说话不算数,骗子,大骗子!”大龙嚷起来,妈妈抓起了擀面杖。

“门墩能当,小蝶能当,为什么我不能当……”大龙拔腿跑出了院门。

这要在平时,妈妈就不再追大龙了,总是任他跑出去,等到他肚子饿了,困了,贴着墙根蹭回家时,再柔声教训他一顿。

可今天妈妈心里也不痛快。爸爸就像被社火附体了一样,一整天不着家,家里的事情都要妈妈做。而且,从现在到正月十五,爸爸都要忙社火的事情,妈妈就有些怨气。

大龙跑出门还嚷嚷:“我就要当社火娃,就要当,妈妈说话不算数。”

妈妈彻底恼了。她抓着擀面杖,追了出去。

巷口那家人刚盖好了新房子,门口沙石堆得到处都是,还积着几洼泥水。大龙不管不顾,噗噗地踩进了水坑,他的运动鞋里一下子灌进了冰凉的黄水,鞋面脏了,裤脚也湿了。他预感到自己今天的打是挨定了。擀面杖多硬啊,他拔脚向前跑去。

妈妈紧跟在后面。大龙听到噗的一声,回头一看,妈妈滑倒在了他溅出的水花里,浅蓝色的围裙上沾满黑泥点子,擀面杖也滚进了水洼。

大龙张嘴啊了一声,身子也转回去,想扶妈妈。他的脚刚动,就看到妈妈气呼呼地挣扎着站起了身,去摸泥水里的擀面杖。

大龙犹豫了一下,继续向前跑去。

一弯明月挂在天空,银色的月光铺满了村口的太平河,河面像一块巨大的水晶,熠熠生辉。

大龙坐在河边瑟瑟发抖,尤其是踩湿的鞋子,里面冰冰凉凉,脚很不舒服。风就像是开玩笑,故意用锋利的手,摸他的脖子,用坚硬的牙,咬他的脚指头。他不住地缩紧脖子,使劲跺脚。

河水有没有家呢?它的家在下游吧,要不然它为什么一直往下流呢?孩子又想,不管怎样,小河水时刻都被河岸拢在怀抱里,肯定跑不丢。

大龙想念温暖的家,惦念摔倒的妈妈。妈妈一定摔得很疼吧。记得有一次,他踢球时摔倒了,胳膊蹭破流了血。妈妈的眼泪吧嗒吧嗒掉,把他抱在怀里,抚摸着伤处问:“还疼不疼,疼不疼?”

他又难过又歉疚,他往家里走去。刚到院门口,听到了爸爸的声音:“实在对不起了镇长,选社火娃这么大的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哎,我儿子就是胖点儿,宽宽敞敞的戏服一穿,谁能看出来嘛,娃想演包青天是好事呀,正能量人物,清官,得支持娃一下子嘛,我们家世杰,又不是把猪八戒给承包了,他现在已经开始减肥了,今天晚上都没吃饭。”

大龙听明白了,这是门墩搬了他的镇长爸爸来讲情了。

“我的镇长老弟,你儿子好歹当上了社火娃,我儿子还没当上呢。你也知道,戏大如天,要守规矩。门墩要实在不想演,那叫我们家大龙演,我让他从今天开始增肥。”爸爸笑呵呵地回绝着镇长。

大龙躲在门口一棵树下,看着爸爸送走镇长,进了屋。

他悄悄地推开院门,蹑手蹑脚进了院子。

“哥哥,哥哥。”妹妹跑出来,拉着他的手,把他往屋子里拖。大龙问:“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妹妹调皮地一指院子:“你把灯吵醒了。”

为了迎接新年,爸爸特意给小院装了一盏橘黄色的感应灯,妹妹的新鲜劲还没有过,她就爱冷不防地弄出点儿动静,和灯玩玩。

“明明是你吵醒的,你吵得灯都要捂耳朵了。”

兄妹俩说着话,进了屋子。大龙的耳根烧烧的,他看了一眼妈妈,又看了一眼爸爸,走到妈妈跟前,说:“妈妈,对不起……”

妈妈绷着脸,爸爸问:“怎么了?”

大龙委屈地滴答着眼泪,说:“我不当社火娃了。”

爸爸好像明白了,他推了一下妈妈,用哀求的语气说:“娘子,你就原谅孩儿吧,他知道错了。”

妈妈扑哧一下被逗笑了,她站起身,大声喊:“开饭了,赶紧都去洗手,大龙,换衣服换鞋,看你泥猴样子。”

一家人吃了油酥酥香喷喷的灶王饼,又吃祭灶的雪花糖。

雪花糖是陕西关中的特产,名字的来历非常具有诗意,是说搅拌过程中,金黄色的糖饴在锅内形成拳头大、碗大的气泡,这些气泡互相撞破,屑末飘浮空中,纷纷扬扬如雪花落下,于是就有了“雪花糖”的芳名。

雪花糖是这一带人在腊月二十三用来贿赂灶王爷的法宝。它既甜又黏,老百姓的意思,是用糖黏住灶神的嘴巴,不让他在玉皇大帝面前说大家的坏话。当然,在祭完灶后,碗里的糖就归了眼巴巴瞅了一天的孩童们。

大龙把一块糖放进嘴里。缕缕甜丝一下子侵入了他的味蕾,随之而来的新鲜酥香涌入肚子里,舌头像是扭着身子打了个弯儿,不住地分泌口水,全身上下沉浸在糖分的巨大冲击中。

“妈妈,好吃得我都要晕倒了。”大龙调皮地一歪头,倒在了椅子上。

妹妹也吃得嘴巴吧嗒吧嗒响,还唱起了童谣:“雪花糖,甜又甜,孩子吃了想半年。”

唱高兴了,她忘形得像只小鸡一样又蹦又跳:“我要当社火娃了,我要当社火娃了。”

大龙又难受了,简直有些痛苦呢。他回到自己房间,气哄哄地拉开被子捂住头,闷声哭了起来。他太想当社火娃了。

早上,大龙被妹妹吵醒了,“哥哥,我昨天晚上睡得很香,你闻到没有?”

哥哥故意逗她:“我闻到你放了个臭屁,好臭。”

妹妹拾起床边的金箍棒,隔着被子啪啪地打哥哥屁股。妈妈进来了,对他说:“大龙,你今天陪着小蝶去大戏楼领牌子吧,你姑也挺忙的,三个妹妹,你得照看着。”

大龙懒懒地躺在床上,不想去。他又没选上社火娃,看着小不点儿们领牌子,多没劲。他刚想说不,妈妈突然“啊”了一声,大龙抬头一看,原来妹妹的金箍棒碰到了妈妈的手上。看着妈妈红红的、蹭破了皮的手掌心,大龙低声叫:“妈妈……”

妈妈摸摸他的头,说:“以后乖就行了,男孩子要大气点儿,不要再闹脾气了。妹妹们第一次当社火娃,你要替大人多操点儿心呢。别让她们再跟你一样。下回再闹社火也许就到猴年马月了,小蝶也只能当这一回社火娃。你做哥哥的,得帮着她演好,要不然人家该笑话说,别看宋金荣在社火局里管着事儿,你看他那俩娃,连个社火都演不好。”

大龙喊:“怎么是演不好,明明是不让演。”

爸爸这时进了屋,夸张地从背后变出两串糖葫芦。糖葫芦晶晶亮亮的,上面裹着一层玲珑剔透的糖浆,好似一串小小的花灯。可大龙这时的心思不在吃食上,也不在花灯上。他蔫蔫的,并没有平日里的猴急馋样。

爸爸只得把糖葫芦往桌上一放,对儿子说:“小伙子,起来,咱俩谈谈。”

大龙穿好上衣,靠在床头上,对爸爸说:“不让当就不让当,我还不稀罕呢,我去敲大鼓。”

“硬气,这才像我儿子。”爸爸伸出拇指,在大龙脑门上使劲一按,给他来了个“赞”。大龙有些难为情起来。其实他心里还是想当社火娃的,这下更没法说出口了。

“儿子,你也知道,爸爸妈妈也没有当过社火娃。爸爸小的时候,村子里穷的,三五年才闹一次社火,就把爸爸给错过去了。但爸爸并没有闹脾气,只要爱社火,不当社火娃,心里也一样热闹。爸爸要是像你一样,当不上社火娃就耍狗熊,还怎么能当上社火局的局长,搞这么大的场面呢?

“当社火娃,那是小屁孩的愿望,你眼看长大了,快成小伙子了,小伙子的愿望啊,要更大一点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把全套社火的路数都摸熟了。敲大鼓、踩高跷、舞龙舞狮,样样拿得出手。爸爸年轻的时候,年年舞龙头。要不然你怎么会叫个大龙呢,那年爸爸正在舞龙,你姑姑来叫我,说你妈妈快要生了。”

大龙嘿嘿地笑。爸爸回来后,妈妈已经去了医院,姥姥一说起这事就训爸爸,把爸爸训得低着头一句不敢回嘴。爸爸见逗笑了儿子,便亲热地帮他递过裤子,示意他赶快起床。

“你想想啊,孩子们一茬撵一茬地长起来,能当社火娃的也就那么两三年,多少孩子都轮不上呢。就拿你说,你即便今年选上了,也就能多当一回社火娃,下次那是万万不可能了,那又要怎样?你能就此不耍社火,不看社火了?如果人人都因为当不成社火娃,就闹性子,那咱社火局早塌火了。你想想,咱村要是不耍社火了,那全村人过年得多憋屈。”

大龙一想也是,他可做不到不看社火。

“起来。”爸爸见儿子穿好了裤子,便伸出一只手,大龙拨开爸爸的手,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二、八奶奶说戏

1

锣鼓队的队员们扛着、背着家伙到太平河边空旷的地方排练去了,秧歌队花花绿绿的小媳妇们也另外打起了场子。

大戏楼后面依旧热热闹闹的,今天是社火娃们领牌子的日子。

一旦被选上当社火娃,社火局就会根据孩子们的相貌、性格、身高等等,给他们安排要扮演的戏剧人物。角色分配好后,就会发给孩子一个写有所扮演人物名字的腰牌。表演的时候孩子拿着这个腰牌去画脸,穿戏服,避免弄错。这牌子,就相当于孩子们在社火里的身份证和通行证。

大龙当起了妹妹小蝶的保护人。姑姑的两个女儿,七岁的嘟嘟,八岁的小曲儿,也远远地叫着他哥哥。姑姑嫁到了本村,几个孩子在一处上学,从小感情就很好。

第一个从人堆里挤出来的是长得唇红齿白、和小蝶坐同桌的何冰。他手里举着木牌,大声喊着:“我扮杨排风,杨家将,武功可厉害了。”孩子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何冰,围观的大人却龇牙咧嘴笑了起来。

大龙看他天真的神态,也笑得肚子疼。杨排风是武功高强,可她是杨家的烧火丫头,是个女的,何冰个憨小子要扮女人了,还傻乎乎地乐。

何冰见大龙笑,更快乐了:“大龙哥,我扮杨排风是不是很威风?你姑姑说,杨排风站在第二层芯子上,背后插着靠旗,威风凛凛。”

大龙赶紧点头,心想:男的都背着龙旗,你背个凤旗,笑死了。

何冰看大龙这么喜悦,也就心满意足:“大龙哥,等小蝶她们出来,我们一起去找八奶奶说戏。”

宋家村近几年的规矩,孩子们领了牌子,都要去八奶奶家里,让八奶奶给讲讲戏。讲讲自己扮的人物是哪出戏里,是个什么性格,脸上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手上做什么样的动作,等等。

八奶奶从小就唱戏。十二岁时,她随父亲走遍了渭河两岸,也唱红了方圆百里,人称“十二红”。到了她二十多岁,戏路刚刚打开的时候,开始破四旧,戏班子被砸了三回,所有的戏服道具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八奶奶的父亲一场大病,丢了性命。八奶奶的戏路从此断了,她不敢再开腔,一开腔,总觉得眼睛前面、喉咙里面烧着一把火。

后来八奶奶被省城的戏剧研究院招走,在大剧院里教孩子们唱戏。不幸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八奶奶的儿子出了车祸,去世了。退休后,孤零零的八奶奶又回到了村子里,图的是乡里乡亲,有个说话的人,也有个照应。

大龙的爸爸接手社火局后,便定下新规矩,社火娃都要去八奶奶家里,听她给讲讲戏。八奶奶对很多戏文倒背如流,讲起故事来也很生动,孩子们都爱听。关键是八奶奶家还备着各种好吃的,孩子们巴不得待着不走呢。

“我当的娘娘!”“我当的驸马!”“我当的丫鬟!”“我当的状元!”大龙一时还没有分清谁是谁,声音就一窝蜂地飞出来了!

小曲儿扮的是祥林嫂。小曲儿刚生下来的时候,不太爱哭,偶尔哭一次,声音就像人哼哼小曲子一样好听。她一哭,姑姑就说闺女又哼小曲儿了,所以就叫了这个名字。

嘟嘟有一张俏皮的小脸,嘴唇稍稍向外噘着,很可爱,就叫了“嘟嘟”做小名。嘟嘟扮三娘,她问身边的大人,人家跟她说:“就是《三娘教子》里的三娘。”嘟嘟还是不明白。

孩子们说说笑笑往八奶奶家走。大龙撵门墩说:“你个二师兄还讲什么戏呀,怎么演你心里没数吗?”

可门墩依旧跟在他们后面走,他想听八奶奶讲包青天的故事。

路上见了熟人,不等人家问,何冰总是先喊出来:“伯伯,我扮杨排风。”“三叔,我当社火娃演杨家将的杨排风呢。”

大龙自己一个人看笑话觉得没意思,便小声把何冰要男扮女装的事情说给大家。越来越多的孩子跟在何冰后面,唧唧呱呱的笑声连成了一条跳动着鱼儿的小河。

2

八奶奶的家在正街顶头,三间大平房,一明两暗。奶奶的大卧室里,钢炭炉子旺旺的,把屋子烘得暖暖和和。炉子下面的抽屉里,已经能闻到烤红薯的香味了。

八奶奶招呼着孩子们。沙发前的茶几上,早已摆满了麻花、芦柑、果冻、花生糖……

何冰抓起一块糖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问:“八奶奶,我演杨排风,是不是高手呀?”

说着,他紧握拳头,撑起两只胳膊,弓着腰在屋里跳来跳去,表演上了。

“哈哈哈……”孩子们的哄笑声冲出屋顶,飞出去很远很远。

八奶奶点头道:“这个杨排风啊,是文学作品和民间戏剧里,很有名的一位巾帼英雄,是赫赫有名的杨门女将之一,她的兵器呀,是一根不起眼儿的烧火棍。”

“什么?烧火棍?”何冰有点儿失望地提高了声音,“烧火棍怎么打仗?他为什么不用刀和剑?”

“因为她呀,是杨家的一个烧火丫头,使起烧火棍来最顺手。”

“丫头?”何冰张大了嘴巴,“杨排风是个女的?”

“社火里男扮女装,女扮男装都不稀奇。戏曲里的小旦,很多都是男的来演的。”八奶奶不以为然。

孩子们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何冰委屈得脸都憋红了,眼泪在眼眶子里堆得越来越多。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大家听说他扮杨排风以后,都显得那么喜气洋洋。

“大家别笑了,冰冰,吃糖,别像个小姑娘似的动不动就哭。奶奶跟你讲,你扮的杨排风,那可是杨门女将里一等一的好身手,任哪个男人都赶不上。”

何冰抹了一下眼睛,大龙他们一帮孩子也往前凑了凑,听八奶奶说戏。

杨排风是个孤儿,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好心人把她送到杨家,做了烧火丫头。杨家本就是个尚武之家,家里的孩子们都爱舞枪弄棒,杨排风和杨七郎、杨八姐、杨九妹等一起长大,也就随着他们,跟穆桂英学武艺。

天赋聪敏,加上不怕吃苦,性情泼辣的杨排风长大后,练成了一身好功夫,尤其善使一条烧火棍。她还独创了很多别人想也想不到的烧火棒法,让人防不胜防。

北宋中叶,辽国入侵宋朝,少帅杨宗保领兵作战的时候,被辽国包围,就派亲信孟良回到天波府求救。宗保的奶奶佘太君派杨排风去解围。

杨排风打败辽国,救回杨宗保,杨家将们都很佩服她,从此没有人叫她小丫头了,都称她为“火帅”。

又过了几年,西边的西夏国进犯中原。宋军节节溃败,宋朝竟无人敢领兵拒敌,杨家的男人都战死了,穆桂英秣马厉兵,登台挂帅,带着一帮女将直奔边关。骁勇善战的杨排风被任命为“征西先锋将军”,生擒了敌人的主将。

八奶奶说着摸了摸何冰的头,“我小时候呀,把演社火叫作‘装古事’,既然是装古人的故事,你就得装得像模像样。杨排风可是舞台上女儿当自强的榜样,深受大家的喜爱,不管是唱戏还是闹社火,只要杨门女将一出场,观众都伸着脑袋找杨排风呢。”

何冰又羡慕又尴尬地左右看看,心里很为难,演吧,杨排风是个女的,不演吧,他又入了戏,挺舍不得,他已经对杨排风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杨排风虽然是个丫头,但是却有着男孩子性格,七八岁的时候,她就能搬起一百多斤的石磨子。你演她是给你爸妈长脸呢,要是不演,就给大龙爸爸说一声,让他换人,让大龙演。”八奶奶佯装严肃地说。

孩子们都知道大龙没选上,都怕大龙或别的孩子抢了自己的角色,何冰自然也有这样的心思。听八奶奶这样一说,他赶忙瞥一眼大龙。

大龙觉得自己毕竟大了,已经三年级了,不屑于和这帮小孩子计较,就没搭理他。

八奶奶看着秀里秀气的何冰,满意地告诉他,要演好杨排风,第一气势要足,把巾帼英雄的胆气表现出来,第二回去找根木棍,好好练练棍法,保准行。

到了小蝶,八奶奶说:“杨玉环是历史上有名的大美人,她是唐明皇的贵妃,那模样,简直是千娇百媚。”

小曲儿不服气:“看小蝶胖的,肚子圆滚滚,脸蛋肉乎乎,才不美呢。”

八奶奶耐心地解释:“在大唐啊,皇帝、大臣,都喜欢胖胖的女子,中国古代有四大美人,所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个羞花,就是杨玉环。杨玉环是个让人怜惜的传奇女子,要想扮好她,就要有高贵的气质,要想着,自己是最最美貌的贵妃,还要会摆水袖。”

“ 摆水袖?”

“等着,奶奶给你们露一手。”

说着,八奶奶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水蓝色镶宽白边的戏服,穿在了身上。

孩子们发现八奶奶的戏服袖口上,缀有一段长长的白绸子,她的手根本就没有办法伸出来。小蝶和嘟嘟一个人拉起一个袖子,倒退着往屋子外面走。因为八奶奶的袖子实在太长了,屋子里根本舞不开。

“这就是水袖,我这袖子只有两米,知道吗,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德福,那才是水袖大师。所谓长袖善舞,他能把一丈二的水袖,舞得行云流水,锦绣团团。”

说着,八奶奶两臂向外一伸,那两条水袖呼啦一声,像绷直了一样,朝前面直直展开。八奶奶嘴里还给孩子们讲解着:“这叫抛袖。”说着,她又凌空一抬胳膊,把袖子收了回来。

“还有这挥袖、拂袖、叠袖,”八奶奶说,“每一个动作,都代表一种感情。”孩子们只看见两条白绫满院飞舞,都快看不见八奶奶的身影了。

几个动作下来,八奶奶两只手臂垂下来,按住了腰。“不行了,不行了,人不服老看来真是不行,咱们进屋去吧,马上就过年了,可不敢把奶奶的老腰给闪了。”

孩子们赶紧挨上来,有的给奶奶捶腰,有的给奶奶当拐棍。小蝶和嘟嘟依然一人一条袖子,把奶奶拉进了屋。

八奶奶坐下来,对小蝶说:“回去让你妈妈用丝巾做两个水袖,先学着,过几天我去检查。”

八奶奶给这个说说,那个讲讲,不知不觉就把孩子们吸引住了。孩子们都很伶俐,基本上能领悟到自己扮演人物的性格特征。

但到了小曲儿,却把大家难住了。

小曲儿的牌子上,写着“祥林嫂”。祥林嫂是个苦命的女人。她的孩子阿毛在门口剥豆豆的时候,被狼叼走了。

小曲儿又害怕又紧张,不知道怎么扮好祥林嫂。八奶奶说:“不要紧,只一点儿,要苦着脸,谁逗也不能笑。”

小曲儿做不到不笑。虽然她很可怜祥林嫂,可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大龙逗她,她笑,嘟嘟逗她,她也绷不住。这可怎么办呀?小曲儿天生不爱生气,就是这样性格。

八奶奶心想这恐怕演不好,得换个性格安静的女娃娃。于是她用眼睛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中东瞅瞅,西看看,一时半会儿,竟瞅不出个合适的。

小曲儿并不知道奶奶的心思,她还在努力绷着脸,把脸蛋上的肌肉都绷得酸酸的。

“人称社火是哑巴戏,社火娃不说话不唱词,全凭造型赢人,祥林嫂要是在上面扑哧一笑,那就等于砸了场子,几万只眼睛盯着呢。”

八奶奶这么一说,小曲儿憋不住,又嘿嘿笑了。大龙想起自己在众目睽睽下呼呼大睡的尴尬样子,不禁替她担心起来。

3

大龙拿出了哥哥的威严,嘱咐小曲儿:“我们先训练一下你,从现在开始到家里,你不准乱笑,不管谁和你搭腔,都不能笑,知道了吗?既然当了社火娃,就要把角色扮演好。”

小曲儿点点头,认认真真,目不斜视地跟着大龙走。走着走着,一只大黄狗突然蹿出来,跟在孩子们身后小跑,小曲儿见它有条腿跛了,一拐一跳的滑稽样子,就张开了嘴巴。大龙使劲瞪了她一眼,小曲儿赶紧捂住嘴巴,但眼角仍然弯弯的,半天垂不下来。

在大龙的监视下,小曲儿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快到姑姑家门口的时候,小蝶紧跑几步,一下子绊倒了。紧跟在她身后的嘟嘟没刹住闸,哎呀呀地叫着,压倒在小蝶身上。冬天穿着厚厚软软的羽绒服,两个小姑娘并没有摔疼,便相互推搡着咯咯地笑。大龙和小曲儿一人拉一个,也没拉起来东倒西歪的两个人。这下热闹了,小曲儿再也憋不住了,她索性放开嗓子,痛快地蹲下来咯咯地猛笑。

姑姑闻声出来,看到几个孩子,她也忍不住好笑,只有大龙还绷着个脸。

小曲儿有些委屈,她又不是故意的。于是她替自己找借口,“妈妈,都怪你们社火局,为什么要出祥林嫂这个芯子,还让我扮祥林嫂。”

“八奶奶让哥哥监视小曲儿,不许她笑场。”嘟嘟嘴快,马上告诉了妈妈。

“噢,知道了。”姑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孩子们说,“你们去洗洗手,进来吃煎饼。”

大龙兄妹俩在姑姑家混饭已经是轻车熟路,大家自动拿过自己的专属碗筷,围着桌子争抢着卷煎饼吃。

“嘟嘟,你还没告诉妈妈,你扮什么角色呢。”

“三娘。”嘟嘟说,“拿个板子,打不好好读书的娃娃屁股。八奶奶说,就像你教育我俩的时候,严肃点儿就行。”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嘟嘟忘形了,她一边摇着手在空中转圈,一边笑:“八奶奶还教我纺线了。”

晚上睡觉时,小曲儿忧虑地对妈妈说:“我可能扮不了祥林嫂,好难呀。妈妈,为什么偏偏要扮这个人呢?她们都扮美女,让我扮农妇。”

嘟嘟也替姐姐说话:“就是的,一点儿也不好看。再说了,现在狼早就不吃小孩子了,这戏太老土。”

妈妈问她们:“你们还记得妈妈的好朋友,彩凤阿姨吗?”两个小女孩一起点点头,“我们的书包,还有画笔,都是彩凤阿姨送的。”

“彩凤阿姨是妈妈小时候最好的朋友,我和她虽然不是亲姐妹,但是比亲姐妹还要亲的。妈妈从三年级到六年级,一直睡在彩凤阿姨家。”

“姥姥家没有床给你睡吗?”

“有,可是我们家房子太小,睡着挤。我又和彩凤离不开,就睡在她家去了。

“彩凤阿姨小时候,也是一个出色的社火娃,后来她上县剧团唱了几年,被甘肃省剧团看上挖走了。

“虽然我们隔得远了,她又成了秦腔明星,但她一直没忘记我,每次回来,都上咱家来坐坐,都给你们俩带礼物。

“在省剧团,别的姑娘都选好角色唱,美角色演,只有彩凤阿姨不挑不拣,叫她唱什么,她就唱什么。她唱得最好的戏,是秦腔《祝福》里祥林嫂这个角色,就是这个角色让她得了大奖,一下子火起来的。

“彩凤阿姨为了赶演出时间,出了车祸……”

妈妈说着,难过起来。

“你舅舅还有社火局里的人,也都喜欢看彩凤阿姨的戏,我们就合计着,出一台祥林嫂的社火,就当念想她呢。”

小曲儿听了,感觉自己身上的责任重大,她扮的社火,一半代表着被狼吃了孩子的苦命祥林嫂,一半还代表着乡亲们都引以为傲的秦腔明星。

“我得好好演。”小曲儿不由得沉下了脸。

连着几天,村里的孩子们都处在兴奋的状态中。小蝶让妈妈给她缝了两个长长的水袖,没事儿就呼啦啦地抛来抛去,嘴里还一本正经地念着:“指、腕、肘、肩,四者协调……”

小曲儿才八岁,可她已经在妈妈的指点下,把秦腔剧《祝福》的全本听完了,并且很细致地了解了祥林嫂这个人物。嘟嘟也很投入,她见了人,竟然自称“三娘”,宛若一个威严慈祥的老妇人。

何冰最近缠着大龙教他练棍法,尽管大龙跟他解释了,金箍棒和烧火棍不是一个玩法,可他不听。在他心里,杨排风的烧火棍指哪打哪,战无不胜,就是孙悟空金箍棒的样子。

社火娃们忙,大龙也没闲着,他忙着到处跑,开眼界。

他跑到了河滩上,求几个叔叔,让他舞几下龙。一个长着大鼻子的叔叔,马上把手里举着的竹竿给了他。竹竿太沉了,大龙双手用尽全力,随着鼓点舞动起来。没几下,他的手臂就酸疼了,脑门上汗津津的。可他咬紧牙关,依然坚持着。

大鼻子叔叔看出来了,他说:“小伙子,你的臂力还没有长成呢,个子也不行。你远远看,你站的地方,龙身子就像塌下去一个窟窿。”

看大龙有些不甘心,叔叔又说:“不愧是宋金荣的小子,节奏感还蛮强的,是个好苗子,长上三五年,再来跟我们玩。”

大龙又去看人家踩高跷。踩高跷是拿柳木棍绑在腿上,穿上戏服走,高跷自然要高,一般的都要有一米八高,非常惊险。

大龙也想踩高跷。踩高跷不限制身高,个子高的踩低点儿,个子低的踩高点儿,表演的时候显得整齐一致。叔叔们不放心他,就给了他一副八十公分高的,让他先练练。大龙认认真真地练了一上午,棉袄都被汗湿透了。

这副高跷就像长在大龙腿上一样,他回家也不卸,吃饭上厕所都绑着,被妈妈骂了好几回。小孩子学东西快,没几天,他已经能踩着高跷走得稳稳当当的了,村里到处能看到大龙踩着高跷来回逛荡的身影,大家都说:“大龙不错,将来也是个社火头。”

当然,要和大人们一样表演各种动作,大龙还差十万八千里。

三、谁扮孙悟空

1

腊月二十九,大龙踩着高跷,咣当咣当地去街上找三七伯讨春联。三七伯祖孙三代都在村里行医,可谓是方圆百里有名的中医世家。

三七伯五十来岁,人长得很气派,宽额头,大脸盘,黑眉毛,眼神炯炯。但他对孩子们总是笑眯眯的,加上他医病不打针,只开带点儿甜味的汤药,所以孩子们并不怕他。三七伯还会打厉害的拳,大龙五岁开始就跟着他摆开架势练腿脚,跟三七伯很亲近。

早几年,每到年根儿,三七伯的父亲就会在街道旁摆一张桌子,提起毛笔,为乡党写春联。父亲去世之后,便由三七伯来写了。无论鹅毛大雪还是北风凛冽,他从来都不曾中断过。

在宋家村街道上给人写春联的桌子蛮多的,可大家偏偏喜欢挤着,等着让三七伯写。他的字确实好,有行家评说他的字“楷法森严,笔意俱到”,还说那是他家传的童子功,别人达不到。三七伯给乡亲们写春联从不收钱。不但不收钱,他的桌子上,除了笔墨纸砚之外,还拿青花瓷样的小碟子,摆着整碟的烟,围观的人谁想吸了就自己拿。

大龙挤进人堆,叫了一声:“三七伯。”三七伯先是一愣,想是不防备大龙怎么突然长高了。等从人缝里看见大龙的腿,他明白了,笑眯眯地应了一声。三七伯新染了黑发,显得精神不少。搓搓手,又跺跺脚,只见他大笔一挥,一副“福共早春临吉地,瑞绕重门柳色新”的对联写好了。大龙举着红对联,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回了家。不是他踩高跷的技术不到,是他不敢走太快了,怕把对联弄坏了。

热热闹闹地过了大年三十。初一早上,穿上暖和和的新衣,放过亮响响的鞭炮,吃过白胖胖的饺子,大龙被咚、咚、锵锵锵……的锣鼓声勾走魂儿了。

村里的几支锣鼓队敲起了新年鼓,人们心里荡漾起喜悦的风帆,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妹妹脖子上挂个小包,一路走着,一路玩着“摔炮”。这是一颗颗像豆子一样,小小的脾气不大的炮仗,只要稍稍用力把它往地上一摔,它就啪的一声爆炸了。当妹妹扔出的摔炮没有炸响时,大龙就跑过去,用脚使劲儿一踩,那炮仗也就炸响了。

兄妹俩玩起这一套来,溜溜的。

舞龙和舞狮的,还有几个大头娃娃,跟在锣鼓队后面,挨家挨户拜新年。

这样就好像在给社火热身。早有一群小孩子跟在一只狮子后面,欢快地跑着跳着。大龙和妹妹也挤到了跟前。

龙由篾竹扎成龙首、龙身、龙尾,上面套布,再画上色彩。龙身有许多节,龙前还有一人手举红色绸珠指挥舞龙,称为引龙。舞龙的精壮汉子们,一会儿首尾相接,来个龙抱柱;一会儿左穿右转,来个八卦阵。眼看着龙身哗哗作响,舞动的节奏越来越快,人们不由得欢呼雀跃。

有身子骨不太好的老人,或者抱着小孩的慈祥奶奶,这时便一猫腰钻进去,让龙绕着他们转一圈。老人们都讲,钻了龙身之人,来年就会身强体健不得病。不时就有信之笃笃的人去钻龙身。

舞龙过后,便是舞狮。

只见那只大狮子灯泡眼,血盆大嘴,银牙外露,耳朵前耸,眼帘一闪一闪。再看那头上戴着用被面扎成的大红花,脖子上套着三五十个威武铃,舞起来哗啦作响。舞狮子由两人组合,前面站着的人摇头瞠目张口,后面趴着的人随着狮头摇尾踢腾,或翻滚或直立,或跳跃攀高,前后配合默契。

正当大龙看得高兴,舞狮冷不防扑到他跟前,两只前爪搭在了他肩头,大龙惊得浑身打战,那狮子却轻轻用毛爪子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腾地一下回了队伍。大龙欢喜极了。

从狮子的眼睛里,他一眼认出来,舞狮子的人,是同学鹿鸣的爸爸。

鹿鸣的姐姐出生后,受到了奶奶的特别宠爱。偏偏奶奶又是个词汇匮乏的人,姐姐无意识地摆一下小手,奶奶就又爱又怜地叫:“哎哟,哎哟。”姐姐张张小口,或者咧咧小嘴,奶奶都惊奇地大叫:“哎哟、哎哟。”姐姐还没满月,便有了个“呦呦”的名字。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是曹操《短歌行》里的一句,于是呦呦的弟弟便叫了“鹿鸣”。鹿鸣的爷爷、爸爸都爱好舞狮子,是村里舞狮的把式。

大龙左右看了看,不见鹿鸣,他想:这么热闹的场面,鹿鸣上哪去了呢?自己爸爸舞狮他都不来看。他又想起前几天选社火娃时,鹿鸣好像也没来,咦?这个鹿鸣,不是最爱看社火吗?

大龙拉起妹妹,往鹿鸣家跑去。

刚进院子,两兄妹就兴奋了。院里扑腾着一只黄色的小狮子头。

“鹿鸣,鹿鸣,你要舞幼狮了吗?”大龙惊叫着。

小狮子紧跑几步,在地上连翻两个跟头,往前一扑,又往后一跳,接着围着小蝶转起了圈。小蝶咯咯笑着,去追小狮子,可小狮子左右躲闪着,就是不让她碰到。

小蝶着了急,大喊:“鹿鸣哥哥,鹿鸣哥哥!”

小狮子这才在他们跟前停住脚,卸下狮头,正是鹿鸣。

“大龙,看我耍得咋样?”

“好,很好,鹿鸣,你本事真大。”大龙诚心赞扬着鹿鸣,“难怪总是不见你出来玩,原来是在家练习舞幼狮呢。”

“那倒是,我练了一年多了,我就爱这个。”

“噢,选社火娃你都没去。”

“当社火娃能和舞狮比吗?社火娃就是站得高些,但被绑得紧紧的,只有两只胳膊能动动。舞狮子多威风,浑身上下都带着劲儿,社火娃能当几天,我们舞狮子,能舞一辈子。我才不稀罕当社火娃呢,我就喜欢舞狮子。”

“这话咋说的,舞狮子不也是演社火,说到底你还是个社火娃。”鹿鸣的妈妈从屋里走出来。

“我是个社火狮。”鹿鸣调皮地对着妈妈扭扭屁股,又转过头对大龙兄妹说,“社火狮比社火娃厉害,你们以后天天来看我舞狮。”

大龙点头说:“那我也来学,我要把耍社火的本领都学会。”

鹿鸣做了个鬼脸,把狮子头给了大龙,让他先练练基本功“满地打滚儿”。

大龙成了鹿鸣家的常客,每天跟着鹿鸣爸爸学习舞狮。鹿鸣爸爸告诉他,舞幼狮看起来简单,但要表演好可不简单。不但要和大狮子配合做舐毛、擦脚、搔头、洗耳、朝拜等动作,还要会扑、跌、翻、滚、钻铁圈等高难度表演。

“得吃些苦,别的不说,就是跟着社火队伍跑一天,也够你们受的。”

“不怕,锣鼓一响,我浑身都是劲儿。”鹿鸣挺胸说。大龙也跟着点头:“只要大家看得高兴,我什么都不怕。”

2

过年走亲戚串门,大家自然会问起宋家村今年的社火。可大龙一家子却谨慎,问哪个哪个都是摇摇头,嘴巴管得严严的。亲戚们明白了,今年宋家村像是要出大招,保密工作做得严实。

原来呀,每到耍社火的时候,宋家村和附近几个村子,都要去县城表演,互相争一争,比一比哪个村子的社火新、奇、特。大家都想当第一,也就想知道对方出什么花样,好比过对方。于是社火局就提前警告了村民们,切不可“泄露军情”。

大龙的爸爸是社火局的局长,自然更要保守秘密。从舅舅家回来后,爸爸干脆哪也不去了,每天早出晚归到大戏楼去摆弄他的芯子。

初三这天,大龙正踩着高跷看鹿鸣舞狮,小曲儿急火火地来寻他,“大龙哥,大龙哥。”

大龙猫下腰,问:“什么情况?”

“今年社火有孙悟空呢。”

“不会的,我问过爸爸了,爸爸说没人扮孙悟空。”

“舅舅骗你呢,我今天亲眼看到妈妈在做孙悟空穿的衣服,黄色的僧衣,虎皮裙,这么长。”小曲儿拿手在自己身上比了比。

“真的?”

“真的,骗你是猪八戒。”

大龙从小就和爸爸关系好。记得有一次,爸爸郑重地和他拉钩,说他们俩是好哥们,谁也不许骗谁。爸爸说话不算数了吗?

大龙朝继东叔叔家里跑去,他要找何冰,让何冰帮着自己侦察侦察。

何冰非常看重大龙对他的信任,他点了点头,朝修理铺走去。继东叔叔在街上开了个电焊修理铺子,平时替人焊接门窗栅栏挣钱。最近他顾不上买卖了,和大龙爸爸一起琢磨着焊芯子的钢筋架子呢。

据何冰说,做好的架子都拉到大戏楼后面去了,铺子后院,只剩下一个,大人们出出进进很保密。

既然大龙哥叫他去,何冰决定一定要侦察出来敌情,不让大龙哥哥小瞧。

他跑到门市部,抬手一通拍门,爸爸出来了。

“我的好儿子,跟你说了不要到修理铺来,怎么又来了,爸爸忙着呢。”

“爸爸,我的自行车脚踏子坏了,给我焊焊结实。我也忙着呢,现在就要骑。”

爸爸笑了,说:“傻儿子,这不是焊的,这是装上去的,我给你拾掇拾掇。”

爸爸刚蹲下,他也跟着蹲下了。嘴里还喊:“哎呀,哎呀,我肚子疼,爸爸,我去上个厕所。”

厕所在后院,那里有侦察目标。

“去吧去吧,院子里东西多,小心绊倒。”

人有三急,谁也没办法。

何冰捂着肚子跑到后院,一双黑汪汪的眼睛开始左溜右瞧,没几下,就看到了院墙根儿下一个用彩条布盖着的神秘凸起。他俯下身子,尽量轻轻靠近目标,悄悄揭开了彩条布,刚扫了两眼,就听见有脚步声。他赶紧往厕所跑去。

爸爸已经装好了脚踏子,转到后院来了。何冰上完厕所,有些不甘心地试探着问:“爸爸,那个布子底下盖的什么,能不能让我先看看?”

“不行,你小孩子嘴不严,万一告诉了别人,今年的社火可就漏气了。”

“爸爸,爸爸……”

“厕所也上了,车子也修好了,赶紧去玩吧,有空了琢磨琢磨你那个杨排风咋演。”

爸爸把他赶走了。

“大龙哥,我,我,我进去看了,乱糟糟的,什么也看不出,彩条布下面盖着一堆铁棍子……”何冰不好意思地跟大龙交代。

侦察不出答案,大龙决定再问问爸爸。他只是好奇,又不是非要演孙悟空,爸爸至于这样遮遮掩掩,连自己的儿子也不信任吗?

等到很晚,也没有等到爸爸。爸爸忙得脚不沾地,也不知道什么时间回家的。等大龙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爸爸已经出门去了。

大龙找到戏楼,只见一帮妇女正围着一辆辆花车,像打扮新娘子一样给它们插花戴柳。她们把花花绿绿的彩带、花朵、丝线等饰物缠绕或者缝在芯子上,使那些裸露在外的钢棍子变得花哨起来。

“姑姑,我爸爸呢?”姑姑用目光四下找了一下,拉过大龙,悄悄说:“你爸爸不在这里,肯定是去你继东叔叔家里了。今年咱宋家村的压轴戏,就靠他俩了。”

“压轴戏是不是孙悟空?姑姑,谁扮孙悟空呢?”

“小孩子别瞎打听,小心叫别人听了去。我什么也不知道。”姑姑说完,自顾忙去了。

大龙心有不甘,不知不觉走到了修理铺。

修理铺临街的两间房子门窗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大龙把木门板拍得啪啪响,大声喊:“爸爸,爸爸……”

继东叔叔给他开了门。大龙看到继东叔叔的样子,有些不敢认他了。大过年的,他穿着一件身上满是洞洞眼眼的破烂不堪的工作服,头上脸上扑满了白色的粉末。

爸爸从后院出来了,简直和继东叔叔一个样,身上穿的裤子到处都是被电焊灼伤的窟窿眼儿,头发白蒙蒙的。

爸爸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儿子,大龙不好意思起来。爸爸为了办好社火这么辛苦,他却来打扰他。

“大龙,怎么了?快说,我们还要赶工呢。”

大龙鼓起勇气,问:“爸爸,今年的孙悟空是谁来扮?”

爸爸皱了一下眉,说:“哪个也不扮。”

大龙疑惑了,又问:“没有孙悟空吗?”

爸爸说有。

大龙一听气呼呼地炸毛了:“我就是问问,想知道谁扮的,又不告诉别人。你不是跟我拉过钩,说好了谁也不骗谁吗?”

爸爸耐心地说:“我没骗你,真的是没有人扮。”

看到爸爸这么不信任自己,大龙真伤心。

“大龙,爸爸都跟你说了,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你与其惦记孙悟空,不如听爸爸的话,到处看看学学,也好真正地耍一回社火。”

“我没惦记,我就是想知道谁演孙悟空,我又没说自己演。”

大龙气哼哼地扭头跑了。

爸爸并没有追出来,他身后的门啪的一声又紧紧关上了。

一整天,大龙看舞龙也不得劲了,学舞狮也没有意思了,脑子里总是想村里哪个孩子会扮孙悟空。可他问遍了所有的社火娃,都说不知道。

门墩扮猪八戒肯定是无疑了,除了这个,门墩一问三不知。大龙听说同年级的宋姗姗扮白骨精,想去问问她。可他又觉得自己和她不熟,不好意思,便叫小曲儿去问,小曲儿回来两手一摊:“她也不知道。”

3

妈妈让大龙给爸爸送冰糖梨水去润润嗓子。爸爸上火了,嗓子哑得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去,他们关着门,不让我进去,跟防贼似的。”

大龙带着不满情绪,嘴巴噘得老高。

“这爷俩,高兴的时候脖子磨脖子,不高兴了蹄子对蹄子,怎么回事儿,大龙不是最爱爸爸吗?”

“我最爱妈妈。”小蝶说着一搂妈妈的脖子,在妈妈脸上亲了一口。

妈妈抱抱女儿,过来问儿子:“这到底是演哪出呀?”

大龙说不出来,只好扭头回了自己屋。平日里,他最崇拜爸爸,小蝶爱妈妈,他们家是二比二,男生女生打平。现在爸爸竟然不和他分享秘密了,他失望得很。

他听到妈妈嘱咐妹妹去给爸爸送梨水,又听到妈妈在门外大声叫他。他想了想,绑上高跷,讪讪跟在了妹妹后面。反正在家待着手脚闲得难受,干脆去街上转转。

“一会儿你给爸爸送去,我可不去。”大龙对双手捧着玻璃杯的妹妹说。

“哥哥,你为什么生爸爸的气,你不想混了?全村人都听爸爸的,就你跟他作对。”

“谁叫爸爸不守信用,你懂什么,好好走你的路。”

大龙说着,咣当咣当朝一条巷道里快步走去,妹妹小跑几步,跟上了他。

两人走街过巷,眼看就快到继东叔叔的修理铺了。

“哥,你现在踩高跷跟走平路一样,我也要学。”

“你个黄毛丫头,等再长两年……”

正说着话,一辆自行车突然从右边的巷道里冲出,径直向靠外面走的小蝶撞去。大龙伸手一拉妹妹,小蝶整个人扑向了哥哥,大龙脚下踩着高跷,重心不稳,狠狠地摔到了硬邦邦的水泥路面上。

右胳膊腕子一阵一阵钻心的疼,大龙哎哟着,后背霎时出了一层汗。

“哥哥,哥哥,烫着你了,烫……”

小蝶从哥哥身上爬起来,拿衣袖擦他脸上脖子上的梨水。杯子里的热水全洒了出来,大龙这才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右边的胳膊抬不起来了,浑身哪哪都疼,他心想胳膊断了,这下完蛋了。

“你没事吧,胳膊腿疼不?”他问小蝶。

小蝶甩甩胳膊,跺跺脚,说:“没事儿,哥哥你起来吧。”

“大龙,大龙,怎么是你?”门墩愣在了原地。刚才是他骑着车子不小心把大龙撞倒的。

大龙试着动了动两条腿,还好,腿不怎么疼了,都能动。他想起身,可是胳膊,也可能是手腕子疼得紧,动一下那疼痛就像钻头一样,往胳膊上钻。他只好又躺下,对门墩说:“你要没事,就跑去告诉我爸爸,说我胳膊断了。”

门墩看到大龙额头上的汗,赶快朝修理铺跑去。

不一会儿,穿着破烂工作服的爸爸和继东叔叔都来了,爸爸急得扯着嘶哑的嗓音一个劲儿问:“大龙,大龙,哪里疼,哪里?”

继东叔叔倒冷静,他先是拆下大龙的高跷,然后扶大龙坐了起来。大龙说:“这只胳膊。”

爸爸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地背起儿子,朝镇医院跑去。镇医院就在村子东边,很快就到了。

大龙的胳膊腕子骨折了。大夫给他箍上了石膏,还给他挂上了消炎药。

妈妈哭得跟小姑娘似的,眼泪一串一串抹不完。小蝶和门墩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妈妈紧张地摸摸小蝶,看看门墩,问他们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小蝶说:“我摔到哥哥身上了。”

爸爸晚上在医院陪大龙,给他擦身子时,才发现儿子的膝盖上还有几处已经结疤的旧伤。

爸爸心疼地问:“这是什么时候摔的?”大龙只好说出了前几天踩高跷时磕磕绊绊的事情。

爸爸懊悔地拍着脑门,说:“都怪爸爸,不该让你这么早就学着踩高跷。”

“应该怪世杰,都怪他冒冒失失,把大龙撞倒了。”世杰就是门墩,门墩这个名字是他爸爸最先叫出去的,不过这几年他不再叫孩子小名了,怕把儿子的身材越叫越圆。门墩爸爸带着儿子,提着两大袋子零食和营养品,来给大龙赔礼道歉了。

“墙角两边都是盲区,孩子急,没看见,也不都怪门墩。”大龙爸爸大度地说。

“大龙是走路,他骑着自行车,我成天叮咛他慢点儿慢点儿,他就是不听。这回吸取教训了吧,看叫大龙受了多少罪。”门墩爸爸拉过他,说,“你正式给大龙道个歉,再说说今后怎么表现。”

“大龙,是我撞的你,对不起,我以后要对你负责任。”门墩认真地说,说完,还撅起大屁股,跟大龙鞠了个躬。

“门墩,你真逗,负什么责呀,没关系的,要怪也怪我技术不行,走得太快。”

“这俩孩子,从小就能玩到一起,遇到事情也不红脸。好好好,且看我们世杰以后的表现吧。”门墩的爸爸先前绷着的脸松了下来,他拉着大龙的爸爸,非要谈医药费。

大龙在医院住了三天,门墩在医院陪了三天,赶都赶不走。门墩早上按时来,给大龙洗个苹果,然后就坐在床头,陪他打吊瓶,还煞有介事地帮着大龙掖被子,扶着他上厕所。

大龙一家人被门墩弄得怪不好意思。这孩子真是有心,原来他说负责,就是真的照顾大龙啊!

三天后,大龙就出院回家了。医生说回家养着,过二十天,再来拆石膏就行。

外面的空气真新鲜。远处的圭峰山沐浴在早霞之中,宛若披上了一层轻盈绚烂的金纱,晨光在街巷中跳跃,给节日镀上了温暖明媚的色彩。一大早,人们已经开始做饭烧肉了,大龙贪婪地闻着空气中鞭炮和炖肉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出院后,爸爸买了排骨,亲自给他熬汤喝。大龙喝了几次,就不想喝了,爸爸又是喂又是哄。大龙知道爸爸爱他,也就同爸爸和好了。

外面的世界依旧很精彩,社火如火如荼地准备着出场,大龙却像装在笼子里的小鸟一样,飞不出去了。他急得屁股在床上一蹾一蹾坐不稳。

“妈妈,妈妈,你就让我出去吧,门墩说了,他做我的保镖,一分钟也不离开我,保准不要别人碰我胳膊。”大龙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阿姨,我保证,我们不去人多的地方,也不顺着墙根瞎遛,我们就去大戏楼,远远地看看,你就让大龙出去玩一会儿吧。” 门墩也替大龙求情。

妈妈犹豫了半天,答应了。

已经到了正月十三,虽然天空阴沉沉的,寒风呼呼地吹,但人们的情绪持续热烈着,锣鼓家伙好像敲得更带劲儿了。

村里由年轻男女组成的龙凤旗队,正在训练着列队行进。大龙和门墩看了几分钟,一致认为这和学校上体育课一样,无非就是“立正、稍息、齐步走”,没一点儿意思。

“就是嘛,没一点儿意思,我眼看着就要考研了,让我打旗呢,把人能冻死。”

说话的是村里的大学生晨曦哥哥,只见他双手笼在衣袖里,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父亲大山般威严有力的目光,那目光一路把他又逼进了旗队。

“碎崽娃子,不知道个好歹,再跑就叫你爸拿鞋底子抽。”看热闹的奎子爷取下嘴里正抽着的烟,愤愤不平地在一边帮着腔。

天气更阴沉了,转眼间落起了小米花般的雪粒。远处的圭峰山变得线条温和起来。轻薄的云雾在山巅缭绕,犹如那里刚刚路过了神仙。

地面渐渐湿了,转而白亮起来。大龙感到脖子里凉凉的,他缩了缩脖子,门墩马上过来帮他拉了拉衣领,他感到门墩的手凉飕飕的。天真冷啊!难怪妈妈不让他出门,三九三,真能冻破砖。

旗队冒着严寒,依然在练习队形。晨曦哥哥穿得少,冻得鼻涕都流下来了,还在随着口令声“向左转”“立正”,大龙和门墩拿出精神,轮番给晨曦哥哥做鬼脸儿,直到逗笑他。

正月十四晚上,月亮升上东天时,爸爸还没有回家。门墩的妈妈过来叫门墩赶快回家睡觉,他明天要当猪八戒呢。

门墩在大龙房间里磨磨蹭蹭,就是不走。“大龙,我明天不能陪你玩了,你可答应了我的,不能往人堆里挤,再把胳膊挤坏了。”

“我知道了,你比我妈还啰唆,赶快回家去吧。”

“那你明天看见我演社火,不要难过。”门墩忧心忡忡地说。

“你个猪八戒,我难过什么呢,我舒舒服服看社火,高兴还来不及呢。该难过的是你们,不吃不喝还要冻一天。”

“我是说,不管谁演孙悟空,你都不要难受,也不要生气。”

“我这样子又演不了,生气也没用,你赶快回去睡觉吧,明天演社火的时候不要睡着了。你也答应我的。”

“嗯,我记下了,你放心,我一定从头演到尾,我下了芯子就来找你。”

门墩跟着妈妈回家去了。

大龙和妹妹都来陪着妈妈睡。因为凌晨三点钟,妹妹就要起身去当社火娃。

大龙胳膊还没好,什么也做不了,他决定好好当一回观众,美美看一天社火。

四、哑巴戏

1

正月十五凌晨三点多,一轮满月挂在圭峰山上,散发出淡淡的,毛茸茸的银辉,整个山头隐在薄雾中,模模糊糊。“天上一轮月,圭峰十二圆”,相传著名诗人范仲淹曾在此处饮酒赏月,“圭峰明月”一直被誉为户县八景。

朦胧的月光中,群村响动起来。东西街巷的狗都汪汪地叫着,人们对着远处的人影相互喊话。其实很多人根本就没有睡,就像大龙一样,只是躺在床上,睁眼等着妈妈来叫。

大龙的胳膊还没有好,妈妈用一条丝巾打了个结,套在他的脖子上,把受伤的胳膊吊在他前胸。小蝶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兄妹俩兴奋地跟在妈妈身后,踏着寒冷的月光,朝大戏楼走去。

“小蝶最懂事了,早上忍忍,妈妈给你留了四个蒸碗,有粉蒸肉、带把肘子、四喜丸子、八宝甜饭,演完社火,想吃啥吃啥,还有黄桂稠酒、酸奶……”

妈妈边走边哄着妹妹。小蝶今天要上场子当社火娃,早上妈妈只给她喝了半杯水,吃了一根火腿肠,一块巧克力。没办法,社火娃一整天不能下芯子,上厕所是个大麻烦。

大龙不忘给妹妹打气:“要勇敢些,不怕,爸爸和继东叔叔做的钢筋芯子最结实,不会断的,放心。风来的时候,芯子会来回摇摆,你就当是荡秋千,可好玩了。”

这些都是大龙后来总结出的经验,可惜他现在用不上了,只能传授给妹妹:“记住,不能在芯子上打瞌睡,更不能睡着,一定坚持住,要不然丢人就丢大了,记住啊!”

到了大戏楼,全村人早就集中在了这里,老老少少都在爸爸的指挥下忙碌着,人人脸上都是一副肩负重任的样子。

这是大戏楼后院一间长方形的储物间,大约四十平方米。平时这里放置耍社火、唱戏、敲锣打鼓用的道具,现在这些东西都要上场一展身手了,屋子成了临时的“化装间”。

靠门口一个大钢炭火炉,火苗呼呼的。屋上方垂下两个硕大的灯泡,白炽的灯光把全屋照得通亮。屋中间摆了一个长条桌,像是乒乓球台案,上面放着各色调好的化装颜料。屋里挤满了人,六个化装师正在紧张地忙碌着,给演员们化装。

大龙认得其中三个人,有姑姑、西堡子开超市的路伯伯,还有东堡子的一位老者。另外三个化装师,是社火局从县剧团请来的,大龙没见过。

路伯伯六十多岁了,脸瘦瘦的,穿着一件军大衣,他自小走路就一瘸一拐,可是也非常爱热闹。他画脸技术远近闻名,哪种扮相画哪种脸谱,都在他心里扎着呢,就连剧团的那几个人,时不时还得请教他。

妈妈递上小蝶的牌子,姑姑就给小蝶画起脸来。大龙陪着妹妹,看她涂脂抹粉。

正高兴着,突然听到一阵嗷嗷的哭声。

原来是五岁的健娃在哭。健娃小,不上高台芯子,他表演的是一种很好玩的“背火”。把一个特制的架子绑在大人身上,再让小孩子站在架子上绑好,由大人背着跑动起舞。

健娃长得黑而健壮,胳膊腿瓷瓷实实的,被选出来扮大清官包公。娃娃还没有睡醒,就被抱到了大戏楼,路伯伯先是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脸蛋儿,又把他前额的头发往上拨拉了几下。健娃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中,突然看到路伯伯拿出了一把“刀”。

“哇,哇……”他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伯伯着急了,连忙叫他爸妈按着娃娃。可怎么按得住呀,健娃这时完全清醒过来,他杀猪般地号叫着,两只手在眼前胡乱抡打,两条壮腿也使劲地狠命踢腾。

大龙见状也“啊”地惨叫一声。他到底比健娃大,一下子就把健娃的哭声压了下去,也把健娃镇住了。

“健娃,你把我胳膊踢疼了,你踢哥哥干什么?”

健娃不知所措地看着大龙,他显然弄不清自己什么时候踢的大龙。他一边抽泣着,一边用疑惑的眼神瞅瞅大龙哥哥吊在前胸的胳膊。村里的孩子们都知道大龙的胳膊摔骨折了,不能碰。

大龙伸手擦擦健娃脸上的泪珠,用友好的语气问:“健娃,哭什么?”

健娃左右看看,指着伯伯,拖着哭腔喊:“刀……”

伯伯这时候把脸皮整个软下来,笑眯眯地哄着健娃:“乖娃,不怕,伯伯给你剃一点点头发,我健娃要扮包青天呢,黑脸的包公,知道不?”

大龙在一边附和着:“大清官,威风凛凛。”

伯伯赶紧说:“这包青天啊,脑门心上有一个月牙印,我健娃额头有点儿小,伯伯给你往上剃一点儿头发,咱们好画上月牙,好不好?”

健娃坚定地噘着嘴摇头:“不,难看。”

“路伯伯,健娃要是不演,就让我演吧,包公有三把铡刀,专门用来铡贪官和坏人的,我可想演包公了。”门墩这时发话了,而且态度特别诚挚。

健娃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门墩,又看了看大龙的胳膊,看了看路伯伯手里的剃刀,身子一歪,半靠在他妈妈怀里,不闹腾了。

不一会儿,健娃变了样子。一张漆黑的脸上,用白色油彩勾出一弯新月。

大龙问路伯伯:“为什么只有包公的脑门上长月牙印?”

伯伯看健娃的眼神都变了,“因为包公替百姓做主,清正廉明,铁面对日月,明镜照千秋。他白天要料理人间的案子,夜晚还要主持阴间的讼事,需要出入阴阳两界的通行证,这月牙印就是他到阎王殿断案时用的通行证,是包青天专用的。”

“哇,这么厉害!”大龙啧啧地惊叹着。再看健娃,已经腰板挺直,眼睛瞪圆,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大龙悻悻地走开了。

“咦?这是个什么造型?”

“青龙和白虎。”两个男孩子异口同声地答道,说着,他们挤眉弄眼,耍怪似的朝着大龙笑。

真是奇特,有人正细心地往他们脸上粘破蛋壳,额角、脸颊、下巴上,粘了有六七个。

大龙越看越奇怪,忍不住想哈哈笑,两个男孩子也跟着龇牙咧嘴。

过一会儿,大龙再跑过去看,“青龙白虎”的脸上已经涂满了油彩,那些蛋壳涂上鬼魅的色彩后,脸形马上有了立体感,一副青面獠牙的样子,感觉很是狰狞、凶恶,非常可怕。大龙再也不敢逗他们笑了。

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人群往大戏楼正中跑去。

三七伯被推选扮演关公。在社火表演中,扮演“关公”的必须是村里受大家尊敬、威望最高的人。无论是戏曲还是社火中,“关公”的扮相都是独一无二的,整色的枣红脸,浓黑的卧蚕眉,墨绿的长袍子,在色彩上营造出强烈的对比,给人极大的视觉冲击。

路伯伯正在替“关公”勾点七星痣。这是最神圣的时刻,围观的人群都鸦雀无声,手握画笔的路伯伯说:“勾点了七星痣,关老爷的神灵就会附体。”

他点完七星后,虔诚地朝三七伯拜了三拜。隔壁李奶奶还把她的孙子放在三七伯脚下,让他从孩子身上跨过,李奶奶念叨着:“过关了,过关了。”

这是借关老爷的洪福,保孩子无灾无难,长命百岁。

大龙怯怯地摸了摸三七伯的衣服,但是不敢开口叫一声。平日里和善的三七伯,早已换了模样,目视前方,神态威严而庄重,仿佛真的被关二爷附体,连大龙看也不看一眼。

天色稍稍亮了一点,能看出人们脸上的红白颜色了。出演的人基本上都根据角色化好了装,接着就是穿底衣,戴头冠。院子里旗幡伞盖,各样器物,逐渐呈现出一片花花绿绿的明艳色彩。社火娃这时也开始上芯子了,他们要等绑好身子后,才能穿戏服。

场子中间早就搭好了高高的架子,拉芯子的车开进去,站在架子上装芯子的人就开始“绑”社火娃。

看到妹妹被抱上芯子,大龙特别羡慕,他往嘴里塞了一颗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咽回了眼中的点点泪光。

小蝶被扶上固定好造型的芯子上,脚下踩着焊接好的蹬子,裤子底下却又露出一双假脚,就好像双脚凌空一样。

小蝶扮的是一台名叫“霓裳羽衣舞”的芯子。整台社火的造型是一个构思精巧的音符,唐明皇和杨贵妃各自凌空,站在音符的两边。他们与音符的连接,仅仅靠着一根拇指粗的钢筋,而这根钢筋还巧妙地藏在衣服里,让人觉得这两个人是凌波的仙子,在空中悠然摇摆,毫无倚仗。

装好的芯子车慢慢启动,离开了高架子。车子起步前,芯子会因为惯性向前倾斜,尤其最高层,小蝶身子一晃,眼往下一看,马上变了腔调。

“妈妈,妈妈,我要下去,要下去。”小蝶刚站上高高的芯子,就吓得尖叫起来。

“小蝶,别怕,别怕,断不了,勇敢些,掉不下来。”

大龙朝妹妹仰头喊着。因为撤下了辅助架,那高高的一根芯子直直矗立,旁边没有任何可以手扶的物件,人会有头轻脚重的感觉。大龙知道妹妹第一次体验,会很不适应。

“哥哥,我不当了,不当了……”

大龙用一只胳膊爬上车子,站在车厢里不断地安抚她,分散她的注意力。

安慰好了小蝶,他又去管小曲儿和嘟嘟,还有所有闹腾的孩子。他满院子大声地喊着没事,孩子们逐渐平静了下来。

马上要出发了。妈妈站在卡车下面,自告奋勇地为女儿撑拐。

妈妈举着拐子,紧紧地跟着车子走,跟女儿喊话,小蝶慢慢适应了,开始挥着长长的水袖,做出平时练习时的轻盈动作。

2

社火开锣第一响叫“紧三火”,这相当于冲锋的号角,鼓声急促粗暴,能把人耳朵震聋。紧张热烈的强烈调子一圈一圈向外扩散,听得大伙儿胸胆开张,热血沸腾。

接着是祭神。大龙没有看到祭神的场面,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他被妈妈催促的目光赶出大戏楼,朝正街顶头的八奶奶家里跑去。

妈妈早就跟八奶奶说好了,让大龙坐到八奶奶家的平房顶上看社火。大龙胳膊还没好,妈妈怕他被人群挤着。

大龙到时,八奶奶已经上了房顶,还有几位老人家,也都搬了板凳,占据了这个有利地形。他们有说有笑的,准备安安逸逸地看一回社火。

有位奶奶,胖得平时一步路都走不了,这时也来看社火了。她一扑沓坐在一张竹椅上,把竹椅填得满满的,连一点儿缝隙都没有。

“我孙子今天立芯子呢,当社火娃,哈哈哈,扮薛保,哈哈哈,这娃从小就长得赢人,这不就当上了社火娃。哈哈哈,亲戚们都来看了,往后啊,说媳妇的,还不拿火车皮拉,哈哈哈……”

大龙挠挠头,问:“薛保是谁?”

旁边有人嘴快,答:“就是《三娘教子》里那个老仆人。”

大龙一咧嘴,想说演个老仆人,立在芯子最底下,有什么了不起。可又想到自己连选也不能选上,便泄了气。

楼顶上聚集的人多起来,八奶奶一把拉过大龙,把他安置在了自己怀里的小板凳上:“大龙,我可是答应了你妈妈的,要紧紧看着你,不许你乱跑。担心胳膊再错位了,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知道吗?”

大龙乖乖地坐在了小凳子上,可没两分钟,他就跳了起来。

社火终于开始了。以大地为舞台,绵延数里,上演着一出规模宏大的视觉盛宴。

威风锣鼓队“咚咚锵、咚咚锵……”的节奏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迸发出强烈的感染力,让人不由得想跳,想闹,想上天入地。

“不点花灯月不圆,不耍社火难过年。哈哈哈,开始了,开始了。”

树梢上,一群麻雀兴奋地跳来跳去,叽喳乱叫,忽然,鸟儿们一窝蜂轰轰地展开翅膀,冲向远处,像扔出去的无数个石子。

垂着长长艳黄流苏的社旗一马当先,由村里长相最秀美的两个高个子姑娘一边一个,拿长竹竿挑着。

凤队三十来个水灵灵的黄花闺女们,一律穿着闪闪金丝的枣红色盘扣短袄,忽悠悠的绿色阔腿裤。和裤子同色的腰带,将她们苗条的身材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来。恍若仙女。

龙队的小伙子们,也都是众人中选出的“人尖儿”。他们一个个身板挺直,肩魁腰壮,迈着齐整的步伐,雄赳赳地向前走着,充满阳刚之气。

这些姑娘小伙子们,每人都举着一面描龙绣凤的三角牙旗,微风轻拂旗帜,晨光镀上人面,人旗相映,缓缓前行的旗队,如天宫彩仪般鲜明亮丽。

房顶上的大龙和老人们连声称赞着这些俊男靓女,大龙手搭凉棚,眼睛紧紧盯着旗队。他一直小看打旗的人,觉得在社火里,他们的表演最没有技术含量。此刻他的想法一下子变了,觉得自己要是能成为旗队的一员,参与到这热火朝天的社火中去,是多么荣光。

社火队伍继续前行着,一道节目一道风景,这五彩缤纷的队伍犹如一条巨大的长龙翩翩舞动,真是人间少有盛大景况。

接着是“报马”,不过现在的“报马”已经不骑马了,而是骑着不走都像是往前冲的黑色大摩托车,穿着飒爽的骑行服。他们负责为社火队探路、开道、来回联络。

八奶奶边看边说:“以前的报马反穿皮袄,挎锦鸡历书,一看就是个信使。”

犹如春雷隆隆作响,一阵阵浑宏有力的鼓声震耳欲聋,真正威风的“威风”锣鼓队鼓声先到了。锣鼓队最大的大堂鼓,直径有两米多,大鼓正面系着彩球,喜气洋洋。鼓手们精神抖擞,一律壮士打扮,赤身套件黄坎肩,包着黄包头,腰扎红腰带,扎着稳健的八字步,两条劲头十足的结实手臂随着节奏敲击鼓面,敲击出石破天惊、地动山摇的“咚咚咚”声。

百人威、百人舞、百人敲、百声响,如山川般雄壮,如江河般豪放。鼓声撩拨的心弦嘣嘣嘣地跟着跳。敲到高潮处,如山洪暴发,火山喷浆般气势磅礴,声动天地,就好像那鼓槌穿击在人心脏上,铜锣炸开在人脑袋里。

大锣手抖槌、转槌,小锣手伸锣、推锣,变换着各种姿势。音色洪亮的铜锣声穿透鼓声,在苍穹间震荡。

钹手们“锵”胸前一声,再“锵、锵”背后两声,然后是上上下下地擦拍,身手敏捷,眼神活泛。

周围的一切都淹没在了锣鼓声中。大龙恨不得多长几双眼睛,把演社火的每个人都装进去。

随着锣鼓队转头,这才看见老人们都捂着耳朵。大龙也感觉地面都在咚咚地震。往下看,社火队伍两旁,人群重重叠叠,推推搡搡。

锣鼓队过去了,八奶奶放下两只手,上下扑挲着胸口,说:“哎呀,我的心脏病怕要犯了,心慌得很。”大龙赶紧用左手把放在脚边地上的保温杯递了过去。

八奶奶咕嘟喝了一口水。大龙顾不上看社火了,一双眼睛关切地盯着八奶奶的脸。“好些了没?要不要回家躺着。”

“没事了,好多了,大龙乖,奶奶没白疼你。”

“大龙,大龙,快给奶奶瞅瞅,我侄媳妇在秧歌队里,说是站在第二排的,快看看在哪儿?”

秧歌队已经扭到跟前了。大龙忙拿眼睛搜寻着。

“我儿媳妇也在秧歌队。”“我三女每次都扭秧歌,离不了她的。”奶奶们互相“攀比”着,个个脸上笑得皱纹都抖了起来。

接着是洋鼓铜号队,一水儿穿着制服。萨克斯吹奏着一支支欢快的流行乐曲,给人以新潮时尚的美好感觉。

“看那几个吹唢呐的,没有长江黄河那样的肺活量,是吹不出这个调调的。”

两条生猛的金龙上下翻滚,互相缠绕着舞过来。六只全身金黄的狮子随着鼓点跳跃着。福禄寿三星笑眯眯地端坐着,美好的祝福涵盖了凡人对人生的所有希望。

沿街的商铺家家户户点燃早已备好的鞭炮、摆上虔诚的香案,迎接保平安、祝发财,为人带来吉祥美好的诸神。

年轻人最爱看跑竹马和旱船。竹马和旱船都是竹篾扎成架子,外面用花纸糊好,系挂在演员腰间。

跑旱船时,随着艄公的凭空划桨,美女们婀娜地踩着碎步,腰上的小船儿回旋荡漾,轻盈飘逸,犹如在水流中行进,引得大家一片叫好。

竹马由马夫手摇串铃丁零零引道,列着纵队。

忽听得几声“洪……啊……洪”的震天吼声,大龙在楼上都被吓得打了一个冷战,耍社火的气氛一下子提了起来。他问八奶奶:“社火不是哑巴戏吗?怎么有人吼叫?”

八奶奶说:“耍《三英战吕布》呢,演社火戏,别人叫不得说不得,唯独黑脸张飞吼得叫得,这是打瘟神,保平安呢。”

村里的根盛叔这回大出风头,只见他轻松地背着自己的两个双胞胎女儿,纵情地扭摆着。两个玲珑剔透的女娃娃站在一个大元宝上,好奇地露出虎牙,天真地笑着,根本不懂自己扮着什么角色。

3

人称芯子为“一眼故事”,对于戏里的角色身份,爱戏如命的老人们自然一清二楚,而小孩子们,则全靠化装来辨识。

“红为忠勇白为奸,黑为刚直灰勇敢,黄为猛烈草莽绿,蓝为侠野粉老年,金银二色色泽亮,专画妖魔鬼神判。”爷爷奶奶在耳边一遍一遍絮叨,谁好谁坏,孩子心里也就有了大概。

终于,惊险的高台芯子到了眼前。

“这个是 《救裴生》,戏里的慧娘,是会从嘴里喷火的。”八奶奶指着第一个芯子说。大龙仰起头,问:“嘴里怎能喷出火,现在为什么不喷呀?”

“喷火是个技术活,你们小孩子哪里会呀,多危险。你要是今天乖乖的,奶奶就带你上城里的易俗社美美看一回。”

“啊,《三娘教子》!”大龙真的为这台芯子惊叹了。

彩车车厢中间,有一张和课桌一般宽的、树枝花草环绕的桌子。桌子上立着一个穿黑衣、留长胡子、做仆人打扮的老年男子,戏里是叫薛保。薛保一只手半搂着个小男孩,另一只手朝天高举着一根长长的木头拐棍儿。

奇就奇在那根比拇指稍微粗点的拐棍儿顶端,竟然挑着只小板凳,板凳上坐着扮“三娘”的嘟嘟。嘟嘟腿上,还架着个大大的纺车。穿着全套戏服的嘟嘟,此刻平静着脸,像模像样地一圈一圈摇纺车,做出正在纺线的样子。一阵风吹来,眼看着嘟嘟一晃,又一晃。

尽管大龙知道拐棍里藏着钢筋,可他的心依然跟着那颤悠悠的棍子晃荡不安。多危险啊!万一断了呢?嘟嘟加上纺车的重量,那比指甲盖儿大一丁点的拐棍尖儿,怎能承受住呢?街上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一阵的惊叹。看来大家都在为嘟嘟捏着一把汗。

大龙忐忑地目送走嘟嘟,回过头,看见了《祥林嫂》。小曲儿真是好样的,说到做到,她立在高高的油纸伞顶上,穿一身蓝色大襟衣裤,皱着苦巴巴的小脸儿,谁也不看,只低着眉眼,看自己右臂上挎着的那只小竹篮,让人好奇那篮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接下来是《杨门女将》。这是一台三层转芯子。

众多女将分三层站立,而且徐徐旋转,远看旌旗纷飞,近看眼花缭乱。何冰扮的杨排风站在第二层,手里自然拿着代表她身份的烧火棍。何冰化完装后唇红齿白,姿色绝对不输那些女将们,让人不禁赞叹社火局的人好眼力。

又接连过去了几个芯子,猛不防地,头朝下虚空般吊在白骨精头上的孙悟空,扑到了大龙眼前。

“啊!”大龙的第一反应,是爸爸竟然说谎。“爸爸骗我,爸爸,爸爸,你个说谎大王!”

大龙顾不得看孙悟空,就想立刻去找爸爸理论。

八奶奶一把拉住了他,大龙这才想到自己的胳膊,索性仔仔细细地看起了孙悟空。

这是谁扮的呢?他能比我演得好?大龙实在是不服气。不过……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孙猴子是个勇敢的人,算是个男子汉。这个孙悟空整个身子呈倒栽葱的姿势,脑袋冲下,双腿冲上,无牵无挂地悬在五米的高空中。他和整个芯子车唯一的联系,就是手中金箍棒上,和宝剑交叉的点。

头朝下的孙悟空拿金箍棒劈向白骨精,站在一座高高假山上的白骨精,双手各执一把宝剑,两把剑交叉一挡,正好挡住了朝她头顶劈下来的金箍棒。而孙悟空的整个人,就靠双剑间的那一点力量来支撑着。

大龙吓出一身冷汗,不由得更加佩服这个扮孙悟空的孩子了。他看起来身材瘦弱,应该比自己小点儿。可这孩子整个人显得那么沉静,除了在空中微微晃动的裤腿,他简直可以用“稳如泰山”四个字来形容。

那毛茸茸的脸庞表情自若,那短小的双臂,不见丝毫颤抖。大龙想,要是让我演,我能演得这么好吗?

“这是谁家娃娃呀,这也太吓人了吧,我的心噗噗跳呢,心脏病要犯了。”

“不知道啊,这娃娃看起来不大,这操心的,要是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交代。”

“就冲这不要命的架势,这台芯子肯定能得大奖,大龙,你爸爸今年又要出风头了。”

老人们你一句我一句,议论纷纷。

楼下的人群都为勇敢的社火娃拍起了巴掌,孩子们更是狂热地紧紧跟随在孙悟空的车子四周,把芯子围得紧紧的。

大龙眼睛有些模糊,他揉了揉眼,又继续紧盯着孙悟空看。难道是爸爸从杂技团请了演员?可就是杂技演员,也毕竟是个孩子,他能头朝下,熬下这一整天吗?这可是今年最险最高的一台社火,可以说“玄妙奇险”四样都占尽了,别说举胳膊吹冷风,单是这样倒栽着一整天,不怕眼珠子掉下来吗?

大龙不明白爸爸怎么就想出了这么个芯子,就连老人们都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不要命的社火呢。

有人已经担心起来:“我看啊,这回要出事……”

“这个宋金荣,是想拿奖想疯了,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掂不来个轻重,真要出个啥事情,看他怎么跟娃娃父母交代,他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咋能让别人家娃娃受这么大罪呢。”

大龙听着这些话,又气又恼,他既替那个扮孙悟空的孩子担心,又恼恨爸爸骗他,还有点儿怕爸爸真的惹出事情来。

“我应该去劝劝爸爸,让他把这个小孩放下来,他的胳膊,怕是马上要撑不住了。”大龙想着,就去求八奶奶。

八奶奶并不理会那些闲言碎语,也好像不太担心。大龙求了半天,八奶奶才拿嘴唇贴着大龙的耳朵,轻轻说:“我娃悄悄的,那个孙猴子,是假的。”

“假的?”大龙一声叫,马上用一只手捂紧了嘴巴,拿他的眼睛问八奶奶。

八奶奶含着笑,点了点头。然后环顾着四周,提高嗓门说:“你们不要叽叽喳喳了,我相信金荣,他不是个没谱的人。”

大龙对八奶奶的话将信将疑。那个孙悟空看起来惟妙惟肖,逼真极了,怎么会是假的呢?他脸上的绒毛一抖一抖的,眼睛似乎在闪,丝毫看不出破绽。

他实在按捺不住了,想到街上去,近前看看孙悟空。不过他这回学聪明了,一点一点地挪着脚后跟,身子慢慢地往后移。

八奶奶一把抓过想逃跑的大龙,把他拢在了两腿间。

大龙的心附在孙悟空上,他挣了一挣,没挣脱八奶奶的手。“就在这里看,你答应了爸爸妈妈的,别让他们分心。胳膊挤坏了,以后可就残废了。”

大龙无奈,只好坐下来,乖乖看高跷。

高跷表演已经进入了高潮,演员们正在卖力地当街耍杂技。

最好玩的是踩高跷扑蝴蝶。前面一个人用长长的鱼线钓着只花蝴蝶,甩来甩去,后面的人就表演左扑右捉,下蹲、急转身等摇摇欲坠的惊险动作,可是却怎么也捉不住蝴蝶。这个趣味盎然的剧情设计,赚足了围观者的眼球。

大头娃娃一出场,大龙知道,社火快要走完了。“大头娃娃”和“落草”,是坠在最后的社火穗子,来搞怪逗笑,渲染节日气氛的。

他又着急起来,屁股在凳子上左扭右扭,坐不稳了。

“等一等,你看,街上人还是那么多。”

街上果然是人山人海,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低头往下看,摩肩接踵。人潮都随着社火的锣鼓声缓缓流动着。

大头娃娃指的是一种头套,有和尚僧侣、寿星财神、商贩、书生、文官武将等人物。大头娃娃们有的扭着屁股,一下一下地摆,有的像螃蟹一样横行,被围困到了人堆里出不去,便装作着急,跺脚抹泪,可那脸上却一直是副嬉笑的表情。把人逗得捧着肚子,想原地打滚儿。

大头娃娃走完了,八奶奶终于说:“去吧去吧,再剩下就是瓜老汉傻婆娘了,你去看看,不要往人堆里挤。”

大龙一溜烟儿跑下楼去了。可街上人群连个细小的缝儿都没有,他削尖脑袋,也挤不过去。而且他也怕把胳膊再挤断了,便满脸沮丧地顺着墙根儿侧身往前溜,随时瞅着机会。

身边有人诧异地大声问:“社火娃的脚咋这么小呢!”他转头一看,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真笨,连这都不知道。旁边的人偏不告诉他,大家都捂着嘴偷偷笑。其实啊,社火娃的脚踩在钢筋上焊接的小横板上,藏在宽大的戏服里。戏服外面,吊在半空中忽悠悠的小脚,那是假的,用来制造惊险的视觉效果。

打头的队伍好像出了村,墙根儿终于有了一些小小的松动,大龙追上了耍“落草”。

实在说,大龙和村里的孩子,都觉得乡村的中年男人们大多木讷寡言,过于严肃。但东堡子的“宋捣鬼”,却是个另类。他三十来岁,辈分却挺大,论起来有的孩子应该叫他爷爷的。因为他爱开玩笑,小时候成天惹猫逗狗,从背后吓唬人,长大后爱讲笑话,干活时又唱又跳,所以长辈们都叫他“捣鬼”,而孩子们则叫他“捣鬼叔”或者“捣鬼爷”。

大龙叫的是“捣鬼爷”。捣鬼爷早晚都乐呵呵的,玩闹了从不跟人计较,村里年轻人喜欢他,说他有个有趣的灵魂。

这会儿再看捣鬼爷,那可真是达到了自己“捣鬼”生涯的巅峰。大龙看一眼笑一眼,笑一眼看一眼,笑得他不由得想举起手来捂嘴,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吊在胸前。

太滑稽了。一个媒婆骑在一头大黄牛上,穿着红衣绿裤,脑后挽着一个长长的、像锄头一样的发髻,头上插了两朵大红花,坑坑洼洼的瘦脸上涂脂抹粉,打着厚厚的腮红。

再看“她”的耳朵上,挂着两个大爆竹,晃来晃去。逗得大龙不由哈哈笑。再往下看,有些辣眼睛,也不知道是气球还是大馒头,撑在衣服底下,两坨圆圆的东西时不时往下掉,“她”还得腾出手来,往上托托。

媒婆左胳膊上挎一个竹篮,左顾右盼,人们只要看“她”一眼,马上前俯后仰,笑得说不出话。

有人乐得忍不住了,便挤到跟前,去摸“她”脚上的尖头鞋,“她”便扭扭捏捏地摆着手,羞答答地垂下头,跟人家抛媚眼儿。更有喜欢开玩笑的,伸长手去摸“她”的腰,“她”装作恼了,翻一下白眼,顺手从篮子里捏出一把炕灰,朝那人头上撒去。那人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倒吃了一头灰,吃了灰也不恼,反而笑得浑身乱颤,惹得围观者跟着笑得东倒西歪。

骑牛的继续往前走,吃灰的还想占便宜,依旧跟着看。很多小伙子想摸着骑牛的“媒婆”玩,又怕吃亏,便耍闹着,给“她”扔土块儿,柴草,“她”也不客气地回敬他们,双方都乐不可支。

耍落草就是这样,没老没少,没大没小,要的就是这份热闹搞怪,这份痛痛快快的笑。

跟在媒婆身后的,是“牛老爷”,他反穿棉袄,黑炭抹脸,一会儿吸烟拿反了烟袋,一会儿点火烧着了眉毛,不住地做着诙谐夸张的动作,逗得人笑出眼泪来。有个男人,笑得把肩上架着的娃娃掉了下来,幸亏旁边人眼明手快,出手相救。

巨大的欢乐裹挟着人们,紧紧跟住耍“落草”的人不放,三五秒便再次欢声雷动。

4

社火队伍蜿蜿蜒蜒出了村子,沿着宽阔的柏油马路,一路敲打着,扭摆着往县城方向去了。道路两旁,捏糖人的卖馓子的,吹气球转风车的,卖凉皮的卖辣子疙瘩的……各种吆喝此起彼伏。

大龙跟到村口,也没有挤到孙悟空跟前。他远远地看着孙猴子,从衣服,腿、手臂的僵硬上,从那一直不曾变化的表情中,他确定那就是假的了。

是的,八奶奶说得对,爸爸是不会让小孩子去冒这个险的,他自己也有孩子的。而且爸爸也没有骗人,的确没有人扮孙悟空。是他错怪了爸爸。

爸爸只是想保密,他怕我嘴快说出去,如果大家都知道孙悟空是竹扎的纸糊的,那多没意思呀,谁还会感到刺激惊险呢?大龙一边想着,一边朝八奶奶家走,他今天的伙食要在八奶奶家里混。

欢快的社火带走了大半个村子的人。街巷上空落落的,只有满地飞舞的鞭炮皮,能使人感受到这里曾经的热闹。

没有了社火的孩子,心被掏空了一样,吃什么也不香。尽管八奶奶在饭桌上摆了七碟子八碗,可大龙没什么胃口。他在想,小蝶这会儿该饿了吧,爸爸妈妈肯定也顾不上吃饭,还有村里耍社火的那些人。

午后,八奶奶习惯小睡一会儿,让大龙也躺在她旁边。大龙哪里睡得着啊,他后悔答应了爸爸妈妈,后悔自己没有跟到县城里去看看。十几个村子的社火,那该有多热闹,多新奇,锣鼓声怕是要把县城掀翻吧。大龙心里痒痒的,恨不得马上飞去县城。

这个世界真是无聊,一个地方惊天动地,另一个地方却鸦雀无声。有人欢天喜地,万众瞩目,有人却断胳膊折腿儿,唉声叹气。

“唉,都怪我这个烂胳膊。大龙啊大龙,你怎么就这么倒霉!”

大龙在八奶奶家待不住了,回到了自己家里。家里安安静静的,他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屁股又坐不住了,就跑出去,在街上游荡起来。村里的孩子们都去了县城,他觉得自己像条孤孤单单的流浪狗,难过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大龙,大龙……”是八奶奶在叫他。“哎呀,可找到你了,我怕你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去县城了呢。”

“乖孩子,看热闹重要还是胳膊重要,你可要掂量清楚。”八奶奶一边唠叨着,一边紧紧攥住了大龙的手,把他“押”回了家。

屋外的日影好像经历了半个世纪,才黯淡下来。大龙跑到院子里,抬头看天。乌云遮住了太阳,北风配合着黄昏的脚步,理所当然地吹了起来。

“八奶奶,快回来了吧,我去迎迎他们。”八奶奶给大龙围上围巾,他向村外跑去。

天色阴了下来,公路两旁的杨树被风吹得哗哗响,树上一个个黑色的鸟巢,也跟着摇摇晃晃。大龙伸长耳朵,努力想撇开风的干扰,捕捉锣鼓的声音。

那声音先是丝丝缕缕,接着就有了熟悉的节奏,慢慢地连成一片,在天地间回荡。

社火队终于回来了。这支队伍看起来已经累得人仰马翻了。虽然锣鼓依然敲着,但扭秧歌的妇女们却散了,她们有的慢悠悠地低头走着,有的干脆爬到了芯子车上,坐在车厢里打盹儿。

舞龙的收了身,舞狮的直了腰,踩高跷的把两条木腿扛在肩上。

芯子车上的社火娃们是年纪最小站得最高最辛苦的。娃娃们的脸虽然抹着厚厚的油彩,但也能看出疲惫不堪。那随着车子行驶而左倒右歪的,像是被抽了筋的脖子,早已支不起脑袋和脑袋上华丽的帽子了。

只有走在队伍后面的大头娃娃们,依然是笑眯眯的。

大龙逆着人流往妹妹的芯子车旁边走,一眼看到了妈妈。妈妈正举着拐子,撑着妹妹的胳肢窝,一步一步往前走。

“妈妈,妈妈……”大龙叫,妈妈看到他了,他又仰头叫,“小蝶,小蝶……”

妈妈轻声说:“我叫了,叫不醒,早上起得太早了。”

大龙不放心妹妹,问:“风吹着,站那么高,感冒了咋办?”

妈妈心疼地说:“回去给熬点儿姜汤喝喝。”说着,妈妈从兜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递给大龙:“人家给的,快吃,还热着呢。”大龙看了看妹妹,妈妈说:“还有一颗,我给她暖在怀里呢。”

社火队伍快到村口,锣鼓声突然重起来,宋金荣手里举着个大喇叭,喊了起来:“回村了,回村了,各队都打起精神来,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社火队又生龙活虎了。锣鼓敲起来,洋号吹起来,秧歌也欢快地扭了起来。

舞龙舞狮的队伍互相穿插着,跳跃着,确实打起了精神。爸爸满意地给小伙子们竖起了大拇指。

到了芯子这儿,爸爸对给娃娃撑拐的家长们连连作揖,面带歉意地解释着:“不好意思了,让娃娃们再坚持一下,咱们走村里的正街,直接回大戏楼,让娃娃们再坚持上十来分钟。”

家长们有的大声呼喊,有的爬到芯子车上去摇社火娃,有的拿手里的拐子朝社火娃胳肢窝底下捅。

大龙这时候特别卖力,他可不想让妹妹和孩子们犯和自己同样的错误,回头再让别人笑话。

“小蝶,小蝶,醒来,快醒来,回村了,马上就演完了,把袖子摆起来……”

见小蝶睁开眼睛,摇摆起来袖子。大龙又去叫嘟嘟,叫小曲儿,叫小伙伴们。

“何冰,演好最后这一场,我把我的弹弓送给你,你最喜欢那把弹弓了……”

大龙和家长们一番大呼小叫,威逼利诱,社火娃们精神起来,开始了最后的谢幕。

宋家村留守的村民们几乎是倾巢而出,来迎接他们的“英雄”归来了。大龙爸爸拿着喇叭,站在最前头一辆卡车上,大声报着喜:“各位乡亲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咱们宋家村的社火队,出奇制胜,获得了全县社火会演第一名。”

“好、好,厉害……”

人群欢呼着,雀跃着,把社火队送进了大戏楼里。演员们各自收拾着自己的行头家伙,脱下身上的衣裳。

芯子车一辆一辆驶向高架子,架子上几个人忙活着给小演员们“松绑”,松下一个,就双手举着,高喊:“谁家娃,赶紧接娃啦!”

可怜的娃娃们站的时间太长了,刚下来腿是僵硬的,连路都走不了。父母把娃娃抱在怀里,亲戚朋友们一拥而上。他们都在迎接着自己家的功臣,不停地亲呀抱呀鼓励呀,“我娃最勇敢,最有毅力!”“我娃今天演得可好了!”“给娃洗脸要拿清油洗,给娃留着好吃的……”

小蝶下来了,她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脖子。大龙蹲下来,一只手给妹妹按摩小腿肚子。满脸油彩的门墩冲了过来,他一把扶起大龙,“小心胳膊,我来按。”

大龙心里升起一股暖意,门墩也才下了社火呢,他这么胖,站了一天……

一个像是记者的人问小蝶:“小朋友,我看你早上上去时是不是有点儿害怕呀?”

“是的,手没有可以扶的地方,怕掉下来。但是后来爸爸妈妈都陪我,底下还有那么多的人看我,给我鼓掌,我就不害怕了。”

“那你下来后最想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呀?”

“尿尿。”小蝶说道,引得身边一阵大笑!

记者和摄影师又去采访嘟嘟,嘟嘟说:“头上戴的东西勒得脑袋疼,锣鼓离我最近了,震得我发晕。哇,不知道吃了多少土呢,我就看到尘土随着人群,像海浪一样,一浪一浪朝我面前飞,我怕自己的表演被淹没在黄土中了,怕人看不到!”

“那你以后还想不想当社火娃?”

“想,整个县城的人都来看我了,大家都夸我勇敢,每个人都笑呵呵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一起笑。如果大家每天都能这样快活,那该多好。”

三七伯接受采访时,已经脱了戏服,但还没有卸装,依旧是关公的扮相。只见他一本正经地说:“表演者尽情释放内心情怀,实现了自我身心愉悦,同时又感染观众,使观众在观赏中达到精神满足并受到一定教育。提升了人们的精神境界。”

大龙觉得三七伯说得太文绉绉,他听不大懂。

喧闹声渐渐小了,兴奋又疲惫的人群松散开来,三三两两地往自己家里流动。

十五的月光溶溶地洒落下来,绚丽的烟花高昂着冲上天空,人们的情绪还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中,难以自拔。

门墩送大龙到门口,两个人还有很多关于社火的话题没有说完,“我明天一早就来。”门墩恋恋不舍地转身走了。

一场社火闹下来,那全民狂欢的气氛即刻达到了高潮。人们春稼秋穑,边收边种,一年的辛劳在这时候消散,新一年的希望在这时候产生。

五、运动会和胖芭比

1

过完了十五,年就算过完了。孩子们被收拢进校园,大人则化整为零,各自忙各自的营生去了。街上经过多次清扫,再也找不见半点儿过节的痕迹。

耍完社火没几天,瘦瘦的“宋捣鬼”放声唱着《纤夫的爱》,从家家户户门前走过。大家听到歌声,都出来看他“耍怪”。可这回宋捣鬼却不是开玩笑,而是用歌声跟乡亲们告别。他背着一捆铺盖卷,跟着一个亲戚出门打工去了。

宋捣鬼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关于他在社火中的搞笑段子,成了村民们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资。可大家再也看不到这么滑稽幽默的“落草”了,再也不能跟在他身后开怀大笑了。瘦瘦的宋捣鬼因为事故死在了建筑工地上,永远流落异乡。

在纷杂的忙乱空气里,大人们的骚动逐渐消逝不见,宋家村显现出兴尽后的寂寥。

节日落下了帷幕,那种欢快的气氛,那种浩大的阵势,给孩子们的童年记忆,浸染上了无比的繁华与喧嚣。孩子们依旧热切着、回忆着。

朝天的社火很快叫醒了春天。从山里面跑出来的活泼的河水,呈现出玻璃般透明的晶绿,卵石泛起的浪花,也敢于大胆地跳跃起来,撒着欢儿,朝下游流去。

苍龙般的秦岭山脉,隆起它泛青的脊背,遥望圭峰山,向阳的一面已经看不见裸露的山石了。田野里,大地湿润的舌尖上,孩子奔跑着,追逐着飘向蓝天的风筝。

杏花开了,桃花开了,接着又在一两场雨中纷纷落地。大龙和小伙伴们念着“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的诗句,看一群群蝌蚪伸开四肢,变成青蛙。关中平原的春天,在一片蛙声中,忽悠而过。

小满过后,天气一天一个样,气温噌噌地上升着。灌浆后的麦穗一天天饱满起来,爸爸每天到麦田边看看。掐一个新鲜的麦穗,拿在手心搓搓,放到嘴里,一股甘甜的味道温润着味蕾。

麦子还不到收割的时候,葡萄也还是绿色的硬蛋。狗伸出舌头狺狺地吠,猫在阳光下晒着肚皮,农事的繁忙期马上就要到了,趁着这个空闲,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把小脚丫伸向了村口的圆圆池里,踏起一缕银浪。

整个夏季,圆圆池都是孩子们的乐园。

圆圆池是太平河的孩子。清清的河水从圭峰山上流到了宋家村,宋家村的人爱这河水,也想充分利用这河水。有人在河边挖了鱼塘,养起了鱼,有人筑了坝,种起了莲藕。

后来种莲藕的人进了城,村子里出了些钱,将这片直径二十来米、深约一米多的废弃莲塘,修成了与河水暗暗相通的一处浅浅池塘。池边围绕着一圈柳树,供人们夏天游泳戏水。宋家村的孩子们将玩水称为打波浪,这是他们最为热心的游戏。

池水清凉,秀长的柳叶在夏风中飘荡着,连成凉荫。一些存留在池中的荷花绽放了。幽静柔美的花朵有的怡然立于水中,有的竟然伸到了岸边。

大龙和小蝶也来到了池塘边。时不时会有几枝调皮的清丽荷花拦住他们去路。小蝶伸出掌心,想摸一摸粉嫩的花朵,大龙拉一拉她的衣袖,小蝶懂了。她轻轻用食指点一下花的额头,在心里问:“你在水里待不住,跑到岸上来玩吗?”花朵摇着淡粉新蕊,微微地向她点点头。

孩子们扑通通跳入水中,尽情玩乐。有的屏住呼吸,转着眼;有的仰躺在水面上,看云;有的相互打水仗。一些不甘寂寞的老汉,蜷缩在池边浅水处,张着没牙的大嘴巴,看着自己的孙儿们嬉闹。

圆圆池里,一片欢声笑语,一阵幽然花香。

这多好啊,从此大人们就可以放心地让孩子们去河边,而不用再担心他们陷进沙坑,或者被河水冲走了。

大龙的个子又长高了一些。他再一次跃入水中时,发现圆圆池的水好像浅了些,最深处只能到达他的腋下。小蝶也敢于在浅水处扑腾了,兄妹俩玩得兴高采烈。大龙最喜欢仰面朝天漂浮在水面上,什么也不想,心中感到说不出的快乐。

玩了一下午,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孩子们恋恋不舍地爬回岸边,穿上衣服,寻着饭菜的香味,扑向村子深处自家的饭桌。

妈妈已经把饭菜摆在了葡萄架下的小石桌上,桌上竟然破天荒地放着一瓶绿脖子西凤酒。爸爸乐呵呵地端着酒杯,妈妈也是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

“爸爸。”小蝶叫了一声,扑到爸爸怀里,爸爸马上搛了一筷子黄灿灿的炒鸡蛋,塞进女儿嘴里。小蝶鼓着腮帮大嚼起来,手又急着伸向篮子里的热腾腾的油旋饼。

“洗手,洗手。”妈妈的语气一点儿也不恼,她拿毛巾给小蝶擦了擦手,把饼递给她,又把她搂到自己怀里,好让爸爸吃饭。大龙洗了手坐下来,问妈妈:“咱家是不是有喜事呀?”

“就你灵醒,啥事情也瞒不过你。”妈妈笑得眼睛都弯了。

“咱们村的社火,要参加今年在省城举办的乡村振兴运动会,我又要大展身手了。村长说了,这次社火表演,要充分拿出我们宋家村新农民新气象的时代风貌,把咱村的威名打出去。”

“知道吗?咱们村的社火,那是省上百里挑一选上的,听说省长都要来看呢。”

爸爸越说越激动,他稀里呼噜扒完碗里的饭,一拍肚皮,说:“我要去找他姑,还有继东他们,我们社火局的人得好好商量商量,怎么给咱村露脸争光。”

宋家村社火队要去省上表演的消息不胫而走,村民们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正月十五耍社火的气势又迸发了出来。

但运动会开幕式上的节目太多了,宋家村的社火不可能像过年一样,半个村子的人都去参加。只能精中求精,拿最好的、最精彩的节目去展现。

很快,社火局和县领导确定下来,参加表演的节目,由高跷、锣鼓、舞龙舞狮和三台高台芯子组成。

社火局的“大拿”宋金荣又开始忙碌起来。别的节目都好说,芯子社火讲究个“惊、险、奇”,他要拿出令人耳目一新的造型,为宋家村再次夺得荣誉。

经过仔细斟酌,社火局的人一致推选过年时的《三打白骨精》芯子上省城,还有《杨门女将》的三层转芯子,这能体现宋家村的大村气魄,给女运动员们鼓劲儿。最后一个,大家一时还没有眉目,要靠宋金荣那颗具有奇思妙想的脑袋。

听爸爸说了要去省城参加表演的事情后,大龙的心里就没有平静过。他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每天放学后,大龙就去三七伯家练拳。

三七伯会拳脚,三五个壮汉都近不了他的身。村里的很多年轻人都跟他学过两下子。

大龙练武练得很热心,上学路上、课间、体育课,他不是蹲马步,就是翻跟头、踢腿。他的马步已经扎得稳稳的,胳膊也长了力气。

这孩子执着,就算下雨天,他也撑着伞早早等在三七伯家门口,这就叫三七伯刮目相看了。他知道孩子认了真,教大龙时也就格外负责。

大龙苦学功夫是有目的的。放暑假的头一天,他严肃地找爸爸谈了一下话。

“爸爸,你看我的考试成绩。”

爸爸笑眯眯的,他早已从妈妈口中知道儿子考了全班第三名,对儿子的进步非常满意。说来奇怪,大龙从前没有目标的时候,学习上有些拖拉。自从着急练功,他怕爸爸妈妈说他耽误学习,上课就专心听了讲,作业也不磨蹭了,为的是早早做完作业,腾出时间出去打拳。

大龙自己也没想到这才一个多月,他的进步就这么快。恍若一道闪电照进天灵盖,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家长和老师总是要小孩子认真、认真。

“爸爸,你再看看我的功夫。”大龙有意在爸爸面前卖弄。只见他先扎一个稳稳马步,然后掌心向外,喝喝喝,连打出十几拳。接着不喘气地助跑几步,在空中翻了三个空翻。

爸爸有些惊讶甚至难以置信。这段时间他忙着社火,关注两个孩子少了,没想到儿子这么懂事,不但学习进步了,锻炼身体也这么积极。

“爸爸,我想……我想这次去省城表演时,演孙悟空。”

“这怎么行,不行的儿子,我们设计这台社火的时候,就没想过用真的社火娃,哪个孩子能吃得消呀,咱不能逞能的。”

“爸爸,你想啊,正月十五的社火要演一天,社火娃肯定吃不消,可这次不一样呀,只演半个小时。我坚持坚持,肯定能行。你看我现在身体多棒,我让三七伯专门教我练倒立了。”

说着,大龙双手撑地,腿朝上一伸,把身子竖立在爸爸面前,抬起头来对爸爸说:“宋家村的社火,弄个假人去表演,运动员们怎么看呢?那可都是些又勇敢又有毅力的运动员呢,他们会问,宋家村连个胆大的社火娃都没有了吗,拿个纸扎来糊弄我们。”

爸爸被激住了,说:“我和社火局的人商量商量。”

大龙高兴地翻身起来,拍拍两只手:“谢谢爸爸,我最爱你了爸爸。”

大龙小鹿一般一口气飞奔到正在地里摘菜的妈妈跟前,告诉了她这个好消息,又一口气跑到了门墩家里。门墩听到大龙有可能要扮孙悟空,像鲤鱼一样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半天才说:“我还以为你永远永远也当不成孙悟空了,看来,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撞大运实现了呢。”

社火局开会那天,大龙早早等在大戏楼的院子里。社火局来一个人,他就跃几个空翻,或者在人的眼眉底下打个倒立。孩子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但大家都明白了他的心。

爸爸考虑再三。他虽然有些心疼儿子,但又想到男孩子要锻炼锻炼,再加上运动会上的开幕式表演确实不需要太长时间,就把事情拿出来,让大家表态。孩子自己有信心有决心,社火局的也觉得大龙是最合适的人选,都举手同意了。姑姑有些担心,可她是少数,只能服从了多数。

大龙心里仿佛有个搭扣,吧嗒一声,松开了,欢快的百灵鸟飞了出来。 他又感觉像储水池开了闸,巨大的幸福哗哗地倾泻而出。这对大龙来说,是多么激动的消息啊!他好半天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不知道怎么表达高兴的心情。

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再当一次社火娃,而且是去省城,去乡村振兴运动会上,给运动员们去表演。

大龙沿着太平河岸飞奔着,他仰头向上,不看水草,不看池塘,只喜欢看高高的白杨树,巍峨的圭峰山。他崇拜和倾慕一切高大的、勇敢的人和事物,他渴望成长,渴望高大。

黄昏到来,霞光万丈,大龙沿着通往村庄的大道往回走。路两旁是两排绿衣浓密的,在七月的霞光中笔直的,全力向上的白杨树。他仰头望着高高的树梢,那树梢已经冲破了淡蓝色的天空,攀上了白云的边缘。多么高啊,大龙仿佛听到树和云在谈论着远方的风景,他甚至可以听到树枝间发出的,富有音乐节奏的赞语。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远处的圭峰山上披满了晚霞,黑蓝色的天空下,一层火红云彩,一层橘红霞光,一层亮金色阳光,一层起伏黛色群山,如仙女的锦缎舞衣一般。大龙把手做成喇叭状,对着圭峰山巅高喊:“我要做社火娃了,我要演孙悟空了……”

孩子充满喜悦的声音传出很远很远,余音袅袅,久久不散。他仿佛听到了大山亲切的回音,感到了白杨欣喜的鼓励,仿佛看到空中有个眼神在注视着自己。啊!它们知道了,都知道了。

大龙闭上眼睛,感受着一种和强者分享快乐的骄傲心情。

2

大龙和专业运动员一样,开始了“集训”。除了吃饭和写作业,他都在积极地运动和锻炼,烈烈的阳光,也挡不住他砸拳踢腿的热情。

三七伯对人夸大龙:“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天这么热,这小子汗都流成圆圆河了,还能坚持,我看他能成大器。”

大龙倒没想过要成什么武林高手,他只想练好臂力和腿劲儿,把身体锻炼得棒棒的,在演孙悟空的时候,能够稳稳地坚持下来。

一个雨后初晴的清晨,爸爸叫大龙歇息半天,带上妹妹去给八奶奶送点儿东西,请她给这次参加演出的社火娃们说说戏。小蝶一听笑了:“《三打白骨精》,还要说戏呀?我都会说。”

爸爸故意说:“那你就不要去了,八奶奶家的好吃的正好都给你哥哥吃。”小蝶马上跑出了院子。

天光湛蓝,晨风清凉,橙黄的凌霄花和淡紫的喇叭花都开了,湿润的鼻翼里,吸入了隐隐约约传来的花香,让人不由得扬起了嘴角。街上的商铺里,人们互相打着招呼,讨价还价地做着买卖。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地,欢快的鸟鸣夹杂在热闹的市井人声里,让宋家村的街市更显生动。

八奶奶照样拿出好吃的招待孩子们。大龙一看,这次去省城的,有和自己一台芯子的,扮猪八戒的门墩,还有扮白骨精的宋姗姗。宋姗姗和大龙同级不同班,不知怎么的,自从知道她是和大龙演对手戏的“白骨精”后,大家总是拿他们两个开玩笑,说什么前世冤家,英雄难过美人关之类的话。

虽然在学校时,两个人常常会遇到,但其实他们没有说过一次话。大龙碰到宋姗姗时,总是一低头,仓皇逃走。

这回看到她穿件淡蓝色的裙子,安安静静地坐在脚地的小凳上听八奶奶讲,大龙心里有了一种微微的颤动,就像他今天早晨,看到一滴露珠从葡萄串上滚落一样的感觉。他觉得她应该去演一个公主,而不是一个妖精。

这次讲戏,八奶奶显然是有所准备的。

她问:“你们是不是经常听大人讲一句俗语,说咱宋家村的瞎子……”

“撑得硬。”大龙接话说,“爸爸和三七伯都说过。”

“好,今天先不讲戏,讲讲咱宋家村的英雄。”

清朝同治元年,由于宦官专政,朝廷黑暗,弄的各地盗贼遍布。有一大伙土匪啊,竟然去攻打户县县城,他们见财物就抢,见百姓就杀。

咱们宋家村地处太平河下游,南门外一片水稻田,北门外有城壕和护城河,土匪没法进来。但是他们不甘心啊,纠结了很多人,来攻打东门。尽管几天几夜拼命抵抗,东门还是被土匪攻破了。

土匪进来时,村里的人都拖家带口四散而逃。东门门口有一个失明的老人,他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不要命地呼呼挥舞着,和进城的土匪进行了殊死搏斗。他的武艺很高强,多亏他顶上去那么一阵儿,为乡亲们赢得了宝贵的逃命时间。

后来土匪被官军打败了,村民们陆续回到村里,看见那个双目失明的老人,他的头被砍了,但身子还撑着竹竿,站立在城门口,一动不动。

大家对老人敬佩万分,为纪念他勇救村庄,传承他宁死不屈的精神,后人便把“宋家村的瞎子—撑得硬”,这句歇后语流传了下来。

民国二十五年,土匪王老虎在这一带洗劫商户,把乡贤赵建业老人拉去,殴打逼供,让他交代村里的情况,他宁死不出卖同族,大喊着:“宋家村的瞎子撑得硬。”与匪头来硬的。

到了抗战时期,咱们村的革命烈士杨明轩、宋裕光,还有那么多跟着孙蔚如将军渡过黄河,死守中条山的汉子,都撑得硬啊!咱们的38军,先后十一次粉碎了日军的扫荡,被誉为“中条山的铁柱子”。咱们宋家村的抗日勇士们,到了最后关头,没有一个人退缩的,他们高喊着“宋家村的瞎子撑得硬”,跟敌人拼刺刀。

还有咱们村老人和妇女组成的担架小分队,哪个都不是软骨头,子弹打碎了膝盖骨,也没把伤员撇下……

眼前的好日子,是咱宋家村人战天斗地,靠着“撑得硬”的倔脾气,奋斗出来的。

八奶奶说完看着大龙,问:“娃,你听明白了吗?”

大龙点了点头。他明白了,八奶奶这是叫自己勇敢撑硬,当宋家村的男子汉。

八奶奶又问孩子们:“你们都听明白了吗?咱们宋家村的社火娃,要怎样?”

“撑得硬!”孩子们齐声回答。

3

八月八日,期待已久的全省乡村振兴运动会终于开幕了。

庄严的国歌奏起来了,肃穆威严的军乐仪仗队和飘扬的国旗,让全场的人都感到了神圣和庄严。大龙看到爸爸激动得热泪盈眶,这一刻,他感到国家和他们的村庄,和他这个小孩有了真真切切的交融。

高台芯子这次鸟枪换炮,由县里调来一辆挖掘机,把社火娃直接送上高空。

大龙是最后一个立上芯子的。为了尽量减少儿子在芯子上的时间,直到开幕式的礼炮声响起,父子俩才缓缓地升上五米高空。宋金荣怀着又骄傲又心疼的复杂心情,把儿子绑上了芯子。

这个芯子是他和继东根据大龙的身高重新焊接的,看起来结实了不少。在宋家村和周边村子的历史上,还没有耍过这么惊险的社火,大龙毕竟是个孩子,他能受得了吗?万一他害怕了,哭闹了,或者来阵大风,可怎么收场呢?

事到如今,宋金荣只能咬牙挺住。姑姑麻利地给大龙穿上了黄色的僧衣,围上虎纹皮裙,把布条和支架都挡在了衣服里面。

“大龙,感觉怎样?能行吗?”

大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前面的芯子车缓缓起动了。这是宋金荣的父亲、大龙的爷爷很早以前从三原县“取经”,学来的芯子。看到孩子们个个生龙活虎,胆大热情,宋金荣便决定搬出这台芯子来,让大家开开眼。

原理其实很简单。在大卡车上,安装了一个竖起的特制的大车轴,顶端安上大车轮。车轮上立三人,扮成关公、周仓、关平,他们的脚下是纸扎的云朵,就好像立于云中一样。

车轮的四个方向,向下垂吊着四个秋千,由四个社火娃扮成传统戏曲四将,坐在凌空的秋千上。车轮下用黑布罩子罩住,只要车轮转动,四个秋千就围着中轴徐徐飞转,四个社火娃在行进的卡车上空飘荡,十分壮观。

这社火里面其实已经有了耍杂技的成分,主要是考验社火娃的胆量和勇气。

前面的社火已经让观众惊掉了下巴,到了大龙的《三打白骨精》,观众们好像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激动的心情,纷纷大喊起来。大龙感到脑袋嗡嗡涨,耳朵轰轰响,眼睛火辣辣烧。再看下面,人多得跟村里闹社火一个样,密密麻麻。不由得他心头慌乱,感觉整个人随着芯子的摇晃开始抖动。

“可千万要镇定,拿出定力和毅力。”想起三七伯叮嘱自己的话,他索性不看任何东西,集中精力,听起喇叭里的讲话。

只听讲解员说:社火是一种综合性艺术价值特别突出的民间艺术,突显出中国乡村群体智慧和强烈的艺术创造精神……

大龙专注地听着,心里平静了不少,但他头上的汗水却滴答、滴答地不停滚落着。他甚至眼睁睁看到一滴硕大的汗水,骨碌碌落在下面“白骨精”的手背上。他想跟宋姗姗说声抱歉,张了张嘴,喉咙刀割般难受。

这时欢呼声更大了,大龙知道快要经过主席台了,他暗暗告诫自己:镇定、镇定。

“孙悟空”大龙打起精神,把头微微抬了起来。汗水从鼻尖上流下来,蜇得眼睛有些疼,最难过的是口干舌燥,憋不住地想咳嗽。但大龙依旧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并且,他开始在空中一伸一屈,蹬动自己一只腿。

大龙的一条腿在裤子里,紧紧地和钢筋绑在一起,另一条腿全靠自己身上的力气支撑着活动。

“啊!孙悟空。”“这孩子真厉害啊,吊那么高也不害怕。”“加油、加油,孙悟空,加油。”

观众席上发出一连串的惊叹,给了大龙莫大的勇气。

社火缓慢地绕场一周,时间慢极了。大龙的双腿开始发抖,额头乌乌的,一跳一跳。汗水在他身体里肆意流淌,他没办法动,任凭汗水像蚯蚓一样,贴着前胸后背,痒痒地滑落下去,眼前一片蒙眬,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龙,加油。”底下的“白骨精”竟然向他喊话。大龙听到那脆脆的,有力的语气,感觉就像有人在自己跃动的脑门上,拂过一阵清风,他马上清醒了一些。大龙是男子汉,他可不想在女生面前表现出怯懦,他微微抬了一下下巴,给自己打气:“宋家村的瞎子……”

猪八戒和白骨精一起喊:“撑得硬……”

那声音好像就在头顶,又好像离自己很远很远。他振作精神,继续在空中蹬腿,手臂稳稳地举着。

宋家村的社火表演圆满成功,轰动全场。

宋金荣把儿子从芯子上抱下来时,心疼极了,连声问:“咋样,咋样大龙,头晕不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大龙抬手抹了一把汗,说:“没事儿,爸爸。”宋金荣缩成一团的心总算放下了。

运动会的闭幕式上,宋家村的社火节目受到了组委会的表彰,大龙也得到了一张奖状。

4

小曲儿和嘟嘟的小叔叔从深圳回来了。

小叔叔回家本来是很平常的事情,可这次不一样。他不仅带着他那个长得粉雕玉琢的女儿,还带回来一个长得又白又壮、褐眼珠黄头发的洋妞。

小叔叔介绍说,这个美国人是他们公司的老总,叫端云。可不到两天,大龙这帮孩子,全都叫洋老总“胖芭比”了。这个外号的灵感,来自于小叔叔的女儿诺伊。

诺伊今年六岁了,还上着大班。这个女孩子聪明老成得不得了,机灵精怪,才回来一天,就把小曲儿、嘟嘟、小蝶几个比她大的小姐姐都收买了。

诺伊打开那只专属于她的粉红色旅行箱时,围观的女孩子们都惊呆了。箱子里整齐地摆着一层层塑料盒子,盒子里全部是漂亮的洋娃娃。卷卷的、赤橙黄绿的各色长发,忽悠悠颤抖的睫毛,多彩宝石般闪闪发亮的眼睛,细腰、长腿,华丽非凡的衣裙……

“啊!洋娃娃,诺伊,你有这么多的洋娃娃呀!”小蝶忍不住惊呼。

“不是啦,什么洋娃娃呀,这是芭比娃娃,它们个个都有名字的……”

小女孩们把十几个娃娃从箱子里取出来,一个一个反复欣赏。令人没想到的是,诺伊竟然很大方地送给她们每人一个芭比娃娃。

小曲儿惊喜地把娃娃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小蝶小心翼翼地选了一个金发短裙的娃娃,轻轻地抚摸着它弹簧般的波浪发,叫道:“哇,它的眼睛是绿色的,跟猫咪一样。”

诺伊把头高高一扬,骄傲地说:“漂亮吧,爸爸说,这是送给你们的礼物。”

小曲儿嗫嚅地问:“是不是很贵啊?”

诺伊摇头:“这算什么,我有四十五个芭比公主呢,还有一柜子的衣物,想怎么给它们打扮都可以。”

女孩子们更羡慕了。

“我长大了,也要做这样美丽的公主。”诺伊宣布。接着她问道:“你们有什么好玩的玩具?你们长大想当什么?”

“我们有社火,我们几个正月十五,都当社火娃。”

“穿戏服,画脸,很漂亮的。”

“到时候你来看吧,可热闹了,看的人可多了,村里人都看。”

诺伊轻轻地撇了撇嘴,说:“有芭比好看吗?”

小蝶一甩胳膊,答:“我扮的杨贵妃,是个大美人,袖子有那么长。”

嘟嘟也夸张地一指房檐说:“我扮的三娘,脸上画着油彩,站的比三层楼还要高。洋娃娃有什么了不起。”

诺伊仍然不屑一顾:“水袖呀戏装呀,土不土。芭比公主的蓬蓬裙、抹腰裙、超短裙,那才叫洋气,那才叫潮,懂不懂,真土。”

“社火娃扮的是戏里的真人,每个人都有很多故事……”

“芭比也有故事呀,它不但有故事,还会干各种职业,看,这是医生,那个是宇航员,还有警官、运动员……我最喜欢的一款,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志愿者呢。”

女孩子们眼里又多了几分羡慕和憧憬。

“最重要和好玩的,是芭比可以换装。”诺伊抱着芭比娃娃原地转了一个圈,不依不饶地说,“最最重要的,是芭比有几十个宠物,还有……”

“还有什么?”被一双双询问的眼睛盯着,诺伊却不说了。

“还有什么?诺伊快说。”

“芭比还有男朋友,可帅了。”

小曲儿和小蝶彻底被征服了,整天缠着诺伊讲芭比,或者叽叽喳喳地给芭比换衣服、梳头扎辫子。

小蝶的芭比头发就像金丝,有一双大大的,梦幻般的黄色眼睛,有时会变成褐色,一袭短裙里编织着闪闪发光的金线,好像太阳都不敢往它身上照似的。小蝶喜欢极了,睡觉都舍不得放下她的娃娃。

可能因为洋老总端云和芭比娃娃有着相同的黄头发和褐眼珠吧,小蝶把她叫成“胖芭比”。孩子们觉得这个名字顺口又形象,就都跟着叫了。

诺伊和她的芭比娃娃迷住了女孩子们,真正来自芭比国度的洋妞,却被中国戏剧中的一个人物迷住了。

小叔叔带着胖芭比来到了大龙家,向大龙爸爸作揖请安,说这个“端云”是他们公司的大人物,是VIP中的P,不好得罪。请大龙爸爸帮着她完成一个梦想。

大龙一家人都望着胖芭比,这么一个有钱的外国人,有什么事情需要一个农民伯伯来帮忙呢?

只见胖芭比站起来,气运丹田,满怀情感地拖长音吼或者是叫道:“冤枉啊……”

大人和孩子们都惊呆了。

小叔叔像是见怪不怪,解释说:“我们老总啊,想上戏台,演一演窦娥,就是客串,她想客串一下窦娥。”

大龙一家四口人眼里的问号一点儿也没有减少,还在咕嘟咕嘟往外冒着。

5

大龙和小蝶的问号一样,窦娥是谁?

宋金荣的问号是:这个精干的外国人,敢于漂洋过海到中国开公司,她能有什么冤屈,非要演窦娥?

妈妈的问号则是:这个女人膀大腰圆,一头黄发,和窦娥根本不搭边嘛,她演窦娥,那不是搞笑吗?

小叔叔朝四个问号挨个看了一遍,无奈地说:“美国人比较讲究个人隐私,她不讲为什么要演这一出,我不好问的。我们老总说了,费用不是问题,金荣哥,你就想想办法,让她在大戏楼上亮亮相,开开腔,让我完成任务,保住工作就行。”

小叔叔领着胖芭比走了。临走时,胖芭比还给大龙爸爸双手作揖,显得很懂中国礼数的样子。宋金荣没办法,只好说:“明天早上带她去八奶奶家吧。”

送走客人,妈妈问:“你还真给她排戏呀?这不是笑掉大牙吗?她连中国话都说不利索。”

爸爸说:“人家外国人能爱咱们的秦腔,多不容易,再者说,也不能让他小叔为难。”

小蝶踮起脚跟凑过来,问:“妈妈,窦娥是谁?”大龙也盯着妈妈,想知道窦娥的故事。

妈妈给两个孩子讲了起来:“窦娥是一个非常苦命的,但本性善良的女孩子,小名叫端云。”

“噢,难怪胖芭比的中国名字也叫端云呢。看来她是真的喜欢这个人物。”

妈妈点了点头,继续讲下去。

“端云长到像小蝶这么大的时候,她的妈妈生病去世了。”两个孩子不由得同情起端云来。

她的爸爸想上京赶考,但是没有路费,就把女儿卖给乡邻蔡婆婆家做童养媳。她长大后同蔡婆婆的儿子结了婚,大家就叫她窦娥。可是没多久,她的丈夫就生病死了。

当地有个流氓叫张驴儿,胁迫窦娥跟他成亲,窦娥坚决拒绝,还把张驴儿痛骂了一顿。没过几天,蔡婆婆生病了,要窦娥做羊肚汤给她吃。张驴儿便偷偷地在汤里下了毒药,想先毒死蔡婆婆,再逼窦娥成亲。窦娥把羊肚汤端给蔡婆婆喝,蔡婆婆不舒服,就让给张驴儿的父亲喝。他的父亲中毒死了,狠毒的张驴儿,便把杀人的罪名栽赃到窦娥身上。

窦娥受尽拷打,不肯承认。 收了张驴儿银子的知府就当着窦娥的面拷打蔡婆婆。窦娥只好含冤招供。

……

刑场上,窦娥的鲜血竟然一滴都没有落在地上,全部飞溅在了高挂的白布上。紧接着天地变色,狂风大作,天空飘起鹅毛大雪,密密地覆盖在窦娥的身上。那时候正是六月天,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惊呼:“这窦娥是真冤枉的!”

窦娥的父亲回来了,杀人凶手张驴儿被处以死刑,贪官知府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两个孩子被这个浓烈的悲剧故事震撼了。他们连连追问:“真的吗?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真的有窦娥这个人?”

爸爸说:“老百姓信,而且信了几百年。”

第二天,大龙和爸爸来到八奶奶家,只见胖芭比拉着八奶奶的手,激动地说:“我看书,窦娥冤,大胆、浪漫、正义……”

八奶奶点着头,说:“演,演,咱俩一起演。”又转头对宋金荣说:“我见过多少人,都是借别人的灵堂,哭自己的凄惶。难得她有这份心,咱们就成全她一回。”

胖芭比勾起了八奶奶的戏瘾,也解决了宋金荣的难题。他正犯愁怎样让一个不懂戏的外国人登台亮相,而不遭村人讥讽笑话呢。八奶奶这一出场,他有了主意。

秦腔完全可以算发源于西北的中国古典摇滚,是秦人感情的放大和外延,这里的人爱戏如命,苦也唱,乐也唱,悲也唱,喜也唱,生也唱,死也唱。

虽然没有做任何宣传,可锣鼓一响,村里的大人小孩都跑来看热闹。

这一折戏由八奶奶来主演。她一上台,那体态、动作、眼神,有板有眼,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

人们纷纷议论:“真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八奶奶的功夫还没荒。”

八奶奶想起自己的练功生涯,不由得也激动起来。唱念做打,压腿,劈叉,下腰,扳朝天蹬,她从十一岁练到如今七十一岁,恍惚间,六十年就过去了。

戏进入高潮阶段,八奶奶唱道:“我窦娥真的是被冤枉的,我的冤屈只有老天爷知道。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死后,一要让这刀过头落,一腔热血全溅在上空的白绫上;二要天降大雪,遮盖我的尸体;三要让楚州从此大旱三年!”

这悲愤的唱腔哀婉凄美,响遏行云,摄人心魄。

到了要斩窦娥那一刻,忽然狂风四起,小叔叔高价从县剧团租来的造雪机呼呼降下一阵雪花。人们的视线模糊了。一瞬间,台上的“窦娥”换成了胖芭比,只见她跪在当地,大喊一声“冤啊……”就像神灵附体一般,胖芭比真的变成了窦娥,人们对她产生了无比的悲痛和同情。

接着血溅白绫,纷纷而下的“雪花”覆盖了“窦娥”的身体……

舞台上下都沉浸在一片沉寂之中。人们很久才回过神来,叹道:“感天动地窦娥冤啊!”

大幕拉上后,胖芭比还跪在当地。过了很久,才听到她说:“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小叔叔把胖芭比出场的那段情景录制成了视频。胖芭比一遍一遍播放着自己的舞台形象。

整整一个下午,姑姑家里都传来胖芭比“冤啊,冤啊”的叫喊声,孩子们都听烦了,他们躲出门,到圆圆河玩去了。

自从看了《窦娥冤》这场折子戏,诺伊突然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她不再炫耀自己的芭比娃娃了,而其他女孩们,却还沉浸在芭比娃娃的绮丽梦想里。除了嘟嘟。

嘟嘟是这帮女孩子中的“异类”,她不太喜欢芭比娃娃,就喜欢戏剧人物。她的房间里贴满了从各处搜集来的剧照,诺伊送她的芭比,她拿去和村里的一个女孩子换了一个戏曲里旦角戴的头饰。

六、 微缩的梦想

1

这是个天蓝云飞的午后。小院子里,一只喜鹊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妈妈在蒸凉皮,大龙帮妈妈烧火。爸爸和小蝶在院子里给葡萄套袋子。

葡萄马上就要成熟了,不时有小鸟过来啄一口,小蝶怕酸坏了小鸟的舌头,于是,爸爸买来了一些纸袋子。地里的葡萄袋子都是白色的,家里的却买了花花绿绿的颜色。这些袋子挂在葡萄架下,像一颗颗彩虹球,鲜艳好看,小蝶很快乐。

宋金荣脸上也乐呵呵的。他就是为了讨闺女的欢喜。

蒸凉皮要火大,大龙一根根地往灶火里添柴。“啪、啪、啪……”接连几声响,大龙忙叫道:“妈妈,妈妈,火笑了。”

从小就听妈妈讲,灶膛里的火“笑”,就有客人要来。

真的就有客人来了。村长、三七伯,还有一位是县文化馆的韩馆长。韩馆长戴副眼镜,穿着白挺的衬衣,显得很有风度。

爸爸妈妈赶忙把客人迎到葡萄架下,接着又是倒水,又是切西瓜。

三七伯招呼爸爸:“金荣,快别忙乎了,你先坐着,有好事。”

一听好事大龙和小蝶开心了,这灶膛火可真神奇。

等大龙一家都搬来小板凳坐好了,村长反而激动地站了起来。闹得大龙爸爸妈妈怪不好意思,也跟着站了起来。

村长伸出两只胳膊连连往下压,着急地说:“你们坐着,我有重大消息宣布。”

大龙爸爸屁股刚挨着板凳,就听村长说:“宋金荣,你被确认为户县社火第六代非遗传承人了。”

“哎呀,这,这,真的就选上了呀?”

“是的,真的选上了。”韩馆长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拍拍爸爸的肩膀说,“宋金荣,你当上非遗传承人后,一定要把咱户县社火演好,传承下去。”

村长和韩馆长给爸爸发了大红烫金的荣誉证书,还拍照合影,才告辞回家了。

这晚,爸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倒不是被荣誉冲昏了头脑,而是感到自己肩上责任重大。让他惆怅的是,社火几年才表演一次,他怎样才能让更多的人看到社火,了解社火,爱上社火呢?

阳光像火苗一样,在大马路上发出吱吱的叫声。

最近,小蝶迷上了诺伊和她的洋娃娃,成天腻在姑姑家不回来,而大龙则和门墩形影不离。宋金荣从早到晚去继东的修理铺子打工。只有吃饭睡觉的时候,一家人才能凑齐。

只要端起饭碗,人身上就不停地冒汗。大龙贪凉快,把风扇开到最高档,呼地一下,柜子顶上飞下来几张纸片。“大龙,风扇关小。”妈妈话音刚落,咚的一声,书架上又掉下个东西。

“小蝶,你的木偶娃娃,摔疼了都。”爸爸把木偶捡起来,递给小蝶,小蝶却不接。爸爸明白了,女儿这是喜新厌旧呢,她一只手拿着勺子,一只手却把个洋娃娃搂在怀里。

“怎么,有了洋娃娃,就看不上木偶娃娃了,当初是谁哭着闹着,非让爸爸给做的呢?”

为了给小蝶刻这个娃娃,宋金荣费了不少工夫。这个娃娃有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只是腰身以下,就是一拃长的树枝了,娃娃只是个半身像。

“你做的娃娃不会笑,硬邦邦的,也没有衣服穿。爸爸你看我的芭比娃娃,它有三套衣服可以换来换去,眼睛还会动。”

宋金荣把两个娃娃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突然放下洋娃娃,攥紧木偶娃娃,推着自行车匆匆往门外走去。

妈妈跟在身后,连问了几声,他才答道:“去找他姑。”

当爸爸把自己的想法跟姑姑宋静香说了以后,她眼睛一亮,连声说:“好,好,这个想法好,哥,你的脑子就是灵光。”

两个人围着木偶娃娃,半晌,姑姑用询问的口气说:“这个娃娃眉清目秀的,咱们做个‘天女散花’试试?裙摆大一些,把底下盖住,就看不出腿来了。”

“只能这样了,先做出来看看效果。”宋金荣三下两下就给娃娃打上胭脂,描了眉,画了脸。姑姑同时也找出一块粉色的蕾丝花边,照着娃娃小小的身子,裁剪出了长裙的样子,然后穿针引线地缝好了一件中式汉服,给娃娃穿上。

“大样子出来了,有几分像呢。”宋金荣简直要惊叹了。

“我编个花篮,你看怎样弄几根铁丝,把裙子从里面撑起来。”

一个小时的忙活后,姑姑喊来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和诺伊。

“看看,这是什么?”

诺伊看着这个身穿汉服、臂挎精巧小花篮的娃娃,一时愣在那里,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动画片里的造型。

小曲儿只顾摸娃娃的裙子,嘴里啧啧地赞:“真漂亮,真好看。”

嘟嘟一拍脑门,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是过年我们演社火时,跟在我的芯子车后面那个社火娃,这是‘天女散花’。”

两个手艺人欣慰地笑了。

“你们看够了没有,看够了我拿回去给大龙小蝶看看,再仔细琢磨琢磨。”宋金荣乐得咧开嘴笑。他把小社火娃端端正正地摆在自行车车筐里,慢慢推着往家走。

一路上,这个社火局的社火头容光焕发,看见谁都把小社火娃娃拿出来展览一番,引得乡邻们纷纷咋舌,都围过来看稀奇。宋金荣越发高兴了,他干脆撑了自行车,举着小社火娃给大家讲解起来。

一个老汉眯着眼睛,瞅了半天“天女散花”,才把个大烟斗从嘴里拔出来,说:“金荣,我一看这个小社火娃,心里就痒痒,瘾就犯了,就想马上敲锣打鼓闹社火呢。你干脆整几台小芯子给大家看看,也好让老汉们过过社火瘾嘛。”

宋金荣哈哈大笑起来,“三爷,您老成精了,真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想的,您老都知道。”

被称作三爷的老汉一时得意,把社火娃抓过来,凑到眼眉跟前看。谁料他手一抖,小社火娃掉在了地上。娃娃是木头做的,摔是摔不坏。可这一下“天女”的篮子扁了,花也散了,裙子也沾上了土,脸更是花得不像个样子。

三爷嘴里直呜啦,宋金荣也不计较,依旧笑着说:“没事三爷,当家人打了瓮,片片都中用,就冲您老刚才那几句话,这娃娃摔得也不亏。”说着,他捡起娃娃,跨上自行车,一阵风回到了家。

大龙和小蝶对爸爸拿回来的“灰姑娘”毫不在意。可爸爸的心里,却翻江倒海般起了大浪。

2

又是一个让人浑身汗津津的夏夜。大龙和小蝶从圆圆河里泡回来,喝了冰糖绿豆汤,吃了妈妈做的豌豆凉粉,拍拍肚皮,心满意足地上楼顶去乘凉了。

到了楼顶刚躺下,大龙觉得嘴巴黏黏的,这才想起自己没擦嘴,便喊着妈妈给拿张“无字天书”上来。妈妈被调皮的儿子逗得又好气又好笑。

漫天颤动的星光让人心平静下来,一轮明月照着渐渐沉寂的宋家村。葡萄就要熟了,月光里弥漫着灌浆的新鲜果实散发出来的清甜气息。

小蝶怀里抱着芭比娃娃,倚着妈妈的半边身子,坐在藤席上。妈妈逗她:“我们小蝶这么喜欢洋娃娃,干脆跟着洋人去外国吧,给外国人当小孩去。”

小蝶急了,撇撇嘴说:“我才不去呢,嘟嘟姐姐说了,我们以后要做最最漂亮的中国娃娃,留长长的黑头发,穿汉服,鞋子也要那种厚底靴。嘟嘟姐姐说,长大以后,我们就这样一模一样打扮,走在街上,跟演社火一样,还有诺伊。”

大龙刚想笑这几个女生臭美大辣椒,小蝶却很笃定很认真地说:“这是我们的梦想,我们一定要实现它。”

看小蝶挺当回事的,大龙不笑了。朦胧的月色里,只听爸爸问他:“大龙,你有没有梦想?”

大龙想了想,说:“我以前的梦想是当一次社火娃,演孙悟空。刚开始,我的梦想落空了,后来又实现了。我现在的梦想是练好功夫,以后当航天员,上天上去看看。”

爸爸看到儿子圆圆的肚皮一鼓一鼓的,显得很激动。

他鼓励儿子说:“我看我儿子这个梦想能实现。这几年咱们常常关注着有关宇航员的新闻,在大家眼中光芒四射的航天员,多数都来自像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嘛。只要你肯一直努力向梦想前进,永远不放弃,你的梦想终会实现。”

宋金荣点上一支烟,望着夜空,对两个孩子说:“爸爸也跟你们讲讲我的梦想。”

他感觉到三双眼睛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于是把竹椅挪了挪,说道:“我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梦想,想演一场永远不落幕的社火。最近我还一直在想这个事情。”

“这怎么能实现呢爸爸,谁能一直不停演社火?”

“就是啊,你看儿子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明显在痴人说梦嘛,好端端的净说些不着边的话。”

“爸爸,你的梦想要实现,恐怕得请神仙来帮忙。”小蝶最后总结。

“你们先别急,听我说完。”

爸爸讲起了往事:“我小时候啊,家里特别穷。你爷爷病着,不能下地,就奶奶一个女劳力,要养活一大家子人,粮食总是不够吃。每到了年根儿,家里的面瓮总是空着,比平时还不如。因为到了过年,你奶奶总要咬紧牙,把这一年欠下的债都给还上。等还上了债,家里头基本就干干净净了,有时候连玉米面馍馍都吃不上。别人家吃饺子放鞭炮,我和你姑姑饿得眼泪汪汪。

“这一年村里要是耍社火,那就不一样了。耍社火的时候,村上给管饭,白馒头,汤面条,管够。肚子吃饱了不说,跟着耍社火的干事,心里的难肠也就忘掉了,成日里敲锣打鼓,唱唱笑笑,别提有多高兴了。

“穷孩子穿上了新戏服,吃上了饱饭,那是啥滋味?所以我和你姑姑打小都爱耍社火。我七岁上做纸扎,十岁上就敲起了小锣,后来敲大鼓、舞龙,从早到晚都在社火局里,心劲儿大着呢。

“可正月十五一过,社火落幕了,我们家还得继续闹春荒,吃糠咽菜,直到新麦打下来。就是那时候,我有了这个梦想,希望能演一场永不落幕的社火,让我一直乐呵呵的,没有忧愁。

“后来分田到户,家家户户都吃饱了饭,我心里更美气,更爱耍社火了,耍社火把咱的日子越耍越红火了。这个梦想,就一直扎在心里,拔不出来了。你们要帮帮我,实现这个梦想。”

“你这不是梦想,是异想天开,要我们怎么帮?哪个人能演一辈子社火?不吃不喝吗?”

“这个娃娃能。”爸爸指着小蝶怀里的洋娃娃。

一阵沉默后,爸爸终于宣布了自己的计划:“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想用这样的塑胶娃娃,做一整场社火,跟真的社火一模一样,就是小点儿。小社火娃,小龙小狮子,小竹马旱船,多可爱。哪个想看了,哪个来看,哪个心里憋屈了,或者高兴了,都随时来看。”

一家人终于明白了。爸爸这是想做小社火呢,就像他那天拿回来的“天女散花”一样。

“这个想法真新鲜,我看能行。”

“我现在是户县社火非遗传承人,这是个省级非遗项目呢,政府把这么高的荣誉,这么大的责任交给我,我怎能不操这份心呢。现在事情总算有点儿思路了,下一步就要具体行动,你们一定要支持我!”

“爸爸,我第一个支持你,你说,下一步干啥。”

想到要做整整一场小社火,大龙就兴奋了。这真是个有意思的事情,跟书上的小人国一样。

“乖女儿,爸爸的小棉袄,你支持爸爸的梦想吗?”

小蝶半天不吱声,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小蝶有些不舍地递给爸爸一个光溜溜的娃娃,“给你,爸爸,拿去做社火娃吧。”

爸爸哈哈笑起来。“快给你的洋娃娃穿上裙子吧,爸爸不是想要你的娃娃。我已经在县城里买了十个便宜的塑胶娃娃,和你姑姑开始试制了。”

“看你,惹得闺女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妈妈嗔怪地说了爸爸一句,帮着给芭比娃娃穿起了衣服。

“爸爸,那你要我们怎样支持你,给你帮忙?”

“闺女,你亲爸爸一下,给爸爸加油,还有,爸爸走了以后,你们俩要乖乖的,听妈妈的话。”

“爸爸,你去哪里?”

爸爸转向妈妈:“我想去广东东莞,想买一千个塑胶娃娃回来。”

“ 一千个?这么多啊?”

“听说这个都是批量生产的,最少都要一千个起步呢。”

“ 那得多少钱?”

“ 一个恐怕最少得五块钱,一千个就是五千块。”

“ 我们自己出?”

“ 我知道咱家不富裕,我是想咱先把钱出了,等以后事情干成了,再看情况,当然,那也得征求你的意见。”

妈妈说:“你一直拿我当省油的灯,好剥的葱,我不同意又能怎样。”

爸爸声音都有些抖了:“谢谢,谢谢老婆支持。”

“大龙、小蝶,你们在家要帮妈妈干活,哄妈妈开心,爸爸办完事马上就回来。”

“我想,还是让大龙跟你一起去吧,他也是个半大小子了,出去见见世面。儿子普通话比你标准,你们一起去,你也有个伴儿。”

3

三天后,爸爸怀里揣着一万块钱,领着敦敦实实的宋大龙,坐火车南下,为实现梦想而出发了。

为了省钱,他们买了最便宜的硬座。上了火车,大龙看到很多人还不如他,连个座位也没有,直接坐在或者躺在过道上。天气很热,加上车厢不透气,到处充斥着泡面和臭脚丫的味道。

到了下午,大家开始吃东西。大龙掏出妈妈给带的方便面、鸡蛋、苹果、火腿肠。

一抬头,他见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坐在头顶的行李架上,甩着两只光脚丫,眼巴巴地盯着他。大龙把火腿肠拧开,递给了孩子,还把他抱下来,坐在自己和爸爸中间。

到了晚上,大龙的脑袋昏昏沉沉,渐渐没了刚出门的喜悦,他开始想家了。

爸爸却精神依旧,他时不时哼上几句秦腔,难以抑制地搓着双手:“爸爸离梦想更进一步了。”“爸爸离梦想越来越近了。”

看爸爸这么兴奋,大龙仿佛觉得两天一夜的火车,没那么难熬了。

下了火车倒汽车,他们从干热的陕西来到了闷热的广东。由偏僻的宋家村,来到了花花绿绿的东莞。

夜色繁华,街上人真多啊,车也多,灯也多。商铺门口不像他们宋家村,都挑着稳稳重重的红灯笼,而是忽闪着各式各样的霓虹灯。

宋金荣拨通了一个在东莞打工的老乡的电话。

宋家村的人在外面很抱团,“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个叫宋滈京的叔叔,把父子俩安顿在了小旅馆里。

大龙在水池抹了一把脸,就整个人瘫在了床上。真累啊,终于可以美美睡一觉了。突然,他像被蛇咬了一样,腾地跳下了床,啪啪地叫喊着拍打胳膊。

宋金荣看到好几只黑黑的、苍蝇般大小的虫子在儿子身上爬,他心里抽搐一下,赶紧过来替儿子拍打。

没有办法,父子俩胆战心惊地过了一夜。大龙整夜做着虫子围身的噩梦,宋金荣几乎没合眼。

第二天,在老乡的指点下,父子俩找到一家塑胶工厂。一个穿着雪白衬衣叫阿建的年轻业务经理接待了他们。听了宋金荣的想法,阿建说:“宋老板啊,我跟您说……”

“不要叫我老板,我不是什么老板,就是一个农民。”

“宋老板客气啦,您能来这里谈生意,我们就是朋友啦。”

“好,好,朋友,你看我说的这个事情,能行吗?”

“当然可以的啦,我们厂的产品,没有一点儿问题的啦,您看看,这些都是我们的样品。”说着,阿建指着四墙摆放的各种娃娃,让宋金荣看。

宋金荣和大龙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的确,这个厂子的娃娃摸着手感不错,胳膊腿儿能上下活动,比他们县城的娃娃好很多。

宋金荣满意地点点头,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阿建经理,我想做的娃娃,不要这么大的眼睛,也不要这么细的腰,这么长的腿。”

“哈哈哈,宋老板,你可真幽默,现在的洋娃娃不都是这种板型吗?价钱你放心,十二块,全广东最低价的啦。”

“这……这么贵呀,这样子也不行,身材的比例不对。”

“我明白啦,宋老板您是想定制对不对,没的问题啦。我们厂也承接定制业务的,只是价钱要高一些,而且最少要两万件起步的啦。”

大龙倒吸一口凉气,心里飞快地计算起来,就算十二块钱一个,两万个娃娃,那也要二十四万元,天哪!他可不是一个对金钱没有概念的孩子,他清清楚楚,爸爸提在手中的包里只有一万块钱。

手里捏着一张金光闪闪的名片,父子俩灰溜溜地走出了厂子。爸爸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可能有些冲动,考虑不周。塑胶厂都是批量生产,机器一开动,一千件订货根本不够厂子塞牙缝,人家也是讲成本的。可是如果真的要订太多,以他个人的能力,是无论如何负担不起的。

但宋金荣没有灰心,他想等天亮再去一些规模小的厂子问问,也许会找到一家价格能接受的呢。看着在睡梦中,脑门上依旧冒汗淋淋的儿子,他有些心疼。他一边给儿子打着扇子,一边自言自语:“你明天还得跟着我跑跑。”

第二天,父子俩虽然去了很多厂子,但却没有一家愿意为他们生产娃娃的。大龙看着焦急的爸爸,悄悄攥了攥口袋里的压岁钱,说:“爸爸,我想请你吃烤肉串,我带了钱了。”

爸爸一愣,点头同意了。这几天他们一直吃路边的盒饭,儿子都瘦了。

看着爸爸吃肉串,喝啤酒,大龙心里很得意。妈妈临出门叮嘱过他,要照顾爸爸,现在他用自己的钱请爸爸吃肉,可不是照顾了爸爸嘛。

吃完了烤肉串,宋金荣的情绪好了一些。他带着大龙在晚风里溜达。不知不觉,父子俩又走到了一排排塑胶厂。

一阵熟悉的二胡声突然灌进了耳朵。 “头一杯酒,斟给天,天是天,孩子出门保平安。第二杯酒,斟给地,地是地,孩子出门起脚利……”

宋金荣浑身一颤,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没想到在这南国的街头,他竟然听到了熟悉的社火曲。想到自己带着儿子千里奔波,一身疲惫却没有把事情办好,他不由把憋在心里的闷气吼了出来:“第三杯酒,斟给爹,爹是爹,孩子出门泪滴滴。第四杯酒,斟给娘,娘是娘,孩子出门泪汪汪……”

从一个塑胶厂的门房里出来了两个男人,他们拉着宋金荣和大龙进了工厂。这家工厂大龙并不陌生,他和爸爸白天曾来过的。

一个老人递过凳子,问:“老乡,哪的人?你这社火曲儿唱得真地道,我最爱听社火曲了。”

“户县的,这曲子打小就爱唱。”

“好好好。”老人说,“我是陕西渭南人,咱们可是老乡啊。早年来东莞做生意,在这里扎根了。”

“这是我们老板的父亲,厂子是他儿子的。”旁边一个人介绍着。

“不说这些,来,老乡,我们接着唱。”

二胡又拉响了。

宋金荣投入到了戏韵中,忘我地唱了起来。

大龙在一旁看着,小声嘟嘟:“爸爸啊爸爸,一唱开戏,你就把自己是谁,来干什么给忘了,看来还得你儿子我出马。”

主意定了,大龙拉了拉旁边一个人的衣袖,问他:“叔叔,你们厂的老板是哪个?在这儿吗?”

“就是那个。”叔叔指了指站在台阶上的一个男人,“老板一家都住在厂里。”

“老板姓什么?”

“刘。”

“谢谢叔叔。”

大龙朝老板走过去,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刘叔叔好。”

老板正笑眯眯地望着人群,没防备孩子叫他。大龙又大声叫道:“刘叔叔您好。”

老板这才转过身,看了大龙一眼,朝他点点头,又转身听戏。

“那个唱社火曲儿的,是我爸爸。”大龙自豪地介绍。

“那个敲梆子的,是我爸爸。”老板就像攀比一样,对孩子说。

“我们是从陕西户县来找您的。”

“找我?”这回,老板愣住了,脸上的几个麻点儿还抖了抖。

“嗯,找您给我们做小社火娃。”

老板往后退了几步,摆摆手招呼大龙:“小伙子,你大声点儿,刚才太吵,我没听清楚。”

大龙看刘老板面相挺和善,他爸爸还会唱社火曲儿,便不由得信任了他,把和爸爸来东莞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就连爸爸身上只带了一万块钱的事情,都和盘托出了。

“刘叔叔,我看您是个好人,我爸爸也是个好人。我们做社火娃,是为着大人孩子们能看着高兴,为着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为我们自己家。我爸爸自从来了东莞,晚上都没有睡好过……”

刘老板沉吟了一下,问:“你们要做什么样子的娃娃?”

大龙扭脸一看,爸爸刚唱完一曲,那样子意犹未尽,还打算继续唱呢。他几步跳下台阶,拉着爸爸的胳膊,把爸爸拉到了刘老板跟前。

“爸爸,爸爸,快,这里的刘老板问咱们要做啥模样的社火娃。”

宋金荣马上明白了儿子的意思,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画的小社火娃造型,递了过去。

刘老板就着灯光看了看图纸,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宽脑门、阔腮帮,单眼皮,这一看就是秦人,身高十六厘米,嗯,差不多十分之一的比例。”

宋金荣哈哈地笑:“刘老板是个行家呀。”

刘老板指指自己的单眼皮,也哈哈地笑。宋金荣知道遇到老乡了,看来做社火娃的事情,有的商量。

“刘老板,你也爱听戏啊!”

“哎,小时候灌的耳音,每次电视上放秦腔,我都要跟爷爷奶奶抢电视。前几年爷爷奶奶都走了,不知道怎么的,一想念老人家,就想听戏。”

刘老板和宋金荣亲热地聊了起来。

刘老板说:“你们父子俩为了社火传承,跑这么远来东莞,还自己出钱,让人佩服啊!”

宋金荣叹道:“也就是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现如今,演出社火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治安措施等等阻力,使有能力进行社火表演的地方越来越少,我才想到了这个法子。”

这一晚,大龙睡得安稳些,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宋家村。多静谧的月夜啊,月光带来洁白的气息,窗外,露珠在开满小花的草地上骨碌碌滚,几星萤火虫顺着他和妹妹白天踏出的深绿色的草茎,寻到了他的窗口,悄悄地落在他的被单上。

……

正式合同是第二天中午签订的。宋金荣在刘老板的厂子以八万元的价钱,订制了六千个塑胶娃娃。

大龙和爸爸的瞳孔里,同时闪耀出雀跃的火苗。大龙开心地嚷:“走,爸爸,我请客。”

4

小院的大门敞开着,几个人扛着麻袋出出进进,大龙和小蝶看着那些人把自己家的新麦装上车,拉走了。听爸爸说,家里卖了两千斤粮食。妈妈把卖葡萄的钱也拿了出来。

当晚,继东叔叔和姑姑来到大龙家里,几个大人在屋子里说了一晚上话。

继东叔叔和姑姑都出了钱。货款凑齐后,过了一段时间,东莞的塑胶娃娃堆满了姑姑家的二楼。

爸爸负责整体设计和材料,继东叔叔负责社火的搭架和造型,姑姑负责社火小人物的服饰、道具、彩绘制作。三个人齐心合力,开始制作“微缩社火”,这是爸爸给小社火娃取的新名字。

那天看到姑姑搬柜子,大龙才知道,姑姑对社火的热爱和执着,不比爸爸少一分。

这段时间,姑姑跑遍了省城的布料市场,到处寻找能做戏服的、便宜点儿的布料。戏服的布料需要各种各样的颜色,不好买,颜色也不好配。就算能把所有颜色配齐,那也得花很大一笔钱。

幸好八奶奶出动,姑姑得到了八奶奶的学生、一家服饰工作室老总的帮忙。这家工作室平时主要做戏服,他们慷慨地把平时剩下的布头装了几大蛇皮袋送给姑姑,解决了做微缩社火的大难题。

姑姑还跑了很多小百货批发市场,买来了各式各样的辅料。

“幸亏原来那个城隍庙市场还在,我在那里买的丝线,便宜不少钱呢。”姑姑一边整理着东西,一边满意地跟大龙说,“有了这个柜子,我就有了百宝箱了。”

姑姑在旧货市场买到一个档案柜,柜子快两米高,有着一层一层抽屉,装起东西来确实不错。

大龙帮姑姑在每个抽屉上贴上了标签。鼓锣铙、彩色绒线、毛线、金属亮片、靴子、团花、绣花、珍珠、画笔、宽丝带、装饰条、兵器、竹马、各色布条……四十多个抽屉被姑姑放得井井有条,满满当当。

太平河两岸,北风在一遍一遍梳理着雪花般的芦苇花,银光闪闪的芦苇在风中翻飞着,向远方迤逦倒去。

寒假到了,嘟嘟召集一帮孩子开会。

“我想,咱们也一人做一个社火娃,开学的时候拿到学校去展览,怎么样?”

“我们没有娃娃。”

“娃娃是舅舅买回来的,我们出钱给舅舅,买些娃娃,布料啥的,拿回家做。”

“我没有钱。我的钱在东莞都花光了。”大龙有些沮丧。

“我也没钱,我的钱都买吃的了。”门墩不好意思地动了动鼻子。

“我的压岁钱买了滑板车。”何冰说。

大龙看小曲儿,小曲儿说她买了芭比娃娃。小蝶不吭声,大龙猜她准是也买了芭比娃娃。

“我有钱,我的压岁钱都存着,我就想自己做个社火娃,我想做个现代人,做袁隆平爷爷。”嘟嘟说。

“那我做个王二小。”何冰说。

“我们都做现代人物好不好,我借给你们钱。”嘟嘟高兴了。

大龙马上想:我要做两个,一个孙悟空,一个杨利伟。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他们想把自己做的社火娃拿到学校去,让同学们认认,还想跟大人做的戏剧人物比一比,抢一抢观众。

回家路上,大龙埋怨小蝶:“你们女孩子就知道虚荣,个个买那么贵的芭比娃娃……”

小蝶主动拉紧哥哥的手,说:“哥哥,我没有买芭比,你和爸爸去东莞时,开超市的路伯伯病了,村里人都给他钱,我的钱也给了他。”

大龙眼前浮现了路伯伯那干瘦的身影,他瘦成一个骨架了,身上的衣裳空荡荡的,仿佛还能再穿进去一个人。

大龙心里一阵难过,紧紧地攥住了妹妹的小手。

听爸爸说,正月十五那天,路伯伯是拔了吊针去给社火队化装的,路伯伯脑子里印着两百多张社火的老脸谱。爸爸直叹可惜,人眼看不行了,如果他走了,也就将这些珍贵的东西带走了……

爸爸早就求着路伯伯将这些脸谱画下来,传承下去。可路伯伯却说他只能手把手地教给徒弟们。路伯伯的儿子早就在城里安家立业了,跟着他学画脸谱的徒弟换了好几个。年轻人一有机会就想远走高飞,倒是姑姑宋静香,跟着路伯伯学到了不少。

姑姑叹息着告诉大龙:起先路家是有一本厚厚的画谱的,据说代代相传,路伯伯的爷爷、父亲都是画社火脸谱的好手。后来他家的画谱被抄家的抄走了,路伯伯的父亲晚上就着煤油灯,凭着记忆一笔一笔又画出了一本新的。

路伯伯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学父亲,也照着画谱在作业本上描,结果被同学看见,说那是四旧,是糟粕,说他搞封建迷信。眼睁睁看着父亲受到不公平的遭遇,路伯伯从此再也没有动过画笔。

5

又一个新年到了。今年各村都不耍社火,年节里人们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村口的老头老太太们聚在一起晒太阳,这个说,哎,没意思得很。那个说,没个响动,总好像还在年那边,提不起劲。三爷爷瞅着高高的圭峰山顶,叹口气,总结道:“人心寡淡的,嘴里都没味儿了,没了社火,就好像饭菜里没放盐。”

妈妈把往年耍社火的录像拿出来放,小蝶一看到镜头里的自己,就按暂停。一帧一帧地欣赏着自己的造型。

镜头里,嘟嘟刚卸完装,白嫩的脸蛋冻得通红,姑姑正俯着身给她揉搓双腿,但她的表情多么兴奋,“每个人都笑呵呵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一起笑。如果大家每天都能这样快活,那该多好。”

听着这些话,大龙的心里有一种酸酸的东西在涌动,嘴巴却咧开,跟妹妹一起笑着。

他期盼着“永不落幕的社火”早点儿闪亮登场。

灰蒙蒙的曙色裹着寒风,爸爸就起身去姑姑家了,到月亮升起来时,才回家睡觉。

缤纷的春天来了,村外的杨树林升起了淡绿色的薄雾。蝴蝶追着河岸的花朵,孩子们追着蝴蝶,风筝追着孩子们。

姑姑和爸爸像忙碌的蜜蜂,他们简陋的“工作室”里,剪刀嚓嚓,榔头咚咚。

漫长的夏天到了,工作室在闷热的二楼,还不能吹风扇,怕把小鞋小衣裳吹跑了。妈妈心疼地说,爸爸出了几桶水的汗,人都瘦了。

秋风起时,孩子们从池塘里拔出鲜嫩的莲藕。大龙给爸爸送莲藕排骨汤时,看到继东叔叔用手撑着弯曲的腰杆,轻松地说:“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了,所有的支架和小芯子都做好了。”姑姑满满地盛了一碗汤,双手捧给继东叔叔,笑呵呵地说:“敬你。”

霜降了,深秋的霜华把枫叶和黄栌的脸颊吻成绚丽的红黄色。大龙和孩子们顾不得欣赏美景,都在帮着大人做小社火娃。大龙手笨,只会替娃娃裹包头、戴帽子、穿小靴子,小曲儿、嘟嘟已经会帮着姑姑缝小衣裳了。就连小蝶,也会拿极细的黑丝线、白丝线,做娃娃的头发了。

寒风将树上的叶子拔光了,又把工作室门窗拍的啪啪作响。屋里传出几个人的争吵声。爸爸的一个造型设计失败了,小芯子怎么也转动不了,继东叔叔气鼓鼓的,爸爸的手划了一道大口子。

又一个新年将近了。姑姑哼着欢快的社火曲儿,爸爸和继东叔叔拥抱在了一起。

终于完工了。

“永不落幕的社火”诞生了。

七十六组节目,四百六十八个微型人物,整整一场社火,在县城的年货交易会上展出时,引起了轰动。微缩社火跟前里三层外三层,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人们对微缩社火的热情不亚于真的社火,尤其是孩子们,更加喜爱这种生动可爱、栩栩如生的“小社火”。

县文化馆的韩馆长带着省城文化和旅游厅的领导来了。大家不住地称赞着微缩社火,让他们马上准备,带微缩社火去省城参展。

大龙一家子都去了。省城的大雁塔广场火树银花,热闹非凡。天上的街市顺着古朴城墙,满满当当地铺排到了这里。广场中央的七彩水柱飞奔着冲上云霄,又把晶莹的细珠散成薄雾,扬在游人脸上、肩上。

非遗展示区,凤翔泥塑、华县皮影戏、黄陵面花、安塞剪纸、子长唢呐等等传统手艺精彩纷呈。游客们对着它们频频地按动快门,孩子们眼里充满着好奇,久久不肯挪步。大龙心里生出了按捺不住的快乐。

一个大腹便便的老板,待在微缩社火摊位跟前,看看这个,问问那个,从早上到中午。

“这些迷你社火卖不卖?价钱好商量。”老板说话了。

“这叫微缩社火,不卖的,只是展出。”

“我是真心喜欢,想私藏的。我出二十万,怎样?能看出来你们做这些玩意儿费了不少功夫,不会亏了你们的。”

爸爸愣住了,大龙也没想到娃娃会这么值钱。

等了一阵,见没人搭话,老板伸出三个指头,说:“三十万。”

宋金荣愣住了,在一旁的大龙也愣住了,微缩社火能值这么多钱,爸爸和大龙没想到。

“不卖。”大龙气哼哼地叫。

“不卖。”小蝶也跟着嚷。

“老板能喜欢社火娃,我心里挺高兴的,这东西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我们得商量商量。”

“好,那我明天早上再来,你们赶紧商量,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老板刚一走,大龙就拉住了爸爸的手:“爸爸,你为什么不赶走他,为什么还要考虑?”

“怎么,舍不得啊?”

“爸爸,谁能舍得,姑姑和小曲儿、嘟嘟她们,要是知道卖娃娃,不得哭死,还有小蝶……”

“爸爸,不要卖它们,好吗?大家花了快一年工夫呢。”

“爸爸也不想卖,爸爸知道你姑姑也不会卖的。只是当初买这批娃娃时,你继东叔叔出的钱最多,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做生意的人,如果他同意卖,爸爸也没办法。继东叔叔是大股东,我们得尊重他的想法。”

大龙咬着嘴唇,气得呜呜哭起来。

“谁说我要卖社火娃来着,我是那样的人吗?”继东叔叔腾腾腾走了进来。显然,他听到了刚才的谈话。

“大龙,不哭了,叔叔不会卖社火娃的,放心。”

大龙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了,他跑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台微缩社火前,带着失而复得的心情,细细地欣赏起来。在淡黄色的灯光下,孙悟空的虎皮裙闪着湿润的光芒,它脸上的小绒毛是姑姑一根一根粘上去的,纤毫可见。这台小芯子,大龙最喜欢了,怎么看也看不够。

“继东,你考虑考虑,真要卖我也没怨言,咱可以再做,得把你出的本钱找回来。”

“我不会卖的——哥,我也被选上非遗传承人了!”

大龙和小蝶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