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夜

“不是只有你这样。”鲍比的爸爸一边说着，一边缓慢而小心地开车穿过空荡荡的街道。即使路上没有其他车辆，以他爸爸现在的状态，开车也是件很危险的事情：爸爸几乎睁不开眼了。“在我们州的这片地区，至少还有十几个人对冬眠本能没有反应。”爸爸又说。

鲍比的妈妈用一只手臂环抱着他，把头贴在他头上。有一瞬间，鲍比以为她睡着了，但是很快，妈妈用一种温暖而昏昏欲睡的声音说道：“我们还以为你也会受到……影响，就像你弟弟妹妹一样。但是，鲍比，你一直都是个小男子汉，不是吗？”她在他鬓角湿答答地亲了一下。

鲍比看了一眼车后座，他弟弟菲尔和妹妹凯西正坐在那里，沉浸在快乐的睡梦中。他知道，在这座城市所有的房屋里，人们正在床上相依而眠，被子拉到下巴，深深地陷入温暖的睡眠中。而根据最严谨科学的猜测，这场睡眠将持续至少半年之久。好吧，这将会是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夜晚。

“我不喜欢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男孩咕哝道。事实上，他讨厌的是这种成为异类的感觉，当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场盛大的“彻夜派对”中时，自己却是那个唯一清醒的人。“我们应该像别人一样，待在家里。”

“不用为此烦恼，”他妈妈叹息着说，“医院不远。我们真该在发现你没跟我们一样觉得困的时候就制订好计划。”她停下打了个哈欠，又说：“另外，只要我们待在一起，安全有保障，睡在哪里并不重要。”

“我还是觉得自己是个怪胎。”

“别这么说。约瑟夫医生相信，你的抵抗力可能来自四岁时灯掉到游泳池地板上给你的惊吓。从那以后你就不爱睡懒觉了。这不是你的错。”

爸爸睁着半闭的眼睛看了看他。“这次睡眠最棒的事情是，如果一切如专家预料的那样，它将会治愈所有的疾病和伤害，修复我们的细胞，还能清除掉大气中的污染物，从根本上给这个世界一个全新的开始。我不知道是什么引发的这些，但这真是这个古老星球收到过的最棒的生日礼物。”

“爸爸，当心！”当汽车开始向路边驶去时，鲍比大声喊道。他爸爸猛地向左打方向盘，让车重新回到路中央。他们开得不快，没造成什么严重的事故，但是这次危险还是让鲍比的心脏怦怦直跳。

他爸爸尴尬地笑道：“我想我大概比以为的还要更困一点儿。”

鲍比直直地凝视着前方的“黑色峡谷”，那是城市大道。他当然见过黑夜，但是他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空旷的夜晚，所有的灯都熄灭了，甚至没有一个电台在广播。

不过，至少医院还是“醒着”的。当他们在急诊门口停下来的时候，每层楼和停车场都灯火通明。两个健壮的护工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懒洋洋地走出来迎接他们。

“这一定就是我们的失眠症患者了，鲍比·杰克逊。”医生说道。她单手拿着杯热腾腾的咖啡，但看起来似乎没起到什么作用。跟那两个护工一样，呼吸之间，她已经在不停地眨眼打哈欠了。

“是我们。”爸爸回答道，一边打开后门，把熟睡的凯西抱了出来。她睡得那么死，都没有醒过来发出咕哝声。“很抱歉让您久等了，但是我们……呃……”

医生摇了摇头。“我们预计会有几个人对本能是更有抵抗力的。就是你吗？”她对鲍比笑道。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也努力对她微笑：“是的，女士。我就是不困。”

“没必要道歉。对兔子和猴子这类小型哺乳动物的研究表明，不同的个体会在不同的时间陷入睡眠，我猜你只是体质特别强壮而已。”医生叹了口气，又喝了点儿咖啡。“不过，我相信你是整座城市里最后一个没有使用化学兴奋剂却还醒着的人。”

怪胎，鲍比心想。

“大家都进去吧。”她说。其中一个护工把他弟弟菲尔从汽车后座抱了出来，然后大家都进了医院。

为他们准备的房间在八楼。鲍比的妈妈差点儿在上行的电梯里就睡了过去，医生不得不一只手扶着她穿过大厅走进房间。鲍比爸爸和护工把凯西和菲尔放到角落的两张床上，而他妈妈则重重地坐到了旁边一张更大的床上，床边就是宽大的观景窗，框出了他们身边寂静的城市。干完了自己的活儿，两个护工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上这儿来。”医生拍拍房间里的第四张床，对鲍比说。

鲍比不情不愿地坐下来，开始脱网球鞋。

“晚安，甜心。”他妈妈低声说道。她轻轻地吻了吻他右手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脸颊，然后满怀感激地滑到了她那侧。他爸爸揉乱了头发也加入了她。他们的精力看起来已经完全耗尽了，没过几秒，两个人都打起了沉沉的呼噜。

“干吗不把你的衬衫脱掉呢？”准备注射的时候医生问道，“那样你会更舒服，注射镇静剂也会更容易。”

鲍比当然不喜欢打针，但是脱掉衬衫并不是最困扰他的。“这一切对我来说似乎是种危险，”他喃喃说道，“我是说，睡上六个月，不吃不喝？或者不上厕所？”

“这不是常规的睡眠，”医生告诉他，“科学家们相信这是由一种特殊的太阳辐射引起的，而且我们在小型动物身上观测到的情况表明，身体新陈代谢的速度比真正的冬眠还要慢。在半年或更长的时间内我们都不需要饮食，而且这个过程似乎会治愈所有已知的疾病，因为它清除了由衰老引起的伤害。”她揉了揉红红的眼睛：“别担心，我们的研究显示，只要给你一针强效镇静剂，就能让本能在几个小时内接管你的身体。

“我不能一直醒着吗？”鲍比问，“应该有人醒着，以防有意外或者其他情况发生。”

她弱弱地嘘了他一声，用酒精擦了擦他的左前臂。“如果你不和我们一起入睡，你就会错过所有美妙的对身体的好处。放轻松，你不知不觉就会睡着了。”

鲍比认输了，他躺回到洁白干净的床单上，说：“那我们六个月后见。”

医生打了个哈欠：“就这么说好了。晚安。”

针头戳进来，鲍比·杰克逊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都没睡上六个小时，更不用说六个月了。

鲍比一直都不喜欢开着灯睡觉，病房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泡发出明亮的光线，透过眼睑，把他从睡眠中唤醒了。他咳嗽着醒过来，哼了一声，摇摇脑袋疑惑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因为这里显然不是他自己的卧室。等清醒过来环视一圈，他发现自己的家人还在安宁地沉睡着，医生瘫倒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脸上露出一抹梦幻般的微笑。她用来给他注射镇静剂的针筒静静地躺在地板上，里面还剩了大半药剂。很明显，她还没来得及多注射几滴就昏睡过去了，注射量刚好够他短短地睡上一觉。他看着墙上的钟，现在才凌晨一点多。

棒极了，他想，我现在该怎么办？

房间里似乎安静到了极点，除了其他人轻柔的呼吸声以外再没别的声响。鲍比几乎以为自己是地球上最后活着的人，唯一仅存的人类。他情不自禁战栗起来。这就是他要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面对的景象吗？

很有可能。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也乐于在其他人都睡着的时候有机会“留意事情”。让整个世界处于无人看顾的状态似乎不太好，尽管他意识到这将会有多么孤独，但他明白必须有人来做这件事。现在，他饿了。

鲍比快速地穿上鞋子和衬衫，走出房间去找餐吧。他有足够的零钱去买糖果和汽水，等到钱花完了，好吧，他很怀疑当“冬眠”降临时，如果这个世界上唯一清醒着的“警卫”从放在一边的大堆罐头里借走他所需要的食物，世界上的其他人会不会感到难过。那些有自动调控系统的发电厂会保持全年运转，所以他不用太担心当一百八十个夜晚一个个到来时会没电做饭、看录像或照明。当然了，如果需要用明火烹饪任何东西，他总是能用上他在童子军训练营学到的技能的。

当第一声怪异而巨大的噪声刺破夜晚的寂静时，鲍比正在吃一根巧克力棒。那声音的威力如此强大，以至于他差点儿摔了一跟头。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一根巨大的粉笔在明尼苏达州那么大的黑板上划过。尖厉的声响刺入头骨，让他头脑发晕。他扔下巧克力棒，跑向最近的电梯。因为声音似乎来自高处，他按下了屋顶停车库的按钮。

当鲍比来到屋顶，头上是广阔、群星闪耀的夜空，他看到了一幕此前从来无法想象的景象。从天际线的一头到另一头，全是巨大闪亮的如喷泉般的红光，每一束光线都由一艘宇宙飞船发射出来，以节日庆典般的光辉倾泻在沉睡中的无助世界上。

就在这时，鲍比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那不是英语，但是他的大脑听懂了。

作战成功。

我们达成了目标并且没有遭遇抵抗。

七大星系帝国万岁！

鲍比脑海里的声音开始尖叫、大笑。

“不！”鲍比大喊，他满怀着愤怒和激情说道，“这是我们的世界！你们无权占领这里！滚回你们的星球去，别来烦我们！”

就像按下了开关一样，吵闹声突然停止了。夜晚从疯狂的混乱变得如此安静，以至于鲍比能够听到微风从他的耳边吹过。爆炸的红色喷泉原地冻结了。

有抵抗！这个星球不安全！

这里的人已经战胜了本能！他们拥有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

立刻撤退！

“嘿，你们最好跑快点儿！”鲍比继续喊道，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话，“趁我们还没给你们点儿颜色瞧瞧，夹着尾巴滚回你们自己的地盘去吧！”

寂静中，红光疯狂闪烁。很快，夜晚又变得凉爽、安静、空空荡荡了。

“哇哦，”当他的思绪清晰到能够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鲍比低声说，“我做到了。我拯救了世界。罗伯特·阿瑟·杰克逊，地球和所有地球人的守卫者。”这听起来感觉很棒。

如果有人相信他的话。

“如果你们还想再试试的话，接下来的六个月我随时恭候！”他朝星星大笑道。

然后他一路小跑回电梯，来到下面几层的自助餐厅。即使英雄也是会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