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花楼
2023-04-12李谦
引子
“邻居们都在业主群骂这个女孩,说要把她揪出来好好教育呢。”
妈妈把手机放在鸦鸦面前,点开一个小视频,小心翼翼地说。
镜头里,一个穿小学生校服的女孩儿站在小区前面的小马路上,冲几只从她头上飞过的小鸟挥舞双手,一边跺脚,一边喊叫着什么。鸟儿在惊慌地乱飞。女孩儿又弯腰捡起什么东西丢向小鸟,小鸟被吓得高飞远走。
妈妈又打开第二个小视频,主角还是校服女孩儿,她在追逐驱赶小区草坪里的流浪猫,把它们撵得四处逃窜。
小视频是居高临下拍摄的,看不清女孩儿的脸,看上去她大概有十来岁的样子。
发布视频的业主在微信群发声批评:
“这是我第二次在家里看到这幅场景,没忍住就拍下来了。这个女孩儿是谁家的?哪位业主出来认领一下!这么不爱惜动物,家长怎么不管管?”
“咱们小区的优势就在这片树林,招引多少鸟儿来安家。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熊孩子,真不像话。”
业主们一面倒地批评女孩儿缺管少教。还有人声称要守在草坪旁“抓现行”,替女孩儿家长教育教育她。
鸦鸦的妈妈没有在群里发声,因为那个被“声讨”的校服女孩儿就是鸦鸦。
“妈妈知道,鸦鸦这样做一定有原因。你告诉妈妈是怎么回事,我去和大家解释清楚。小区里的流浪猫确实越来越多,但是,它们也碍不着咱们什么呀。再说,你不是最喜欢小鸟吗?”
妈妈走到窗前,封闭阳台的大落地窗锃明瓦亮,窗外的世界一览无余。鸦鸦不用过去看,也能脑补出一群流浪猫在草坪上争抢打架的场景。
鸦鸦知道,为什么小区里的流浪猫越来越多,也知道它们在抢什么。可她不想告诉妈妈。她不想说话。
一
鸦鸦原本很爱说话来着,遇上啥事都爱刨根问底,弄个清楚。在她和姥姥住在山里老家的时候,姥姥总是嫌鸦鸦太“黏牙”。
“姥姥,过年为啥要贴窗花?”
“姥姥,为啥你剪的每一幅窗花里都有鸟儿?”
“姥姥,为啥有的鸟食盒里盛小米,有的鸟食盒里盛苞米粒儿?”
鸦鸦会走路以后,就会用小手搓下苞米粒,一边搓一边给姥姥提问题。再大一点儿,冬天下大雪以后,她就能一扭一扭地跟在姥姥身后,去山上往鸟食盒里放粮食。有的盒里放高粱,有的盒里放谷子,有的盒里放苞米粒。她一边干活一边给姥姥提问题。回到家,姥姥在院子里扫出一片空地,鸦鸦在空地撒下粮食。然后一老一小盘腿坐在热炕头剪窗花,剪一会儿就放下手里的活儿,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鸟儿呼呼啦啦落在空地上吃得欢。这时候,鸦鸦的问题最多。
“鸦鸦,下大雪以后,满世界都被罩上了雪被子。雪被子厚的年头,能齐人的胳肢窝。鸟儿们想找口吃的,可就难喽,有些鸟儿就被活活饿死了。转过年呀,那虫子多的,乌泱乌泱的。庄稼啦,树木啊,就得受灾。”
有的冬天雪少,山上的雪被子只盖了薄薄的一层,地面都苫不严实,鸦鸦还惦着去给鸟儿送吃的。姥姥就笑着用手指头点鸦鸦的鼻尖,说:“傻丫头,今年没有雪灾呢,不用咱操心。老天爷眼不瞎,生下一个啥东西来,就给它活下去的本事。”
不缠着姥姥问东问西的时候,鸦鸦喜欢跟姥姥一起拍着手,唱“你拍一,我拍一,马莲开花二十一”,再不就唱姥姥自个儿编的歌谣:
剪窗花,剪窗花,
姥姥领个小鸦鸦。
一人一把小剪子,
头上喜鹊闹喳喳。
剪个布谷尖尖嘴,
剪个野鸡长尾巴。
剪个老鹰钩钩爪,
剪个乌鸦叫呱呱。
剪个大鸟喂小鸟,
剪个小鸟恋妈妈。
小鸟长大飞远啦,
窝里只剩老鸟啦。
……
后来的日子里,每当鸦鸦回想起这段经历,脑子里都被各种各样的红色挤得满满当当。红的砖房子;红的炉火;红的棉袄;红花的叠成豆腐块的被子……热炕头上总是堆着片片红云。鸦鸦和姥姥坐在红云堆里,似乎打开窗,借一股风,就能乘着红云飞上蓝天似的。
一片红云是一幅窗花。姥姥剪《喜鹊报春》,剪《海东青狩猎》,剪《百鸟朝凤》……每一幅窗花上,都有鸟儿。姥姥剪鸟儿不挑,有好看的野鸡、鸳鸯、喜鹊,也有不好看的乌鸦、秃鹫。鸦鸦提醒姥姥,秃鹫脑袋不长毛,乌鸦叫声老难听又不好看,剪它们干啥?姥姥拍拍鸦鸦的脸,笑眯眯地说:“好看的是鸟,不好看的也是鸟呀。”又把右手食指竖在嘴唇中间,东瞧瞧,西看看,再捏着嗓子说:“嘘!小点儿声,它们听见了不乐意!”
鸦鸦伸伸舌头,使劲儿点头,然后小心地捏着窗花上那些麦芒一样尖细的鸟羽翎毛,抓过姥姥的手翻过来看,掉过去看。姥姥的手指头肥短粗糙,像两个四四方方的肉耙子,怎么看都不像能做精细活的样子。可这肉耙子又暖,又软,触摸到鸦鸦身上的哪儿,哪儿就像被熨斗烫过一样熨帖、舒服。
“这两只手就是姥姥的两个翅膀。姥姥的前世呀,是一只鸟儿。到来生,我还情愿托生成鸟儿,整天在山林子里自由自在地飞呀,飞呀……”姥姥扇着两只胳膊扑扇扑扇做飞的动作,把炕上的红云搅得绕着她们飞舞。逗得鸦鸦咯咯笑,也扑扇着两条圆滚滚的胖胳膊学鸟儿飞。
可是妈妈却说,姥姥喜欢鸟儿,是因为姥姥生下来的那天,家门口的大橡树上做了一个喜鹊窝。那以后,姥姥家的院子里就没断过喜鹊,姥姥走到哪儿,喜鹊都爱跟着她。最神的,是姥姥十四岁那年去山里采草药,让土球子蛇咬了一口,那家伙毒性大,姥姥没跑多远就不能动了。是两只大喜鹊把家里人带到姥姥跟前,救了姥姥一条命。
姥姥和喜鹊有缘,姥姥的性格也像喜鹊一样,说话吵吵巴火,闹喳喳的。姥姥的大名就叫“刘喜鹊”,她还给独生女儿起名“山鹊”。女儿却嫌弃这个名字里的土腥气,上中学后自作主张改名“春雪”,就是鸦鸦的妈妈。姥姥不气馁,又给外孙女起个小名叫“鸦鸦”。她说,“鸦”和“鹊”是好姐妹,都是益鸟。
“咱山里有乌鸦、星鸦、渡鸦、寒鸦……甭管啥鸦,个顶个自由又开心。姥姥就盼着我鸦鸦这辈子能过得自由又开心。”姥姥美滋滋地说。对此,鸦鸦那个名叫“春雪”的妈妈有脾气也没处使去。妈妈是姥姥手里一只断线的风筝,早早地飘离了姥姥的视线,远得抓不住对鸦鸦小名的“命名权”。
妈妈是大忙人,鸦鸦才半岁,就被送回到长白山老家,交给姥姥带着,再大一点儿,又在十几里外的镇里上了幼儿园。鸦鸦三岁那年,家庭信息变成了“单亲”,妈妈就更忙,忙得过年时回老家的几天团聚都马马虎虎,每次都只留下一堆凌乱的影像碎片就逃之夭夭。鸦鸦努力地拼呀凑呀,却很难组合出完整清晰的妈妈的形象。于是妈妈的各项权利,就在母女的隔膜疏离中,一点点移交到姥姥的手里。
鸦鸦一天天大了,姥姥的眼睛一天天花了,窗花上鸟儿的翎毛需要鸦鸦用小号的剪子和刻刀帮助修剪完成,再拿到村里的“剪纸社”,换零花钱。姥姥骄傲地说,这叫“合作”。她还指着窗花上的喜鹊和乌鸦,告诉鸦鸦说:“这是咱俩的签名。”
可是当妈妈看见鸦鸦拿起一把小剪子,小手扭呀弯的旋转自如,没几下,一对萌萌哒的星鸦就平躺在她的掌心时,妈妈都要哭了。
“妈,你管她叫‘鸦鸦’,给她梳灶坑门的头发,喂得胖嘟嘟的,我就不说啥了,可总不能让她跟着你剪纸呀!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你见过哪个贵族淑女拿一把窗花剪子的—它也不搭呀!我拿回来的这电子琴,这画板,这跳舞碟,都是当画看的吗?”
妈妈一边斥责姥姥,一边风一样卷起火炕上的片片红云,统统扫进了炕头的木箱子。
姥姥讪讪地说:“镇上剪纸班的老师说了,小孩学剪纸,能培养观察力、艺术审美、耐性,开发大脑……咱长白山剪纸是正儿八经的民间艺术,不低级……”姥姥苦苦回忆那些不属于她语言结构的术语,努力为自己的行为正名。
“可得了吧,我两三岁就跟你学这门艺术,现在我不还是得靠跑销售吃饭!”剪纸的下脚料被妈妈扫进撮子,塞进炉膛。红色的碎纸屑砰一下蹿起了熊熊火焰,把鸦鸦世界里的红色都卷了进去,转瞬归于沉寂。这一次妈妈离开时带走了鸦鸦和姥姥。鸦鸦五岁多了,妈妈怕耽误了她的教育。
可是妈妈还没攒够买房的首付款,祖孙三人只能住在老城区的出租屋里。妈妈给鸦鸦报名了小主持人班、舞蹈班、奥数班、古琴班。妈妈忙,接送鸦鸦上下课的活就交给了姥姥。
出发的前一天,又下了一场大雪,姥姥再一次领着鸦鸦走进山林,给鸟儿送餐;再一次在院子里扫干净一大块地皮,撒下厚厚的秕谷。红房子的大红门扣上一把大铁锁,嘎嗒一声响,铁锁合上的时候,鸦鸦看见,姥姥的眼圈红了。
二
妈妈声称,要进行一项“小土妞形象改造工程”,被改造的对象自然是鸦鸦这个“小土妞”。妈妈格局大,做个啥都爱冠以“工程”的字样。她的执行力也强,才几天就实现了第一个小目标。鸦鸦除了脸蛋上的两团“村姑红”还来不及褪掉,从头到脚已然初具规模。
妈妈没有休息日,夜晚也经常被工作霸占一部分。她自嘲是被工作劫持的人质。不过她这个“人质”大权在握,连姥姥这个没工资拿的老保姆也得接受“改造”。包括但不限于:说话要轻言慢语,杜绝吵吵巴火;和鸦鸦说话不能用方言土语,决不许什么“嘎哈呀”“嗯呐呗”在这个家出现,在家里也要叫鸦鸦的大名“雨涵”;学会给鸦鸦做“瘦身营养餐”,养成健康的饮食习惯,打造易瘦体质……姥姥的穿衣打扮也由“人质”说了算,衣品要好,发型要正,不能被鸦鸦的老师和同学嘲笑。要是哪次姥姥出门之前偷吃了生葱生蒜蘸大酱,“人质”就火力全开,炮轰姥姥。
终于有一天,姥姥被妈妈训完以后跟鸦鸦抱怨:“你妈算啥人质?她就是个土匪!姥姥才是人质呢。”
鸦鸦知道,姥姥想家。她经常牙疼得腮帮子都肿了,中医师说她“火太大”,让她喝蒲公英茶;她经常跟老邻居们打电话,说着说着就哭了;她会抽空跑很远买酸汤馇条吃,吃完吧嗒着嘴说,不如她自己做得地道,可隔些日子又去买;她偷偷买了一扎红纸,藏在她那间只有五六平方米的小卧室里;她每看到一棵树,都要仰着头找啊找,多半只找到个寂寞。何况老城区的树又少得可怜。
“连一只鸟都没有,树多没意思呀。”她自言自语地说。
找着找着,姥姥找到了一个花鸟市场,市场里有一个卖鸟食的老奶奶,是姥姥的老乡。姥姥和老奶奶在一起的时候,就又是在老家时的那个姥姥了。于是,那个市场就成了姥姥的“加油站”,天数多了不去,准打蔫儿。可是每一次“加完油”回到家,她总是唠叨市场里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
“长翅膀不能飞,还不如没翅膀呢。”姥姥跟鸦鸦抱怨。
已经上小学的鸦鸦觉得自己才是人质,被各种课后班劫持,似乎永远也没有被释放的时候。
问题来了:一家三口,都觉得自己是人质,那么劫匪是谁?是谁堂而皇之地打劫了祖孙三代的自由和快乐?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不是姥姥能回答得出的,鸦鸦也没再刨根问底,她忙得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喘息的空儿都没有,话越说越少。妈妈却确定自己的小目标已经实现了最重要的部分,得意地说这才是淑女名媛的养成方式。哪有整天叽叽咯咯不停说话的淑女!姥姥只敢偷偷跟鸦鸦嘀咕:“怎么这城里养孩子也跟养鸟儿似的?这么多条框、规矩绑着!啥‘淑女养成’,‘呆女养成’还差不多!”
周日晚上,姥姥说胃不舒服,吃两口饭就下了桌。妈妈着急赶应酬,出门前交代姥姥陪鸦鸦练琴。鸦鸦弹了三遍《湘妃怨》,姥姥突然拉着鸦鸦的手,神秘地说:“你来。”
姥姥的脸色潮红,眼睛里闪着小星星。鸦鸦的屁股立刻装上了弹簧,噌一下弹进了姥姥的小屋。
姥姥的床上,躺着一幅大红窗花!
姥姥拈起窗花,自豪地说:“看看我的《百鹰图》!你认识几样?”
鸦鸦惊喜地发现着:“老鹞鹰、海东青,这只是……金雕!这是秃鹫!”
老家山上猛禽多,白尾海雕、金雕、鹞鹰、红隼、雕枭、海东青……姥姥指着它们教鸦鸦认。鸦鸦记得,一个久雨之后的响晴天,闷狠了的乌梢蛇一团一团盘在树上晒太阳,馋得猛禽们绕着树飞。突然,一只金雕抓起一条又黑又胖的乌梢蛇飞上蓝天,蛇拼命挣扎,把身子拧成一根大麻花。
“姥姥,你想家了吧?想那些鸟儿了吧?”鸦鸦轻轻触碰鸟儿的翎毛,问。
“姥姥不想家,姥姥想的人都在眼跟前呢,想个空房子干啥。鸟儿再亲,也没有人亲……姥姥剪窗花就为解闷儿。不过姥姥的眼睛越来越花了,这些老鹰的羽毛,留着等鸦鸦有空再修理……”姥姥喃喃笑着,用手背抹一下眼睛,可马上她又说:“等我鸦鸦再大一点儿,姥姥就回山里去……”
门突然开了,盛装的妈妈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打包袋,袋口钻出一丝丝酸汤馇条的气味。
姥姥和鸦鸦都呆住了,她咋回来这么早?等祖孙俩回过神,那幅《百鹰图》已经落在了妈妈手里,打包袋被她丢在床头柜上。
“妈!我说你整天鬼鬼祟祟的,自己偷偷剪就得了,还勾着雨涵不务正业!这玩意儿又卖不上几个钱,有什么价值!走,给我练琴去!”妈妈三两把扯烂窗花,怒冲冲拽着鸦鸦出了屋。
姥姥说不出一个字,眼神惊惶得活像见了鬼。
可怜的姥姥,都给吓麻爪了。她说得一点儿没错,妈妈就是个土匪。
“土匪”也会哭!不是在被窝里,就是在卫生间。鸦鸦每次看见,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报告给姥姥,姥姥就也红了眼圈,摸着鸦鸦的头发,喃喃地说:“鸦鸦要好好学习,科科考第一呀!”
鸦鸦被姥姥整困惑了,咋都想不明白,妈妈偷偷哭和自己考第一有啥关系。
终于,妈妈攒够了一大笔首付款,在城市新区买了一套二手房。办完过户以后,她抱着姥姥和鸦鸦,哭得稀里哗啦。
新家在一栋大厦里,大厦有个气派的名字叫“揽翠豪庭”。这名字和它的品质、周边的配套设施以及业主们的气质很搭。大厦是全玻璃幕墙,据说采用了钻石切割原理,美轮美奂。家对面是一条小马路,路南是一大片树林。天上的白云荡悠悠的,荡在林梢,也荡进了大楼。名副其实的“揽翠”。
妈妈说,树林里生长着梓树、枫树、橡树、桦树……每一棵树都被开发商暗中标清了价格,要她拿血汗钱去换。就为了让姥姥抬眼就能看见她熟悉的大树和小鸟,她要跑更多单子,拿更多提成才行。
在姥姥家里睁眼就能看见的树和鸟儿,到了妈妈家,都变现成最值钱的钱了。
祖孙三个看完在装修中的新家,妈妈指着新家不远处的一栋大楼说:“那是全市最大的特长培训中心。等搬过来后,雨涵转到这边上特长班,妈就回老家去住些日子。不过咱说好了,不能待太久。你血压忽高忽低的,我不放心。”
三
这个冬天跟闹着玩儿似的,十二月中旬,居然下了一场大雨,雨下着下着迅速降温上冻,形成了东北全境一场罕见的大灾—凝冰。室外的大楼、汽车、植物、地面……除了人,都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壳。人们早起一睁眼,已经置身于晶莹剔透的天宫宝殿。这一份人类视觉的极致享受,破坏力却是惊人的。
“姥姥活了六十多岁,赶上三次凝冰。一出现这天灾,公路上的车祸就连成串,大树净从中间折啊,耳朵里光听见咔吧咔吧的,瘆得慌。鸟儿就更可怜。它们的嘴再尖,也啄不破这么厚的冰,可吃啥呢?”
姥姥忧心忡忡,送鸦鸦到舞蹈班以后,急忙到花鸟市场的老乡那里买秕谷,说背到有树的地方去给鸟儿投食。怕耽误接送鸦鸦,她背着大半袋秕谷一溜小跑,不小心在镜子面一样光滑的地上摔了一跤。腿瘸了,脸也磕破了一块。
鸦鸦随着同学们涌出教室,姥姥背着秕谷,拉着鸦鸦的手,一跐一滑去另一个班上课。因为摔伤,她走得比平时慢一些。穿过一个路拐角时,一辆车突然冲出来,姥姥一把扑倒了鸦鸦……
秕谷袋子被轧破了,秕谷在冰面蹦跳翻滚,飞撒出一个规则的圆。姥姥趴在圆心,大张着胳膊,像极了老鸟守护小鸟的样子,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姥姥出殡的前夜,妈妈和鸦鸦一起收拾姥姥的遗物,掀开姥姥床上的褥子,妈妈惊叫起来。
褥子下平铺着厚厚的红色窗花,铺得平平展展。每一张窗花里都有鸟儿,每一只鸟儿的羽毛都没有精修过。最上面的是那幅《百鹰图》,撕裂的地方被仔细地粘贴好,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它曾经遭受过重创。
妈妈一头扑在窗花上,哭得撕心裂肺。
告别仪式上,姥姥安详地躺在水晶棺里,唇角还带着一抹笑意。
鸦鸦盯着姥姥,在心里不断提问题:
姥姥,你要是早点儿回到山里,就不会躺在这儿了吧?
姥姥,你要是不扑在我身上,就是我躺在这儿了吧?
姥姥,你脸上带着笑,是变成小鸟飞回家乡了吧?
……
鸦鸦走出告别室,听到几个人议论说:“老太太真可怜,死在了女儿和外孙女身上,还给她们挣了一大笔钱。肇事司机赔偿了大几十万,正好还房贷……”
这些话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锋利的剪刀,猛戳鸦鸦的心。吃着饭呢,上着课呢,午夜梦回呢,这剪刀总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狠狠地扎向她。在学校,在校车上,在小区,她随时能感受到那尖锐的刺痛。她不敢搜寻剪刀的来处,只能落荒而逃,逃进那扇带给她安全感的门。可是门里的每一件家什上都残留着姥姥的温度和气息,温暖而又悲伤。
鸦鸦越来越害怕跟人接触,越来越沉默。直到学校的老师找到妈妈说,鸦鸦在学校里连老师的提问都不回答,妈妈才惊觉,鸦鸦的心理出了问题。
心理医生建议鸦鸦停掉特长课,最好是换个环境生活。妈妈只得缩减了一大半的工作量,尽量多陪伴鸦鸦。原本计划回山里卖掉老屋的,也暂时搁下了。妈妈还决定,提前搬进“揽翠豪庭”,离开熟悉的环境,可能有助于鸦鸦的康复。
搬到新家后,鸦鸦的确好了一些。她经常长久地凝视家对面的树林,看鸟儿在树林里起落飞翔。有时还独自徜徉在树林里,像在寻找什么似的。有一天回家,她说:“有一只小鸟一直跟着我,会不会是姥姥变的?”
妈妈忧心如焚,正好鸦鸦的学校开了剪纸课,请来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当老师。妈妈灵机一动,提出送鸦鸦去学剪纸。她想让女儿在剪纸中得到慰藉,解开心结。可是鸦鸦拿起剪刀的刹那突然大哭起来,把老师和同学都吓了一跳。
周末,鸦鸦独自在家写作业,突然听到阳台外砰的一声巨响。她被吓得一哆嗦,急忙抬头,看到窗玻璃上隐约出现了一幅图案。
在巨响出现之前,玻璃窗锃明瓦亮,干净得就跟没玻璃似的。
鸦鸦一步步走近阳台,仔细看那图案,却越发看不清楚。于是她又退回几步,调整了几次,终于找到了视物的最佳距离和角度。
那是一幅大鸟图案。鸟头,鸟脖子,两个大大的鸟翅膀和胸肋尾巴都有,完整得像是在玻璃窗上拓印了一幅画,又像是姥姥在医院拍的X光片。
鸦鸦猜到那声巨响的由来了。她飞跑到窗前,打开窗子,冷风呼一下灌进来。
春寒料峭,虽然阳光满眼,风还是硬而又凉。
她探出头看向地面,一只白色的大鸟躺在草坪里,一动不动。
她穿上外衣和鞋,一口气跑到楼下,跑进了草坪,看见几只流浪猫在撕扯那只大鸟。她赶跑流浪猫,蹲在大鸟的前面。大鸟软塌塌地躺倒在枯草上,嘴里流出了好多血。鸦鸦认不出它的种类,反正,是一只很大的鸟。
她回想起那砰的一声巨响,它是使出多大的力气,才能把自己撞成这样啊。
流浪猫们在离鸦鸦不远的地方徘徊,虎视眈眈,身上都脏兮兮的。它们的体形证实,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它们过得不赖。有鸦鸦在,它们不敢靠近大鸟,却也不舍得远离,只得在它们进可攻退可守的范围内逡巡,显出一副只要鸦鸦离开,就一扑而上的架势。
每过一会儿,鸦鸦就摸一摸大鸟。大鸟渐渐凉了,软塌塌的长脖子变得硬撅撅的,杵在草地里,像是一个巨大的问号。鸦鸦打起了冷战。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如果姥姥还在,看见这只死去的大鸟,她心里得多疼啊。
大鸟撞死事件之后的下一个周末,一只小鸟也撞到鸦鸦家的玻璃窗上。它的个头小,撞击力度弱得多,没在玻璃上留下图案。鸦鸦跑下楼以后,也没在草坪上找到它。不知道是它的伤势不重,已经飞走,还是被流浪猫们拖走分食了。
四
连续几个高温天,春意勃发,一眼望去,路南路北郁郁葱葱。绿色之上,是瓦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揽翠豪庭”的全玻璃幕墙品质一流,反射出的景物清透到几乎可以乱真。
“春天到了,候鸟从南方飞回来。它们飞了千里万里,飞到这儿时,看着眼前蓝天绿树,白云朵朵,以为是它们的家呢,想都不想,就一头扎了过来。造孽啊!”
“平时这栋大厦也没少撞死鸟儿,你没看小区里的流浪猫越来越多了?个顶个吃那么胖!”
两个散步的老人喟叹着走远,解开了盘桓在鸦鸦心头的问题。
如果姥姥还在,看见撞死的鸟儿,会多难过啊。
第二天上学前,鸦鸦把客厅和南卧室的窗帘都放下了,这样鸟儿就不会认错了家。可是她放学后,看见窗帘统统回归它们该在的位置—被拢在窗子两侧,顺溜,平整,一丝不苟。
“鸦鸦,白天窗帘要拉起来,花草需要见光见风的。”妈妈一边整理花草,一边和颜悦色地说。
妈妈说得没错,花草需要阳光,需要风。
鸦鸦不是不能跟妈妈说出实情,只是她不愿意说话。
从那时起,鸦鸦放学后先不回家。她总是急匆匆跑到楼下草坪和流浪猫们一起等着。如果有鸟儿从她的头上飞过,她就挥舞着双手大呼小叫,赶它们离开。如果它们就是赖着不走,鸦鸦就捡几个土坷垃、石子丢向它们,当然用的力量拿捏准确,要既不碰到鸟儿,又会对鸟儿形成威慑力,结果要导致它们高飞远走。她还努力驱赶流浪猫,叉着腰,瞪大眼,警告它们别打歪主意。有的鸟儿撞到大楼只是晕一下,休息一会儿就没事儿了,却往往被流浪猫钻了空子,被拖走吃掉。
没想到,自己被邻居拍下来,成了小区业主们眼里的熊孩子。
鸦鸦默默站在北卧室窗前,看对面楼一格一格的灯光,一幅大红色的窗花闯进了她的眼帘,瞬间定格,放大。
老师说过,鸟儿们的视力很好,比人的视力好得多。
鸦鸦写完作业,找出那幅《百鹰图》,拿起了姥姥留下的窗花剪子。剪子的嘴巴尖,刀口薄,刀头锋利,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好久很久没摸剪子了,她的心虚飘飘的,手也有点儿抖,却不知怎的,似乎都不需要她发力,剪刀就知道了该走的路,自个儿在窗花上轻灵地起舞。
这幅窗花大,上面的鸟儿多,修剪难度高,鸦鸦足足忙活了小半夜,才顺利完工。
这是自己和姥姥合作的作品,能保护鸟儿不受伤害,姥姥一定很开心。
一早,妈妈在厨房做早餐,鸦鸦把窗花贴在阳台玻璃窗的正中间。这么喜庆的红色窗花,鸟儿一定远远就看见了,它们就能判断出这儿不是它们的家,就会躲开这扇窗了。
可是“揽翠豪庭”有那么多窗子,每一扇玻璃窗都亮锃锃的。它们不属于鸦鸦,不由她说了算。
家里的窗玻璃也不由鸦鸦说了算。妈妈把早餐端上餐桌,柔声说:“妈妈知道你喜欢窗花。可咱家是欧式装修,风格和窗花不搭。妈妈帮你拿下来吧,装裱好,珍藏起来,好吗?”
鸦鸦跑过去站在窗花前面,伸开胳膊,使劲儿摇晃着脑袋,每摇一次头,就摇掉两大颗泪。
“小鸟……鸟儿会死的……”她呜咽着说。
“什么小鸟?你在说什么?谁会死?”妈妈无可奈何地问,已经凑近了窗花。
鸦鸦回想起妈妈上次撕烂《百鹰图》时的辣手,哇地大哭起来,一些没有经过组合排列的句子随着她凌乱的意识一股脑喷了出来。
“窗玻璃太干净,太亮了,小鸟以为是它的家,都撞死了!不光我们要贴上窗花,邻居们也都要贴,一家一家都要贴!如果他们没有窗花,我可以送他们的!”
自从姥姥去世,鸦鸦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妈妈张大的嘴巴渐渐合拢,她默默走上前,把鸦鸦揽在怀里。
“就算这栋大楼每一家都贴上窗花,别的楼呢?现在这样全玻璃幕墙的大楼太多了呀。”
“可是妈妈,我……我们要是能保护经过这一栋楼的鸟儿,也比啥也不干强啊。”
“嗯,鸦鸦说得对。可这是一个大工程,这栋楼里有那么多业主,喜欢窗花的一定没有几家。否则,大家早都贴上了呀。”
鸦鸦的头耷拉下来,知道妈妈说得没错。
“所以,要想让邻居们都参与你的‘护鸟工程’,就得一家家征求他们的意见,求得他们同意。你说对吗?”
鸦鸦点点头。
“这个工程是你的创意,当然应该由你来完成。妈妈相信,鸦鸦会做得很好。”
鸦鸦的头更深地垂下去。
“妈妈,我们可以在业主群说一下……”
“这当然很方便,可是有很多人不看群消息的。况且,妈妈相信,你亲自向大家说清主张,一定更有效果。”
妈妈说,她愿意陪着鸦鸦一起完成“护鸟工程”。她还强调一点:如果大家都不参与这个工程,自己一家在窗玻璃上贴满窗花也没多大意义,就没必要毁掉装修风格了。
新家的装修是请大公司做的,花了不少钱呢。
鸦鸦的目光落在客厅的全家福上,姥姥笑眯眯地看着她。
五
对门邻居家的防盗门是棕色的,宽大,威严,耸立在她们的面前,像一个傲慢的守护神,严密地守护住了门里的信息。
鸦鸦和妈妈搬过来好久了,从来没见过对门邻居,也没听到过他们的任何动静。
姥姥家的邻居是王姥姥。王姥姥爱说笑话,经常和姥姥一起薅菜园里的草,一起蒸豆包,一起剪窗花……
鸦鸦低头看着手里的《布谷催耕》窗花,往后退了一步。
“鸦鸦,这个点叔叔阿姨一定都在家。”妈妈轻声鼓励鸦鸦,把着她的肩头,把她推回到门前。
鸦鸦的手抬了起来,在距离防盗门几厘米远时悬空停了一小会儿,又软软地垂下去。
“鸦鸦,你不敢敲门,邻居们就不知道你的主张。明天,说不定还有小鸟撞到他们的玻璃窗上。也许还不止一只。”
鸦鸦抬起噙满泪水的眼睛,手颤颤地触碰到了防盗门,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妈妈一把捉住鸦鸦的手,又在门上连续触碰了几下,咚,咚咚!
门开了,鸦鸦全身颤抖,往后一缩。身后就是自己的家,一步就能逃回去。可她缩进的是妈妈的怀抱。妈妈牢牢地撑住她,帮助她站直了。
“有事吗?”开门的是一个漂亮阿姨,扎着围裙,礼貌地问。
妈妈用手指捅了鸦鸦一下,鸦鸦却又退缩了一点儿。
“你好,你们有事吧?”阿姨仍然礼貌地问。
“你好,我们是对门邻居。我女儿鸦鸦想把她剪的窗花送给你们。”妈妈说。
鸦鸦紧绷的身体稍微松弛了一些,连忙把手里的窗花递过去。
阿姨的嘴巴张成了“O”形,接过窗花后把它展开,立刻发出一声惊呼:“哇,好漂亮!老公快来,邻居家宝宝给咱送礼物啦!”后一句,她是回头冲屋里喊的。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趿着拖鞋来到门口,先冲鸦鸦和妈妈点下头,接着去看窗花,立刻也惊叫起来:“太美了!这是民间工艺品啊!看这鸟的羽毛,像真的一样!小朋友,这是什么鸟?”
鸦鸦的全身热烘烘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妈妈再次捅了她一下。她小声说:“是布谷……布谷鸟。”
那夫妻俩连连点头,继续发出惊叹声。
“我记得上学时老师讲过,布谷鸟叫起来的声音是‘布谷、布谷’……对吗?”男人笑着问鸦鸦。
“嗯……嗯……它这样叫,‘布谷布谷’,‘布谷布谷’。”鸦鸦的声音清脆娇嫩,于是那夫妻俩咯咯笑起来。
“我女儿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妈妈也笑着说。
邻居夫妻俩同时看向鸦鸦。
已经张开了嘴,继续下去,似乎也没那么难。
“叔叔,阿姨……我,我想救小鸟。咱们的玻璃太大、太亮了,小鸟以为是它们的家,它们飞过来就会撞上玻璃……流浪猫在草坪里等着吃它们……”鸦鸦说得磕磕巴巴,头上的汗流进了脖颈里。她又紧张又害羞,眼泪在眼睛里转呀转。她拼命忍着,不让泪掉下来。
这是好事,这是好事,这是好事。她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在做好事,做好事有什么可害臊的?如果是姥姥,一定会挺直腰杆,大大方方地说清楚自己的主张,用她吵吵巴火的大嗓门儿。
渐渐地,她的声音不再发抖,也终于把自己的意思说清了。当然,邻居也清楚了眼前的小姑娘正是业主群里议论的“熊孩子”,他们的眼睛里就跳荡出四束热烈的小火苗了。
“真是一个好孩子!手这么巧,又这么善良有爱,懂得保护野生动物,我们也要生一个这么乖的宝宝!”他们几乎同声说,又同声答应了鸦鸦,他们马上就把窗花贴到阳台玻璃窗上。明天飞过来的鸟儿,就不会认错了家。
妈妈趁热打铁,又带着鸦鸦去敲楼上邻居家的门。这一次敲门之前,鸦鸦只经过了几秒钟的犹豫,对答时的言辞也流畅多了。然后是第三家、第四家……这一晚,母女俩一共拜访了同单元的六家邻居,送出了鸦鸦赶着修剪完好的六幅窗花。邻居们全部痛快地答应了鸦鸦的请求,也高兴地接受了鸦鸦送给他们的窗花,并一再表示感谢。当然,他们也毫不吝啬赞美。鸦鸦的笑容越来越自然,表达越来越自如。妈妈激动得几次红了眼圈。她有多久没看见鸦鸦笑了啊。
回家后,鸦鸦还处在高度兴奋中,又拿起了剪刀。妈妈催她早点儿睡,她说:“邻居们还等着我的窗花呢。小鸟也等着。”又说,“姥姥也等着。”
于是妈妈拿起了刻刀,说:“那,妈妈和你一起来吧。”
母女俩一起动手,修剪姥姥留下的“大半成品”,也剪新作品。
剪着剪着,鸦鸦轻声唱起来:
剪窗花,剪窗花,
妈妈领个小鸦鸦。
一人一把小剪子,
头上喜鹊闹喳喳。
妈妈也跟着鸦鸦一起唱:
剪个布谷尖尖嘴,
剪个野鸡长尾巴。
剪个老鹰钩钩爪,
剪个乌鸦叫呱呱。
剪个大鸟喂小鸟,
剪个小鸟恋妈妈。
小鸟长大飞远啦,
窝里就剩老鸟啦。
……
“妈妈,原来你也会唱这首歌?”
“会啊。我刚会拿剪子,你姥姥就教我剪窗花。妈妈上小学时,就在镇上的剪纸比赛里拿过‘小巧手’组的优秀奖呢。咱老家的冬天啊,长得看不见头儿,外面似乎总在下大雪,可是屋子里暖暖和和,热炕头滚烫滚烫。婶子大娘们,都坐在咱家炕头剪窗花,一边剪一边自己编歌谣唱,你编一首,她编一首。剪累了,唱乏了,就用铁锅崩爆米花、炒瓜子,在炉膛里烤土豆、烤冻豆包……后来,妈妈进城读大学、工作,就再也没过过那么开心的日子了……”
原来妈妈也曾有过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童年时光!鸦鸦惊讶地抬起头:“那你干吗要那么伤姥姥的心?”
妈妈怔住了。她缓缓放下刻刀,凝视着那帧全家福,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这些年,妈妈要养家,买房,每天一睁眼就拼命地跑啊,跑啊,一步都不敢停,活着活着,就把自己活成了一架机器。慢慢地,心就硬了,感觉就迟钝了,把很多好东西都忘光了,丢掉了……谢谢鸦鸦,帮妈妈找了回来。”
那天夜里,鸦鸦听见妈妈给老家的亲戚打电话,说老屋不卖了,请亲戚帮着照看一下。过年时,她要带鸦鸦回去。
这一夜,鸦鸦做了一个梦,梦见和姥姥一起坐在炕上剪窗花。每一幅窗花上都有鸟儿在展翅飞翔,金雕啊,雪鸮啊,云雀啊,海东青啊……它们在红云里飞啊飞啊,飞出了窗子,飞到“揽翠豪庭”对面的树林。它们盯着大楼玻璃幕墙上一团一团鲜艳的窗花,开了个小会,得出的结论是:对面是人的家,不是咱们的家。咱们的家在树林里,在天空里。咱们这就回家吧,可别走错了路啊。
大楼玻璃窗上的窗花越来越多,站在马路对面看,喜气洋洋的。已经有好久没在楼下见到流浪猫了,就像它们从来没在这个小区出现过一样。
鸦鸦徜徉在树林里,低头看林间草地上盛开的野花,抬头看热热闹闹盛开在玻璃窗上的窗花,听鸟儿在头顶叽叽喳喳地说:谢谢姥姥,谢谢鸦鸦。她就开心得笑出声来,唱起歌来,和鸟儿们一起跳起舞来。
这是一栋玻璃幕墙上开满窗花的建筑,于是,这座城市的人们,就无视了悬在它顶楼的四个气派的大字“揽翠豪庭”,而都叫它“窗花楼”。鸦鸦有过担心,业主们会不会嫌这个楼名土气,和大厦的时尚气质不搭呢?直到有一天,她听见一个酷帅的邻居叔叔对着手机大声说:“我住的那栋楼最漂亮,最有特点,可好找了!你只要一说‘窗花楼’,这个城市的人都知道!”
那一刻,鸦鸦心头七上八下乱飞的小鸟都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