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王猫、乎乎和我

2023-04-12王辛夷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8期

妈妈坐在冬日暖阳里的阳台上发着呆,仍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她嘴角以上眼角以下被越来越明显的斑块所笼罩,在阳光下显得愈发清晰。

妈妈动了一下,偷偷向我瞄了一眼,然后把一粒药片放到嘴里用水冲下,嘴角还勾起一抹诡笑,然后转身继续望向窗外。她身下的小椅子嘎吱作响,真担心下一秒就会咔嚓一声分崩离析碎成几块儿。原本很漂亮的妈妈这半年丑了很多,脸上生斑,身材日渐臃肿,摇摇晃晃像一堵墙,走路略微快一点儿就带出“二师兄”般的哼哼声。

我坐在书桌前啃着铅笔头望着妈妈的侧影,心里的阴影也像妈妈脸上的斑块,更加浓重。我家的“喵星人”王猫无忧无虑地贴在妈妈的脚边睡得昏天黑地,完全不知道妈妈病成了什么样,我愁成了什么样。妈妈究竟得了什么病?我不敢往坏想,怕一想就变成真的,可偏偏就是忍不住。爸爸这段时间殷勤备至,悄悄地接过所有的家务,饭菜也做得花样百出,从来也没见这么勤快过,可妈妈就是吃不下。爸爸还不时带妈妈去医院,我一问就王顾左右而言他,一切都遮遮掩掩,鬼鬼祟祟。

我查遍了“度娘”,脸上长斑并快速水肿,究竟是什么病?度娘说病得不轻,赶紧来本娘推荐的医院去做个全面检查。

网上说有一个妈妈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就给自己的女儿织毛衣,五颜六色,一件比一件大一号,可以一直穿到大学毕业。于是我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往衣柜上瞧瞧,好在一件毛衣也没出现过。有一次我回家发现妈妈坐在床上织着什么,我嗷一嗓子一个箭步冲过去,那是一个小孩子的手套,比我的手小多了,显然不是给我准备的。

那天晚上爸爸做了我最爱吃的烤鸡,刚端上桌,妈妈就捂起嘴奔向卫生间。爸爸在妈妈的狂吐声中避开我探询的目光低头不语,我不由得悲从中来,转过身就扑倒在妈妈怀里放声大哭。

妈妈吓坏了,忙问:“怎么啦,宝宝?”

我边哭边问:“妈妈你究竟得了什么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妈妈欠身坐到椅子上,一把把我横过来,像小时候那样拢在怀里,撸猫般捋着我的长发,眼里噙着泪花咯咯大笑,“傻孩子,告诉你吧,妈妈什么病也没有,妈妈又要生孩子了,怕你不同意,怕影响你中考,怕妈妈年龄大了肚子里的孩子未必保得住,所以一直瞒着你!”

咕咚一声,我听到自己心脏终于又跌回到胸腔里面归了位。你们吓死我了!

惊魂稍定,我耍着赖贴在妈妈肚子上,说要听听里面是个弟弟还是个妹妹。仔仔细细地听了半天也没有个动静,正失望间,突然听见“喵”的一声,我不由得一哆嗦,难道妈妈这次怀的是一只猫?

王猫总能找到恰当的时机给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

我家姓王,于是爸爸就给我家的猫起名叫 “王猫”。我因此一直感激爸爸在给我起名的时候没有那样随便,否则我的名字就该是“王人”了。弟弟或者妹妹出生之后就叫“王人二”。

王猫是我十岁的时候从香山宾馆捡回来的流浪猫。那天早晨我在宾馆的画廊里玩儿,霞光中,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就像一只小老虎一样,从东边几十米外的垃圾箱旁穿山越涧地向我冲来。我把自己的火腿肠给它吃,它喵喵地叫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小尾巴在我的裤脚上蹭来蹭去。火腿肠吃完了,它显得意犹未尽。我拍拍它的脑袋,说你在这里等会儿,便跑到宾馆的厨房向厨师要吃的。当我终于拿了半碗饺子跑回来时,它仍然等在那里,信守承诺。

小猫吃完饺子,肚子鼓鼓的,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蹲下身去抱它,它就乖乖地让我抱。我抱着它去房间给爸爸妈妈看。刚放到床上,它就惊恐地往外逃。妈妈说一定是宾馆的服务员管得严,不允许流浪猫进房间,你看它那样子,肯定是挨过狠打。小猫逃到门外,转回身蹲坐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我。

妈妈问:“想不想把它带回去?”

“想!”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好,你抱起它放到咱家的车上,如果它不闹腾,它就该是咱家的猫。”

小猫被我抱到车上,它转着小脑袋东张西望,没有逃离的意思。于是爸爸开车直接回家,我们那次爬香山观红叶的活动就以在香山宾馆住了一晚上而告终。当夜,在爸爸给小猫正式命名后,王猫与我养的仓鼠狭路相逢,可怜的仓鼠毛都没剩一根,连血都被舔得干干净净。

王猫刚来的时候瘦骨嶙峋,流浪期间伤了胃,经常吃一点儿东西就吐得一塌糊涂。妈妈想尽各种办法喂它,还抱到腿上给它揉肚子,王猫就这样奇迹般肥了起来。

肥了的王猫显得更加聪明,不论谁提到它的名字,哪怕是在睡梦中,它都会“喵”一声迎合一下。肚子不舒服,看谁没事干,就跳到谁的腿上,摆好姿势,请求揉肚子,不见行动就回过身来,舔舔主人的手,喵啊喵的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王猫对我非常依恋,它能准确地分辨出是谁在外面开门,只要是我放学回来,王猫不论身在何处,都会飞蹿过来坐到门后翘首以待。我打开门,它就会跳上沙发背,弓起脊梁,用两只前爪猛力地杠爪子,像是举行一个隆重而盛大的欢迎仪式。待我摸摸它的头,顺顺它的毛,它就会跳下来围着我的腿转几圈,和我疯玩一会儿。这个程序我已经习以为常。

可是那次回家,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王猫,没有欢迎。我喊了几声王猫,没有动静。我四处找,还是没有。我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妈妈回忆说,今天有人来送快递,之后就再也没有注意到王猫。

王猫有保留地向往外面的世界。只要房门打开,它就会到门口探头探脑,有时还会沿着走廊溜出去一段儿,但它时刻都在留心身后的动静,只要有关门的迹象,转身就往回跑,如果被关在外面,它就会在门外大叫并使劲儿挠门,直到开门放它回来。所以它自己跑出去的可能性不大。

我奔出家门四处寻找,找遍了小区的每个角落。没有,接着全家出动,爸爸、妈妈和我一起到附近的小区去找,还是没有。我们一边喊着王猫的名字,一边见人就问,是否看到了一只长得不错的花猫。

从放学一直找到深夜,还是不见踪迹,偶尔找到一两只流浪猫,认错猫的惊喜伴随的是更深的失望。夜深了,我被妈妈拉回家,含着眼泪一言不发地吃饭睡觉。做了一夜的梦,不是在和王猫玩儿,就是仍在四处找。第二天上学,我无精打采。

王猫哪里去了呢?我曾听妈妈说,猫如果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就会离家出走,找个隐蔽的地方死掉,它不想让人看到它伤心。可是我的王猫还小啊,虽然两年来养尊处优已经有了那么点儿“中年妇女”的样子,可是并不老,也远远没有达到一只猫应有的寿命。难道是让快递小哥顺手偷去了吗?王猫虽好看却并非名贵品种,也卖不上好价钱呢。难道这段时间王猫觉得我课业太重没时间和它玩儿,把自己“发配”出去了吗?好像也不是,它离不开我,就像我离不开它。我整天这样胡思乱想,神不守舍。

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一有时间,我们就出去找王猫。有几次夜晚我好像听到了王猫的叫声和挠门的声音,可是兴冲冲地打开门,却只有楼道的冷风一掠而过。

周五放学,我心灰意懒地回到家。打开门,一个熟悉的身影跃上了沙发背,我的王猫正用尽全身的力气举行着杠爪子的欢迎仪式。我一把抱过王猫,泪水夺眶而出。

王猫蓬头垢面,右腿上有一圈被绳索绑缚的勒痕,毛发脱尽血迹斑斑。在咬断绳索逃出魔窟回到家里这段猫生历程中,王猫究竟遭了多少罪?

我的王猫,不,我的“喵星人”趴在我的臂弯上,用舌头舔着我的手,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和我一同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

王猫从此再也没有踏出家门一步,直到二宝出生。那天早上王猫站在楼道里好奇地看着我们众星捧月般把二宝从医院迎回家。

那个肉乎乎的小家伙静静地躺在我帮她铺好的小床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我,盯了半天,突然弹着腿儿咯咯地笑了。

妈妈问:“你叫她什么?”

我想也没想说:“我叫她‘乎乎’。”

乎乎和我小时候像得一塌糊涂,她一天天按照我照片和录像里的样子成长,完全不在乎是否侵犯了我的版权。我眼睁睁地瞧着自己是怎么一点一点卖着萌打着滚撒着娇,在爸爸妈妈的怀抱里一路吃喝拉撒睡地走过来,尿布是怎样被洗干净晾出去收回来,自己怎么样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怎么样学会表达、背会26个英文字母,怎么样赖在爸爸妈妈肩头挂着的小秋千里不下来,却看不到两个秋千架早已挥汗如雨……何止是感同身受,简直就是镜里重生。谁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这样也行。

王猫对乎乎颇感兴趣,也像我一样悄悄观察着乎乎的成长。一开始它蹲守在摇篮边,看着比自己小得多的小东西,充满好奇,间或贴到她脸上吸气闻上一闻。怕王猫伤着乎乎,爸爸在旁边随时准备出手干预。王猫吸完,抬头看看爸爸严阵以待的样子,不屑地伸伸长舌,打个大大的哈欠,高傲地把脸转向一边。

乎乎的成长可谓茁壮,个头很快超过王猫。王猫的地位也从守护者变回了宠物,经常在乎乎的魔掌中缩成一团,躲避着来抓脑袋拉胡子的小胖手,十根锋利的黑色钢针死命地缩回到指缝间,蜷成一个人畜无害的小毛球,实在躲不开就寻个时机仓皇逃窜。作为乎乎最好的玩伴,家已不可一日无猫。乎乎去缠在做饭的妈妈搭积木,妈妈说去找姐姐;我忙着赶作业,说去找爸爸;爸爸忙着发邮件,说去找王猫。不一会儿,一猫一孩就已经玩在一起,一个上蹿下跳,狼奔豕突;一个踉踉跄跄,紧追不舍……

煦暖的阳光依旧洒在冬日的阳台上,君子兰绿意弥漫,三角梅气味芬芳。爸爸在看专业书,妈妈在读育儿书,我在背诵历史书,乎乎翻着图画书。王猫躺在我们中间,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岁月如此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