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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瓜记

2023-04-12叶梅玉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8期

哥哥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埋头吃饭。三下五除二扒拉完碗里的饭粒,他把碗往饭桌上一推,一抹嘴就跑出了堂屋。

看见哥哥跑了,我“噌”地撂下饭碗,抬脚就追,急得妈妈在我身后大喊大叫:“快回来,把饭吃完。”

妈妈的声音严厉而不容抗拒。

我只好折回身,噘着嘴,扭头对哥哥说:“等等我。”

“好,快去把饭吃完。”哥哥应了一声,并没有看我。他在看天。

我慌忙跑到饭桌边,端起碗,飞快地把碗里的饭一粒不剩地扒进嘴里,两个腮帮鼓得圆圆的。饭还没咽下,就跑出了堂屋。

哥哥还在院子里漫不经心地看天。

“哥哥,我们现在走吧。”我仰起头,望着哥哥。

“不急,要等天黑呢。”哥哥的目光并没有收回。

我顺着哥哥的目光,也看了看天。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片云彩。我知道哥哥和我一样等不起天黑了。就在我们仰头望天时,隔壁家的小建和他的小尾巴大妹、二妹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过来了。

一进院门,小建就扯起嗓门朝我哥哥喊:“秋秋,什么时候去偷瓜?”

哥哥故作镇定地说:“慌什么?天还没黑呢。”

尽管中秋夜晚的行动是公开的秘密,我还是很兴奋,每根神经末梢都在为这事颤抖。每年一次的行动,既新鲜又刺激,我还是怀着同样的期盼。我似乎听到小甜甜的阿婆嘶哑而放肆的叫骂声,我们就在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叫骂中快活地笑着。

今晚,我们选择的下手对象与去年一样毫无新意。白天我们踩好了点,从菜地一路看过来,只有小甜甜家的冬瓜最大最诱人,青乎乎的,上面结着一层毛茸茸的“白霜”,半遮半掩、憨头憨脑地卧在层层叠叠巴掌大的瓜叶丛中。哥哥的眼睛早已炼得火眼金睛,无须扒开瓜叶,无须看到它的庐山真面目,只需瞟一眼露在瓜叶外面那圆滚滚、五大三粗的身子架,他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准是个大冬瓜。小甜甜的阿婆是种菜能手,她家的瓜菜长势最好。不偷她家又偷谁家的?活该被偷,活该阿婆的嗓门越骂越响亮。

天,终于黑了,一轮满月从山那边缓缓爬上来。我们披着一身月光,一路叽叽喳喳说笑不停。

经过二愣子家,二愣子站在堂屋门口的光影里,大声问:“你们去哪里?”

“偷瓜去。”我们七嘴八舌地说。

“我也去。”二愣子撒开两腿,飞跑过来,加入了我们的队伍。

经过小雄家,我们的说笑声惊动了正在堂屋看电视的小雄。小雄是个机灵鬼,一看我们这阵势,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屁股还没离开板凳,就歪着脑袋,扯起嗓门冲我们喊:“你们去偷瓜,是吗?”

“是的,是的。”我们笑道。

“我也去。”偷瓜可能比电视更有吸引力,小雄笑嘻嘻地跑过来,追上了我们。

我们浩浩荡荡地走着,一会儿唱起歌来。

我们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我们又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歌声越过旷野,传得很远很远。我和小妹扯起嗓门,一蹦三尺地唱,唱得惊天动地;我们五音不全地唱,唱得月亮也羞答答地躲进了云层。

穿过一片小树林,跨过一条小溪,走过一畦畦菜地,我们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泥土的芬芳,阵阵涌来。月亮露出来了,奶油般的月光照亮了天空,星星融化在月色中。银色的月光轻轻洒在漆黑而肥沃的菜地里,那宽大油绿的菜叶,吊挂着的尖辣椒,爬满枝架的藤藤蔓蔓,惬意地荡着秋千的丝瓜,是那样生机勃勃、迷人可爱。

我们像鬼子进村一样,闯入小甜甜家菜地,弯下腰,翻开瓜叶,摸摸这个瓜,拍拍那个瓜。

“哥哥,这个瓜行不行?”我尖着嗓子叫道。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哥哥走过来:“不行不行,小了,是个瓜崽崽。”

“这个,这个呢?”小妹也喊了起来。

“更小,是个瓜孙子。”哥哥又说。

我和小妹咯咯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月色中,月光在我们眼里轻轻地荡漾,周围安静极了,连秋虫也集体噤声了,似乎怕惊扰我们这一特别行动。

哥哥经验最丰富,他跨过那绊脚的藤藤蔓蔓,在菜地里来回走动着,歪着脑袋这里看看,那里瞅瞅,突然停下,拨开一片瓜叶,喊起来:“快来看,快来看,这里有个大冬瓜!”

我们踩着杂乱无章的草木,争先恐后地跑了过去。哥哥扒开瓜叶,一个胖乎乎的大冬瓜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

“哇,真大,真大。”

“就是它,就是它了。”

我们欢叫起来。

哥哥“噌”地摘下大冬瓜,弯下腰,双手抱住冬瓜,冬瓜却纹丝不动。

“来,帮我扛到肩上。”

哥哥蹲下身子,我们七手八脚地把冬瓜抬到哥哥肩上。

哥哥扛着冬瓜,走得飞快。我们几个跟屁虫紧跟在他后面,“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还没走出菜地,小甜甜家的狗就朝我们狂叫起来,那阵势,像要跑过来吃人一样。

“狗会不会跑过来咬我们?”我颤抖着声音,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我们几个小女孩都放慢了脚步。

小建很有经验地说:“不用怕,只管走,阿婆会叫住狗的。”

果然,他话音未落,阿婆的声音就从夜幕中穿过来了:“砍脑壳的,叫什么叫,喊你莫叫就莫叫啦!”

狗很听话,立即停止了叫唤,规规矩矩地站在屋门口,远远地打量我们。灯光从木屋里泻出来,院坝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与银色的月光糅合在一处,阿婆站在明明暗暗的光影中,也在远远地打量我们。

突然,阿婆扯起喉咙骂开了。尽管我早有思想准备,阿婆雨点一样砸来的叫骂声,还是让我头皮一阵阵发紧。这次,阿婆骂的不是狗,而是我们。她狠狠地骂,凶凶地骂。那嘶哑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像石头一样生硬,像金属一样响亮,穿过月色,划破夜的静谧,直向我们砸来:“砍脑壳背时的鬼崽崽,去年你们来偷瓜,今年你们照样来。”

哥哥听到这里,哈哈大笑。笑声驱散了我们的紧张与慌乱,我们全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哥哥像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笑得一发不可收拾。他放下冬瓜,全身软得像一摊水,笑得在地上打滚。

按我们乡下习俗,中秋夜偷瓜送子,主人骂得越凶越灵验。

哥哥好不容易止住笑,从地上爬起来,挺起肚皮喊道:“谁教你家的瓜最好,谁教你家的瓜最大,不偷你家偷哪家?”

看着哥哥理直气壮的样子,我们止不住又大笑起来。

这回小建、小雄、二愣子轮流扛冬瓜,哥哥专门负责骂架,我们几个女孩儿负责看热闹。在哥哥与阿婆越来越激烈的对骂声中,我笑得东倒西歪,脚软得走不动路了。

阿婆越骂越凶。她家的狗护主人,在一旁帮腔,一会儿走到院坝这头,冲我们叫几声,一会儿走到院坝那头,朝我们吠几声。山寨里的狗也此起彼伏地叫唤起来,一些村民“吱吱嘎嘎”地打开堂屋大门,站在院坝四处张望,他们在看中秋夜又是谁家要接到祝福了。

这次接福的依然是寨子里的小彭叔叔夫妇。小彭叔叔结婚三年多了,妻子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他们看过很多医生,吃过许多中药、西药,医生的说法各种各样,到底是什么原因不孕,没有人知道。这几年,每到中秋夜,我们都会偷瓜送子给小彭叔叔。寨子里的老人们说,冬瓜多子,送冬瓜寓意着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叫骂声远去了,狗的吠叫声也变得稀稀落落。我们来到一块苞谷地里,在月光下忙开了。哥哥从裤袋里摸出一支画笔,在冬瓜身上画上眉毛、眼睛、鼻子,描上红唇,大妹给它系上一块吉祥如意的红色小肚兜,我们把冬瓜装扮成小孩儿模样。小建把冬瓜肚子掏空,里面灌上水,在下面开个小孔,用刚从菜地里摘下的一个红辣椒塞住,不让漏水。红辣椒就是冬瓜儿的小鸡鸡。我和小妹羞红了脸,憋不住“哧哧”地笑起来。

哥哥和小建抬着装扮成胖小子的冬瓜儿,大妹把背包里的铜锣取出来,小雄抢过铜锣,“咣,咣咣”有节奏地敲响。铜锣声声、山泉叮咚、秋虫低吟,这是中秋夜的好声音。月光将山寨和田野照亮得如同白天一样,地上像铺了一层碎银,我们一路欢声笑语,把装扮一新的冬瓜儿送往小彭叔叔家。

小彭叔叔听到锣声,急忙打开屋门,他妻子笑盈盈地走出来,站在门外迎接我们。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孩儿都闻讯赶来看热闹,他们叽叽喳喳,笑呵呵地挤满了小彭叔叔的屋门口。

我们簇拥着冬瓜儿走进了小彭叔叔家。小彭叔叔乐得合不上嘴,他妻子笑嘻嘻地端出装满月饼、花生、瓜子、糖果的果盘招待我们。

我们径直走进他家卧室,哥哥亲手把胖乎乎的冬瓜儿放到小彭叔叔床上,唱道:月神菩萨送子忙,宝宝撒尿湿龙床;再过十月来看你,全寨老少逮喜糖……

小雄在歌声中跳上前,一把扯掉红辣椒,冬瓜儿肚子里面的水“噗”地流出来,打湿了床单。

“冬瓜儿撒尿了,冬瓜儿尿床了。”我们拍手欢叫。

“冬瓜儿尿床了,尿床了。”围观的大人、小孩儿全都笑了。

“今年中秋送冬瓜,明年生个胖娃娃。”我们个个说着美好吉祥的祝福话。

小彭叔叔和妻子忙不迭地答应着,接受大家的祝福。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散烟、端瓜果招待乡亲们。小彭叔叔的笑容比中秋的月光还明亮,他妻子的笑声比银铃还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