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友玛丽亚
2023-04-12赫勒·孙江亦洁/译
玛丽亚和我在教室里找了个角落,正准备继续做我们小组关于南北战争的作业,这时候桑切斯老师走过来,告诉我有人传口信让我去一趟办公室。
教室里,大家纷纷起哄,发出“哦哦哦哦哦”的声音。
“行啦,行啦,安静点儿,同学们。”桑切斯老师说。
我慌张地站了起来。我不记得我闯了什么祸。除非,上周我在走廊里横冲直撞跑来跑去这种事也能算的话。但我总不至于因为这件事被叫去见校长吧?
当我看到给桑切斯老师捎口信的人是谁之后,我就知道我应该没惹上大麻烦——至少没给校长惹大麻烦。捎口信的人是布莱特妮,她睁着那双大大的棕色眼睛,神态无辜。她向桑切斯老师挥舞着一张皱巴巴但看上去显得正儿八经的纸张。那张纸我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过了,但我很清楚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那是布莱特妮曾经收到过的一张通知,要求她立刻去校长办公室。从此以后她就一直把那张通知收在课桌里,在关键时刻拿它当作脱身的借口,来摆脱一些她不想做的事——比如体育课或者学校大会。
等桑切斯老师转身走了,布莱特妮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走廊。“把我的书还给我,”她压低嗓音生气地说,几缕头发乱糟糟垂在眼前,“现在立刻。”
“但是……我们正在上课呢!”我说,“再说了,你之前说过我可以留着那本书!”那本书介绍了各种甲虫,是布莱特妮的爸爸给她的,但布莱特妮对甲虫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我还能想起当时她把书借给我的时候脸上不屑的表情,她轻描淡写地说:“你留着吧,我真的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是的,我是说过你可以留着它,”布莱特妮开口,“我可没说过你可以把它借给别人。我看到她吃午饭的时候在读那本书!”她用手指着教室里的玛丽亚。
啊。这下我懂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布莱特妮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或许现在也依旧是。我们成为最好的朋友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即使现在我们已经不一起玩儿了,我仍然觉得她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三年级开学前的那个夏天我们家搬去了镇上,搬到了布莱特妮家的同一条街。当时布莱特妮邀请我去她家里玩,然后发现我们都很喜欢看《神探南茜》,喜欢画画,喜欢马。开学之后又发现我们放学以后都会去晚托班等家长下班来接我们。在新学校,一开学就发现有一个已经认识的朋友,这着实让我松了口气。
布莱特妮很聪明,也很有想象力,她总能想出很多新游戏。有时候我们假装成最好的战士潜入敌方阵营,有时候我们一路寻找并杀死威胁我们王国的恶龙。我也想出过不错的点子。我们制作魔法药水治疗奄奄一息的王后,或者假装在白雪皑皑的苔原驾着雪橇犬参加艾迪塔罗德雪橇犬大赛。
也许我的主意没有布莱特妮的好,因为渐渐地,每当我想出什么游戏点子,她总会做些改动,或者提出一些别的主意。“不行,不行,”她总会这样说,“我有个想法!”最终,只有她有权决定我们的游戏设定和情节。她假扮海盗女王在海洋上航行的时候,我扮演的角色是在擦拭甲板。她假扮埃及艳后治理国家的时候,我拿着一片巨大的树叶站在边上为她扇风。那树叶是从她们家花园里摘来的,花园里全是杂乱植物,高草丛生。
我并不介意这些设定安排,尽管我因为她们家花园里有毒的藤蔓得了皮疹,痒了好几个星期。布莱特妮的妈妈向我的父母道歉,解释说修剪花园是她丈夫的工作,但他几乎没有去做。
整个三年级和四年级我都和布莱特妮在一个班,我们做什么事都黏在一块儿,总是互相去对方家过夜,不过后来我们就只在我家过夜了。有一次布莱特妮的妈妈来接她,而她本应该几个小时前就走回家了,我听到妈妈小声对爸爸说她是“可怜的孩子”,因为布莱特妮不停地在问我爸爸妈妈各种问题,一直在找她所谓的忘了的东西,一会儿是她的梳子,一会儿又是她的袜子,就好像她很不情愿回她自己家去。她回去的时候,我听见布莱特妮的妈妈一路都在训斥她。
布莱特妮给我们买了一对友谊项链,两条项链各是阴阳的一半,材质是亮闪闪的液晶石,石头会随着我们的心情和体温而改变颜色,她的那条是阳,我的那条是阴。“你必须每天都戴着,”她对我说,“如果你把它摘下来了,我就会因为心碎而死掉。”所以我一直戴着它,即使项链上的金属变了色,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了棕色的印记,我也没有取下来过。
五年级的时候,我和布莱特妮不在一个班了。开学几周以后,玛丽亚搬到了我们镇上。
玛丽亚来学校的第一天,桑切斯老师带着她走向教室,我正和布莱特妮在教室门边玩游戏,老师介绍了玛丽亚,告诉我们她的名字,说她会分到我的班上,接着他忙着转头去制止另一个正朝图书馆的玻璃窗上扔球的学生。
“你好,玛丽亚。”布莱特妮说,带着一丝警惕。
“你们好,”玛丽亚说,“很高兴认识你们。”她圆圆的、深色的脸颊因为笑容而拱起了弧线,在阳光下,她又粗又黑的马尾辫闪闪发光。玛丽亚像大人问候的时候一样伸出了手,我也伸出手去握,但被布莱特妮一把拍开了。那并不是一个很凶狠的巴掌,只是轻轻把我的手打掉了。
“我是布莱特妮,这是安吉拉,”布莱特妮说,“安吉拉,来和玛丽亚打个招呼。”我们正在玩假扮母女的游戏,她是妈妈,而我假装是她的宝宝。
“你好,玛丽亚。”我说。
“噢,笨宝宝,你的尿不湿又脏啦。”布莱特妮对我说,玛丽亚一脸震惊,布莱特妮随即转头看她,“我们在玩游戏呢,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你也可以当一个宝宝。”
“我就不玩了,”玛丽亚说,“我,呃,我想去看看其他同学们是不是会让我加入他们一起玩传接球。”她和另一群凑在一起玩的同学打了个招呼。
桑切斯老师将玛丽亚安排在我身边空着的一个位置,课间休息结束之后,我们都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她轻声问我:“所以,布莱特妮总是用那种口气和你说话吗?”
“哪种口气?”我问道,我不觉得她说话的口气有什么不对,再说了,我们本来就在玩角色扮演的游戏,所以她对我说的话都不用当真,不是吗?“那只是一个游戏罢了,”我偏袒着布莱特妮,“她并不是真的想表达那个意思。”
“噢当然,”玛丽亚说,“只是……那样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好。”她还想说更多,但桑切斯老师开始上乘除法的课了。
桑切斯老师让我帮帮玛丽亚追上我们的进度,这次布置的阅读作业是盖瑞·柏森写的《手斧男孩》,我已经早早读完了,所以我告诉玛丽亚这本书大概讲了什么,主要人物有谁。我也帮她补习了数学题,我还告诉了她我记住“沙漠”(desert)和“甜点”(dessert)这两个单词拼写的诀窍,因为对于甜点,人总是想要更多,所以它比沙漠要多一个“s”。我还告诉她我们社会研究课上学了什么,给她补充了一些历史知识,告诉她欧洲人是如何入侵了我们现在称为“美洲”的这片土地。
“哇,”玛丽亚说,“你真的很聪明!”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没有,没有,我挺笨的,”我说,“而且总是冒冒失失。”
“你真的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吗?”玛丽亚问我,看上去为我感到难过,“因为你绝对不笨也不冒失。你很聪明,而且你很善良。你其实没必要给我讲解那么多的。”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说,“是桑切斯老师要求我帮帮你的。”
“你可以只把你们的作业清单给我,”玛丽亚说,“你没有必要教我每一道数学难题。”
这我倒是从没想到。
玛丽亚一定是察觉到我有点儿困惑和尴尬,所以她换了个话题,“你想不想今天放学之后来我家玩?我们俩住得很近。”
我摸了摸布莱特妮和我的友谊项链,回想起玛丽亚拒绝加入我们游戏的时候布莱特妮脸上的表情,那是她像海盗女王准备战斗时候的表情。“呃……我不知道,”我说,“我……我想我还是回家比较好。”
“没事,那就以后再来吧,”玛丽亚说,“当你想来玩的时候。”
直到几周后,我才第一次去玛丽亚家。我们的生物圈模型作业的进度有点儿落后,因为我总是兴奋地提出越来越多的想法——我们要如何实现水循环,如何发电,怎么种植作物,怎么设计房屋、社区和公正的政府。玛丽亚也想出了很多相当棒的点子,但是她也会从更实际的角度去考虑所有的想法是否可行,她和我一起讨论我们在有限的时间里能实现什么设计,讨论如何着手制作我们的模型,讨论应该按照什么样的顺序去做每一部分。“我喜欢你这个想法,”她会这么说,“我们可以把鸡蛋盒剪开来做这个,你觉得怎么样?”所以她邀请我去她家过夜,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把模型赶快做完。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反对这个提议,毕竟这可是为了完成学校的作业呀。
玛丽亚的爸爸做了美味的晚饭,吃完以后我们在客厅摊开各种材料,着手制作我们的模型。我们一起列了个清单,每做完一部分就划掉一项,所以我们很快就完成了。玛丽亚告诉我,这是她妈妈教她的,“我妈妈工作的时候负责项目研究,所以她做事必须很有条理。”
做完作业之后我们一起看了歌舞片《油脂》,跟着里面的角色唱歌,我们还偷看玛丽亚的哥哥马可,他坐在房间里,一边陶醉于灰狼一族乐队的歌,一边在画画,但是从门缝里看不到太多。我们聊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我们睡着。
第二天早上回家的一路上,我都在车里一遍接着一遍哼唱《油脂》里的歌,爸爸最终把车在家门口停好之后,转向我说:“看来你昨天晚上玩得很开心!”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你那么开心了。”我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我郁结沉闷的心绪好像开始松动了。
没过多久,我和玛丽亚开始在教室里做什么事都黏在一起,但在午饭、课间休息和晚托班的时候我仍然和布莱特妮一起玩。我提议让玛丽亚和我们一起玩,但布莱特妮不同意我这个提议。“反正玛丽亚看上去已经和别人玩得很开心了。”布莱特妮说。这是真的,玛丽亚总是被其他同学叫去踢足球或者玩传接球。而我和布莱特妮从来没有被邀请过。
有一次爸爸来接我回家的时候,发现他和玛丽亚爸爸的音乐品位很相似,于是两人变成了朋友,后来爸爸邀请玛丽亚的家人们到我们家来野餐,并让玛丽亚的爸爸一定要带上他的吉他来一段即兴演奏。我们所有人都坐在我家的小院子里,寒风料峭,我们吃着汉堡,爸爸在费力地拨弄着吉他,这时候我忽然透过栅栏看见了布莱特妮伸着头在看我们,但一下子就消失了。
“怎么了?”玛丽亚看到我的神色,询问我。
“呃,没什么。”我说,伸手摸了摸我的项链,确定它仍然挂在我的脖子上。
第二天,布莱特妮午饭的时候和伊芙琳坐在一起,我在她边上放下餐盘的时候,布莱特妮说:“对不起,我们正在进行私人谈话,你为什么不去和你最好的朋友玛丽亚一起吃呢?”
我的眼睛感到一股灼热,视线随之模糊了,脸颊也感到刺痛,就好像布莱特妮打了我一巴掌。但是当我转身走向玛丽亚和其他同学坐的桌子的时候,我好像如释重负,就像脱掉了厚厚的冬衣,走进了温暖的春风中。
在那一周,布莱特妮每天都和伊芙琳一起吃午饭。而那一周的每一天,我都和玛丽亚那桌朋友一起吃饭。最开始的时候,我很安静,和其他同学说话让我感到害羞,因为我从来没和他们一起吃过午饭,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欢迎我。但是有一天,我讲了一个轻快的小笑话,结果每个人都大笑起来。慢慢地,我也开始找到了话题。等到那一周结束的时候,我几乎觉得我属于那儿了。
我告诉玛丽亚,我很担心在布莱特妮心里,伊芙琳已经取代了我。“有可能她就是想让你这样认为,”玛丽亚说,“再说了,没有人可以取代你。”
我猜布莱特妮也意识到了她的计划没有奏效,因为到了下周一,在排队买午饭的时候她找到了我,就好像一切都和以前一样。“走吧,”她在我买了巧克力牛奶和炸薯球之后对我说,“如果想抢到我们最喜欢的位置,我们最好快点儿。”
“呃,好吧。”我说,我跟着她向前走,这时候我看见玛丽亚和安迪还有肖娜正在哈哈大笑,我转过头去看他们,想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不行!”布莱特妮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但我手上端着托盘,盘子里的巧克力牛奶、炸薯球和番茄酱全部从盘子里翻落,撒在了我的裤子和鞋子上。
妈妈请了假来学校给我送换洗的衣服,我在办公室换衣服的时候,她注意到我的友谊项链在我皮肤上都留下了印记,“看来是时候把这条项链摘掉啦。”她说,伸手把它从我的脖子上解开。忽然间,我趴在妈妈的肩膀上放声痛哭起来,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哭得那么厉害了。
这些都是好几周以前的事了。直到布莱特妮把我从课堂上叫出来,大声嚷嚷让我把她爸爸的书还给她,我都没有再和她一起玩了。她和她妈妈搬去了另一条街上另一栋小一点儿的房子,她爸爸不和她们住一起了。
我很担心她。我看见她一个人吃午饭,一个人在晚托班的时候看书,有时候我想朝她走过去,但是我总是会停下来,好像我的胃感到不舒服和紧张。我并不担心她会再抓住我的手臂,何况那也不疼,而且即使弄脏了我的衣服,我也总能换上干净的。我没有走过去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是因为我不喜欢待在她身边时那种感觉,长久以来那种感觉一直困扰着我,就好像我不得不把自己蜷缩起来,让自己变小,就像刺猬在感受到威胁的时候,总会蜷缩起来贴着自己柔软的肚子那样。
“喂,你听到我说的了吗?”我才注意到布莱特妮一直在盯着我,还在因为我把她的书借给了玛丽亚看而不开心。
我想到了很多种回答。比如告诉布莱特妮她可以拿回她那本愚蠢的书,比如指出她只是在嫉妒玛丽亚,比如告诉她她确实应该感到嫉妒,因为玛丽亚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并且是一个比她更好的朋友。但我也想到了变成刺猬的感觉,想到布莱特妮在听到她爸爸妈妈吵架的时候的神情,想到她在这种时刻总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院子里去玩。我想知道她是不是也有过这种觉得自己像一只刺猬的时候。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
“布莱特妮,”我说,“你最近还好吗?我听说了你爸爸妈妈的事。”
这时候轮到布莱特妮放声大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