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的心
2023-04-12王洒
王洒
①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分到了像宝石般镶嵌在大山深处的稻田。稻田有的在山膀膀上,有的在山弯弯里,有的在山窝窝中,有的在山脚脚处,是根据远近、大小、肥瘦搭配后,在生产队的组织下抓阄分配的。
紧紧握住纸阄上的稻田,父亲哼起小曲儿,即刻回家向奶奶、母亲禀报。
“分了,分了,分了……”父亲闯进门。“龙井、肚肚儿、窝窝儿、莲莲儿、沟扁扁、水井湾、杉儿树、反背、新田、麻汤田。不多不少,整整十丘。”父亲像点孩子的名字,将分到的田一口气点给奶奶和母亲。
每丘田,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有来历或故事,跟人一样,是有身世的,要善待。嚼着干粑,父亲嚼出每丘稻田的前世今生和一家人的未来。
除夕夜开始,父亲就满是稻田的心事。
神龛前,父亲祭完祖先,就取祭祀用的少许饭食装进碗里封闭,随后放在神龛台上,等到元宵节时才取下来。这碗里,不知父亲装的是什么心愿。
左等右等,元宵节来临。打开碗,父亲瞅了瞅,欣慰地抬眼朝向身旁的母亲:“今年,谷子最好,苞谷、麦子、高粱要次点儿。”母亲回笑:“好啊,老天爷在照顾我们嘞。”
十五天神龛上碗里的饭食,都霉变了,出现白、黄、红、绿等颜色。母亲解释,白色代表大米,黄色代表苞谷、麦子,红色代表高粱,绿色代表菜蔬……
我明白了。这是多么神奇的祈祷啊!
只要下雨,父亲总要侧耳倾听第一个春雷什么时候滚来——正月打雷坟堆堆,二月打雷谷堆堆,三月打雷谷壳飞。
好在,第一个春雷总在农历的二月来临。二月春雷,像是父亲下田耕作仪式上的演奏。
观望天象、遵从时令耕作,是父亲作为一个农民最基本的素养。
清明前十天,父亲将年前买来的稻种,用温水浸泡一天一夜后,撒在提前准备好的温棚里。父亲一丝不苟,像呵护刚出生的孩子,不仅要用肥泥为它们垫“窝”,还要盖一层有机质高的灰土“被子”。
约一周,芽出土。天热时,父亲要开棚散热、浇水,生怕它们“中暑”;天冷时,父亲要封棚保暖,生怕它们“受凉”。
漫山遍野,绿意渐浓。温棚里,秧苗长得急。扛上犁耙,牵了水牛,父亲正式下田整治秧苗田。
父亲的秧苗田,年年定在肚肚儿。肚肚儿在一座山膀上,形状像一个壮汉的肚子,所以叫肚肚儿。秋收后,父亲一般不会将水放干,而是将它整治成冬水田,以便来年承担起培育秧苗的责任。
犁两遍并耙平后,父亲割来半人高的油麦、蚕豆、豌豆等青苗踩在泥里,为移栽来的秧苗提供营养。父亲形象地称,稻苗好比幼崽,只能喝奶。青苗快速腐烂后的肥力,就跟奶一样,稻苗才容易吸收。
秧苗田里,一厢一厢,平整的苗床全露出水面。廂与厢之间,是装满水的厢沟,作用是确保苗床和秧苗有充足的水。这是父亲多天工夫打造的。
秧苗田整治好后,秧苗已长到食指那么高,正是从温室移栽到野外的时候了。
起苗前,父亲要将温棚膜扯掉,让秧苗在阳光或风雨中独立成长三两天,然后才为它挪窝。经受过磨炼的苗子,到温室外才能抵御侵袭。
在几名农人帮助下,秧苗移栽开始。弯起腰,脸朝苗床,屁股朝天,左肘靠在左膝盖上,右手指从左手取过幼小秧苗,一株一株,小苗被小心翼翼栽进苗床。此刻开始至秋天,父亲与农人们,千万次,要反复向稻田作揖;千万次,要反复与稻田商量;千万次,明白稻田从不亏待他们。
②
移栽完秧苗,父亲开始整治稻田。
抢收完头年轮作的油菜、小麦或蚕豆后,将近一个月时间里,父亲都在盼雨的日子中度过。
谷雨时分,春雨渐增。
夜雨中,父亲始终睡不实,不时探听屋外雨声。天亮了,雨还未停歇,父亲就迫不及待。“这雨,够整田了。”
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扛上犁耙,牵上水牛,行于山路。父亲躬耕身影,是山村春天特有的音符。
一夜春雨,稻田浸饱了水。山沟沟里,春水满怀热情朝稻田奔去。
田里,父亲枷起水牛。
耕牛在前,犁头在中,父亲在后。父亲一手扶住犁尾,一手高举撵牛棍,在他一声声“上、下、走、转、缩”的吆喝中,懂事的耕牛甩起尾巴朝前犇。犁铧过处,泥土翻滚,春水搅和,虫子呛出……
父亲是整田高手,一丘田,要反复犁十来次,每一次,都要走不同的犁径,尽可能保证泥底都犁过,那样泥底才结实,才稳水。每丘田的肥瘦不同,有机质土壤厚度不一,犁的深浅程度、泥水混合搅拌的次数也就不一样。稻田田坎,要用专门锤田坎的棒棒锤牢固,再用耙子扯田里的稠泥糊上。稻田四周,也要打理得干干净净,不让杂草烦了稻禾。
田全部整治好后,父亲便要求我们一篼一篼从牛圈里往田里背牛粪。“春天你背多少肥到田里,秋天就能背多少谷子回家——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
③
小满后,秧子已长到筷子那样高,眨眼工夫就要开始插秧。
头一天,父亲向母亲交代:“晚上,把腊肉准备好,整点腊肉骨头和白金豆一起炖,吃饭才有滋味儿……蒸好麦粑,打几斤酒回来……”
第二天清晨,还未等父亲赶到秧苗田,帮忙的农人就已经到了。不用问路,不用带路,哪家的田在哪里,农人们闭上眼睛也能找得到。田,是他们最熟的朋友,最亲的人。
近二十个人,约莫十点钟,秧拔完了,又将秧子背到每一处丘田里。
此时,灶房里的母亲,已将饭菜倒腾得令人垂涎三尺。站在开阔处,我扯起喉咙喊向父亲和农人,让他们回家吃饭。饭桌上,父亲总爱劝两杯。小口喝着酒,大口吃着肉,农人们始终感觉不到大忙季节的疲惫。
饭后,父亲的“秧门”正式打开。
顺着田的朝向,两个人先拉绳子顺绳插秧定大行,行距大约两米,这两米范围就是一个人的插秧区域。大行里,依据窝距五寸、行距八寸的大概要领,每人再插七行,行行都要齐整。弯腰、伸腰、退步,历经数不清的姿势与动作,一丘波光荡漾的稻田,披上绿装。
时至傍晚,插秧结束,“秧门”关上。
屋内,暖色灯光下,父亲劝起累了一天的农人畅饮解乏。猜拳的声音,时断时续的小调,醉了山村,醉了初夏。农人醉意里,我看到他们手脚上,满是砂粒划破后的伤痕。这些引不起农人疼痛的道道口子,在他们粗犷豁达的性情里,成了无私稻田编织的勋章。
插秧后,水,就成了父亲的头等事。
隔三岔五,父亲总往田坎上跑。雨天,担心雨水冲垮稻田;晴天,担心秧水被晒干。最让他焦虑的,还是夏天久旱无雨的日子。
为给稻田补水,父亲要到很远的地方找来抽水机抽水。十余台抽水机,很快将小池塘的水抽光。塘见底,仍不见雨,咋整?
盼雨,父亲望眼欲穿。傍晚,天边边泛起火烧云——早晨烧天不等黑,傍晚烧天等半月。雨,一时半会儿落不下地。
不能再等,必须找水。
为救肚肚儿田,父亲来到一个叫响水洞的地下水泉眼边等候。排队两天后,轮到父亲放水了。这时的肚肚儿,田坎边已经裂出小口,好在,它马上要解渴了。
那晚,父亲邀我跟他做伴。来到洞口处,我为父亲打上手电。借着手电光,父亲用锄头掏沟、分流、放水……
一个小时后,响水洞的地下水,叮叮咚咚流进稻田。稻田边微弱的手电光下,我看到父亲对着秧子的黝黑脸庞露出憨笑。
田中有水,稻子得救,薅秧必不可少。
大暑前,稻浪里,父亲照样弯着腰,用双手抓扯水草,用双手刨松稻子根部的泥,让其根须更发达,长的秧子才壮,结的穗子才丰实。
临近立秋,稻子经过父亲精心培育,开始抽穗了。
蛙声里,父亲在田坎上踱来踱去,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扶起一窝水稻,父亲数了数,分蘖的稻子,整整二十根,每根抽出的穗,谷粒三百多。
将一根稻穗放在鼻子前,父亲闻了闻,真香,这稻花味儿,跟碗里的香气是一致的。记忆里,父亲从未亲吻过他的子女,可在稻田里,他要反复地闻、反复地亲吻。
白露左右,稻田里的稻穗彎腰向土。一株株弯腰的稻穗,是稻田给父亲还的礼,是给父亲最厚重的回报。
赚了!父亲说,这是世界上最牛的买卖。父亲在稻田里数万次弯腰,换来的是稻田百万级的谦恭回敬,换来的是父亲弯腰后挺直的腰身。父亲说,这人世间,只有稻田对他最好。稻田的心,才最真诚,才最无私,你对它谦诚,它必报你收成。
(杨乐摘自2022年2月11日《光明日报》,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