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月光在天上
2023-04-12夏武
夏武
明月清冷皎洁而高不可攀,又因为离人间太远,人只望得见一片神性的光辉,望不见其布满坑洞的表面,以为明月完美无缺……
于是人们把看得见却够不到的理想都唤为白月光。只要一直不可及,理想之物便能被自己安放在神坛,再不断加码,增添其神圣和虚渺的细节,如同僧侣不断为自己信仰的神佛加塑金身。
已过去四年了,再回头来看,香港中文大学(以下简称“港中文”)仍是我高三时期的白月光。
或许因为偶像张国荣,或许因为父母的无心提及,在高二那年的夏天,我忽然有了开始认真追梦的决心。在此之前的高中时光,我都得过且过——在阴蒙的冬天闲看飘雪,又等到夏日细数丁香有多少片叶,没想过以后要去哪里读书,过何种生活。
莫名其妙地,一切答案都成了港中文。彼时,那座学校被我当作一个身处彼岸的女子,她的神秘内敛和风情万种让我挪不开眼。
去新界沙田的一顷青山上看日落月升,在未圆湖边提一兜水果又被伺机而动的猴子抢走;偶尔去蹭北岛的课,看着他已老的体态偷神写半首永远年轻的诗,等到课后找一方暗绿的草坪读白先勇的《台北人》……一定有一片土地会是我和张国荣共踏过的吧?
这样想着,压不住的兴奋和忧愁在我心头萦绕,挥散了十七岁的燥热。
高三到来前的暑假,我一边不断地在笔记本上写她的名字、通过官网查看她的录取要求,一边因为尚不尽人意的成绩黯然。
所幸港中文并没有月亮离得那么远,只要英语考到130分、总成绩爬进全省前50,我就能拿到奖学金,然后挑一个自己热爱的专业。当有了一只靶子,人就一定能练出中矢的箭术。我仿佛看见彼岸那个女子笑靥如花。不论游水或渡船,我终要登上对岸去相见。
从高三上学期开始,我抛去过往的懒散,把学英语作为每天的要务。课间一到,我就撂下瞌睡去过道的窗边背单词;晚自习放学之后,我则从当晚11点一直背到次日凌晨2点——班主任起初还因我上课的时候打盹扔颗粉笔头过来,后来习以为常,便视若无睹。过去两年我欠的“债”太多,得以血泪偿还。我没什么怨言,一步一步去填英语的坑,怀着单一莽撞的自信,暂时把其他科目抛之脑后。
为了偏执的念想,我走了一段艰辛无比的弯路:由于长时间缺乏睡眠,不仅英语没有起色,总成绩也越考越低。
那个冬天,我再没闲心看眼前的雪。冰冷的世界仿佛是我低迷状态的写照,什么都在期待里,愈发使人失望。我用大半学期的熬夜透支慢慢补上英语的坑,又拿剩下小半学期给乍然来访的焦虑和惘然以交代。一颗一颗痘痘在脸上冒尖、放大,变得红肿,原本杂毛一样茂盛的头发也落了些。我知道它们如何来,却无从判断它们是否会有如意的归宿。
要问那时还有什么在撑着我,一定是每周放学回家的路。
路上,我哼着张国荣的《春夏秋冬》,当走到离家不遠的桥上,我总会不经意停在中央,两手扶着栏杆,俯身去看桥下清清的河水。河流夏日汹涌,卷起急速的浪涛,向东方奔涌,仿似有千钧之力;而到冬天,它慢下来,低温和从容使河底的泥土沉降、冻结,展现出河水原有的暗青色,让人感受到沉稳的力量。
朝着一条干净的小河唱《春夏秋冬》,再叩问自己做这一切的意义,答案便从能哈出热气的空气中呼出。我在等自己的梦想如冬天安静的河水,在沉淀和低温下涌流而出。
高三上学期的日子很像高中单词书里的“struggle”,似自己被锁在无解的困境,却又拼命挣扎,通过不间断的扑腾扯开暗沉生命里的一线天光,并由此相信一切都能在扑腾里被挣脱开。几近要崩溃的无数个瞬间里,我告诉自己,扑腾的底气和价值还留着一丝,所以我扑腾。
我在校服里侧写上港中文的名字,每每觉得下一秒要力竭了,就拉下拉链来偷偷看看。写在校服外面略显张扬,而太靠里又实在“锦衣夜行”得过头,缺了写的意义。拉链旁边恰如其分地贴近我心脏的位置,随时可见,又时时隐匿在胸前,那是我和她心照不宣的秘密。
想带着少年的任性悄无声息地做一件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想做个拼命三郎为一份执念义无反顾地往前冲——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怎么都值得。
河面上的冰雪慢慢融化,单词书里夹着的笔记逐渐把书撑厚,我终于等到了春天,也在无数个日夜里继续做有关港中文的梦。
高三下学期的题海训练填补了我在其他科目上的不足,我逐渐习惯了每天上课听讲、下课做题的节奏,在有条不紊的安排里过活,偶尔熬夜去补补突然想起来的知识点。每天在往返家和学校的路上,我坐在父亲车里,拿着64篇必备古文或抄好的人文地理答题模板背,连十分钟都不肯放过。车里放着粤语歌。手里虽是知识点,可耳朵不拒绝地接收自己下好的音乐,有时恍惚间我便跟着唱了起来。父亲知道我的理想,瞥我一眼,一眼过后,是对我高三“偷懒”片刻的默许。
有一天,母亲在车上和我一起听《午后红茶》,忽然从副驾驶后座叫我:“儿子,你要是去香港上学,打电话跟我讲粤语,声音一定好听。”成绩正顺着天气转暖慢慢往前走,我听着母亲的话,内心欣喜,表面却默不作声。
不知什么时候起,对港中文的惦念让我机械的生活多了一些雷打不动的仪式:时常翻开衣领看看她的名字、每周放假看一遍她的宣传片。从乍见之欢到热情褪去的平淡,我从没放下过热爱,只是慢慢将其融进生活。
学业规划表上,我没把她写进志愿院校,而只用繁体写了自己的姓名,遮住隐晦又呼之欲出的“野心”。如同小心翼翼的暗恋,想教她知道压抑着的心悸,却又羞于怯于直白表达,便想尽一切兜兜转转的法子,满怀希望地等她自己知晓。
倒计时从90天变成60天,又因为高考推迟翻回90天,接着继续变短。
成绩在一次次考试里起伏,我却再也没患得患失。
当努力扎扎实实落下去,侥幸或失望便无从谈起。到最后几天,一切功利心和渴望全都消散,只剩发自心底的平和。
班主任在我们离校的前一天没有交代考试技巧,只讲了一句:“不必有对某个学校的执念,尘埃落定之后,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愿意做诗人,给自己的执念安插无数后天的伏笔和巧合,也甘心使自己以为一切都会如命中注定般应时而来。彼时,我并不以为会有什么突发的转折打乱安排,一心相信努力奔赴就能实现理想。
可听到那句已是著名鸡汤的劝慰,头一遭觉得醍醐灌顶,哪怕安安静静的梦已做了一年。
班主任的话应验了。尘埃落定之后,我遵从时势和家人的希望,到北京读大学,把有关港中文的梦搁了下来,任由她在青春的激情退却之后余温不减,偶尔把我扯回高三的片段。哪怕那些日子苦涩、难挨,时过境迁,到现在只剩对自己的崇拜。
四年后的又一个春夜,北岛的诗钻进我的脑海——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现在,我明白世上并没有什么完全理想的事物,有时只是人为赋予其一个意愿相信的滤镜。可无论如何,正是少年时镜花水月般的愿景,使我迸发如许毅力和勇气,才得以顺遂地走完那一程大考,即使没梦想成真,却柳暗花明,在意料之外获得最恰切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