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子
2023-04-11谢志强
谢志强
1 杂货铺子
阿根挑担下山, 一头挑兽皮, 一头挑山货。 多少年来,都是城里来人收购。 可是, 老娘、 妻子、 女儿都鼓励着让他亲自下一趟山。 他怀里揣着一张购物清单, 估计上山与下山挑的重量会差不多。
果然, 山货的卖价比城里来人的收购价要高出许多。 很快出手, 他按着清单询问, 有人指点, 清单所列的物品, 有一家杂货铺子都有。 节省了精力和时间。
店主说: 你算找对地方了, 单子列出的东西, 我这全有, 一样不缺。
阿根东张张、 西望望, 看得眼花缭乱。 就想: 这个我娘一定有用, 那个老婆肯定喜欢, 这个女儿当然稀罕, 而这些东西没写在清单上边。 她们怎么想象得到, 外边的世界还有这些东西? 而清单上列的东西, 也不过是城里进山收购山里物产的人, 以货易货, 加上偶尔针对性地提一点, 星星点点, 就组成了城里的东西, 但杂货铺子里很多东西没被提到过, 人家怎么说得过来呢?
店主陪着阿根, 阿根的目光停留在一样东西上, 店主就趁机介绍, 怎么用, 谁来用, 店主也有意推荐女人喜欢的用品, 扩大了清单的内容。
阿根说: 谁想得这么周到? 要是都买上, 你这个杂货铺子得搬上山了。
店主说: 你这根扁担可挑不动。
阿根停在一面圆镜前, 椭圆形的镜子, 他对镜子里的人笑, 镜子里的人同时对他笑。 他知道, 镜子里的人就是他。他以前在山泉、 溪水里看见过自己的面影, 但镜子里的他,连头发、 皱纹也特别清晰。
店主说: 这是镜子, 我这铺子里的镜子, 照啥是啥, 不走样, 不变形。
阿根让开, 发现货架上的物品也进了镜子, 镜子的内外、 形状、 颜色都一模一样, 好像存在重样的一个店铺。
店主用一块绒布擦拭了一下镜子, 递到阿根的手里。
阿根估算出镜子所照东西的重量, 像接一堆重物一样, 摆出架势, 可是, 双手接了镜子, 疑惑地说: 这么轻?
店主说: 好移动, 你老娘也可以轻易地拿起照一照。
阿根拿着镜子, 在铺子的货物间走了一遭, 所到之处, 他都将镜子对着货物, 观察镜里镜外的东西是不是一致。
店主又招呼上另外一个客人。
阿根不但让镜子照了清单所列的东西, 而且, 照了他认为家中的女人们一定喜爱的东西。 然后, 对着镜子, 用袖子擦了一下镜面,就得意地笑了。 镜子里的他也对镜子外的他,得意地笑, 好像双方很默契。
店主微笑地送走了那个客人, 转身, 微笑地说: 都看好选定了吗?
阿根用袖子擦一擦镜面, 像是关下一个箱子的盖子, 已咬准了新鲜的名词, 说: 就要这面……镜子。
店主提醒他: 那个清单上的东西怎么说?
阿根说: 上山的路难走, 那么多东西很重, 有这面镜子就够了。
店主似乎失望, 还是赔了笑脸: 你走好,下回再来。
镜子装在一个布袋里, 扁担可当拐杖。 走上山, 脚生风。 那个杂货铺子, 那么多东西,尽在一面镜子里, 仿佛他背着一个杂货铺子,应当重, 却如此轻, 要啥有啥。 他模仿起城里人的吆喝, 现学现卖, 自得其乐。
想象, 老娘、 妻子、 女儿 (三个如仙女的女儿), 托他买的东西都有了, 没点的东西也带回了——还是亲眼看见了, 意外喜欢的东西, 尽可以在镜子里各取所需。 花小钱, 办大事。 我成了杂货铺的掌柜了, 他竟说出了声。
阿根小时候, 奶奶曾讲类似魔镜的故事,许个愿, 镜中显, 也是要啥有啥, 那个魔镜竟然城里有, 还那么便宜。 不过, 奶奶用的不是“镜子” 这个词。 反正指的都是能照见和容纳东西的物件。
阿根嗓子不好 (他为女儿骄傲, 女儿的嗓子, 一唱起歌, 像山泉流淌), 却哼起了山歌。一阵清凉的山风吹来, 山林喧哗, 鸟儿叽喳。他突然停唱, 回头望蜿蜒的山路, 担心店主发现镜子的奥妙——杂货铺子里空了, 就会追赶上来。
2 亭子里有个贼
郑屠夫做狗肉生意, 兜里有了闲钱——富了。 他喜欢附庸风雅, 打算挤进文人圈。 他的本名叫郑敬文。 他做过诗人的梦, 当初穷得叮当响, 还有过偷鸡摸狗的劣迹。 现在, 他终于有了底气, 而且, 福态了。
有句贬义的俗语: 挂羊头, 卖狗肉。 他偏偏冲着这个话, 在铺子里挂起了羊头——那是特意制作的一个标本。 料不到, 狗肉生意格外的好。 他说: 这年头, 我经营的是那句俗语的本意。 不过, 小城里的几位诗人不待见他, 因为, 他要显摆, 常常自以为是地念错别字。 比如, “和谐” 他念成 “和楷”。 他说: 我就是要跟你们 “和楷” ——被纠正过来, 他还故意念成别字。 吃了他的狗肉, 喝了他的老酒, 好像他有了权威, 几个诗人也故意附和, 生硬地咬定那个 “和楷”, 惹出笑话, 其乐融融。
这一回, 郑屠夫发起一场诗会, 选择一个与诗词相配的环境, 他做后勤保障, 地点由诗人确定, 饮酒吟诗, 不亦乐乎。 而且, 他承诺, 此次活动的成果, 汇编为一本诗文集, 由他出资, 印刷发行。
一行九人, 来到了牡丹亭。 亭子在山路旁, 满山遍野, 正值牡丹花开的季节。 赏花饮酒吟诗, 一个绝佳的好地方。 郑屠夫一时间,以为进入了梦境。 只听说: 没来过, 却眼熟。他记起, 多年前梦见过。 可见, 诗人的梦想在远方。
显然, 八位诗人 (自诩为 “八仙”) 已来过。 一位成就最高的诗人, 让郑屠夫欣赏作品, 建造亭子的人, 特约他写的 《牡丹赋》,刻在亭子中央的一块花岗岩石碑上。
那位诗人问: 你梦到过这块石碑吗?
郑屠夫说: 在梦里, 我光顾着欣赏牡丹,亭子纳凉, 忽视了这块石碑, 很可能, 我做梦时, 还没立这块碑吧?
诗人有意让他 “指正”, 一副谦逊的样子,毕竟, 走山路, 累了, 想放松一下精神。
郑屠夫稍微俯身, 背手, 一本正经地开始欣赏, 突然说: 这亭子里有个贼。
诗人们面面相觑, 好像怀疑他们中间有一个贼。
郑屠夫认真地指着石碑上的文题末一个字, 仿佛逮了个正着, 说: 打着牡丹的幌子,行偷窃的勾当, 这不, 明明刻着一个 “贼” 字吗?
诗人们顿时放声大笑, 竟然不是人, 是字。
那个撰写 《牡丹赋》 的诗人说: 敬文, 不是贼, 是赋。 另一个诗人笑着补充道: 贝字旁, 你把武当成戎了。
郑屠夫对着石碑摇了摇头, 似自言自语,说: 富 (赋) 倒确实是富 (赋), 可猛眼看去,总有点贼的样子。
那个诗人说: 恐怕你的心中有贼吧?
郑屠夫击掌——那是拍板, 故意不念成“赋”, 说: 这个贼收进集子里了。
3 一面镜子
有时, 婆婆莫名其妙地突然冒出一句: 你就是寡妇的命。
儿媳妇不响。 再咒骂也没用了, 结婚不到一年, 丈夫就已病故了。
刚嫁进来, 她就领教了婆婆那张刻薄的嘴, 动不动就骂。 她不还嘴, 婆婆骂得更来劲。 有一天, 她去河边挑水, 路窄, 不平, 桶里的水激荡, 挑回家, 剩下大半桶。
婆婆就说: 你就是寡妇的命。
那句话, 让儿媳妇心惊胆战, 像丢了魂一样, 立在缸边发愣, 总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
丈夫恰巧听见, 说: 妈, 你这不是咒我吗?
婆婆说: 我想到, 我命苦, 你一岁时, 你爹就死了, 丢下我们。
村里人知道她的嘴毒, 而且灵验, 都避开她, 生怕她不高兴了, 说出伤人的咒语。 她的丈夫死了, 后来, 儿子又死了。 儿媳妇闻知自家父母死了已是他们葬入坟墓后。 她要去祭扫, 准备在墓前哭一场, 还备了冥钞、 红烛。
可是, 唯一的弟弟拒绝告诉她父母的墓址。 弟弟生怕姐姐有怨气, 向父母倾诉, 在父母的墓前发咒, 那会对子孙不利。
婆婆孤寂, 儿媳妇守寡, 婆媳俩相依为命。 有媒婆悄悄地劝儿媳妇改嫁, 但她不忍丢下婆婆。 村里人替她可惜: 善儿媳妇碰上了恶婆婆, 还生活在一起。
婆婆以为儿媳妇舍不得这个家的房子和土地——也就是一亩多薄地。 说起话就难听, 她认定儿媳妇 “肚子里打盘算”, 话一狠, 就冒出那句: 你就是寡妇的命。
儿媳妇实在郁闷, 就到丈夫的坟头哭一次, 只是抽泣, 然后, 到河边洗了泪脸, 一切照常。 她宁愿饿着, 也让婆婆先吃。 婆婆的胃口很好, 好像跟饭菜赌气, 吃得不剩。
婆婆终于支撑不住, 病了, 还很重, 卧床不起, 骂的力气似乎也没有了。
儿媳妇嫁进来那么多年, 还是第一次如此平静, 她害怕, 又要发生什么事儿了。 她倒是希望婆婆能开口骂一骂, 那表明婆婆的身体有好的转机。
一天深夜, 婆婆突然开口, 说: 我好不起来了。
儿媳妇端起亮着微弱灯苗的油灯, 给婆婆掖掖被子, 她已不习惯婆婆这么柔弱地说话。她也开口, 说: 睡一觉, 做个好梦, 会好起来呢。
婆婆说: 我的嘴发苦, 想吃点肉。
深更半夜, 哪里能买上肉? 儿媳妇听说过孝子割股肉当药引子, 唯独没有听说女子有过此类做法。
整个村庄沉浸在梦乡里。 她记起, 确实长久没有闻过肉味了, 维持着油灯的亮光, 婆婆竟然惧怕起黑暗, 仅有一点积蓄都花在油灯上了。
儿媳妇割下自己手臂上的一条肉。 一是满足婆婆的要求, 二是兴许能治婆婆的病。
婆婆闻到肉香, 顿时像挑了灯芯一样, 精神振作起来——连汤带肉一起吃掉, 然后,问: 哪来这么鲜口的肉?
儿媳妇迟疑了片刻, 说: 我吃过了, 剩下一碗。
婆婆像是长了力气, 咒骂道: 你藏着……你就是寡妇的命。
她觉得丈夫还活着, 仿佛那一刻, 灵魂出窍。 天刚亮, 她忍着痛, 恍恍惚惚去挑水, 没回来。
村里去挑水的人发现河边她的尸体。 岸上只剩一根扁担, 一个水桶, 可能是滑入水中了。 可是, 发现她的手臂上, 齐齐地缺了一块肉, 刀割出的痕迹, 伤口还渗出鲜血。
婆婆看见被抬回的儿媳妇的尸体, 望着晨空说: 老天呀, 我这张臭嘴, 我作孽……就是寡妇的命。
儿子的墓旁添了一座新坟。
孤单的婆婆买了一面镜子, 她闭门不出。一日三次, 她对着镜子——镜子里出现她苍老的脸, 她咒道: 你就是寡妇的命。 放下镜子,她说: 该死的是我呀。
4 唱账
桂花十八虚岁那年, 父亲给她庆生, 出钱请了个草台班来村里演戏文。 一则, 父亲是个戏迷, 相邻的村演戏文, 他也会带着女儿赶过去; 二则, 演戏文, 十里八乡的人也会赶来,借此, 可物色一个女婿, 而且, 凭自己的家底, 最好让女儿嫁个做官的人。
父女俩相依为命, 女儿出生时, 桂花开得正旺, 妻子难产, 已故。 他未曾续弦, 续弦只怕后娘亏待了女儿。 他开着一爿杂货铺, 水产为主, 兼售日常生活用品, 生意不错。 女儿舍不得离开父亲, 表示要嫁, 也得招个上门女婿。
女大十八变, 越变越好看。 桂花长得很客气, 父亲心里很焦急。
父女俩一看戏, 就入了迷。 戏台上, 那个官相貌俊, 还气派。 审起堂来, 多威严。 入堂者, 纷纷给他下跪。 戏过了高潮, 父亲干咳一声, 问: 桂花, 台上那个官大人如何?
桂花还没从戏文中脱离出来, 她看一看父亲, 好像是嫌父亲干扰了她看戏文。
父亲悄声说: 你要看中了, 就点个头。
桂花羞红了脸, 说: 爹, 那是戏文。
父亲说: 他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在戏文里吧?
戏散, 父女俩来到后台, 演审堂的七品芝麻官已卸了妆——一个英俊的后生。
父亲邀请那个后生吃夜宵。 女儿发现, 父亲和那个后生竟喝得如久别相逢的人那样。 父亲喜欢, 演戏和官员, 这两点后生都具备了。
酒过三巡, 一团和气。 后生吐露了境况:戏台上他常演各种官, 可家里穷得连食盐也吃不起。
父亲提出, 要招他做上门女婿。 后生念白似地说: 你的女儿长得如花似玉, 我只怕高攀不起。
父亲说: 只是要委屈你了, 不能再跟戏班走四方了, 还是要过安定的日子嘛。
不久, 他们就成亲了。 桂花惊奇, 丈夫的戏演得那么好, 却是个文盲, 且口拙。 丈夫透露了秘密: 班主给他念戏文, 他听一遍, 就能记得九不离十。
女儿对父亲隐瞒着丈夫的秘密。 不过, 平时女婿跟岳父说话, 短了像念白, 话句一长,女婿就说: 我给你唱吧。
边唱边做, 仿佛戏文转入了现实。 岳父称赞说: 在家里, 你随便, 只能当成一个爱好了, 可惜我们只会看不会演。
杂货铺的生意越发好了。 许多村民没见过“大官”, 就来看演过 “大官” 的上门女婿。 逢了话长, 他就在柜台里唱, 日常生活的话, 他唱得有板有眼, 有滋有味。 而且, 他还老少无欺。
一天, 岳父到邻村去收账, 叮嘱女婿: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卖出的货, 每一笔都要记账, 我回来就结账。
女婿知道岳父有意将杂货铺让他来经营——起码, 得先会记账。 往常, 他在后院做豆腐, 尚未拿过毛笔。 遇上岳父要他写字, 妻子会替他打圆场。
闻悉只有他站柜台, 来买东西的很多。 那一支细细的毛笔, 比戏文中的大刀还要沉重。他知道物品的名称, 却不知如何书写。 灵机一动, 把鳗鱼划成长长的一笔, 像念台词一样念: 长的是鳗鱼。
一个老人来买一斤泥鳅。 泥鳅和鳗鱼形状上如何表现? 画得短一些就是了。 他用毛笔在账簿上画了一笔, 就念: 短的是泥鳅。 一个老太婆来买豆腐。 他画了一个正方形, 边画边念: 四角方方的是豆腐。 午饭时, 一个小男孩来打酱油。 酱油发乌, 他在账簿上画了个漩涡状, 念: 糊里糊涂是酱油。 下午, 一头猪, 只留头了, 有人来买猪头。 木匠使用的推刨不就像猪头吗? 他在账簿上画了个推刨。
岳父在外吃过晚饭, 赶回来, 天已黑。 拿着账簿, 账簿上尽是方、 线、 点、 圆, 大小长短、 粗细不等。 横看竖看, 看不懂那些符号,就说: 你说一遍今天记的账。
女婿似乎来了戏瘾, 他站入柜台内, 仿佛柜台是戏台, 双手一拱, 念: 岳父大人啊, 且听女婿一一道来。
女婿出口开唱——西皮流水板, 将一天记的账, 一口气把只有他记得的符号转化为实际的物品唱了出来。 末了, 双手一拱, 念白: 岳父大人呐, 此账目记得可清楚?
妻子用手掩嘴, 笑得时不时弯腰, 但不笑出响声。
一声 “岳父大人呐”, 把岳父唤出戏, 说:哎呀呀, 到底戏中做官做得气派而又严谨, 记账也有一套独特的方式, 你能够把平平常常的物事都唱成戏文呀, 这就难得了。
5 虫眼
老宅院大门的门额挂着书有 “竹苑” 的匾。 城内罕见竹子, 仿佛把竹子都圈进院中。院门到居室, 有一条夹在竹林中的鹅卵石铺的小径, 蜿蜒的小径恰好对着居室的窗户。
男主人常年在外跑单帮, 女主人常年足不出户, 她喜欢静, “竹苑” 倒是闹中取静。 她有一个贴身丫头, 出嫁时陪过来的, 像是姐妹。 婚后五年, 未曾怀孕。
女主人的生活很有规律, 每日, 有两件事必不可少。 一是赏竹子。 有时, 看风中竹林,她会出现幻觉, 但是, 放飞想象, 她很快收回。 竹子仍然是竹子。 她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是吃汤圆。 院门前, 是小吃一条街, 各种各样的小吃汇集在沿街的店铺里, 她固定地选一样, 家乡的猪油汤团, 黑芝麻馅。 春夏秋冬,她都有午睡的习惯, 准时醒了, 吃一碗, 五个。 还是固定的汤圆铺子, 由丫头去端, 记账。
有一天, 她看见挨近窗前的一根青青的竹子, 似有一点黑色的虫眼, 她用鸡毛掸子一触, 虫眼消失。 原来是一只飞走的苍蝇。
随即, 她望见小径出现丫头的身影。 似曾有个梦, 丫头捧着一个青瓷碗, 忽然止步, 伸出手指, 分明捞出一个汤圆放入嘴。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丫头 “偷吃”。 竟然也喜欢汤圆。 平时, 丫头忌甜腻的食物。
女主人离开窗口。 往常, 五个汤团一碗,今日缺一个。 她突然对相处多年的丫头有了陌生感。 嘴馋也不该偷吃呀, 不过, 丫头照顾她无微不至, 她就暂且不提了, 只是生了个心,日后得注意——不仅仅是一个汤团的事儿。
丫头问: 夫人可睡得好?
女主人说: 还好。
第二天, 午后, 丫头踏着时间, 端着汤团, 出现在竹林中的小径上, 步子均匀, 如随风飘飞的竹叶, 载着光亮。 斑斑点点的阳光从竹子的间隙中穿过, 落在光滑的鹅卵石上。
一碗汤团, 有六个。 女主人看得分明, 却也诧异, 说: 叶子, 怎么多出了一个?
丫头叫叶子, 她说: 昨日, 店里生意好,少了一个, 今天补上了。
女主人脱口说: 昨天我看见你在竹林中吃了一个, 你想吃, 往后, 多买一碗就是了。
叶子笑了, 说: 夫人, 昨天, 是一阵风把一片竹叶吹进了碗里, 可能是竹叶馋汤团了,我取出蘸有汤汁的竹叶, 扔了太可惜, 随手放入嘴里。
女主人笑了, 说: 你那表情, 却是味道好呢。
叶子说: 那算是吃汤圆吗?
女主人说: 我这眼睛。
叶子说: 夫人, 你的眼睛不舒服吗?
女主人说: 我一向很自信, 人说, 眼见为实, 看来有虚的成分, 幸亏没责怪你。
叶子说: 夫人, 你的眼力向来好。
女主人的眼里, 叶子又是原先的叶子了。她说: 叶子, 是不是我待在竹苑久了? 比如,欣赏竹林, 常常出现虚幻的东西。
当晚, 男主人突然归来, 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三天——一个可靠的客户竟然破产, 可事先一点也没有迹象。 那一船货物, 等于羊落虎口。
女主人说了丫头叶子的事儿。 她说: 我怎么会把竹叶看成了汤团? 我差一点就冤枉叶子了, 你不是也称赞我的眼睛好吗? 可我还把苍蝇错看成了虫眼, 我开始对自己的眼睛警惕了。
6 救驾
那天晚上, 皇帝阅 《补农书》。 他有夜读的习惯。 《补农书》 偶然传入皇宫。 据太监说, 此书是南方农业生产技术集大成, 已在民间流传甚久甚广。 皇帝第一次知道 《补农书》的著者杨园。 写得有趣有理, 一看, 就爱不释手。
皇帝被 《补农书》 带入, 读得有滋有味。他一向到了时辰, 就吃夜宵——一碗阳春面,可他好像已走进书中的田园, 经历着春夏秋冬。 面凉了。
(杨园在住宅旁, 开辟了一个园子, 种花木、 种稻麦、 种瓜果, 还时常请教老农, 养家畜。 这些 《补农书》 里均有记载。)
太监热了一次, 再送上来, 恭恭敬敬立在一旁。 皇帝终于抬起脸, 仿佛相见恨晚, 说:妙。 太监趁机提醒皇帝那一碗面。
那一碗面又凉了。 似乎书可饱腹, 皇帝说: 我不饿。
太监一时不知拿那碗面如何是好。
皇帝说: 倒给狗吃吧。
狗静卧在门外。 不一会儿, 太监仓皇进来, 跪在皇帝面前, 浑身颤抖, 如风中的树。
皇帝大惊。 那一条狗的鼻、 嘴、 眼、 耳流出了鲜血, 已气绝。
寂静的皇宫顿时大乱。
皇帝抚一抚 《补农书》, 笑了, 说: 朕此次化险为夷, 幸得杨园先生救驾, 朕要见一见他。
太监退出, 不一会儿, 返回, 禀报: 人已不在, 唯有书在。
皇帝当即传下圣旨, 命桐乡知县整修杨园先生的坟墓, 并要求, 每年十月初十为杨园先生的祭日, 委托知县前往杨园墓祭扫。
(同治十一年, 即1872 年, 桐乡知县奉旨建圣庙, 此为读书人的至高荣誉。 杨园生前著有 《愿学记》 《读易笔记》 《补农书》 等十余种。)
皇帝派人将所有杨园的著作收入皇宫, 放在案头, 夜读。 他还巡视南方的农业。 救命恩人 《补农书》 (他已将书视为人了), 他重读过数遍, 每一遍都有发现, 有感慨。 夜宵照常, 只不过, 由太监把关, 先尝过。
7 洁白的羽毛
崎岖的山道上, 如蚂蚁般的民工吃力地背着石头, 仿佛石头长了脚, 慢慢挪动。 时不时响起佩刀士兵的催促: 快, 快。 陡峭的山脊,垒砌起的长城的墙体, 像卧在山顶上的巨形蟒蛇, 望上去, 衬着蓝天, 蟒蛇似乎微微摆动。
突然, 一朵白云飘过来, 在长城上稍稍停留, 沿着山坡降下来。 起初, 有的民工以为是棉花垛。
白云飘过民工的头顶, 有棱有角的石头好像罩上了白色的轻纱, 留下发亮而又湿润的痕迹。 仿佛密集的民工穿过乳白的雾气一样。 长脚的石头往上挪, 神秘的白云往下飘。
过了半山腰, 白云似乎消耗殆尽, 渐渐淡, 渐渐小, 消失在山脚下挑泥沙的民工队伍中。
白云自上而下过了一遍, 似乎给山道上的民工注入了力气。 石头、 担子, 移动得轻快起来。
佩刀的士兵还是头一回看见这种情景: 压在民工背上的石头明显轻盈了, 好像背着一包棉花, 而且, 民工的表情也反映出石头的轻,步子也传达出石头的轻。
带兵的官员琢磨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奇迹, 他发出歇息的命令。
民工轻易地卸下背上偌大的石头, 也一脸疑惑。
那个官问: 石头怎么突然轻了呢? 轻得像那羽毛一般, 你们长翅膀了? 挑担子像扇动翅膀那样。
一位年长的民工说: 老天爷体恤我们的苦累呀。
一个年轻的民工, 像孩子发现有趣的东西那样喊起来: 爹, 你的背上长羽毛了。
年长的民工接过年轻的民工手里的一支羽毛, 说: 是你从老家带来的吧? 这里不是玩的地方。
仿佛是个提示, 一到山道上, 坐和站的民工都惊奇地叫了。 每个人背上都有一支羽毛。好像谁发放的一个标记。
洁白的羽毛, 在风中微微抖动。 有人猜是鸡毛, 最后, 还是权威发言, 一个家在南方、养过鸽子的青年民工说: 这是鸽子的羽毛, 还是白鸽。
士兵和民工望一望天空, 骄阳、 蓝天, 没有一丝云, 也没有一只鸟。
官员发令: 背石上山。
民工惊奇, 石头在地上, 恢复了石头的沉重, 可是, 石头背上, 转变成羽毛的轻逸——毫不费劲, 似乎那一支羽毛在承担石头的重量。
造长城的进程加快了。 可是, 那个官员还是认为有蹊跷, 他弄不懂白云和羽毛的关系;但是, 民工背起的石头都轻飘飘了, 轻飘飘的石头筑起长城, 幻觉中, 他仰望的长城仿佛随时可能像巨龙一样腾飞起来, 那么, 最后还得追究到他的头上。
是吉是凶? 那个官一喜, 此段修筑长城发生的奇迹, 禀告皇上, 必定有重赏。 退一步说, 有了灾祸, 责任也不在他了, 他上报及时呀。
十万火急, 快马传报。 很快有了急函: 秦始皇大为惊恐, 因为一支小小的羽毛, 竟有那么大的力量? 绵延的长城修筑工地, 纷纷传来民工的怨愤, 有造反的迹象。
皇上发旨: 搜集起所有民工特有的羽毛,扎起, 速送、 甄别。
那个官员, 立刻让军队封锁了所管辖的那一段长城, 所有的民工不能内出, 也不准外进。 然后, 要求民工交出羽毛, 交不出或不交者, 斩首。
羽毛与民工的数量相等。 所有的羽毛集中起来了, 那一堆蓬松的羽毛, 出现了骚动, 好像跃跃欲飞。
那个官员手把战刀, 命令士兵把羽毛用一块土布包裹好, 准备快马送达皇宫——他要亲自押送。
突然, 羽毛仿佛感到恐惧和威胁, 收缩、聚拢, 渐渐缩小, 渐渐紧密。
还没等士兵去捧, 一朵白云在他们中间飘升起来。
周围的民工仰望, 一朵白云腾空而起, 跟飘来的那朵白云相似。
士兵们持刀追出来时, 白云已高高在上了。 士兵不敢追, 因为, 白云下边是悬崖峭壁。
众人都说: 那白云, 形似一只白鸽。 那个在家乡养过鸽子的青年民工说: 我听见了鸽子扇动翅膀的声音, 很有力, 可能是我家乡的鸽子来传递什么消息了。
8 撞煞水
茶农叶又春刚一落座, 茶馆老板就端出一壶茶。
以往都是跑堂的来送茶。 可是, 每一回茶水一入口, 叶又春总是说: 都说吴山第一泉,怎么也不及虎跑水。
叶又春在虎跑的山岙里种茶, 常进杭州城卖茶叶。 他的茶叶, 都由固定的商家收购, 茶叶出手后, 他要到城隍山的茶馆里, 散散心,歇歇脚, 喝喝茶。 城隍山茶馆以 “吴山第一泉” 招揽茶客, 每一次, 茶馆老板听见叶又春的话, 窝在心里, 不好发作。 起初, 他不把山里人放在眼里, 不过, 贬低吴山第一泉, 不是损我的生意吗?
毕竟叶又春是老茶客。 城里人都知吴山第一泉, 谁知道虎跑水? 老板不跟茶农一般见识, 但虎跑水成了他的心结。
叶又春一口一盅, 连喝三盅。 那样子仿佛嫌茶盅小, 不过瘾。
老板站在一旁, 微微笑着, 就等候他当面说出那句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
叶又春还是第一次享受老板亲自送茶水的待遇。 过去, 老板总是热情地给有来头的人送。 他说: 这水不错, 有点山里虎跑水的味道。
老板恭敬起来, 问: 你见过城里人到山里去过了吗?
叶又春说: 有过。
老板脸上的笑容顿时消隐, 说: 什么时候, 什么模样?
叶又春说: 前年, 茶叶商来看我种的茶园, 看了就放心了, 我定期送茶。
老板的脸上洋溢出笑, 说: 你可知道, 每次你到这来喝茶, 总是要说那句我不舒服的话。
叶又春说: 我也是随口说说。
老板认真起来, 说: 你随口一说, 我可当一回事了, 你说话爽快, 我也不拐弯了。 我特地差了人进山, 取来虎跑水, 试一试你究竟能不能尝得出来。 果然不虚。
叶又春摇头, 说: 可惜, 可惜, 可惜是壶撞煞水。
老板一怔, 疑惑地问: 啥意思?
叶又春说: 从虎跑的溪流中取了水, 山路曲曲折折, 上上下下, 水在桶里晃晃荡荡, 碰碰撞撞, 这样的水, 就叫撞煞水。
老板听出了奥妙, 说: 不妨这么理解, 山里那平静的水, 经不住一路的动荡, 动荡了水就变味了。
叶又春说: 平静? 虎跑水在山里很活泼很淘气呢。
老板说: 你像是在说一个可爱的小孩。
叶又春似乎被唤醒了孩子气, 他卷起袖子, 掏出铜钱。 三枚铜钱, 一枚一枚投入茶盅。 茶水高了茶盅, 形成一个凸弧, 水胖起来, 竟不外溢。 好像盅是一张嘴, 吹出一个大泡泡。
老板翘起大拇指, 他发现, 周围有许多人翘起大拇指。 本来, 茶馆里很安静, 茶客顾自喝茶, 不知什么时候, 都好奇地聚拢了。 有讲究的茶客, 品尝了壶中的虎跑水沏的茶, 说:那水泡出的茶, 清香可口, 味醇润喉。
叶又春笑得像个孩子, 显出不好意思, 对老板说: 我这张嘴, 多有得罪。
老板唤来伙计, 说: 往后, 我们这个茶馆专门汲取虎跑水泡茶。
叶又春接上话茬, 说: 喝撞煞水? 还不是虎跑水真正的味道, 虎跑水怎能远离虎跑山岙?
有个老茶客说: 山水山水, 相互依存, 喊山, 山不过来, 索性走向山。
老板一拍手, 说: 好点子, 就在虎跑山里开个茶馆, 各位听好了, 到时候, 进山捧场,我们就不用喝撞煞水了。
9 耳中碎银
妙龄女子特地来妙法禅师处求诊。 只说耳聋, 不报姓名。
女子眉清目秀, 已到谈婚论嫁的妙龄, 有媒婆频繁上门来提亲, 男方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总不能聋着耳朵出嫁吧, 病急乱投医, 悄悄地请过数位郎中诊断, 查不出什么原因, 至多, 掏掏空空的耳朵, 可女子仍旧听不清外边的声音。 家人隐瞒着她耳聋的秘密。
听说, 妙法禅师医术高明, 诊病很灵, 很多疑难杂症, 能够 “妙手回春”。
妙法禅师看了看她的耳朵, 大声问了一句。
女子迷惑地看他, 摇摇头, 说: 我听不见。
妙法禅师提起毛笔, 展开宣纸, 写: 平日有何兴趣?
女子脱口, 大声说: 我喜欢听银子的声音。
妙法禅师又写: 府上的银子吗?
女子大声说: 我家所在的那条老街, 几乎是门对门, 街的对面有一个钱庄, 从小, 我去钱庄玩耍, 听柜台上清点银元的声音, 渐渐喜欢上了, 那是美妙的声音, 听久了, 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只能听见银元的声音, 娘喊我回家, 就用两个银元, 相互撞击, 代替呼唤。
禅师又用笔问: 现今还能听见吗?
女子摇头, 说: 今年, 我完全失聪了, 连银元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禅师凑近她的耳朵, 分别吹了三口气,问: 可听见我说话?
女子一脸喜悦, 笑起来, 像花蕾舒展开了那样, 说: 听清了, 听清了, 大师, 妙口, 妙口。
禅师敲了三下木鱼。
女子说: 听见了, 大师, 我的耳朵里堵塞了什么?
禅师说: 耳内积有许多碎银子。
女子说: 我又没往里塞过, 何况, 也塞不进呀?
禅师说: 银子有形有声, 你取的是银子的声音, 久而久之, 声音就凝结成耳垢, 但表面看, 看不到, 那是无形之垢。
女子秀眉上闪烁着喜悦的光泽, 她说: 这一下, 父母不会发愁了, 我也不再心烦了。
禅师说: 你不是说那是美妙的声音吗? 何来心烦?
女子说: 大师, 那都是钱庄的银元呀, 不是我的银元。
禅师微微一笑, 然后, 合上眼睛, 敲击木鱼。
女子不走, 听了一会木鱼的声音, 终于问: 大师, 耳内碎银消除了, 还会不会堵塞?
禅师睁开眼, 说: 你还牵挂那美妙的声音吗?
女子说: 可是……我……
禅师说: 心造耳收, 心放下, 耳自净。 仿佛此话由别处传来, 木鱼声已响起。
女子疑惑, 之前的数位郎中怎么看不出堵塞在耳中的碎银? 伴随着木鱼有节奏的声音,她悄然退离寺院。
10 石香炉
来老庙看的人大多数有学问, 有些还满腹经纶。 起码, 来看的人, 必定认识字。 因为,玄机藏在字中, 有多位路过此地的穷书生想发财, 也来看。
老庙小, 且旧, 长期没修缮。 庙内有个香炉, 纯粹的石材凿成, 已老旧, 漆过。 石香炉上刻有字, 二十五个字: 上七步, 下七步, 中间七七步, 财宝就在路中藏, 看你是否识得破。
那字面的 “财宝”, 年复一年, 不知吸引了多少识字的人。 老庙离运河不远, 每天来来往往的船 (客船、 商船、 官船、 渔船), 在简易码头稍作停留。 在码头可以望见小小的老庙。 出了名的倒是老庙。
多少人信心十足地赶来, 看了香炉上的字, 就按字上所言, 加上自己的理解, 在庙前或庙后走, 已踩出一条明显的凹痕。 多少人仿佛受了戏弄一样, 恼怒而又心灰意冷地离去。于是就有了传言, 那是老庙的一个招引香客的诡计。
有一天, 一个漆匠乘船路过, 听船老大说起老庙香炉, 船上也有书生慕名上岸。 他好奇, 径直跟随着去了老庙。
识字的人似乎遵循一个约定, 只顾看, 不出声。 书生不屑油漆匠, 仿佛说: 不识字, 何必来看?
漆匠确实大字不识, 但他也看, 不识字,只看炉。 他绕着香炉, 上看下看, 远看近看。
庙祝过来, 对漆匠指指天, 指指地, 说:想要发财, 又不识字, 我劝你, 不必白费力气了, 早有人, 上边瓦片翻过了, 下边的砖地也掘过了, 前边路已踩出一条槽了。
漆匠问: 你进庙之前, 香炉已在了吗?
庙祝说: 很久以前就已在了, 那时, 我还没出生, 应该是第一个庙祝在, 庙和炉就在了。
漆匠像拍瓜熟不熟那样, 边拍香炉, 边贴近耳朵。 拍了个遍, 听了个遍。 他起身说: 这尊石香炉, 浑身都是裂痕, 漆补过了缝。
庙祝说: 我在这待了半辈子, 看不出有宝物, 也看不出有裂缝。
漆匠笑了, 说: 你把上边的字念给我听听吧。
庙祝说: 对着香炉, 还没人敢念出声呢。
漆匠侧头, 把耳朵凑近庙祝的嘴, 说: 字能认我, 我不识字, 你就悄悄地对我耳朵念一遍吧。
庙祝一字不漏地说了, 他早已倒背如流了。
漆匠眼睛像孩童一样眨巴, 仿佛耳朵把一个字一个字的声音装进那样。 听罢, 随即抬脚狠狠地一踢。 石香炉被踢倒, 一地碎散的石片, 石片中滚露出两个金元宝。
庙祝一惊一愣, 回过神来, 端详一番漆匠, 就问: 你怎么识破其中玄机的呢?
漆匠笑着说: 不是你说给我听的吗?
庙祝一声叹息, 感慨万千, 说: 不知有多少人, 肚里盛着墨水, 来庙里, 对着字横看竖看, 都识不破, 东走西走, 都白费劲, 偏偏你这个睁眼瞎, 一听就听出了玄机, 同样的字,人家看, 你只听, 到底听出了什么玄机?
漆匠毫不遮掩, 声称不识字, 但记性好。就复述了一遍: 上漆补, 下漆补, 当中漆漆补, 财宝就在炉中藏, 看你是否踢得破。
庙祝乐了, 用手遮嘴, 说: 你这听, 实在是为你所用, 什么都往你的手艺上挂靠, 幸亏你的眼睛干净, 你的耳朵能够误听。
漆匠发现他俩已被看客围住了 (一张张自我遗憾的表情)。 他爽快地给庙祝一个金元宝,揣进自己怀里一个金元宝, 说: 喏, 一个是你念的报酬, 一个是我听的所得, 没你念, 就没有得, 我该乘船去了。
11 石磨
郑顺风是个跑客。 替人跑脚, 他不识字,但为人可靠, 腿脚利索。
乌镇有个风俗, 大户人家逢了喜事, 婚礼、 寿宴, 主人邀请来喝喜酒的客人, 先由账房先生列出一份名单, 再由主人私下里叫一个跑客, 给名单上的客人发送请帖。 就生成了一个专业的行当: 跑客。
郑顺风名字吉利。 谁不想办事顺风顺水呢? 大户人家的主人通常都叫郑顺风送帖子。而且, 郑顺风的喉咙胖。 这个 “胖”, 是指他的底气足, 音饱满。 似乎传达了主人家的底气。
有个人必请。 他叫李乐, 朝廷为官, 官至给事中, 就是个谏官。 他深受百姓爱戴。 “凡民间疾苦, 务必陈说”, 就是如实奏禀皇上。他长着一脸络腮胡子, 加上又硬又黑的头发,给人以随时都 “怒发冲冠” 的样子, 得了个绰号: 李毛面。
李乐触犯了皇上, 充军回到他的家乡乌镇, 削职为民, 深居简出, 生活简朴, 粗茶淡饭, 布衣草鞋。 他是乌镇出过的最大的官, 是在皇帝身边待过的官。 发配前, 皇上看不顺他的胡子, 令他剃净须, 不得留。
那一天, 郑顺风第一个送帖给李乐。 喊了三声, 随即传来慢慢的脚步声。
院门张开, 一个穿着有补丁的布衣、 头发花白的人站在门内, 双手撑着门, 像个乡村的老农。
郑顺风以为他是看门的, 或是李乐的亲戚, 响响地问道: 李大人在吗?
李乐面无表情, 似乎没听见, 双手要合拢门。
郑顺风一脚踩进门槛, 抬高嗓门, 说: 李大人就是李毛面, 这里有个请帖, 要亲手交给李毛面。
没人当着李乐的面叫过他的绰号。 他知道, 朝廷里获得的绰号已悄悄地跟着他回到了故乡。
李乐说: 他不舒服, 请帖交给我, 我替你转交好了。
郑顺风递上请帖。 他只知请帖的顺序, 不知名字。 一样的请帖, 他生怕出差错, 要求李乐代他看一下, 再念一下请帖上的名字。
李乐一看请帖, 也不念, 说: 哦, 你家主人向我借一扇石磨, 我家石磨一直闲着, 这么吧, 你带走石磨, 我附上条子。
郑顺风体格健壮, 他也经历过此类情况,送了请帖, 客人会让他带点回礼。 他只看李乐写得那么潇洒。 没过脑子, 磨有两扇, 为何只借一扇? 他背上笨重的石磨, 出了一身臭汗,还试图向那家的主人邀取功劳。
账房先生登记 “回应”。 他听郑顺风一说,一头云雾, 有了豆腐, 石磨何用? 他展开纸条, 上写: 直呼李毛面, 罚背磨一扇, 背去还背还。
郑顺风准备让账房先生登了记, 再去下一家送请帖。
账房先生晃动着小纸条, 说: 你不讲究礼貌, 得罪了李大人, 怎么可以当面叫绰号呢?给你写条子的人就是李大人。
郑顺风说: 我看走了眼, 怪我这张臭嘴。
账房先生说: 赶紧把石磨还回去, 当面向李大人赔礼道歉, 要诚恳, 李大人就不会计较。
仿佛增加了重量, 郑顺风走近石磨, 迟疑片刻, 又转身, 堆起笑容, 说: 先生, 你是个大好人, 石磨的事情, 你就替我瞒住, 让主人知道了, 我还怎么在镇里跑脚呀?!
账房先生点点头, 摇摇手, 说: 就让石磨烂在我的肚子里吧。
12 大公鸡
小镇有个打更的, 是个鳏夫。 别人睡觉,他打更, 连个说话的人也遇不上, 更别提接触女人了。 有一天中午, 他醒了, 睡不着, 看见门口一群鸡。 一只大公鸡率领一群母鸡, 觅食、 玩耍。 简直像传说中皇帝的三宫六院——他羡慕的妻妾成群的景象。 于是, 他发愿: 下辈子托生, 要成个大公鸡。
一天, 他的梦里出现了一个山民装束的老头, 说你可许一个愿, 只能实现一个愿望。 他毫不犹豫地说出了 “要成个大公鸡” 的愿望。随即老人消失, 他一惊喜就苏醒。
夜色降临, 打更的还没起床。 那天夜晚没打更的声音。 他进入了生死轮回, 以大公鸡的形象出现在小镇, 而且是在深夜。 习惯了打更, 他不再敲, 而是 “叫”, 一更、 两更、 三更, 他忠于职守地啼鸣, 准确、 响亮。
托生为大公鸡, 他青春焕发, 精神抖擞。白天, 大公鸡也上街巡视。 母鸡们上哪里去了? 或许小镇的母鸡托生为人了。 因为, 镇里突然多了许多小女孩。
一个来镇里出售山货的老头看中了大公鸡。 大公鸡眼熟, 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终于, 他的神态、 装束使大公鸡想到前世的那个许愿的梦。
大公鸡像受了愚弄一样不悦, 愿望实现了, 母鸡们不见了。
老头一个人住在深山中, 方圆十几里, 没有人烟。 于是让大公鸡打鸣, 好掌握时间, 二是让大公鸡陪伴, 好打发孤寂。
大公鸡自叹命苦: 打光棍的料儿。
如此好的条件, 老头没养一只母鸡。
起码, 应该替我着想吧? 大公鸡又发愿,不过, 很谨慎, 一时吃不准该托生成什么。 偶尔做梦, 却没人叫他许愿, 仿佛被困住那样。大公鸡很郁闷, 就把时间叫乱了, 该叫的时辰它不叫, 不该叫的时候它就叫。
老头被大公鸡叫得睡不踏实, 白天黑夜,时间被叫颠倒了, 埋怨道: 你知不知道, 你这样做, 坏了自己的好名声。
13 两棵桑树
我们那一带, 方圆几十里, 从前, 民间有个习俗, 送子为僧。 大多为贫寒人家, 为生活所迫, 以谋求活路; 也有长辈久病, 送子出家, 还个心愿; 也有笃信佛祖, 送子入寺, 以求超度。
官家、 富家, 难随此习俗。 据传, 唐朝丞相裴休就送子出家。 房琯写有一首诗, 流传下来: “含悲送子入空门, 朝夕应当种善根。身眼莫随财色染, 道心须向岁寒存。”
可能儿子伤了父亲的心, 裴休管束不了,无奈之下, 选择此举。 通常, 都是穷人送子,而晚辈自行 “投” 寺, 实属罕见。
唯独有一陈姓富户, 其子自己投寺为僧。
陈姓富户, 家境殷实, 样样不愁, 年过四十有五了, 只愁膝下无子。 这一家财产传给谁? 传宗接代, 得有人呀。
终于生了个儿子, 起名宝儿。 夫妻俩捧在手心怕化了。 要啥给啥, 家中, 上上下下围着宝儿转。 哄他吃、 睡、 玩。 看宝儿的脸色行事, 想着法子博他欢喜。 六月的天, 小孩的脸。 父亲当宝儿的马, 母亲求宝儿的骂, 心甘情愿地争取宝儿的欢喜。 一不遂心, 宝儿就发脾气、 耍性子。 他说一不二, 迟缓了也翻脸。
渐渐地, 没人敢去管束, 也管不住宝儿。宝儿一直听顺耳的好话, 一旦有逆耳的话, 宝儿就翻脸。 有一次, 母亲被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 死了。
宝儿不在乎父亲挣钱辛苦, 只是伸手要钱——他在外边, 出手大方。 一天, 父亲说:宝儿, 你老大不小了, 也该接手熟悉家里的生意了, 我也撑不了多久, 你不能这样游手好闲下去。
宝儿伸手, 说: 你给不给? 别讲道理, 我耳朵起茧了。
父亲为难, 说: 这么大岁数……你要坐吃山空呀, 你当我是摇钱树呐。
宝儿说: 不要等我亲自动手哦, 你给不给?
父亲说: 你有本事, 自己去挣一个铜板试一试?
夜晚, 宝儿在一个小饭店喝酒, 叫了几个人来助兴, 还包了场子。 饭馆掌柜看在他父亲的面子, 给赊了账。
宝儿喝醉了, 踉踉跄跄进门, 到厨房, 借着月光, 摸了一把菜刀, 转身进父亲的卧房,掀起帐帘, 对准被子, 连砍三刀。 退出来。 窗口吹来凉爽的风。 顿时, 他酒醒了, 刀闪着碎碎的月光。
他扔掉菜刀, 夜色里, 想象刀刃上的鲜红。
闯下大祸了, 这可是杀父之罪呀。 他翻找出碎银、 衣服, 背起个包裹, 仓皇逃离。
躲在邻居家借住了一宿,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回家, 看见门敞开着, 家中像是被小偷翻乱了, 一片狼藉。 幸亏那个小饭馆掌柜差店小二赶来报过了信, 宝儿发酒疯, 张扬着索老爹的命。
父亲反复念叨着: 子不孝, 父之过。 他特地去了一趟老伴的坟墓。 没有儿子, 盼儿子,有了儿子, 遭罪受。 他烧了冥纸, 灰烬如同一群黑蝴蝶, 翩翩飞舞。 他说: 我要找儿子, 找回来, 浪子回头金不换。
歇了业, 遣散了伙计。 带上盘缠, 上了路。 一年后, 他开始乞讨。 又一年, 他里里外外, 彻底成了乞丐。 不过, 他不在固定的一个地方停下来。 他想象中儿子的样貌, 也渐渐模糊了。
第三个春天, 他已体力不支, 拄着拐棍——一根松树枝, 蹒蹒跚跚, 他不想抛尸荒野。 有一条流浪狗, 跟踪了他数日, 似乎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他脑子里浮现出坟墓, 那是一座双穴坟。 他默默地念叨: 老伴, 我来陪你了。
于是, 他走进一座寺院。 投子寺, 门上镌着石刻: 古投子禅寺。 离家不远了, 约十几里。
方丈获悉他寻子三年, 就来面见这个老人。 领老人来到后院, 院内长着一粗一细、 一高一矮的两棵桑树, 像一对父子。 树身有些弯。
方丈要老人扳树。 老人扳直了矮细的那一棵, 而又粗又高的那一棵, 他连摇也摇不动。树大根深。
方丈说: 树要小时候培育, 大了就扳不直了。
老人满是皱纹的脸, 像是久旱龟裂的土地, 突然渗出水。 他老泪纵横, 蠕动着嘴,说: 宝儿。
方丈下跪, 磕头, 口念: 阿弥陀佛。
14 不多不少
两棵桃树, 成熟的水蜜桃, 摘下, 刚好两竹篮, 他数得准, 一篮装了多少个, 又能卖多少钱, 算得精。 每一次都不多不少。 这个孤单的中年男人, 挑着篮子, 来到集市。 选了个空位, 放下。 他不吆喝, 涂了粉脂一样的水蜜桃, 自会惹买主的眼。 还有迫不及待的香甜气味已飘散开去, 像无形的绳子去牵鼻子。
一个老头不知什么时候, 站在了竹篮前,那白白的胡须, 像掸尘, 拂着水蜜桃。 他舔一舔嘴唇, 说: 好桃, 让我尝一个。
中年男人摆摆手, 如驱赶苍蝇, 说: 要吃就给钱。 老头驼背, 竖起食指, 说: 别小气,尝一个嘛, 桃饱人呀。
中年男人站起, 说: 没有钱, 别碍事。
老头摇了摇头, 叹了一口气, 离去。
中年男人疑惑, 这色泽, 这气味, 确实是好桃子, 往常, 一放下担子, 就有人来买, 可今天, 来来往往的人, 眼里没他的水蜜桃, 连个问价的人也没有。 他的眼前一阴。
老头又站在竹篮前了。 白胡须如一挂瀑布, 不知什么时候, 一个水蜜桃已在他嘴边,咬进一口, 嘴边的胡须沾着水珠般的汁液, 还说: 好桃子。
中年男人边出手边喝斥: 脸皮厚, 又来了, 怎么不给钱就拿去吃呢?
老人像个淘气的小孩, 灵活地一闪, 仍原地不动, 说: 摘到好桃子, 要有好脾气, 我尝你一个桃, 还你一树桃。
中年男人缩回手, 说: 算我晦气。
老人手中捏着一个桃核——竟吃得那么快, 一副说到做到的神态, 大脚趾头在地上钻了个洞 (中年男子发现他没穿鞋), 然后, 把桃核丢入洞中, 脚板一侧, 推了泥土, 埋住洞。
中年男人盯着小馒头一样的土堆, 以为看花了眼, 分明拱出嫩嫩的绿芽。 揉一揉眼, 再看时, 那绿芽已蹿起来, 如一股喷泉。
老头的胡须飘逸起来, 丝丝闪烁着太阳的光点。 远远近近, 有人围过来。 先是小孩喊,再是大人来。 里三层, 外三层, 渐渐地, 一片脸都仰起。
一棵桃树已结了果。 中年男子的表情, 仿佛在做梦, 他张开双臂, 似乎担心桃树随时会消失, 他说: 别出声, 让它长。
老头捋着胡须, 赞叹道: 好桃子, 好桃子。
他这么念叨, 桃子像含羞的脸蛋, 红了。又说: 都来尝一尝, 大人小孩, 一人一个。
中年男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一片手已升起摘桃了。 有的小孩够不着, 喊爸爸来抱。 一片桃子的味道, 浓香四溢。
老头提醒道: 我尝你一个, 现在该还一个了, 你也不要愣着呀。
中年男人立刻踮起脚, 伸长手。 树上还剩一个。 他边吃边看, 发觉, 所有的人,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 一个不多, 一个不少。
唯有老人观望着欢喜和热闹的场面, 说:我已饱了, 看也看饱了。
树渐渐细了, 矮了, 仿佛是交出了桃子,又回归土地——恢复那桃核原来的形状吧?
人们纷纷离去, 又安静下来, 只是, 地上丢着一片桃核。 中年男人的眼里, 仿佛桃核随时要钻进泥土。
白胡须也不见了, 就好像来时那样。
中年男人猛回头, 惊了一跳, 两个竹篮空了, 只有几片枯萎的桃叶。 好像做了一个梦,可他的嘴里, 还流动着水蜜桃的香甜。
于是, 中年男人环顾四周, 然后, 弯下腰, 捡桃核。 然后, 数桃核。 然后, 他一拍后脑勺, 自语道: 这个老头大方, 全都吃我的呀, 一个不多, 一个不少。
15 补天
邹纹石, 字补天, 清朝末年最后一个进士。 考中不久, 就进入民国。 他的文好, 字好。 不过, 他的字从不出手, 只是自娱自乐,自我消遣而已。 他凭靠替人代写契约、 诉状、家书等文书糊口。
据说, 省长托人来索取他的字, 遭到婉拒。 有人说, 他是没用的补天石, 顽石一块。自己的天也补不了。 还有人说: 省长要索字,是给他脸, 给脸不要脸, 你以为你是谁呀? 穷书生, 摆臭架子。
男大当婚。 娶亲那天, 按习俗, 新郎新娘尚未见面。 男方租了花轿接新娘。 可是, 新娘执意不肯上花轿, 嫌邹纹石是个不合时宜的穷书生。
那户人家的孩子, 是一对姐妹。 妹妹劝说: 上轿吧, 到了这个时候, 不要让爹娘为难。
姐姐心气高, 说: 瘟丫头, 不是你出嫁,你急个什么? 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呀? 那个穷鬼, 要嫁你去嫁。
妹妹说: 爹娘同意, 我就敢去。
邹纹石接了新娘的轿。 女方的随行眷属失口, 说出的名字跟他已知的名字不一样。 洞房花烛夜, 他知道是姐妹易嫁, 就说, 你后悔,可以悔婚。
妹妹说: 坐了轿子, 我就是你的新娘了。
邹纹石说: 我这个家, 你也看清了, 委屈你了。
婚后, 妹妹回娘家。 姐姐见妹妹一脸喜气, 就提醒: 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还出谋划策, 要过好日子, 也容易, 他那一手字能生钱, 可以卖好价钱。
妹妹不响, 只笑。 渐渐地, 她欣赏丈夫的书法, 自己也习字, 但从不怂恿丈夫的字出家门。
邹纹石一拿起毛笔, 仿佛置身另外一个世界, 一字一世界。 她喜欢他那种安泰自足的状态。
有一天, 有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匆匆登门,出示一封推荐信。
后来, 邹纹石获悉, 那个男子是共产党员, 因为率众抗税——苛捐杂税, 被国民党政府下令缉捕。
写推荐信者是邹纹石当年私塾的同窗, 只是未取得功名, 做起了生意, 却被杂税盘剥得难以为继, 就想到邹纹石那一支 “文采飞扬”的笔。
邹纹石犹豫, 那么多人抗拒, 也被镇压,我一支细细的 “狼毫” 能起什么作用呢? 不过, 他的笔在县城也有名气, 说: 有枣没枣,我就打一竿子吧。
县长派人上门回话, 说: 税收已列入预算, 并报省政府备案, 所以不能豁免。
邹纹石将此话转给那个等候着的男子。 男子恳请他向上申诉。 一是县长听 “上边” 的话, 二是省长欣赏他的书法。
邹纹石料不到对方把他的背景掌握得如此清楚, 而且, 那个男子竟然在省政府有关系:一个公职人员, 可将申诉状直接呈送给省长。
三日后, 一个夜晚, 男子登门, 转告省长的话: 要他重写。
邹纹石顿时想到考中进士, 却改朝换代,是否自己的文笔已不合 “时代” 风气? 毕竟是“八股” 那套路数。 唯有一点, 他有自信, 言简意赅, 有条有理, 文思清晰。
男子强调 (也是省长强调), 说: 申诉要详尽些, 字体要稍大些, 省长的视力差。
省长给县长发了公函: 迹近苛细, 应予撤销。
邹纹石欣慰, 没料到一支秃笔, 竟能改变“外边” 的世界。
那是一九三五年县城发生的 “抗税案”,过后, 县长放出了牢里 “闹事” 的人, 本有企图, 把邹纹石说成有 “共党嫌疑”, 知悉邹纹石是省长 “罩” 着的人, 也附风雅——登门求字, 索一幅中堂。
邹纹石拒绝, 县长愿出钱。 邹纹石说: 我的字一文不值。
那个男子转述了省长的喜悦, 如是说: 上一回他不给我面子, 这一回, 我给这个邹纹石一个面子, 不用求, 他主动送, 赠送那么多字。
邹纹石醒悟了要他 “重写” 的原因了。 他说: 给我面子? 不是给人, 是给字。
那个男子说: 不管怎样, 你那一竿子打去, 还是见了枣, 多少人吃上了打下的枣呀。
第二年, 夫人病逝。 夫妻俩相敬如宾二十余年, 自愿来参加悼念的人甚众, 多为平民。省长、 县长也送了花圈。 邹纹石的同窗, 生意已 “绝路逢生”, 来主持了葬礼。 那位男子乔装参加。
半年后, 媒人代表女方前来提亲——姐姐愿补妹妹的空房 (姐姐懊悔当初的易嫁)。 邹纹石拒绝续弦, 回话: 终身不二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