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水浊 延水清
2023-04-11林西永志
林西 永志
走近父母
延安,陕北的一座小城,宝塔山、清凉山、凤凰山三山环绕;延河、汾河两河贯穿。
很小的时候,我们姐妹就从父亲王范和母亲李仲培的嘴里知道了延安,特别在失去父亲以后,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母亲曾多次深情地讲起延安。宝塔山下、延河河畔都留下了父母的足迹,那里有他们的勤奋工作,有他们的艰苦生活,有他们的战斗爱情,更有许多喜怒哀乐,他们的血汗滴洒在延安的黄土地上……
父母曾经工作的陕甘宁边区政府保安处,位于延安市棉土沟,现列入旧址保护范围的有石窑6孔——接口窑洞4孔、土窑洞2孔,占地面积1700多平方米。2002年7月,公安部提出保护陕甘宁边区政府保安处旧址,筹建陕甘宁边区政府保安处保卫史陈列室;2004年9月,正式成为全国公安民警革命传统教育和延安精神教育基地。
2011年,我们姐妹去了延安。延安的街道、山上的窑洞、延河的流水、葱茏的草木对我们来说一点儿也不陌生,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感觉到父母在我们身旁,挽着我们的手,告诉我们那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夜晚下榻延安窑洞宾馆,我们姐妹说起父母的曾经,一夜无眠。
1937年秋,刚刚出狱不久的父亲(1926年的老党员,1932年被关押在南京国民党军人监狱),由张景庆改名王凡。经由南京八路军办事处主任李克农安排,从南京途经武汉进入西安,再辗转到延安。不久,父亲担任了边保处的侦察科长一职。
当时延安的生活很艰苦,但为了工作之便,父亲有一匹枣红马。当我们走进棉土沟边保处大院,似乎看见父亲侦察回来,将枣红马拴在院里树旁,去周兴(时任边保处处长)处汇报工作。几位年轻战士商量着要试试枣红马的脚力,他们分别骑上枣红马,谁知枣红马发起威来——嘶声长鸣,就地翻滚,蹦纵蹿跳,四蹄腾起,硬是把马背上的骑士给折腾下来。看得人们阵阵惊呼,将父亲惊动了出来,只见他利落地冲上去,一手扯住缰绳,一手抚摸着枣红马的鬃毛:“好了,好了,让他们认识你,就适可而止,不要再闹啦。”枣红马吐着粗气,渐渐地平静下来,在父亲的怀里摇着脑袋。围观的人,看着这场景,为父亲和枣红马的情意赞叹,父亲喜眉笑眼,为自己的枣红马自豪。
父亲的笑声犹在耳畔,我们已经踏进了一间间展室。边保旧址展室里,看着一幅幅熟悉的伯伯、叔叔、阿姨和父母的照片,听着展室负责人的讲解。特别介绍到父母战斗历程的时候,我们难以掩饰兴奋与动容。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敬爱的父母,我与二姐终于来到了您们生活战斗过的地方。
解读父母
一张父母的结婚照,母亲说这是她与父亲婚后不久的一天下午,在位于延安新市场的照相馆拍的,这个照相馆是父亲与他的眼线,便衣接头的地方。
1938年前后的延安,日本、汪伪、国民党间谍特务混杂,情况错综复杂,特务与当地暗藏的敌人联络,执行谋杀毛泽东等中共中央领导人的各种绝密任务,策划连环破坏行动,勾结延安城外15公里处的地主武装,破坏延安通往绥德的公路,潜往枣园、杨家岭一带,向中共中央驻地的几口水井投毒。
父亲与他的战友们,在周兴处长的部署下,摸情况找线索,制定了审慎缜密的侦察方案,发现延安城外麻家铺有个还俗的僧人行踪可疑,常与一小杂货店老板接头,老板叫谢仁义,当地人,约40多岁。据了解,此人几年前曾在西安一训练班受过训,表面上挺进步,暗地搞敌特活动,曾与一伙中统特务有过联系,小杂货店极可能是一处地下联络点。
父亲带上几名助手,在掌握了一些证据后,当机立断,秘密逮捕了谢仁义等7名特嫌分子,那个还俗的僧人,开枪拒捕,被当场击毙。经过突击审讯,被捕者均供认不讳。另据已被拘捕的县长周景龙供认:上级早就派出一名全能杀手沈之岳潜入延安,主要是计划杀害毛泽东等中共主要领导人,但沈之岳不敢有所行动,主动切断与同伙的联系,临阵退却使之侥幸逃脱了灭顶之灾,不久在延安神秘地失踪……周景龙还供认:米脂、绥德的保安团,只等延安这边得手就发动暴动,进攻当地八路军驻军和民众抗日自卫军,并将队伍拉向绥远……
敌人的阴谋很毒辣,如果得逞,后果不堪设想。父亲立即向中央作了专题汇报,并与负责党中央警卫工作的同志碰头,制定保护毛泽东为首的党中央万无一失的措施。父亲和战友们布下天罗地网,严密大搜捕,不等国民党特务们动手,迅雷出击,将30多个敌特一网打尽。
母亲在调到边保处保卫部一科(情报科)任情报科员不久,延安邮电局发生了一桩棘手的案件,父亲巧妙地将母亲和几个侦察员派到邮局去,伪装潜伏几个月,摸清了敌特的底细,一举歼灭了20多人的特务团体。
延安破获敌特大案取得胜利后,党中央西北局分别对周兴及边保处的全体同志,予以表彰和奖励。毛泽东在中央一次内部会议上,点名表扬了立下首功的父亲,他被评为“锄奸模范”,由此同志们都喊他王范。
一张母亲在宝塔山上站立宝塔前的照片,这是父亲为母亲拍的,母亲说那是她刚到延安不久,常去边保处看望二妹李鸣(母亲的二妹李鸣夫妇也在延安边保处工作),父亲和几位战友特意忙中偷闲,陪同母亲上宝塔山,拍下了这张具有非常意义的照片。
一张父亲身着便装,头戴鸭舌帽的照片,是永志提供的。“文化大革命”中抄家的造反派问永志:“这是你爸爸吗?”永志糊弄他们说:“不是!”由此保存下來。母亲说,父亲在延安不穿军装,喜欢穿一身藏青布便装,头戴一顶鸭舌帽,骑着他心爱的枣红马深入民间。凭着他对付敌特的丰富经验——锐敏的视觉,机敏的嗅觉,灵敏的听觉,查找日本间谍和国民党、汪伪特务。并在边区民众中发展了一些眼线,以利于了解敌特活动情况。
1938年初,日本飞机轰炸延安,父亲在周兴的领导下,和边保处的所有同志,顶着头上隆隆的飞机轰鸣声与轰然爆炸声,冒着生命危险,迅速安排疏散中央领导同志、干部群众撤出延安,城内大部分机关都暂时搬到了延安郊县,城里只有边保处等几个警卫机关留守在城中。
演绎父母
记得母亲是这样描述当年的父亲:他很引人注目——30多岁的年龄,头发些许花白,眉毛浓黑似剑,双目炯炯有神,鼻梁端正高挺;身材高大魁梧,健壮挺拔,个性正直刚毅,英气不凡;对同志热情似火,率真豁达;对敌特嫉恶如仇,勇猛果敢。
在延安七里铺情报干部培训班时,父亲担任第一期学员班的支部书记,并担任教员授课。这个情报培训班走出去的学员,不少在新中国成立后都成为新中国最初的情报、保卫、政法部门的创业者和领导人。陈云、李克农、潘汉年、陈泊都先后担任过培训班的教员。
母亲口里的父亲比其他教员,更平易近人,更具亲和力,他的肢体语言丰富,言谈幽默风趣,学员们都喜欢听他讲课;培训班上许多女学员们每逢课间或下课,都自然地围拢他,要他讲自己的传奇和反特战线上的惊险故事;他也乐得和她们打成一片,经常是父亲带着一大帮女学员,到延安县城某个小茶馆小酒店,弄些点心坐下喝茶侃大山,人们戏称王凡要走桃花运,却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真正的牵挂是哪一位。
天将晚,暮色将延安的三山两河装扮一新;四周静,闪烁的繁星与点点的灯火;向远方,夕阳辉映着山头的塔影;耳畔里,细细的风声与草虫儿的欢叫。父亲照例在难得闲暇时,走进这诗情画意的场景,打起他自小跟师傅学的太极拳。父亲身体壮实,爱好体育活动——打篮球、打网球、游泳、跑步样样在行,拳打得很不错,练得一身好武艺。
这天,父亲尚未施展拳脚,就看见晚霞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已在独享诗一般的画境——来自长沙的地下党交通员,刚到延安不久的李仲培正站在高坡上,她穿着单薄的军衣,任晚风吹拂着短发。“嘿嘿,知识分子就是懂得欣赏。仲培啊,天还没有转暖和,怎么就脱了棉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在人前称母亲小李,人后称仲培,这样的称呼一直延续到他们最后的永别。父亲脱下了自己的棉衣,披在了母亲的身上。母亲转过身,白晳的长圆脸上,传神的大眼睛深邃聪慧,端正的鼻梁坚毅沉稳,薄薄的嘴唇微微一笑,一口浓重的长沙话:“喔哟,是老王啊,我冒得(没有)影响你打拳吧?”“哪里哪里,你看你的风景,我打我的拳。”说完便精神抖擞起来。每次在母亲面前打拳,父亲都特别努力卖劲。这是多少年后,母亲亲口对永志说的。
也是这天,母亲披着父亲的棉衣,与父亲并肩回驻地。一路上相互讲述着自己的革命经历,听着母亲平静的叙述,地下工作与交通员的险境,竟能娓娓道来,面对这样一个不凡的女子,父亲深深地被打动了。对于母亲来说,眼前的父亲虽然不是自己心中最理想的伴侣,但是父亲充满传奇的革命经历足以让母亲钦佩动容。
母亲原名李涵葳,出生于长沙一个商贾人家。早在上海读大学的时候,就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救亡学生运动。1937年11月,母亲回到长沙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长沙地下区委任职,后任湖南省地下党交通员,往返于湖南长沙、湘潭与广西桂林之间,秘密携带文件、枪支、经费、地下工作者名单。几番险象环生,都巧妙而顺利地完成任务,历练了机智沉着勇敢。1940年8月,母亲由地下党护送,途经桂林、贵阳、重庆,历尽艰辛,到达延安。在中央党校四十五班学习,改名李仲培。学习结束后,派往陕甘宁边区保安处工作。
父母共同的斗争经历,革命情操,政治观点,使他们相识、相知、相爱。这对伉俪在边保处,一时传为佳话。更有调皮鬼说:“这才是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呢。”
1941年夏,邊保处又破获了一起敌特案,7月1日这天,边保处的同志们庆贺党的生日和战斗的胜利。也就在这一天,我们的父母,举行了婚礼——请了二姨与两三位战友,简单聚餐之后从这个窑洞搬到了那个窑洞,父亲的一床军被为垫,母亲的一床军被为盖,就这么朴素简单。第二天,父亲一早从延安新市场,买来了糖果分发给战友们,众人才知道,惊呼:“你们保密工作真正做到家了啊。”
母亲是大家闺秀,不擅长做家务,且体力较单薄,由此父亲还要分担一些。于是人们常看见父亲挑着一担衣服或被子,去到延河边浣洗。河边聚集的都是女同胞,只有父亲在他们中间,打趣笑闹十分惹眼,过路的人大声笑着说:“王凡呀,人家都是女人做家务,你咋也夹在中间呐。”父亲一边忙得不停手,一边高声应答:“谁叫我找了个知识分子做老婆呢。”母亲在生活中也许不是贤妻良母,但在工作中,是爸爸的好帮手,俩人常为疑难案子讨论到天明,父母是志同道合的革命夫妻。
1941年,日本侵略军的疯狂进攻和“扫荡”,国民政府停发军饷、被服,对根据地实行军事包围和经济封锁,延安的财政、经济、供给发生了极为严重的困难。为了战胜困难,坚持抗战,1942年底,党中央提出了“发展经济,保障供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方针,号召解放区军民自力更生,克服困难,开展大生产运动。母亲曾向永志叙说她和父亲一起投入开荒种地的情景:父亲出身农家,自幼田间劳作,开荒整地、播种施肥、收割扬场都是行家里手,就是往小小纺织机前一坐,那像模像样的摇把、捻线、拉线,也一点儿不输给女同志。父亲是大生产运动中的积极分子,被边区政府评为大生产中的“劳动模范”甲等奖,这是他获得的第二个模范称号。
1945年2月9日,我们的大姐在延安中央医院出生了。父亲听说母女平安后,高兴地连夜翻字典,为其起名栩栩。第二天天刚亮,就上山去打山鸡野鸟,在家做了许多菜,熬了浓浓的汤,买了白糖、红糖,挑着担子就上了大路。路上逢人就说:“我做爸爸啰,哈哈哈哈!”一路小跑十多公里,去医院看望他的爱妻与刚出生的孩子。
1945年8月15日,日军投降,全中国沸腾了!延安更是全城轰动,狂欢数日。东关、南关这些曾被日本飞机轰炸而夷为废墟的地方,挤满了从各处涌来的打着火把、连唱带跳的人。城里比较繁华的市场附近,商贩不再做生意,把瓜果塞到游行者的手中,免费送给大家吃。从桥沟到杨家岭,十几里的道路上满是游行的队伍,敲锣打鼓,鞭炮齐鸣,人们欢唱着前进,和秧歌队融在一起,跳着、唱着、笑着……
那天,母亲带着6个月的大姐,和另一位阿姨刚满周岁的孩子,留守在山上驻地。晚上她将孩子们哄睡着后,步出窑洞,俯瞰远眺,延安城内城外,灯火、篝火、火把将天空映得通红通红,锣鼓声、爆竹声、欢唱声、笑闹声通宵达旦……
一桩桩,一件件,对父母的回忆,犹如革命历史长河中泛起的朵朵浪花,使我们心潮澎湃……
(责任编辑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