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满
2023-04-08洪放
雪一停,天色便亮了起来。李二凡站在柿子树前,看着那伸向天空的黑漆漆的树枝。树枝在整个明亮的天色里,像是镀了一层浅浅的光。但那底子还是黑漆漆的。他想,如果雪能停留在树枝上,树枝就会变成一枝枝亮晶晶的雪棒子,雪就会将黑漆漆的树枝的底色覆盖住。亮晶晶的树枝有一些梦幻的感觉。李二凡明白这只是想象。树枝什么时候开始从青色变成黑漆漆的?他觉得应该是那件事情发生的第二天。他平时就喜欢看这柿子树。这柿子树也奇怪,孤零零地长在这一片宿舍楼前。印象中,这些年柿子树也不曾结过果子。或许是结了果子,没等到李二凡看见,便被人摘走了。反正他没看见。他看见的,要么是圆形的树叶,上面有无数黄色的虫洞;要么就是这黑漆漆的树枝。每年都下雪,但希望雪停留在树枝上,这还是第一次。
他望着树枝。天色更加明亮了,太阳光从逐渐稀薄的云中射下来,远处仿佛传来鸟儿的叫声。是那种脆生生的叫声,应该是一种叫灰喜鹊的鸟儿。它很少,以往经常在柿子树上跳来跳去。
霜后暖,雪后寒。李二凡呵着气,白色的,小蛇似的往四周游去。他伸出手,想捉住小蛇,但手冷。他又将手缩回袖笼。
这时,他听见张平喊他了。
他应了声,回过头。张平正站在他们家门前。张平是派出所所长,也是他的发小。两个人从小混到二十来岁;后来,他进了工厂,张平考了警校;再后来,就很少有交集。不过,再没有交集,发小是变不了的。因此,两个人走得还是比较近的,半年至少会在一块喝一次酒,虽然内在里明显不如小时候那么亲了。
张平穿着便装,这让李二凡心里好受些。他往门前走,张平正从烟盒里拿烟,一下子拿出两支,先甩了一支给李二凡。李二凡没接住,虽然只相隔了四五米。在接烟的那一瞬,他的手颤了下,烟掉在雪地里。他并没有急着去捡,而是望着张平。
“再来一支。”张平又掏出烟盒。
李二凡摆摆手,说:“别了。雪地干净。”
李二凡捡了烟,张平上前走了几步,点了火,又吐了口青蓝色的烟气。没有风,烟气就好像要停住一般,慢慢地旋转。张平不经意道:“案子要结了。”
“结了?”李二凡虽然用的是问句,可口气却平静得很。
“人抓住了,上午送市局去了。”
“效率高,才半个月就……”李二凡停住话头,狠狠地吸了口烟,朝着张平笑了下。他脸上的皱纹,这一笑,顿时便堆了起来。张平看着,觉得这人要是变老,也真的很快。李二凡才四十出头,前些年,企业效益好,他喝酒时,声音都能炸了屋顶。现在企业关门了,一个大男人闲在家里,就像瘪了气的皮球,又像蔫了的柿子。何况又经历了这事,作为男人,能不老?
作为他的发小,又是派出所所长,对于这个案子,张平觉得自己是尽了一百二十分的努力。现在,案子破了,他希望李二凡能对他笑一笑,或者说能跟他一块去喝顿酒。遇到这事,男人没有不堵心的。因此,他在办案这半个月,尽量保密。一切工作都是暗地里进行的,包括摸排,划重点,到最后抓人,甚至送人到局子里时,他还特地招呼刑侦大队,说这事涉及他的老同学,别太声张。可现在,他看见李二凡,除了皱纹堆得更深,神情上没什么改变,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喜还是悲。
“不想知道是谁吗?”张平问。
李二凡将烟头掐灭了,扔到雪地上,又用鞋尖将烟头踩进雪里,这才抬头,漫不经心道:“谁?流窜的?”
“还真不是。熟人。”
“熟人?”李二凡这回惊了下,声调一下子提高了。
张平又掏出烟,给李二凡发了一支,说:“南门头的丁三。”
李二凡拿烟的手停在半空中,就是下不来。他嘴微张着,盯着张平。张平倒是一笑,说:“没想到吧?他都交代了。”
“交代了?”李二凡突然“哈哈”一笑,说,“都交代了?”
张平说:“不交代,我们能送他去局子里?”
李二凡转头看着三十米开外的那棵柿子树,说:“没结过一个果子,真奇怪。”
“你说什么?”张平问道。
“没……没什么。我头疼,回去睡觉了。”李二凡直接丢下张平,推开门就进屋了,而且还随手将门砰地关了。张平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事搁谁,估计都受不了。唉!”
事情发生在下雪之前。李二凡在事后一个劲地劝小鸥,不要去报案了,这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咱自家吃了亏,也算落个教训。
小鸥三十九岁,因为哭着,更加楚楚动人。她在这工厂区一带很有名。大家在背后喊她“美人”。不过她的美是正经的,一点也不浮躁,也不轻飘。用她自己的话说,美是天生的,我也去不掉。我又不是靠美吃饭。那倒是真话,她从来也不靠美吃饭。中专毕业后,大家都以为她要找个有钱人嫁了,可她不闻不问地居然嫁给了高中同学且不出众的李二凡,生了个女儿,现在在外地上大二。她从相夫教子中解脱出来后,硬是去应聘,成了房地产公司的营销经理。这一年多来,忙得像只陀螺,当然,收入也越来越高。而且,她似乎越忙就越美,原来脸上的几颗小斑点,也因为忙而渐渐地消失了。
小鸥接过李二凡递过来的纸巾,说:“我一定要去报案。”
“不能报。”李二凡态度也很坚决。
“为什么不能报?我受欺负了,还能让坏人逍遥法外?”
“我也不是这意思。关键是你怎么报?说你被……”
“我被怎么啦?我不是说没得逞吗?”
“是……是……是没得逞。可是外人相信吗?我李二凡的女人被……强奸了,我怎么出去?”
小鸥霍地站起来,盯着李二凡,一字一顿:“我再说一遍,他没得逞。我一直在挣扎,后来好像有脚步声,他就跑了。”
“是的,事实是这样,可是……”李二凡有些无力,但还是道,“先休息吧,明天再说。”
小鸥又哭了,声音很低,却含若屈辱与悲愤。李二凡看着她,用双手抚着她的肩膀,说:“别哭了,别哭了。万幸。以后咱注意點,晚上不要再那么晚回来。我早说过,那一段路上房子都拆迁了,也没路灯,不安全。这不……从明天起,下午下班就回来。”
“那地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事,怎么就轮到了我?”小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李二凡说,“那人我感觉对那一带很熟悉。我总觉得……不过也说不上来。”
“那就别说了。洗洗休息,也不早了。”李二凡将浴室冷热水兑好了,扶小鸥过去洗澡。小鸥洗澡时,他在外间收拾东西,顺便看了看她的小包,里面除了简易的眉笔、口红,就是钥匙和小本子。他又用密码打开她的手机,通话记录一大长串,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他将包和手机放好,到阳台上抽了支烟。那时,夜空中正刮着大风,天上的黑,不是那种墨汁似的黑,而是麻黑。麻黑是要下雪的征兆,天气预报也说有雪。也许明天早晨,就会有一个银白的世界的。他甚至有想写诗的冲动。二十年前,他是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诗人。十年前,他偶尔写点诗。五年前,他彻底离开了诗歌。如今,他每天在家里看电视,做饭,打扫卫生。他也不是不想出去工作,小鸥说既然找不到合适的,就先待在家里,反正现在她做营销收入还不错,能管着家用和孩子读书,以后碰见适合的,再去上班也不迟。
李二凡抽完烟,小鸥还没出来。他感到嘴苦。半小时前,九点四十,小鸥一头冲进门,就扎在他的怀里,哭着,不说话。他赶紧抱着她,问:“怎么了,怎么了?”她哭得越发厉害。他捧起她的脸,问:“到底怎么了?”
“我被人……”小鸥脸色苍白,显然是被吓坏了。
“被人怎么了?”李二凡有些急切。
“一个人猛地从后面抱住我,然后要……他劲很大,但是,我一直在叫唤,后来就……”小鸥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李二凡放开她,退了两步,望着她,问:“被强奸了?”
“没有。没有。他没得逞。”小鸥说,“我要去报案,马上就去。”
现在,小鸥从浴室里走了出来。李二凡看着她。他最喜欢她走出浴室的样子,脸色微红,眉眼动人。可现在,小鸥情绪低落,她连正眼也不看他,就径自进了卧室。
李二凡将浴室收拾妥当,又在阳台上抽了支烟。今天晚上,他抽烟超标了。他像是做了件大事一样,长长地舒了口氣。而风,越来越大,刮得阳台玻璃也哗哗作响。他喝了口茶,刷了牙,想推门进去,却发现小鸥将门反锁了。他使劲拍门,里面也没声音。他继续拍,小鸥喊道:“别拍了。我想静静。你在沙发上睡吧。”
“你,没事吧?别想了,我就在外面。”李二凡知道小鸥的脾气,他睡到了沙发上。平时,他一倒头就能睡着,但这回他翻来覆去,却总是没睡意。他折腾着,又到阳台上抽了支烟。一直到下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早晨醒来,李二凡发现小鸥已经走了。然后,他收到她发来的短信:“我去找了张平,报案了。”
他气得想推倒墙壁,可是又下不了手。他站在阳台上,抽了半包烟。后来他也想通了,反正已经报案了,就当是案件来处理吧。他这样想时,天空中飘起了雪花,接着,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怎么可能?不是他!”小鸥态度明朗,比铁还硬。
“怎么不可能?张平他们抓住了他,他都交代了。送局子里去了。”李二凡将烟叼在嘴上,因此说话有些含混。
小鸥皱着眉,将外套脱下,李二凡接了,挂到客房的衣架上。他边往客厅走边说:“不过,也是。我也真的不太相信呢。怎么是他?换谁都行,也别是他啊。”
“李二凡,你这是什么狗屁话?”小鸥红着脸,说,“那我是活该?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哈哈,是没见过。你天天见的都是有钱有本事的,哪像我。”李二凡一边自嘲,一边没忘记给小鸥倒茶。
小鸥喝了口茶,又放下杯子,说:“苦。这茶叶怎么就变了味儿?”
“不是茶叶变了味儿,是嘴变了。”李二凡说,“马上吃饭了。难得你现在天天六点就回来。祸兮,福之所倚。”
小鸥更来气了,上前就朝李二凡的后背拍了一下,吼着:“什么福不福的?敢情你还希望我被欺负?你这人,怎么变成了这样?怎么……”吼着,吼着,她声音里带着哭腔了。李二凡赶紧哄她,说:“我也只是随口一说。用词不当。该死,我该死。”
小鸥擦着眼泪,走到阳台上。虽然白天出了太阳,但气温低,雪融化得慢。她一眼就望见那棵柿子树,好像还看见一只柿子在树顶上晃动着。柿子是黄色的,像只小灯笼。不过却孤零零的,夜色也正一点点地侵蚀到它。她回头问正在端菜的李二凡:“那只柿子你见过吗?”
“什么柿子?”
“柿子树上的那只。黄色的,就那么一只。”
“没有啊,我下午还到树下去过,没见着。你看花眼了。快点,吃饭了。”李二凡等小鸥坐下来,自己才坐了。刚坐下,他又站起来,到柜子里拿了开了头的酒和两个杯子,说:“得喝点酒。天冷。”
“我不喝。”小鸥说。
“喝点吧,陪我喝点。”李二凡斟了两杯酒,递给小鸥一杯,再坐下,说,“案子破了总是好事,以后就别再想了。都过去了,翻篇了。”
“说得轻巧。怎么翻篇?你翻得过去,我还翻不过去呢。”小鸥将酒杯端起来又放下,说,“不过怎么可能是他?一定是弄错了。不会是他!”
“你啊!张平都说是他,又送局子里去了,怎么又不是?你当时又没看清……”李二凡喝了一杯,又斟了一杯,脸上开始有些发热。他抹了下额头,手被皱纹给滞住了。他心里叹着气,看着对面的小鸥:两个人,一个就像块玉,虽然因为这事,玉上蒙了点尘,但仍是玉;一个却像块老树根。对比着,他又喝了一杯,说:“其实我也不希望是他。他是什么人?名声早臭了。上学那会儿,我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人。”
“你废话。”小鸥抬起头说,“上学那会儿,他跟你有什么区别?不就是学习成绩不好,喜欢打架?不过,他倒挺仗义。”
“那是对你们女生,他是别有企图。对男生,他可就是个流氓。”
“反正我……就是不信。何况他那么个矮个子,根本不像。那天晚上,那人有劲得很,个子至少跟你差不多。”
“别跟我比。”李二凡突然放下杯子,起身进了厨房,转了圈,又空着手回到桌子边。小鸥继续道:“这张平也是的,他怎么就抓了丁三?”
“听说是摸排到了丁三头上,然后丁三很快就认了。”李二凡又喝了一杯,小鸥却放了碗,说:“你一个人喝吧,我有些累,先洗洗睡了。”
李二凡用眼盯着小鸥,看她进了卫生间。最近几天,她每天都在六点前回来,吃了饭就上床,而且会关了手机。问她,说是怕领导打电话找她。前两天,李二凡很满意,这女人总算是收心了。等到了现在,他看见小鸥连吃饭都很潦草,早早就上床睡了,他心里又有些说不清的担忧。他甚至责怪自己,责怪到严重时,他躺在沙发上会掐自己的胳膊。他觉得世间的许多事,如果都能像下雪一样就好了。既能落满大地,又能融化得不见踪影,那该多好。
事实上,下午张平走后,李二凡就一直心情不好。他在脑子里一遍遍地想着丁三。丁三是他和小鸥小学时的同学,小学毕业就混社会,听说一直单身。这些年,李二凡总是在街上有意无意地碰见他,丁三每回都流里流气地上来打招呼。他们只好含糊。现在,丁三成了案子中的人,成了犯罪嫌疑人,且被张平送到局子里去了。他感到有些荒唐。丁三強奸了小鸥,这要是传出去,简直就是爆炸性的新闻。他甚至觉得,其他人都可以,就是不能是丁三。丁三是个名声多么不好的人,让他来……那不是对小鸥、对我李二凡的侮辱吗?
“妈的!”李二凡在心里骂了句。
他想起刚才小鸥说柿子的事,就到阳台上看那柿子树。夜色很浓,别说柿子,连柿子树都看不见了。不过他觉得,就在这看不见之中,正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事情,而且有很多事,是不沿着合理的逻辑方向走的。他知道,自从小鸥去找张平报了案,事情走着走着,如同流水,就再也由不得他,控制不住了。
李二凡走进派出所,正碰着上次跟张平一道去家里做笔录的年轻民警。民警朝他笑笑,说:“所长在东头第一间。”
李二凡也笑笑。怪不得是民警,见过一次就知道他找谁。
张平办公室里正有人,李二凡就在门口樟树下抽了支烟。他一边抽烟,一边看来来往往的人,觉得个个神色都有些怪异,就像半阴半晴的天气,遮遮掩掩。不就是那件破事吗?他将烟头扔到地上,正要用脚尖再去踩一下,保安过来了,说:“怎么乱扔?”
他的脚尖停在半空中,颤抖了下,又马上放下来,赶紧道:“不好意思,忘了。”
“如果都忘了,都乱扔,这里还像话?”保安扫走了烟头。这时,张平正从办公室桌上伸头喊他:“二凡,进来吧!”
李二凡进了门,要坐下,又折回来关上门。张平说:“别关,搞得做贼似的。”
“还是关了好。”李二凡压低了声音,眼睛看着茶杯,说,“丁三那事,定了吧?”
张平将朝后躺的身子改成朝前倾着,说:“昨天不说了吗?送局子里了。”
“要快。这事不结案,小鸥心就定不了。”
张平站起来,走过来盯着李二凡,说:“应该很快的。不过目前也有问题,就是没有物证。小鸥报案时,都第二天了,又洗了澡……”
“废话。能不洗澡?他自己承认了,不就行?”
“局子里还得侦查。”张平说,“二凡啦,就等着吧,我看你也别瞎琢磨了。小鸥还好吧?”
“都好。她现在每天下午六点就回家了。”
门被推开,小鸥一见李二凡,就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你来干什么?”李二凡手有些抖。他按着桌子,站起来。小鸥说:“我来找张平,你在也好。张平,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丁三怎么可能是?”
“你们夫妻俩怎么了?一个要尽快结案,一个要为丁三翻案,少有!”张平给小鸥倒了杯水,说,“怎么就弄错了?证据呢?”
李二凡攥着手。小鸥说:“凭感觉,女人的第六感最准。”
“第六感?”张平将门关了,他挺着精瘦的身子,递给李二凡一支烟,又看着小鸥,说,“我们可不能凭第六感定案子。我们要证据。”
“证据?当然没有。那天晚上那人劲很大,身高跟二凡差不多,丁三那么矮。还有,那人跑的时候影子有些晃,丁三可是像条泥鳅一样。”小鸥摇着头,说,“我总觉得不像。可是,丁三怎么就认了呢?”
“就是啊。”张平说,“不仅认了,时间、地点、细节都吻合。”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李二凡又开始掏烟,张平递给他一支,他将抽出来的烟又塞进烟盒。张平问小鸥:“听二凡说,你现在每天回家早了。这样挺好,也免得二凡天天担心。”
“我还是觉得,肯定不是丁三。”小鸥继续说。
李二凡捏着烟,他喜欢将烟捏松软了,抽着带劲。他用劲抽了一口,烟气含在嘴里,说:“小鸥,别再纠缠了。要相信公安,相信张平。”
“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不能冤枉人。”小鸥脸愈发红了。
“谁冤枉人了?”张平依然笑着,说,“办案子不是你们想的这样,我们是讲究证据的。现在的证据就是丁三他自己承认了。至于下一步,局里还会继续侦查。也可能真的不是丁三。不过,那他为什么要认了这事?”
“这怎么可能?”李二凡马上道,“丁三又不是傻子,这事认了,那是得吃牢饭的。事,肯定就是他干的。张平,别听小鸥什么第六感,她心软。”
“我不是心软。冤枉人的事,我心不安。”小鸥有些激动。张平让她坐下来,说:“都别急,反正已经送局子里了。我们也管不了。等着吧。正好你们俩都在,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李二凡望着小鸥。小鸥说:“那可不行。我还有事。”
张平说:“不给老同学面子?”
“就是,难得聚下。”李二凡刚说完,小鸥就站起来往门口走,又回头道:“我走了。张平,那事真的不是丁三干的。我敢保证!”
“别听她的,被吓糊涂了。”李二凡等小鸥走远了,便问张平,“丁三这事估计要蹲几年?”
“说不准,看最后定性。到底是强奸未遂,还是猥亵。就是猥亵,也得年把两年吧。”张平招呼李二凡坐下,冷不丁问了句,“要真不是丁三,那会是谁?”
“我哪儿知道?”李二凡赶紧起身,说,“我也走了,回去烧饭。”
张平也没留他,将桌上的半包烟塞给了他,顺口问:“现在还写诗吗?”
“早不写了。混成这个样子,诗怎么会来见我?早到爪哇国去了。”李二凡昂首出了派出所,一见外面那渐渐稀薄的雪,马上又将头低下去了。
雪白,阳光照着,刺眼。
市局刑警队的人去看了现场,又来找了李二凡。
第一次在他家里。来的是三个人,都便装。问的问题很简单,三个。一是小鸥回家时的状况,二是小鸥当时说了什么,三是以前可有什么人跟踪小鸥。
“当时她吓蒙了,只顾着哭。”李二凡边抽烟边说。
“她衣服完好?”
“完好。我早就说了,那人抱住了她。她呼喊,挣扎,然后好像有脚步声,那人就跑了。”
“往哪个方向跑了?”
“药厂宿舍那边。这是她当时说的。”
年长的刑警在屋子里踱著步,眼睛东张西望,这让李二凡很不舒服:这又不是案发现场,何况我是在配合你们。他忍着,继续回答问题:“她当时说是被人欺负了。我问了几次,都是一样。”
“欺负了?她这么说?那这是猥亵吧?”问话的刑警望着年长的刑警。
没等年长的刑警回答,李二凡就道:“是……是,应该是猥亵。”
“这个,你说了不算。”年长的刑警来了一句。
李二凡更不舒服了。他索性歪着头,说:“我说了不算,你们为什么来问我?”
问话的刑警笑道:“脾气不小啊!一直都没有跟踪?”
“应该没有。”李二凡将手中的烟划了划,说:“这一带治安一直很好的。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事。估计是拆迁了,到处黑灯瞎火,也没人问。所以……没人问,当初为什么要拆?”
“这个不归我们管。”问话的刑警说着,三个人就一道出去了。李二凡送他们到门口,站在场子上,年长的刑警说:“一块好地。”他突然回头问李二凡,“你妻子晚上回家,你也不去接下?”
“这……这,偶尔去接。关键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李二凡额头上出了汗。好在他们也不再问,绕着场子转了圈,就走了。
李二凡想起“做贼心虚”这个成语,他骂了自己一句,接着又骂了一句。他给小鸥发了个信息,说警察来家里了。小鸥回复说也找过她了。他想问警察问了她什么,但想想没问,发了个叹气的表情包。
雪融化得差不多了,地上的坑坑洼洼就露了出来。柿子树的枝条明亮了些,阳光斜射,从树的枝条那边一直射到李二凡的脸上。他用手遮着眼睛,眼睛却有些生疼。他回到屋里,给张平打电话,说局里刑警队来过了。张平说是在走程序,都要重新侦查一遍的。他说他告诉刑警应该叫猥亵。张平说关键看主观意图。
李二凡想,主观意图,就是……既不是猥亵,更不是强奸,而是……他没办法说出来,而能说出来的是丁三。这就有点魔幻了。
丁三跟李二凡的交集,除了小学同学,还牵连到小鸥。当然,他们三个,包括张平,四个人都是同学。只是后来,小鸥成了李二凡的妻子,张平当了警察,丁三成了流氓。丁三上一次与李二凡和小鸥的交集,是他们的婚礼。丁三居然给他们送了一大捧鲜花,但没去赴喜宴。而这次,丁三奇怪地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再一次出现,甚至,他找不出任何逻辑意义上的合理性。
丁三这是嫌牢饭没吃够,还是脑子进水了?
答案当然是没有的。丁三正在看守所里,他们也见不着。就是见得着,事情也只能是沿着现在的方向往前发展。重新回来,那是得付出代价的。
小鸥晚上回来,李二凡有些心神不宁。他抽了太多的烟,嘴苦。
两个人闷头吃饭。吃完后,小鸥说领导找她谈话了,说这样天天六点回家,影响工作。最近她营销业绩下滑得厉害,再这样下去,只好让她走人。李二凡说走就走吧,换个地,也挺好。
“哪有那么容易!”小鸥说,“要不是摊上这事……唉。”
李二凡也陪着“唉”了声,小心地问她警察都了解什么了。小鸥说还不是那几个问题。不过,她情绪有点激动了,说:“该死的丁三,居然说他把手伸到了我衣服里。这不是瞎说吗?我说过,没有,就是没有。这丁三,纯粹是在胡编乱造。”
“真没伸进去吧?”李二凡似问似否,像踩着棉絮一般。
“你也这么说?我不是说没有,没有,就是没有。他只抱了我,我喊叫,挣扎,然后,听见有脚步声,他就跑了。你要我再说几遍?李二凡,我知道你存心不良,老是问,老是问!”小鸥一下子爆发了,哭着,揪着头发。
李二凡马上慌了,按住她,说:“是我不对。丁三该死。我明天找警察说去。”
“说什么?还嫌闹得不够?”小鸥说这事得找张平,案子一开始是他们接的。丁三也是他们抓的。丁三胡说,张平应该去否认。就凭丁三说的那个细节,就足以证明他根本不是那个人。
小鸥说着就打张平的电话,李二凡也不拦。张平说这事二凡也说了,看来,他得去看守所再会会丁三。末了,他劝小鸥早点把案子结了,拖长了,影响不好。包在纸里的火,总会点着的。
李二凡觉得张平的话意味深长,到底是指案子,还是指其他?要是火真的点着了,怎么办?
“丁三说他喜欢你。”张平望着小鸥说。
小鸥一点也没意外,说:“我知道。小学的时候他就喜欢我了。”
李二凡冷笑了一声,又觉得不太合适,干咳着。张平说:“我特地去见了他,告诉他我是以同学的身份见他的。他说其实他知道我为什么见他。”
“丁三还真神了,他知道?”李二凡将烟灰弹到桌子上。小鸥摆了摆手,他便用餐巾纸擦了。
张平说:“我还有事,是特地过来跟你们说声,可能明天案子就会有变化。那事估计真的不是丁三干的。”
“我就说不是。丁三再怎么着,也不会对我干那事。”小鸥问,“丁三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之前要认了?”
“还不是喜欢你!”张平道。
“这就怪了。喜欢小鸥就认了那事,这也太……”李二凡说,“我还是不信。”
“丁三这次还真犯了事,他在外地重伤了人。没想回来撞上了。估计没个十年八年的,出不来。”张平做出随时要走的架势,脚却没动,继续说,“他说他也知道这次要进去待到老了,所以认了这事,人没追到,名声总是背着了。”
“荒唐!”小鸥说着,眼睛竟红了。
“那这事明天就会变了?下一步会怎样?”李二凡追着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张平说,“也许会再侦查。也许……也有可能就拖下去了。如果没新线索的话,这样的案子难破,往往都是后来又发生了案件,串案或者并案才破的。”
“啊!”李二凡深吸了口气,脸色也像蚌壳,张开来了。他邀请张平留下来出去喝酒。张平说工作日我们是碰不得酒的:“我这身警服还想多穿几年呢。走了。”
张平一走,李二凡就道:“丁三还真的喜欢你,看不出来。刚才看你,一点也不意外呢。”
“我意外什么?他小学时给我写过字条。他喜欢我,也没错。人是活的,被谁喜欢,或者喜欢谁,都是自己的事。”小鸥看着李二凡说,“我怎么觉得你最近有些古怪呢?”
“我有什么?”李二凡笑着说,“看来,连丁三也不能说了。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
话到这份上,两个人也无话可说。张平却又折了回来,他的脸罩在烟雾里,说:“我想了想,还是回来。我想问二凡几句话。小鸥,你回避下。”
“这么神秘?什么话,我不能听?”
“你不听才好。”张平拉着李二凡出了门,走到柿子树前。李二凡开口道:“你是不是怀疑我?”
“我可没说这话。”
“刑警队那个年长的警察东张西望,我就觉得有名堂。是他们说的吧?”
“他们说什么了?二凡,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张平,我们混了这么些年,就别装了。”
张平說:“雪刚化完,又要下雪了。”
“这跟下雪没关系。”李二凡说,“你怀疑我,是吧?”
“我为什么怀疑你?”
李二凡望着张平,眼神飘忽不定。他无法将眼神定在张平的脸上,那张脸被烟雾罩着,不断地幻化。陌生,锐利,仿佛早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只等着他自己站出来说破。他手心出汗,只好朝柿子树望去。这时,苍茫的天光中,柿子树头上真的出现了一只柿子,他高声道:“还真有柿子。小鸥说的没错,真有。”
“柿子?”张平上前拍了拍李二凡的肩膀,说,“提前埋伏在路口拐弯处,等小鸥出现,抱住她。她挣扎,呼喊……然后朝药厂宿舍方向逃跑。药厂宿舍那边有一条小道,直接通到这边。然后……”
“你这是编故事吧?”李二凡突然平静了,说,“你不是想问我问题吗?问吧。”
“其实不必问了,答案早就有了。”张平说,“你爱小鸥,不想她在外待到半夜;丁三喜欢小鸥,想认了这事背个名声。小鸥,谁不喜欢呢?我当了二十多年公安,还真是第一次碰到这事,第一次明白了这理。不说了,好自为之吧。”
张平转身就走,干脆利落。李二凡呆站在树前,再看树上,柿子又没了。
到底有没有柿子?他问自己。
他掐自己的耳朵,捶自己的头;他蹲下来,像只被打败的野兽一样低声嚎叫;他又站起来,如同一座哗哗碎落的雕像……
第二场雪落下,不久又融化了。转眼到了春节。案子渐渐没了声息。新年的头一天,张平专门跑来,送给李二凡和小鸥一只柿子形红灯笼,说要挂在门头子上,寓意好。
小鸥问:“什么寓意?”
张平说:“圆满!”
(洪放,作家,现居安徽合肥)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