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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从宜”与“不求变俗”的“误读”史及其民俗学意义

2023-04-08

民间文化论坛 2023年5期
关键词:行礼新国礼俗

李 涛

一、“礼从宜”与“不求变俗”的现代解读

在民俗学刚兴起时,周作人、江绍原就围绕“礼俗”进行过比较研究,然而江绍原之后,民俗学研究主要关注“俗”,对于“礼”关注不多,少有民俗学者关注“礼俗”这一范畴。“近年来,渐有民俗学者重新思考礼仪对于理论话语以及日常生活的重要性”①萧放、何斯琴:《礼俗互动中的人生礼仪传统研究》,《民俗研究》,2019 年第6 期。,礼俗研究再次引起重视,也引发了很多学者的讨论。

在论及礼俗关系时,《礼记·曲礼》的“礼从宜,使从俗”“君子行礼,不求变俗”被反复引用,并被视为礼俗互动、礼源于俗的重要依据。不少学者据此认为从先秦、两汉起,中国思想就有肯定、尊重民俗的传统。刘志琴在《礼俗互动是中国思想史的本土特色》中提出:

这两者的关系是:“礼失而求诸野”,“礼从宜,使从俗”。有生活才有规范的礼,所以俗先于礼,礼本于俗。俗一旦形成礼,上升为典章制度和道德准则,就具有规范化的功能和强制性的力量,要求对俗进行教化和整合。②刘志琴:《礼俗互动是中国思想史的本土特色》,《东方论坛》,2008 年第3 期。

张士闪策划的“礼与俗”系列,总序《礼俗互动与中国社会研究》,开头就引用了这两句话,用以论证民俗与国家政治运作的关系:

在三礼之学中,“礼俗”问题已是中国古典思想的一大命题……“礼从宜,使从俗”,“君子行礼,不求变俗”(《礼记·曲礼》等)等。至汉代,犹有传言“子曰:礼失而求诸野”(《汉书》)。由此可见,在“礼”愈来愈制度化的大趋势下,“俗”逐渐转为潜在地却又是坚韧地继续参与国家政治运作,这其实是世界文明进程中的一般规律。③张士闪:《礼俗互动与中国社会研究》,《民俗研究》,2016 年第6 期。

张勃对移风易俗的关注选取礼俗研究的另一路径,《风俗与善治:中国古代的移风易俗思想》主要讨论中国古代的移风易俗思想。这一思想,显示的是以礼化俗的主流传统,是要改造“俗”,但她同时引用了“君子行礼,不求变俗”用以补充历来也有主张尊重民间选择的传统:

《礼记·曲礼》云:“君子行礼,不求变俗。”可见亦有人主张不一定要对风俗进行移易,而是充分尊重民间的选择,顺其自然即可。①张勃:《风俗与善治:中国古代的移风易俗思想》,《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 年第5 期。

总之,在现在的学术语境中,“礼从宜”与“不求变俗”都普遍被用来描述礼俗关系,礼是规范化、制度化的国家典章制度、政治运作,俗是民俗,并且这两句话被认为是早期文献中,少有的肯定、尊重民俗的表述。

二、《礼记》本文、汉唐注疏的原意

然而,在《礼记·曲礼》的原文语境中,在汉唐的经典注经传统中,“俗”并非指民间习俗,这两句话也并不是在论述典章制度与民俗的关系,更不是礼不变俗、礼随民俗的理论支撑。

“礼从宜,使从俗”,郑玄用晋士匄帅师侵齐不待君命而还的典故来注解:

礼从宜,事不可常也,晋士匄帅师侵齐,闻齐侯卒,乃还,春秋善之。使从俗,谓牲币之属当从俗所出,亦不可常也。②《礼记正义·卷一·曲礼上第一》,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 年,第2662 页。

这一典故出自《春秋》,《左传》《公羊》《谷梁》三家均有阐释。《春秋》的原文是:

晋士匄侵齐,至穀,闻齐侯卒,乃还。③《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十四·襄公十九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272 页。

杜预为这句话做的注是:

礼之常,不必待君命。④同上,第4274 页。

孔颖达详细解释说:

皇氏云:上二事丈夫为俨恪之仪,此下二事丈夫为君出使之法,义或然也。礼从宜者,谓人臣奉命出使征伐之礼,虽奉命出征,梱外之事,将军裁之,知可而进,知难而退,前事不可准定,贵从当时之宜也……使从俗者,使谓臣为君出聘之法,皆出土俗牲币,以为享礼,土俗若无,不可境外求物,故云使从俗也。⑤同上,第2663 页。

显然,东汉郑玄、西晋杜预、南朝皇侃、唐代孔颖达的注疏,都认为“礼从宜,使从俗”是用来描述臣子出使、出征之法的。“礼从宜”是在表达“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意思,将军在外出征,进退可以不待君命;“使从俗”是指外交官出使他国时,朝聘牲币从本土出,不可去境外寻求本土没有的物资。这与今天“礼俗互动”语境下的“礼从俗”完全不一样。

“君子行礼,不求变俗”一条,《礼记·曲礼》原文是:

君子行礼,不求变俗。祭祀之礼,居丧之服,哭泣之位,皆如其国之故,谨修其法而审行之。去国三世,爵禄有列于朝,出入有诏于国,若兄弟宗族犹存,则反告于宗后;去国三世,爵禄无列于朝,出入无诏于国,唯兴之日,从新国之法。⑥同上,第2721 页。

在原文语境中,很明显是用来指君子去国远行居于他国时,也要践履本国故礼,不能变用当地的礼法,在去国三世之后,如果在故国无列于朝、无诏于国,才能变为施行新国礼法。所以孔颖达正义明确指出,“此一节论臣去本国行礼之事。”①《礼记正义·卷四·曲礼下第二》,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721 页。这里的“俗”也并非指民间因而袭之的民俗,而是指故国的礼法。因此,在《礼记·曲礼》原文中“君子行礼,不求变俗”,也并不是在说“充分尊重民间的选择”。

郑玄的注是:

求犹务也,不务变其故俗,重本也,谓去先祖之国居他国。其法谓其先祖之制度若夏殷。②同上,第2721 页。

郑玄明确指出,这句话是用来表示居他国时,不变先祖之法。比如夏殷后代,在他国居住时,也要行夏殷之制度。孔颖达的正义说:

君子行礼者,谓去先祖之国,居他国者也。俗者,本国礼法所行也。明虽居他国,犹宜重本,行故国法,不务变之从新也。如杞宋之臣,入于齐鲁,齐鲁之臣,入于杞宋,各宜行己本国礼法也。此云不变俗,谓大夫出在他国,不变己本国之俗。③同上,第2722 页。

孔颖达也认为,“君子行礼”的“行礼”,指的是大夫去先祖之国居他国,比如杞国、宋国的臣子去齐国、鲁国,或者齐国、鲁国的臣子到杞国、宋国,都要遵行本国礼法,也就是说,“不求变俗”的“俗”,其实也是“礼”,只是不同国家、不同族群的礼法,而不是民间习俗。总之,在《礼记·曲礼》原文里,在郑玄、孔颖达的注疏里,这句话是说,离开故国,依然施行故国礼法,不改变为他国礼法,与今天的理解有很大区别。

在《仪礼注疏》中,郑玄引用“君子行礼,不求变俗”,表达了另外一重意思,《仪礼》“若不醴,则醮用酒”下,郑玄注:

若不醴,谓国有旧俗可行,圣人用焉不改者也。《曲礼》曰:“君子行礼,不求变俗。祭祀之礼,居丧之服,哭泣之位,皆如其国之故,谨修其法而审行之。”④《仪礼注疏·卷三·士冠礼》,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063 页。

在这里,郑玄用“君子行礼,不求变俗”来解释“国有旧俗可行,圣人用焉不改者也”。孔颖达指出:

郑云:“若不醴,国有旧俗可行,圣人用焉不改者也。”云圣人者,即周公制此《仪礼》,用旧俗,则夏殷之礼是也……引《曲礼》据人君施化之法,不改彼国旧俗,证此醮用旧俗之法也。故《康诰》周公戒康叔,居殷墟当用殷法,是以云兹殷罚有伦,使用殷法,故所引《曲礼》皆据不变彼之俗。但“君子行礼,不求变俗”有二途,若据《曲礼》之文……谓臣去己国居他国,不变己国之俗。⑤同上,第2063 页。

也就是说,郑玄“圣人用焉不改”是指,西周初年,周天子分封到地方的诸侯,在统治夏殷遗民的时候,要用夏殷的礼法,这里的旧俗,指的是夏殷等其他国家或民族的礼法,而不是今天所理解的民间习俗。实际上“礼”“俗”仍然是用于描述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礼法制度,而不是上层的礼制与下层的民俗。注《周礼·诵训》“以知地俗”时,郑玄再次以与此相同的意义引用,来表达人君统治新国,不求变更新国的旧礼。因此,北朝熊安生、唐朝孔颖达也都认为“君子行礼,不求变俗”有两重意思。认为这句话可以用来描述人臣,也可以描述人君,在形容两种不同的主体时,表达着不同的意思。熊安生对《礼记·曲礼》“君子行礼,不求变俗”的解读是:

与此不同者(与郑玄注不同者),熊氏云:“若人臣出居他国,亦不忘本,故云不变本国风俗,人君务在化民,因其旧俗,往之新国,不须改也。”然则不求变俗,其文虽一,但人君人臣两义不同。熊氏云:“必知人君不易旧俗者,《王制》云‘修其教不易其俗’。又《左传》定四年,封鲁因商奄之人,封康叔于殷墟,启以商政,封唐叔于夏墟,启以夏政,皆因其旧俗也。”①《礼记正义·卷四·曲礼下第二》,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722 页。

如果说郑玄在他处引用“不求变俗”时使用了其他意思,在《曲礼》原注下还是忠于原文,那么在熊安生这里,在对《曲礼》原文注解时,就直接加入了人君治理新国,不须改变旧俗,并主要是从古代明君治理新国案例中寻找事实依据。

郑玄的注、孔颖达的正义,分别是汉代经学和唐代经学的集大成之作,代表了汉唐经学的最高成就,塑造着一代代学者的读经传统,西晋杜预、南朝皇侃、北朝熊安生,也分别代表着一代学人的观点。可见,在汉唐经学传统中,对《礼记·曲礼》中这两句话的主流看法,还是忠实于原文,即“礼从宜,使从俗”,是在说为君出使出征之事,“君子行礼,不求变俗”,是在说人臣去他国不改故国礼法,或者人君不改新国之礼法。

而现在的学术界,是在政治文化分层、雅俗礼野的意义上理解这两句话,把礼理解为国家制度、上层礼制,把“俗”依照现在对“民俗”的定义,理解为民间承袭的下层民俗,用这两句话来描述国家典章制度对民间风俗习惯的尊重与吸纳。

这明显是对《礼记·曲礼》原文和汉唐注疏的“误读”。

三、宋代经学与明清经学的误读

然而,这样的“误读”,并不是从现在开始的。

宋人卫湜《礼记集说》采摭群言,郑玄注以下,所取注《礼记》者一百四十四家。②卫湜:《礼记集说》提要,四库全书本,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第1 页。其中,有关于“礼从宜,使从俗”的注解,除了郑注孔疏,还有以下六种宋人注:

蓝田吕氏曰:礼从宜,使从俗,适其时也。体常尽变,则礼达之天下,周还而无穷也……礼有不可行者,必变而从宜,如老者不以筋力为礼,贫者不以货财为礼之类。使于他邦,必从其俗,故有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之礼。

永嘉戴氏曰:儒行曰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虽圣人亦不敢为异以骇俗也……宜者义也,礼与义俱礼,不合宜是为非礼之礼。俗非流俗之谓,风俗各有所尚,故曰入国而问俗,苟非俗之所安,君子不以为礼。

王氏又曰:夫礼者天下万世所通行非止为一槩设也,使知时中之义,务当其可而已,则委巷之人皆可以为礼,故曰礼从宜。礼不从宜,夏裘而冬也;使不从俗,山鱼鳖而泽鹿豕也,而可乎?

长乐陈氏曰:记曰礼可以义起,从宜之谓也。又曰入国而问俗,从俗之谓也……夫以诵诗之多不足以议礼与为使,则礼之与使,其可不知变哉!

庐陵胡氏曰:礼从宜,从时之宜,使从俗,役使人必从俗所便。

新安朱氏曰:宜谓事之所宜,若男女授受不亲,为礼而祭与丧,则相授器之类。俗谓彼国之俗,若魏李彪以吉服吊齐,齐裴昭明以凶服吊魏,盖得此义。③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第33—36 页。

可以看到,吕大临强调礼要因时而变,戴溪强调礼要合义,王子墨强调礼要符合时中之义、务当其可,陈祥道强调礼以义起、知变,胡铨的解读是礼从时宜(他还把“使”误解为“役使”),朱熹的解读是事之所宜。

可见,在宋代的注经中,对“礼从宜”的注解,已经较为普遍的从解读为出征出使之法,变为礼要因时而变、合乎义理,将军在外出征、进退自决的意义已经少有学者再提。这一解读与郑注孔疏,就发生了很大的偏离。对“使从俗”的解读,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朝聘物资用土俗所出,不可境外求物,转为侧重出使他国时入国问俗、“入境随俗”。

然而,在宋人的这几种注解中,对“礼从宜,使从俗”的解读,普遍地还是认为礼要因时因义而变,不必泥古,比较少将这句话用来描述俗先于礼、礼对俗的整合。也就是说,是描述历时性的礼制允许因时变迁,而不是描述共时性的上层礼制接受、吸纳下层民俗。关于“礼从俗”,《困学纪闻》还有这样一条:

《慎子》曰:“礼从俗,政从上,使从君。国有贵贱之礼,无贤不肖之礼。”《曲礼》曰:“礼从宜,使从俗。”言事不可常也,谓礼从俗则非。①王应麟、翁元圻:《困学纪闻注》,北京:中华书局,2016 年,第1409 页。

在这里,王应麟还特意论证《慎子》“礼从俗”的表述是错的。

到了明清,对这句话的注解又发生了新的变化。黄以周《礼书通故》,对于“礼从宜,使从俗”的语序,形成了和王应麟截然相反的解读:

以周案:《初学记·政治部·奉使类》大书“从宜”二字,注引《礼记》“使从宜,礼从俗”。史徵《周易口诀义·观卦》引先郑注“从俗所为,顺民之教”,并引“太公封齐,五月报政,礼从俗”。玩注引士匄事,亦证使之从宜,非证礼,下云“牲币之类”,乃言礼之从俗也。孔疏本“使”“礼”二字已误倒,当依徐、史引为是。使从宜者,《聘礼记》所谓“辞无常”。《公羊传》云:“聘礼,大夫受命不受辞,出竟,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者,则专之可也。”礼从俗者,《曲礼》所谓“君子行礼,不求变俗”。②黄以周:《礼书通故》,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1217 页。

与王应麟据《曲礼》认为《慎子》“礼从俗则非”不同,黄以周反而从文义出发,认为历来流传的《曲礼》版本中,“使”和“礼”位置是错的,正确的应该是“使从宜,礼从俗”。并引“君子行礼,不求变俗”,以证本句话的意思是施行礼制要顺从民俗,这就与现在学术界的主流理解一样了。

目前看到的《礼记》各种版本及注疏中,只有黄以周提出了“礼”“使”二字错位的推测,少有其他学者回应,一般还是读为“礼从宜,使从俗”。但将这句话的意思阐释成“礼从俗”的做法,在明清注经中大量出现,甚至逐渐成为主流。明代郝敬《礼记通解》:

君子用礼义以为质,苟生今反古,矫世绝俗,非礼之礼,大人弗为……盖礼强世则难行,宜民则可久,此处世群俗,毋不敬也。③郝敬:《礼记通解》卷一,浙江汪启淑家藏本,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第3 页。

将这句话解读为推行礼制不能强制推行,要方便民众,不可矫世绝俗。

方苞《礼记析疑》:

圣人制礼,乃从义之所起,而使民行礼,则必因其俗而利导之。居山以鱼鳖为礼,居泽以鹿豕为礼,君子谓之不知礼所必革,则因其俗而变通之也。④方苞:《礼记析疑》卷一,四库全书本,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第2 页。

方苞认为礼从宜的意思是制定礼仪时,要因俗利导、因俗变通、因俗制礼。

盖礼固有一定之节,而时异势殊,有不尽合者,亦当从权以行之,不可执也。如使固有一定之礼,而俗有不同,亦当从之。

汪绂的《礼记章句》:

先王之世,家不殊俗,然或有风土所囿,小若不同之间者,可从则从之,不为骇俗耳。若礼之大经,不可变者,而亦曰从宜,末俗之反道败德,必不可从者,而亦曰从俗,则同流合污,其为害大矣。读者无失记者之意焉,可也。①汪绂:《礼记章句》卷一,光绪二十一年(1895)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第2 页。

汪绂是从消极的意义上来阐释“礼从俗”的限度,认为如果面对反道败德的末俗,也要从俗,那就是同流合污。虽然是消极角度,但也可见,他认为这句话是在描述礼制与民俗的关系,并且很可能是在反驳当时行礼从俗的思潮。

刘沅《礼记恒解》:

适乎中而不胶于一,是从宜也。使人不必遽矫其俗,而裁之以义,如孔子猎较是也。盖圣人因时立法,通变宜民,皆如此。②刘沅:《礼记恒解》卷一,道光八年(1828)豫诚堂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第2 页。

刘沅将这句话理解为不必改变民俗,只需裁之以义,通变宜民。

也就是说,到了明清,不少经儒对“礼从宜,使从俗”的解释,已经与现在民俗学界所理解的意思基本一致了。

看起来巧合的是,“君子行礼,不求变俗”的注解,有着非常相似的变化过程。或许是因为“君子行礼,不求变俗”的上下文更加明确,“误读”的空间比较小,卫湜《礼记集说》中所收宋及以前注经,大多与郑注孔疏同,较少有发挥:

横渠张氏曰:行礼不求变俗于新国。

蓝田吕氏曰:俗者,吾父母之国俗也。

马氏曰:丧祭从先祖是也。

广安游氏曰:所谓国之故者,言其故之所自来,皆有祖述,而不苟然也。

庐陵胡氏曰:俗谓本国之俗,君子居本国不当变易风俗,求合于礼而已。

郑氏曰:三世,自祖至孙,逾久可以忘故俗。

孔氏曰:此以下明在他国而得变俗者。

临川王氏曰:故国各有法也。

蓝田吕氏曰:可以变旧国之俗从新国之法矣。

严陵方氏曰:夫于朝犹有列于国,犹有诏于家,犹有宗与族,则彼所以待我者,恩好犹未绝也,如之何其遽绝之哉,则反告之礼固所冝矣。

马氏曰:去国三世而恩义不靳,理固然也。

庐陵胡氏曰:孔子去宋既久,尚冠章甫之冠,送葬皆从殷制,不从新国之法者,与此异也。

广安游氏曰:于其兴起为卿大夫之日,然后从新国之法焉,皆所以重其本之道也。③卫湜:《礼记集说》卷十,第22—25 页。

卫湜所收宋代十余种解读中,只有庐陵胡氏把俗解读为“本国之俗”,把这句话误读为君子居于本国,不应当变易风俗,只求合于礼,与今天的理解有些相同。《钦定礼记义疏》所收马晞孟的注解:

从俗,礼也;变俗,亦礼也。求变俗,非礼也,君子之于俗也,可则从,否则变。《周礼》本俗六,以安万民,《易》在革则去故,在鼎则取新,岂故拂民以求变俗哉?①允禄等:《钦定礼记义疏》卷六,四库全书本,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第15 页。

不拂民变俗,是说不改变民俗,也是在与今天类似的层面上使用,其余宋人传注,均解读为去国行礼之法。可见,在宋代,对《曲礼》“君子行礼,不求变俗”原文的注解,大部分还是严格遵守汉唐注疏的。

到了明清,虽然还有一些传注忠于原文和汉唐注疏,但将这句话解释为推行礼制不更改民俗的传注,却还是变得多了起来,比如以下几种。明郝敬《礼记通解》:

君子守礼,不苟同于俗,然亦当谐人情,合时宜,不必以己意轻变俗。②郝敬:《礼记通解》卷二,第3 页。

“俗”已经彻底没有了“故国礼法之旧”的含义,这句话也就被解读为君子但求自己守礼不必改变民俗。姜兆锡《礼记章义》:

所谓宜于土俗也,其法即所谓国之故也,如其故则不变俗,然谨修而审行之,则亦不至以俗而违礼矣。③姜兆锡:《礼记章义》卷一,清雍正十年(1732)寅清楼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第25 页。

“土俗”“不以俗而违礼”,是在与“礼”相对的意义上使用“俗”,而不仅是在本国与他国礼制对比意义上使用“俗”,也就是转为在礼仪和民俗意义上使用礼和俗了。汪绂《礼记章句》:

丧祭异俗,如山国麋鹿,泽国鱼鳖,葛绖檾绖,鲁合卫离之类,在所可从者也,此即“礼从宜,使从俗”之意,然曰谨修其法而审行之,则其行之也,亦非苟同。④汪绂:《礼记章句》卷一,第26 页。

认为这句话与“礼从宜,使从俗”(这已经是误读了)一样,是在说丧祭礼仪,各地异俗,可以选择适合的方式,“在所可从”。孙希旦《礼记集解》:

盖礼之大体不容或异,而其仪文曲折之间不能尽一,故冢宰八则,六曰礼俗以驭其民,礼者其所同,俗者其所不尽同者也。⑤孙希旦:《礼记集解》卷五,清同治七年(1868)孙铿鸣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第8 页。

对“俗”的理解,从故国礼法之旧,变成了与“礼”相对的“不尽同者”,“礼”是所同的“礼之大体”,“俗”就是各国不尽相同的仪文曲折。刘沅《礼记恒解》:

礼本人情而为之节文,故君子不遽求变俗,即祀丧大事亦从其俗而裁制之,但期于不违其法,曰谨修审行,则所以权其是非,去取不戾俗而亦不背礼者在焉,夫子猎较而正簿书,乡傩必以朝服,是其义也。⑥刘沅:《礼记恒解》卷二,第2 页。

指出君子不遽求变俗,祀丧大事也可以从俗裁制,去取不戾俗。郭嵩焘《礼记质疑》:

案不求变俗,正谓所处之地之俗,君子不求立异也,注反以去国用其故俗为言,则亦有意立异矣。⑦郭嵩焘:《礼记质疑》卷二,清光绪十六年(1890 年)思贤讲舍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第6 页。

郭嵩焘反而据此否定旧注,认为郑注孔疏的“去国用其故俗”的解读是错误,正确的理解应该是君子行礼,不求更改自己所处之地的“俗”。

可见,明清经儒有不少无视了“去国用其故俗”的传统注解,相当普遍地解释为君子施行礼制,不更改民俗,与现在学术界的对这两句话的用法大体相同。

四、误读史的民俗学意义

顾颉刚分析孟姜女故事的流变,说“就历代的时势和风俗上看这件故事中加入的分子”①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研究》,王霄冰、黄媛选编:《顾颉刚中山大学时期民俗学论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49 页。。新加入的分子,虽然不是故事的本来面目,但可以代表当时的时势和风俗。对于注疏,也可以这样看,新加入的观点,虽然误解了原文的意思,是对旧注的偏离,但可以代表当时学者的意见,反映了不同时代的不同认识。通过梳理可以发现,“礼从宜,使从俗”“君子行礼,不求变俗”,本来的意义都与现代学术界的理解不同,并且在漫长的注经传统中不断发生着“误读”。传注的误读史提供了一个有力的参照证据,证明“从俗”的思想确实存在,并在不断地演变。

在这两句话的原文和汉唐的注疏中,“俗”主要是在空间意义上使用的,都主要是用来区分不同国别与民族的礼法,用以规定出征出使、去国远行、治理新国时对待故国礼法的态度。

宋代注疏中,对两句话的注解产生了“误读”,对“不求变俗”的理解还比较遵照旧注,对“礼从俗”的解读更多在时间意义上展开,突出制定礼法可以因时而变,但还比较少出现要尊重民俗的注解。

在明清注疏中,礼与俗的阶层对比开始凸显,逐渐形成了与现在学术界同样的解读,即本文开头所提到的几种当代学者的观点:君子制定礼仪要尊重民间的选择。

必须要补充说明的是,本文梳理的范围严格限于传注传统中对“礼从俗”和“不求从俗”两句的文本注解,而没有考察其他使用。比如北宋程颐曾引用说:

家间多恋河北旧俗,未能遽更易,然大率渐使知义理,一二年书成可如法。“礼从宜,使从俗”,有大害义理处,则须改之。②程颐、程颢:《二程遗书》卷一八,四库全书本,第97 页。

在这里程颐引用“礼从宜,使从俗”的时候,已经是用来佐证礼制从民俗(“河北旧俗”)的意思了。关于礼“从俗”的实际操作,出现得就更早了,比如唐代开元年间的一份制书:

开元二十年四月,制曰:“寒食上墓,礼经无文,近代相传,浸以成俗,士庶有不合庙享,何以用展孝思?宜许上墓,同拜扫礼,不得作乐,仍编入五礼,永为定式。”③杜佑:《通典》卷五二,北京:中华书局,1988 年,第1451 页。

就已经明确体现了礼制吸纳民俗的实践。也就是说,在《曲礼》传注中,明清才成为主流的“从俗”思想,其实唐宋时期已经出现于实际操作中了。受限于经典与考据,经学传注所体现的思想是相对滞后的,应当是已经在知识分子中成为比较有势力的思潮之后,才能逐渐影响到经学传注。

经儒拘于考据。在注经时,有上下文语境,有郑注孔疏,还要依照严格的注经原则,也不应该出现误读,然而偏离还是在不断发生。这更说明了“从俗”思想在明清已经成为相对主流的意见。在中国传统学术体系里,经学居于最核心的位置,经学思想是整体学术思想的核心,在经学传统中演绎的思想流变,最能代表主流传统思想,也会对其他层次的思想带来影响。

钟敬文先生晚年指出:

作为文明古国,它的内部有着文化层次的区别,中、下层文化是其基础部分……这使我们民族拥有丰富的民俗文化遗产,同时也表现出民俗文化与上层文化的历史联系……从这种意义看,现代中国的民俗学运动,继“五四”运动之后崛起,不过是前述历史联系的递进,并带有革命性质的表层化罢了。①钟敬文:《民俗文化学发凡》,《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 年第5 期。

钟老说中国文化中,民俗文化与上层文化的历史联系一直存在,现代中国的民俗学运动不过是这一历史联系的“递进”和“革命性质的表层化”。笔者对这一表述十分赞同。从经典的形成期,到汉唐经学、宋代经学,再到乾嘉学派,“礼从宜”“不求变俗”在两千多年经学传统中的误读史,实际上意味着,在漫长的中国古代思想演进过程中,注经的知识分子对民众文化的态度在不断发生变化。

如前所说,当“礼俗研究”重新兴起后,有学者以“礼从宜”“不求变俗”为证,论证先秦两汉时期就有尊重民众文化的传统。本文通过梳理证明,这两句话在原文和汉唐的注疏中,主要是用以规定出征出使、去国远行、治理新国时对待故国礼法的态度,并不是表达知识分子对民族文化的尊重,或者国家制度对民众习俗的吸纳。

另一方面,在20 世纪学术史上,一般都认为古代的知识分子是看不起中下层文化的,在振聋发聩的《圣贤文化与大众文化》演讲中,顾颉刚说:

他们(民众)是努力创造了些活文化,但久已压没在深潭暗室之中,有什么人肯理会它呢,——理了它不是要倒却自己的士大夫的架子吗!②顾颉刚:《圣贤文化与民众文化》,王霄冰、黄媛选编:《顾颉刚中山大学时期民俗学论集》,第178 页。

甚至民间文学、民俗学的学科起点也正是基于这一判断:

说到民众文化方面的材料,那真是缺乏极了,我们要研究它,向哪个学术机关去索取材料呢?别人既不能帮助我们,所以非我们自己去下手收集不可。③同上。

一直到20 世纪末,主流意见也还是如此:

在我国过去的长期封建社会中,一般出身(或依附于)上层阶级的文人学者,是看不起中、下层文化的。④钟敬文:《民俗文化学发凡》,《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 年第5 期。

从“礼从宜”的使用与注疏来看,至少在北宋程颐引用“礼从宜,使从俗”时,已经与今天学者们的理解一样,而在明清注疏中,更已经普遍理解为“礼从俗”了。可见,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关于民众文化的态度,并不是五四一代学者认为的,几千年来“只取‘目笑存之’的态度”⑤顾颉刚:《圣贤文化与民众文化》,王霄冰、黄媛选编:《顾颉刚中山大学时期民俗学论集》,第178 页。,实际上至迟在唐宋时期,已经有尊重、肯定民众文化的思想了。“从俗”思想处于不断的历史演进中,在明清又有新的发展,并且越来越生机勃勃、熠熠生辉,一直递进到近现代。“某种现代学术意识从外部刺激了的他们的这种‘潜意识’”⑥赵世瑜:《眼光向下的革命——中国现代民俗学思想史论( 1918—1937)》,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68 页。,歌谣运动、民俗学运动兴起,现代民间文学、民俗学学科产生,掀起了“革命性质的表层”化高潮。

当然,本文仅仅梳理《礼记·曲礼》这两句话的经学传注,实际上是比较局限的,无法展示“从俗”思想的整体面貌。礼俗何时开始主要在上下分层的意义使用、“从俗”思想的源流演变系统等民俗学重要问题,尚待进一步系统地发掘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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