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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族史诗《勒俄特依》外译及彝文化国际传播研究

2023-04-08赵洪娟刘俊利

民间文化论坛 2023年5期
关键词:彝语德尔史诗

赵洪娟 刘俊利

至今仍传承和演述的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对凉山彝族的影响源远流长。 《勒俄特依》文化负载量巨大,讲述了诺苏彝族先民对于天地演变的认知与构想、人类与非人类生物谱系、先民居住地的选择与彝族分支迁徙选住地等内容,适用于多学科、多维度的研究,是人类学、民俗学、民族学、语言文学等研究的重要资源。民间流传众多《勒俄特依》手抄本,版本不一且异文众多,在流传、演变过程中,该史诗经历了由口头逐步文本化的过程。如今《勒俄特依》口传与书传相结合,继续影响着诺苏彝族人民。

就译本而言,《勒俄特依》翻译多为彝译汉。1960 年由冯元蔚等整理、翻译的《勒俄特依》汉译本出版,该翻译底本是在多本民间手抄本基础上整合彝族民间纠纷调解人员德古(ndepuggup,头人)口述完成的译本,至今影响最大,是中外学者引证的首要之选。但包括冯本在内的《勒俄特依》汉译本在史诗内涵与特征传递方面仍有不足。巴莫曲布嫫曾就冯本中出现的文本迻录“格式化”、译本中“传承人的消失”、史诗特征了解不足(包括活态特征、演述场域)等问题进行了探讨。①参见巴莫曲布嫫:《“民间叙事传统格式化”之批评——以彝族史诗〈勒俄特依〉的“文本迻录”为例》,陈泳超主编:《中国民间文化的学术史关照》,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285—320 页。就英文全译本而言,阿库乌雾与马克·本德尔(Mark Bender)所著英译本为翻译首创,翻译底本选择上避开了主观迻录,直接根据史诗传承人吉伍作曲珍藏的口传与书传相结合的文本进行了翻译。英译本竭力传达该史诗的特质与文化内涵,介绍传承人信息与“勒俄”演述场景等,一定程度上观照了史诗活态特征,在《勒俄特依》翻译史上做出了重要贡献。此外,两位译者还不断致力于该英译成果与彝文化的传播。

《勒俄特依》英译在遵照民族诗学与人类学、民俗学相关学理的基础上通过中外合作完成。以下将结合译者背景、译本翻译贡献与特点、传播思维与途径,探讨彝族史诗《勒俄特依》外译价值、意义与启示。

一、译者介绍:合作共赢,走向世界

(一)本德尔:合作促成中华文化世界化的友好使者

本德尔就职于俄亥俄州立大学,乃东亚语言文学系主任,主要从事中国民间文学研究。除说唱文学与少数民族诗歌研究外,他还英译了《七妹与蛇郎》《达斡尔族民间故事》《苗族史诗》《梅葛》等少数民族经典作品。本德尔在中国的研究见证了改革开放后中国外交政策的转变。其研究视域从中国逐步拓展至南亚、东南亚、东亚等区域,并将中外民间文学作品进行比较性研究。他运用了西方理论来研究中国民间文学,并探索出了个人的翻译观念与模式,即宇宙志翻译观(cosmographic translation)。

2006 年,本德尔根据马学良、今旦所译的中译本《苗族史诗》翻译了《蝴蝶妈妈:来自中国贵州的苗族创世史诗》。2011 年,本德尔又与中国学者吴一文、吴一方合作翻译、出版了苗、汉、英三语版《苗族史诗》。从起初的汉译英翻译,到中外合作英译,本德尔逐步探索了中美合作翻译道路。正如本德尔所言,“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我所有的研究几乎都是和中国的研究者们密切合作,为的是向世界各地的研究者们展现中国民间文学领域所取得的相关成果。”①[美]马克·本德尔:《合作研究中国民俗的一些往事》,张举文、宋俊华编:《亚民俗:中美民俗学者交流的故事》(第1 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116 页。总而言之,本德尔的研究生涯与中国学者有着密切的联系,且其研究也着眼于研究成果的世界化。

(二)阿库乌雾:彝族文化的双语书写者与彝语文化的世界传播者

阿库乌雾著有《冬天的河流》《阿库乌雾诗歌选》《虎迹》等彝语诗集。阿库乌雾在彝语与汉语中穿梭,是“两条腿走路”的创作者,作为“文化混血”进行“边界写作”。同时,他还关注文化间的差异与融合,在海外传播彝文化。

《勒俄特依》作为诺苏支系世代传承的大型族群叙事史诗,一直被彝人珍视为民族的“根谱”与文化的瑰宝,是包含历史、民族、文化、宗教、习俗等内容的百科全书式的语言艺术品。②参见巴莫曲布嫫:《四川大凉山》,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2006 年,第7 页。“勒俄”“玛牧”等彝族民间经典,不断滋养着彝族人民的精神世界、塑造着彝人的道德品质与理想人格。在当今婚丧嫁娶等仪式中,毕摩仍会演述“勒俄”。从小沐浴在毕摩的经诵中,接受“勒俄”口头论辩与彝族各项仪式熏陶,阿库乌雾等彝族诗人的创作皆受到“勒俄”的影响,正如他所言,乡情是他书写彝文诗歌的永恒主题,而他的创作就从《勒俄特依》等彝族典籍中汲取养分,与其一脉相承。

《勒俄特依》以其生命力之顽强深植彝族人民心中,而阿库乌雾的创作为其进一步注入了当代影响力。当今彝族文化受到多重冲击,许多年轻一代的彝族人丧失母语能力,彝族传统文化日渐衰微,阿库乌雾常于诗中表达其忧虑。他所创作的《寨子里的最后一位毕摩》就表现了在新旧文化更迭之时,他对新的彝文化活力迸发的渴望。

如何更好地延续祖先创造的灿烂文化,是阿库乌雾持续创作彝语诗歌并翻译《勒俄特依》的重要精神支柱。就对《勒俄特依》的深刻理解与对彝族文化传承的热切而言,阿库乌雾乃翻译《勒俄特依》的不二人选。

正如阿库乌雾所坚信,“民族文化的要义是传播,民族文化的生命是传播。只有通过传播,单一民族文化才具备当代意义和世界意义。”①阿库乌雾:《我用母语与当代世界诗坛对话》,曹顺庆、徐行言主编:《跨文明对话:视界融合与文化互动》,成都:巴蜀书社, 2009 年,第417 页。阿库乌雾不止步于书写彝族语言与传承文化的忧虑,而是在实践中肩负着彝族文化传播的重任,在尊重他族文化基础上,致力于传播彝族文化并促进民族教育国际化。

2005 年,阿库乌雾受本德尔之邀到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讲学,之后又多次受邀到美国、韩国、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家进行访问交流,主要就母语创作、诗歌文化、民族文化等主题发表演讲,介绍其彝、汉语创作作品,传播彝族文化。2021 年第六卷《日本翻译文化教育研究》刊登了王建英用日语翻译的7 首阿库乌雾所作诗歌。阿库乌雾还在实践中探索出多种彝族文化传播模式,特别在人才培养方面,他不断探索,致力于民族教育国际化。笔者曾于2022 年2 月19 日对阿库乌雾进行访谈,感受到了他对彝族文化推广和少数民族教育推进的热诚与期盼。他曾推动举办了“国际彝学大讲堂”,打响了彝学学术讲座品牌,推动了21 世纪彝学人才栋梁工程之“百名博士培养工程”的启动。

阿库乌雾对彝语文化传播的国际视野,体现在其对世界少数族裔的尊重与对话中。在旅美学习期间,他调研参观了印第安部落,关注印第安文明与其衰微,完成了《密西西比河的倾诉》《凯欧蒂神迹:阿库乌雾旅美诗歌选》等作品。

(三)中美合作的民间缩影

阿库乌雾与本徳尔教授进行过多次翻译合作,2006 年彝族文学史上第一部彝英对照版诗集《虎迹》出版,2015 年汉英对照本《凯欧蒂神迹:阿库乌雾旅美诗歌选》(Coyote Traces AkuWuwu's Poetic Sojourn in America)问世。这两本英译书籍制作者分别录制了双语朗诵音频,存于俄亥俄州立大学官网上供学者学习与研究,通过音像化、媒体化文学作品得以传播。两人在翻译、合作过程中结成深厚的友谊,这样的合作经历为随后《勒俄特依》翻译的顺畅进行奠定了一定基础。

阿库乌雾与本德尔对人类学、对少数族裔文化的共同关切,为其合作提供了基础,《勒俄特依》英译本问世便是很好的例证。本德尔曾提到,他对阿库乌雾的诗歌深有兴趣的原因之一是:“他创造性理解了彝族仪式、经颂、史诗和神话的许多传统特质。在某种方式上,他的诗作俨然是这些传统素材在文化平面上为大不相同的读者或受众提供了一种即时性、突变性的语境,而非传统中的语境。”②马黑尔哈:《彝人之子阿库乌雾》,《凉山文学》,2014 年第3 期。中美学者民间互通合作正是中美合作往来的民间缩影,从侧面证明了不同国别与区域相似性的存在、交流性的可能。大范围的民间互通、合作将有利于促进中美友谊的良好发展。

二、活态史诗《勒俄特依》之彝英翻译理念

(一)《勒俄特依》英译概况

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民族典籍对外译介得到国家重视,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勒俄特依》英译本由华盛顿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属于其出版的中国少数民族族群研究系列丛书之一。除翻译正文外,该书包含人类学家斯蒂文·郝瑞(Stevan Harrell)所著“前言”、本德尔所著的带有插图的“序言”和语音指导、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地图、关于彝文化与史诗内容的详细介绍、用彝语拼音展现的标准彝语原文链接、词汇表以及大量的文末注释。该译本遵照民族志诗学方式,通过田野研究调查,组建小型翻译团队,在民间传承人吉伍作曲所传承、转写的文本的基础上,最终经由讨论式、研究式翻译模式译成,历时十年之久。

在翻译过程中,多方参与其中,多个主体都承担了译者角色。吉伍作曲收集的原文本为他从古旧经卷(现已失传)中复录而得,同时又对复录文本进行修改,字对字地将其由民间古彝语转译成凉山标准彝语。阿库乌雾用汉语逐字逐句向本德尔解释史诗语法逻辑与深层文化内涵,经反复讨论交流,本德尔完成英文初译版本,而后与阿库乌雾及其团队成员进行探讨以确保英译准确传达原义。最后朗读彝文和英文,从听觉上感受史诗的节奏和韵律,力争对等。在这个过程中阿库乌雾承担了“桥梁”作用,架接起彝语与英语的转换。

整个翻译过程遵循民族志诗学理论,主要采用了“深度翻译”与异质化的翻译策略,注重对原文本的遵循。所谓“深度翻译”,即为添加各种注释、评论、序言、按语、跋语、附录等将翻译文本置于丰富的文化和语言情境中,力图为译语搭建或重构源语文本产生时的背景与氛围。①参见K. A. Appiah compled,L.Venuti, ed.,“Thick Translation,”in The Translations Studies Reader,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2000, pp.417—428。该英译用大篇幅的前言与约200 页的注释介绍了彝族概况、文学、宗教、动植物与婚丧文化信息等,在语言转换、文本选取、田野调研基础上对口头史诗活态特征进行观照,为国内外对《勒俄特依》的接续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学术性文本。

(二)客观遵循翻译底本的民译英翻译

王宏等将图式理论引入民族典籍翻译研究,指出现有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化典籍的外译本大多将民族典籍翻译成汉语版本,再从汉语翻译成英语等其他国家语言,经过汉语过滤后的翻译过滤掉部分内容,改变原有特征,而“民译英”翻译途径可最大程度地保留原文信息。②参见王宏、曹灵美:《图式理论视域下的少数民族典籍英译研究》,《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7 年第6 期。彝汉英三语有不同的语言体系,彝译汉会存在误译或不可译状况。例如,彝语动词可表达丰富的事物状态。“彝语动词不仅分自动和使动,而且根据不同的语境使用不同的词。汉语一个动词可以用在不同的主谓结构中,而彝语由于表述的事物性质不同,与之相应的必须选用不同的动词。”③朱文旭:《彝汉语翻译浅议》,《民族翻译》,2011 年第3 期。如在转换过程中错误理解词义,会使英译也发生错误。

相比之下,该英译本在语言转换方面,以汉语为交流、沟通中介,从彝语翻译到英语,区别于中国少数民族典籍外译常采用的民族语——汉语——外语路径。在共同将彝文本转化为拉丁字母化的彝文拼音基础上,阿库乌雾将彝语直译为汉语进行翻译辅助,他通过汉语和彝语两种语言解释字句意思、文化与语法结构,构建彝族语言、文学、文化图示。此外,他还多次朗诵彝语以帮助本德尔理解彝语版《勒俄特依》,突出表现了他们在翻译过程中对音韵对等效果的重视。彝语人名、地名等涉及丰富的文化内涵。人名多源于动植物名、职业名、器物名、居住地名、方位名等。在翻译人、地名等专有名词时,本德尔客观保留这些专有名词在罗马音文本中体现的彝音特征,仅删去音调指示词,以便于学者进行研究。《勒俄特依》中Gemo Ahly 是工匠师傅的名字,Ahly 是工匠之意,此处职业名融入了名字之中。北方天神名为Sysse Dihni,Sysse 为天神之意,Dihni 有红云之意。④参见胡素华:《彝族史诗〈勒俄特依〉译注及语言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 年,第37、40 页。如果直接根据汉语发音译为英语,学者便很难在此基础上进行进一步的语言学研究。

总而言之,两人的翻译模式观照了彝语独特的音韵节奏、文法结构与文化内涵,区别于纯粹根据汉语文本所进行的经汉语过滤的翻译。在田野调查基础上,他们采用中外译者讨论式翻译、译后组员核验、再次讨论的回环模式,直接从民族语翻译到外语,减少了“汉语过滤器”影响,为《勒俄特依》翻译史上首创之举。在文本选取方面,该翻译避开迻录的主观性问题,找到了民间传承人吉伍作曲所珍藏的,至今仍在流传中的版本,具有重要学术价值。两人在翻译时皆客观遵循原文本,按照文本原始模样进行翻译,并不改动明显不规范的部分,音译保留无法破译的彝语部分,以便于学者进行学术研究。①参见马晶晶:《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的十年翻译旅程——马克·本德尔与阿库乌雾谈合作翻译的经历》,《民族翻译》,2019 年第1 期。

(三)史诗活态特征关注与语境展现

《勒俄特依》乃口传文本,其传播过程也体现活态特征,诸如在婚丧嫁娶等各项仪式中会朗诵不同“勒俄”片段,口头论辩“克智”也为其传播载体之一。但之前的《勒俄特依》汉译版本对其活态特征体现度不够,译后作品更具有书面文学特征。

《勒俄特依》英译受到表演理论启发,在译文中充分体现了史诗的口头特质,用大量民族志信息补充说明史诗的活态特征、惯常的史诗演述场域与文化背景,来补充译文无法展现的口头特质。经田野调查后的民族志翻译从语境展现与语言迻译两个维度注重体现史诗的表演特性与活态特征。表演理论关注特定语境中的民俗表演事件,其代表人物鲍曼(Bauman)提到了语境的三个重要维度,即“文化意义语境”“功能语境”与“场景语境”②Bauman Richard, A World of Others' Words: Cross-cultural Perspectives on Intertexuality, Malden :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4,pp.32—33.,《勒俄特依》英译本进行的语境展现大致遵循这三点。

本德尔对该史诗活态特征的文化意义语境展现通过前言介绍实现。他在史诗介绍部分提到了《勒俄特依》的活态特征,包括演述时文本的公母、“说史诗”与“唱史诗”区分的黑白勒俄区别以及勒俄“克智”演述方式。他指出《勒俄特依》的每次演述皆是有动态化变化的,即使是在复述一个相对固定的文本时,演唱者也会持续变化着他们的表达方式。在有些表演场景下,眼神与表情会在一定程度上变化以吸引听众,同时音量、语速、音质也会发生一定变化。③Mark Bender, AkuWuwu (translators) and Jjivot Zopqu (transcriber),“introduction,”The Nuosu Book of Origins:A Creation Epic from Southwest China,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9, p.64.与固定的书面文本相比,这种内容的表演正如世界各地的活态史诗演述那样,是无序的,是表演背景的多重性的直接结果。

在场景语境展现方面,主要通过语音信息指导、传承人演述语境与葬礼实景再现等方式,其中描写的葬礼场景体现了彝族仪式与文化的凝聚力。介绍部分还提到“两个”不同对表演形式与内容的影响。首先是演述者不同,表演形式与内容不同,且同一演述者的每次表演也不尽相同。其次是情景与场域不同,形式与内容不同。④Ibid., p.56.

本德尔在译介书中以图文方式介绍了传承人吉伍作曲多次演诵《勒俄特依》的地点及场景。除此之外,书中还以图文结合的方式描述了2007 年夏日参加的一次葬礼,其间两位歌手在双人对决形式下轮流吟唱“瓦子勒(vazyrhli)”,其后唱诵“勒俄”,歌手、毕摩、吟唱挽歌的男女及观众形成了一个整体的表演场景。⑤Ibid., pp.58—59.在这个过程中几近达到了巴莫曲布嫫提到的田野调查的“五个在场”,即史诗演述传统、表演事件、受众、演述人、研究者的“在场”,是田野调查过程中客观反映史诗活态特征之创举。该场景有助于实现凝聚族群与“勒俄”对于后辈的教化功能。在翻译的语言层面,用词注重了史诗表达的口语化特点,文中出现的程式化套语,诸如口述者常提到的开篇句“在很久以前…”以及对话(多出现在石尔俄特找父亲部分)也予以保留,同时也保留大量文本中显得“赘余”重复的部分,达到回环复沓效果。彝族经籍多为五言,而该英译句式不一。正如本德尔所提到的,口头演述中四言、五言、六言等都可能出现。①Mark Bender, AkuWuwu (translators) and Jjivot Zopqu (transcriber),“introduction,”The Nuosu Book of Origins:A Creation Epic from Southwest China,p.59.

本德尔曾指出少数民族口头文学的翻译最为理想的方式是“直接从语言A 到语言B 的翻译,包括丰富的民族志背景、表演惯例的信息、表演者的背景,以至部分(或全部)原语言的段落(拉丁字转写或原有的书写字母),田野工作者的看法,完整的文本过程等等”②[美]马克·本德尔:《略论中国少数民族口头文学的翻译》,吴姗译,巴莫曲布嫫审校,《民族文学研究》,2005 年第2 期。,而该英译本直接体现了对该理想方式的追求。

综上可知,该英译本运用合作翻译方式,在语言转换方面,从源语到译入语,尽量避开“汉语过滤器”影响;文本搜集方面避开文本的主观迻译;田野调研过程中遵从史诗独特性,再现多重语境以关注史诗的活态特征。该译本对于厘清史诗活态化特征,客观传播与推介少数民族文化有重要意义。

三、《勒俄特依》外译与彝文化国际传播

(一)《勒俄特依》外译与彝文化国际传播需求

21 世纪国外学者对彝族重要分支之一——诺苏彝族进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语言学、人类学等方面,涉及其语言、哲学与宗教、社会现状与变迁,相关学者包括“国际彝学研讨会”发起者郝瑞与海贝勒(Thomas Heberer)、魏明德(BenoîtVermander)、斯万卡特(Katherine Swancutt)等。而本德尔主要关注诺苏彝族民间文学的研究与翻译。

正是本德尔对彝文化价值的重视才使阿库乌雾的彝语诗经过译介,成功走出国门。从阿库乌雾的彝语诗歌翻译再到彝族史诗《勒俄特依》译介,本德尔对凉山传统文化及诗歌的国际传播发挥了关键作用。在笔者对本德尔采访时,其指出要使国外对包括史诗在内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感兴趣,只能通过译介破除语言与文化障碍,从而使外国人民获取相关信息,更好地意识到中国及其少数民族为世界文化发展做出的贡献。值得一提的是《勒俄特依》英译本较为罕见地由国外出版社免费出版,一方面源于国际彝学研究专家郝瑞的支持与帮助,另一方面在于该书极高的译介质量,也体现了国外对彝族史诗文化价值的认可。除英译外,工藤隆等日本学者于《四川省大凉山彝族创世神话调查记录》中用日语译介了《勒俄特依》,而捷克学者NinaVozková 在其硕士论文《勒俄特依:诺苏彝族的神圣书》中也用捷克语完成了该史诗的译介。

史诗《勒俄特依》作为彝文化组成得到了世界的关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彝文化的重要价值及其海外推介的极大潜力与市场。

(二)传播思维:“宏观版图设计”下的派生成果

《勒俄特依》英译是促进彝文化国际交流与传播的重要举措,其翻译既是偶然又是必然。偶然在于翻译底本的偶然获得,其是两位学者赴喜德县进行田野调查时获得的“意外之喜”。必然在于两位译者持续合作,坚持挖掘自身资源,基于田野调查深入地了解彝族文化,不懈探索彝文化国际交流与海外传播途径,文化“遗珠”的成功挖掘与译介乃势之必然。该英译历时十年之久,英译进行过程中伴随着各项文化传播举措,前文提及的阿库乌雾助推开展“彝学大讲堂”便在该时期内。

阿库乌雾与本德尔还创造性地探索出高等教育国际化交流项目,即“中美大学生彝英双语国际文化交流活动”。从2011 年至2019 年,该项目连续举办了九届,进而探索出“1+1+1 国际大学生交流模式”。每年一届的中美学生交流机会使得美国学生来到西南民大与等额的中国同龄学生相伴学习与生活,这样的“同伴教育”为个人、高校乃至国家的国际交流创造了条件。该项目使得国外学生更深层次地了解彝族文化从而敬畏中国文化的同时,又为两位译者进行《勒俄特依》翻译打破了时空限制。翻译之余,两位译者还参与并推动了国际学术会议的召开。两人将彝族文学创作、研究、翻译经验分享至“世界少数族裔文学国际研讨会”,推进了彝文化研究国际化进程与世界少数族裔的发展。

此外,两位译者还直接对《勒俄特依》进行了推介。本德尔发表的《雪子:彝族史诗勒俄特依中的动植物》等文章在一定程度上与《勒俄特依》英译文构成互文效果,促进了读者对彝文化的理解,提升了彝文化传播范围及效果。英译完成后,本德尔曾多次通过国际论坛、学术网站与播客等途径介绍了《勒俄特依》英译与彝文化,也在YouTube 等网站上提供了有关诺苏文化的影像资源。阿库乌雾则提供相关资源帮助学贯中西的青年学者对此书进行研究。除个人宣传外,俄亥俄州立大学也多次在官网上进行同步宣传。

(三)基于翻译的彝文化传播效果及相关评价

海外学者对《勒俄特依》英译书进行了评价,评价主要涉及翻译的困难性,翻译对彝族文化、生态观念与生存方式的推介,以及翻译对于拓宽西方读者视野的作用。

郝瑞在为该英译书所作前言中肯定了《勒俄特依》与其英译的价值,认为英译不仅可使西方读者了解到与其完全不同的丰富文化与文学传统,还可以拓宽视野,认识到世间生存的不同可能性。①Mark Bender, AkuWuwu (translators) and Jjivot Zopqu (transcriber),“Foreword,”The Nuosu Book of Origins: A Creation Epic from Southwest China, p.9.托马斯·海贝勒主要从自然与生态角度进行了评价,他提到当前人类见证了全球范围内的文化失落,尤其是少数族裔文化,而西方读者能够从该书中看到属于中国少数民族彝族分支之一的诺苏彝族对于万物起源的想象,此书有利于向西方读者展现彝族看待人与自然关系的独特观念。另一种看待世界的观点可以使得西方读者反观自身。②Heberer, Thomas, “The Nuosu Book of Origins: A Creation Epic from Southwest China by Mark Bender and AkuWuwu(review),”China Review International, vol. 25, no. 2, 2018, pp.171—174.岩佐一枝(Kazue Iwasa)从语言学角度指出了翻译的不足,提到最遗憾的是没有展示古彝语原文或有详尽注释的标准彝语文本,但总体上认为面对诸多困难与挑战的英译非常成功,为其他学者进行彝学研究提供了重要资源。③Kazue Iwasa, “Mark Bender, AkuWuwu (translators) and JjivotZopqu (transcriber):The Nuosu Book of Origins: A Creation Epic from Southwest China,”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vol. 83, no. 1, 2020, pp.185—186.此外斯万卡特、布林郝思特(Robert Bringhurst)、瑟斯顿(Timothy Thurston)等学者也对该英译做出了积极评价。通过Worldcat 检索该书,发现全球共545 个高校收藏该书,而《格萨尔王》(La vie surhumaine de Guésar de Ling)仅有60 个高校有藏书,间接说明高校较为重视该书的学术价值,纳入藏书用于学术研究。

总而言之,该书受众主要是专家学者与受过高等教育的读者,这主要与译者主张的翻译设定及《勒俄特依》文本特点有关。国外学者对该译文评价多集中在彝族认识世界与环境的独特观念上,而彝文化还有诸多精华之处也亟待海外读者的关注。目前该英译书电子版版权开放,免费供读者查阅研究,该书的受众与阅读量将逐步增加。

结 语

少数民族典籍是中国文化的瑰宝,传播民族典籍即是传播中华文化。阿库乌雾与本德尔共同完成的史诗《勒俄特依》英译本是较为罕见的直接将中国少数民族语译为英语的民族典籍文献,是少数民族史诗外译史上的重大成就,其对于少数民族典籍外译及传播的启示主要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回归田野,创新田野调查思维。持续推进民间文本的保护性挖掘与搜集,避免主观整理与拼凑,在此基础上客观传达少数民族文化与特征,并做出优质翻译,此乃文化传播之基础。为实现此目的,需搭建少数民族国际交流平台,推动国内外研究成果的互融互通与中外学者的合作交流,以继续推进少数民族译者与国外译者合作构成的小型翻译团队建设,弥补单个译者翻译之不足。民族典籍翻译并非语言与文本的单一对应,面对内涵丰富的少数民族文化,译者要研究与翻译并举。通过田野调查获取丰富的民族志信息,运用多种途径弥补翻译过程中的文化缺失,展现文化的多样性与丰富性,最关键的是要遵循并传递史诗独特的文化内涵与特征,做到史诗语境的再现,而非是掩盖活态史诗特征而转译为文本化的史诗。

其次,要树立多维一体的传播思维,深化典籍翻译对于文化传播的价值。翻译时译者要具有宏观意识,并不局限于单个文本的翻译与推介,而是从国际视野出发,多维度、多角度拓宽基于翻译的文化传播途径,促进系列成果开花结果以更好地助推民族地区教育与经济的发展。在该思维指导下,要逐步创新中外合作模式。中方译者在翻译过程中要做好源语文化准确、客观译介的监督者与引领者,又要在合作过程中主动承当民族文化传播的资源争取者。而西方译者联络海外,既促使译文在译入语文化中被接受,又促进英译成果海外出版,并通过论坛、社交媒体等渠道扩大国外传播力度。总体而言,译者双方都应做到充分挖掘资源,克服阻碍探索出多种国际交流模式,既达到翻译质量的严格把控,又依托民族典籍翻译以衍生出海外传播新模式。

再次,要参考影像文化志,采录并提供原生态表演的真实影像,以更好地配合翻译与传播。利用融媒体进行多重传播,融合广播、电视、互联网等传播途径配合翻译典籍,更好地传播多样化的民族文化,改善受众局限问题。此外还需加快少数民族语言与表演信息建档与共享。

最后,要充分发挥边缘文化的传播效用,充分挖掘彝族动植物文化、彝族生态观的国际传播潜质。

综上,既要依托民族典籍的客观翻译又要延伸其价值,以期通过多渠道推动多样化的少数民族文化进行多形式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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