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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的遐想

2023-04-08马荣春

连云港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逆水苇叶锦屏

马荣春

虽然“少年不识愁滋味”,但幼年时的成长环境使我的心理“早熟”,对人生有过似懂非懂般蒙眬的遐想。这遐想是一颗幼小的心灵对美好人生的懵懂愿景或向往,且寄托在平淡无奇的水边漂放、岸边追行与眺望远方之中。

漂放苇叶舟

我的家乡是位于苏北沿海平原上的一处水乡。

每当初春到来,无论是大河边,还是小沟旁,那些或粗或细,或长或短的苇芽便密密麻麻地冒出来,春水的浸润和春光的呵护给这些苇芽套上嫩青或紫红色的衣裙。点缀在这些裙衣上的两三个叶片,仿佛是芦苇初生时的耳朵。如果说那二月春风剪出的柳丝是春天的发梢,那么遍布水边的苇芽不正是春天的指尖吗?!

待到四五月份,苇芽抽成了苇干,根根青翠笔直,那“耳朵”就变成了厚绿长阔的叶片。在这样的时节里,我会在满河清香中寻摘最满意即最厚绿长阔的叶片,然后在沟渠旁或河水边找一干净平整处,蹲下身来,将叶片编织成一只头尾翘起,中间竖着一根绿色桅杆的小舟,然后将之轻放于脚前的水面上。在“船舱”中放几粒小小的干泥丸,或再加几根又短又细的枯枝,我便用手或一根树枝将满载的苇叶舟轻轻推离岸边。于是,那种“悠悠的”、“稳稳的”感觉,既是它顺流而下的物理状态,也是我站立起来盯着它远去或在岸边与它同行一段路程时的心理状态。期待它“直挂云帆济沧海”,尽管没有“帆”,脚下也只是一道窄窄的水面。但有时,它会被一处水草或一根浮木阻挡,我便找来一根长的枝条将其拨开,让它避开险阻,继续前行到一个不知何处是终点,但终究是很远的地方。漂放过程中也会遇到最糟糕的情况——如果苇叶舟在一个我力所不及的水面上遭遇了水草或浮木的阻挡,无计可施之下,我就会找来一块大一点的干硬泥块或石头之类,扔将过去,试图借助水波的力量把苇叶舟从障碍物边推开。然而,常出现事与愿违,“船货两空”的情况。每当这时,我都会在岸边好一阵黯然神伤,就好像是一位真正经营船运业务的人遭遇了灾难。那只苇叶舟似乎是一个与我有某种情感联系的人,而其负载的又是一种“精神财物”,用“人财两空”来描摹“船货两空”所对应的心绪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时至今日,我还能体会到幼年时的那种懵懂心情:漂放一只苇叶舟,就是漂放我自己,让我漂到一个不知何处是终点,但终究是很远的地方,而生养我的这块水土就是我的出发点;至于那只苇叶舟中的负载,就是我漂行过程中的精神负载,也是精神收获。而在今日的遐想中,还另外夹杂着一番“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足迹,却见仿佛依稀,她在水中伫立”的情绪。

人生就是出行,不是漂流,就是攀登。一只苇叶舟,替代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所描写的欢乐,它曾经承载着我对人生的遐想,它满载而行的身影多次漂流在我的梦里。

岸边追行货船

家乡一条最长最宽的河,就是沿西南至东北的方向从洪泽湖流过来,最后注入黄海的蔷薇河。

在那蜿蜒的河边草滩上,我曾经割过牛草也追寻过兔鸟;在清澈得掬捧可饮的河里,我曾经扎过猛子也摸过螺虾,也曾经体验过被小鱼啄肚皮或啄屁股的感觉。而最让我感到惊心动魄的,则是难得一见的一溜货船。由一只机动船牢牢地牵引着五六只甚至更多的货船,满载着几乎要把船身压沉的货物,像一条紧贴水面的长龙逆流而上。那“嗒嗒”的马达让静静的河道里回荡着令人振奋的声响;机船烟囱喷出一缕缕淡蓝色油烟映衬着湛蓝的天幕,构成清亮河面上的一幅生动的画面;河中间被推开的波浪一圈圈地荡漾至岸边,岸边的水草随波纹轻轻地飘曳,并柔柔地舔舐着我的双脚。

当注视着那船头时,我才切身感受到“吃水”一词的形象与生动。于是,我便在岸边朝着货船前行的方向跟着它行走,不仅为让那动听的“嗒嗒”声多震动一下我的耳膜,不仅为看那一缕缕淡蓝色油烟在我的视野中渐渐飘散,也不仅为让从河中间荡漾过来的浪花幻灭在我的脚趾间,还为那满载货物逆水而行所迸发出来的奋进的力量。虽然是满载且逆水行船,但货船的速度总比十岁左右的我步伐要快。当与货船距离逐渐拉大时,我便在岸边随它奔跑起来。在那走走跑跑的反复中,牵动我步伐的始终是货船迸发出的那激人奋进的力量。

虽然我最终还是要停下追逐脚步,但望着货船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仍有一股前行的力量充溢着我的心。我仿佛沉浸在类似于“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的情绪中。记得有一次,我往上游追随货船到距出发点三四里处的一座桥上,在气喘吁吁中,我先是伏在一侧桥栏杆上,紧盯着那一溜货船,看它是怎样驶进桥下的,接着又伏在另一侧桥栏杆上,看它是怎样驶出桥下的。在“嗒嗒”的声响和飘散的蓝色油烟中,我依依不舍的心怦跳不止——从这块水土走出去的人生啊,是否就像这一溜货船,要逆水而行,要奋进?

事隔多年,每当回味幼时对货船的追行时,我都不禁感慨:只有希望和力量,才最让人依偎。那一溜货船,曾经承载着我的遐想,那动人的“嗒嗒”声和那缕淡蓝的烟多次萦绕在我的梦里。

时至今日,每当看到逆水行船的一幕,我还是忍不住沉浸在默默的注视和冥想之中。

眺望锦屏山

我的家乡位于苏北平原,很难有真正的高山。幼年时,无论是在野外玩耍,还是割草拾柴,每当停下来极目四望,近者可见本乡的平明山,离我的站立点只有四五里地;稍远可见邻乡房山,离我近三十里地;再远便是锦屏山——我幼时向往的连云港市区便从其山脚下向东“逶迤”至黄海边。锦屏山是延伸至黄海边的云台山脉的起点,与其形成东西衔接的有孔望山和构成《西游记》想象起点的花果山,离我的站立点近五十里地。

在幼时,我有意将海拔不足百米的前两座山归为“丘”,将海拔较高或高出它们许多的锦屏山归为“山”。每当我站立于田埂或蔷薇河的河堤上,我时常会由近而远再由远而近地眺望这三座山。眺望前两座山是想衬托出后一座山的高大,眺望后一座山是想对比出前两座山的矮小。但在从距离和海拔角度对比的背后,还有另一种对比:依傍前两座山的是一种农村生活,而依傍后一座山的则是城市生活。于是,在我的眺望中,特别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那锦屏山便是雄拔巍峨的一处所在。但见那山体青白相间:青者,后来才知道是松树等植被;白者,后来才知道是巨大险峻的岩石。

从去过锦屏山脚下的大人们口中,幼时的我便知道,从那山脚下铺展开来的是城市,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是“城里人”。于是,我常常想,我何时能够走进那被称为城市的地方,并且不是匆匆过客,亦即我何时能够在那里做一位有户口的城里人?这个梦想,一直到我从中山大学研究生毕业进入连云港市中级人民法院工作,才变为现实。

后来又离开,因为有另一座城市里的另一种新的生活又将我召唤。

时至今日,我还能体会到幼年时的又一种懵懂认知:人生需要眺望,而眺望得有多远,人生的路便会延伸得有多长。一座锦屏山,曾经召唤着我,他的雄拔巍峨的身影多次矗立在身处他乡的我的梦里。

不似“快乐着你的快乐,悲伤着你的悲伤”,遐想着我幼年时的遐想,好像使得我又成长过一次:眺望一个愿景,并执着地去追求。幼年以后的我之所以没有“躺平”,或许因为幼年时的遐想是一种“支起”的力量;现在的我还想再努力做点什么、包括写点什么,而不想“躺平”,或许遐想着幼年时的遐想也是一种“支起”的力量。一位智者曾说过:“感情是倾向于过去的,而理智是倾向于未来的”。幼年时的遐想和遐想着幼年时的遐想,既有“过去的情感”,也有“未来的理智”,让我远离对生活的抱怨和惆怅,且让我“重新成长”和“重新活过”,因为遐想本身就是一种心灵的力量,且滋生着不言放弃的信念。

幼时的遐想不仅遐想在“幼时”,且一直延伸到“现在”和“他乡时代”,因为在这遐想里,有一个真实的,怀揣“初心”的我,因而这遐想构成我人生的开端。而当遐想着幼时的遐想,则不免夹杂一种甜蜜与惆怅的怀旧情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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