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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 麦

2023-04-08

连云港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麦香麦粒镰刀

娟 子

春风刚刚吹走冬日的最后一片枯叶,田野的麦苗就迫不及待地钻出白花花的雪被,沐浴春日的暖阳,吮吸春日的细雨,舒展腰肢,拔节、抽穗、扬花、灌浆。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麦粒由青转黄,由软变硬,麦芒根根挺立,锋芒显露,剑戟一样。籽粒虽已饱满,还没挺硬,散发出甜兮兮的清香。捋一把放在手心,使劲搓揉,青中泛黄的麦粒从麦皮和芒中分离出来,用嘴吹去浮皮,仰头往嘴里一捂,嚼一嚼,麦香直下肺腑,通体舒泰。

一晌南风,如画笔轻轻地抹过原野,一片炫目的金黄在湖面一样平静的田野掀起一圈一圈的波纹,一波一波的麦浪弥散成熟的光芒和丰收的讯息,流光溢彩,涌向田野深处。一夜之间,麦香就灌满了村庄。

好像是接到了节候的旨意,黄澄澄的麦黄杏,桃尖一点红的五月鲜,火红的石榴花,雪白的栀子花,碧青的荷叶,才露尖尖角的青里泛粉的小荷,还有“布谷布谷割麦插禾”的鸟叫,还有“咕呱咕呱”的蛙鸣,还有那些坐享其成的麻雀,叽叽喳喳谋划着,或潜伏于路旁的树丛,或簇飞于田间地头,伺机扑入麦田,抢先品尝麦香。孩子们挥舞着竹竿或衣裳,哦咝,哦咝,撵得它们东躲西藏。各种色彩和声音一起丰盈着初夏时节大自然生命的韵律。

“唦”“唦”,最是这镰刀割破麦管的声音,与血管里流动的声音遥相呼应,我便有一种冲动,抬脚去老家,去到云台山脚下那个叫作云山的地方,去儿时开阔的田野,找寻儿时的收麦时光。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垧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千百年来,收麦时男女老少齐上阵、起五更睡半夜、烈日下挥汗如雨的辛苦是一样的。白居易的诗句也和麦子一起生了根,一代接一代地传颂和吟唱。

五六月的天光比布谷鸟醒得都早。四点来钟,父亲的身影就在院子里晃动,检视一遍早就搜罗好的扁担挑绳,杈把梢扬场锨,开始借着熹微的晨光磨刀。搁置在墙角农具堆里生了斑斑锈迹的镰刀,被父亲找了出来。提来水缸边两头略高中间略凹的青色的枕型磨刀石,端出半盆水,拿出趴趴凳,坐下来,左手握紧刀柄,右手稳住刀尖,撩一把盆里清冽的井水,撩乱了水中倒映的镰刀一样的月牙,还有满天的星光。

父亲腰弯如月,亦如镰。“哧…嚓”“哧…嚓”,一推一拉出明快的节奏,熟练而流畅。边磨边用手在刀刃上尝试,看看是不是锋利。暗红的铁锈纷纷脱落,散发出金属的腥气。片刻工夫,一把生锈的镰刀变得锃明瓦亮,锋利无比。父亲边磨边检验刀柄有无松动,刀锋有无卷刃和损坏,以便及时维修和更换。那种认真和郑重,不亚于战士临战前擦拭刀枪。一切就绪,父亲肩扛手拎起一应工具,走向麦地。

来到地头,父亲不急着开镰,而是满怀感激和疼惜,用目光抚摸每一棵麦子。然后,父亲弯下腰,弯成90 度,似乎在籍此向麦子、向大地鞠躬行礼。面朝黄土背朝天,天地之间,没有一种劳作的姿势不是谦卑的。

他右手攥紧镰刀,左手拢一把麦子向怀里,拉开架势,忙碌起来。嚓,嚓,声音有些闷,大清早虽然凉爽,麦子却不好割。湿重的露水让麦秆变得非常柔韧,割起来很是费劲。日头慢慢升起,麦地里又潮又不透气。湿热难当。日头正中时,虽然人晒得冒油,却也把麦秆晒得焦脆,“沙……沙……”,镰刀轻轻一带就是一把,割起来很省劲。

儿时的我做不了多少事,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送些茶水、饭食,或是在地里捡麦穗。每当我拎着绿豆水、粽子、糖饼走向地头时,父亲就会直下腰,抬起头,看着我来的方向,戏谑地说,“眼望灯盏大,俺家终于望来了一个棒劳力。”我知道,哥哥姐姐在外地,当兵的当兵,上学的上学,父母春种秋收亲力亲为,形单影只,比起几个孩子都在身边的人家辛苦很多。

我有些心疼,也有点不服气。撸起袖子,拿起镰刀,学着父亲的样子,左脚在前,右脚稍后,左手拢麦,右手握镰,弯腰撅腚地割起麦来。只一会儿,火辣辣的太阳烤得我脸红耳热,口干舌燥。汗水顺着头发、脖子、前胸后背往下淌。脸上、胳膊上被麦芒扎出的红点点被汗水腌得火烧火燎地疼,腰也酸得直不起来。一屁股坐在垄沟边,再也不想爬起来了。

阳光和麦子一个颜色,天上地下一片金黄,让人目眩头晕。转头看看父亲,依然甩着胳膊,扭着腰胯,挥舞镰刀朝着地头赶,灰色的小褂上是一次一次透汗之后留下的一道一道蜿蜒的白色盐硝,像一条条蚯蚓在爬。他一心想着早点割完,颗粒进仓才放心。

夏日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上午还是大晴天,说不定下午就会乌云密布,甚至是滂沱大雨,麦子就烂到地里了。那可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粮,父亲不敢掉以轻心。

随着镰刀的挥舞,一行行金黄的小麦一排排倒下,特别温顺。田地渐渐变得空旷,只留下二十厘米的麦茬,像是给收割完的麦地铺上金色的地毯。割下的麦子捆成捆,扎成堆,肩扛手提担挑车载,送到打麦场,开始打场。

打场的时候最紧张,各家都等着脱粒机用。父亲会请来叔叔大爷帮忙。有的爬上麦垛,用木杈往下挑;有的在麦垛下抱起一把一把的麦子喂到脱粒机口中;有的把脱粒机吐出的麦秸归拢在一起,扎成捆,用杈往高里挑,堆成一个圆锥形麦秸垛;有的用木锨把麦粒往空地上铲。麦子打完了,他们的脸上头上全是土,眉毛睫毛都是灰,吐的唾沫、擤的鼻涕都是灰黑的。

夕阳西下,微风习习,父亲挥舞木锨,成群结队的麦粒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纷纷扬扬如天女散花。金黄的麦堆越堆越大,宛如座座金山。小孩子在大场的边上翻跟头,跳皮筋,打陀螺,丢沙包,或是你跑我追满场闹。母亲和婶婶大娘一边拉呱一边往麻袋里灌麦粒,笑容不自觉地爬上了眼角眉梢。

那一片炫目的金黄,是家园的象征,承载着乡愁,寄托着丰收的期盼和向往。当我再次想起时,它成了遥远的回忆,成了乡村留存于我笔下的诗行:“唦唦……唦唦/割麦的声音/是太阳燃烧的声音/麦子一排排倒下/喜悦一寸寸涨高/父亲的布褂结起一层层的盐硝/他挥镰的姿势/如动作简单的舞蹈/割开阳光的热烈和空气的干燥”“开镰挥舞着疼痛的符号/以离去的方式/将父亲和劳绩/以及劳绩产生的诗意/遗忘在向往幸福的乡村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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