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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技术逻辑、演化趋势与实践路径

2023-04-07章军杰

关键词:动能变革文化产业

章军杰

(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人类社会的诞生与技术密切相关,马克思主义认为 “制作和使用工具”①是人类起源的标志之一。可以说,人类历史上每一次的重大技术变革都直接推动了生产领域的 “新旧动能转换” ,技术变革在某种意义上定义了人类文明史。特别是进入以机械复制为表征的工业社会以后,科学技术被视为 “伟大的历史杠杆” “按最明显的字面意义而言的革命力量”[1],全社会都被纳入到庞大且无所不在的技术体系之中,文化生产也毫无例外地导向了技术化的图景。文化生产的技术化本身就具有强烈的价值属性,引发了人类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双重变化,亦重构了新技术体系下新的社会秩序和新的文化工业。无论是赫胥黎的 “反乌托邦” ,或芒福德对 “机器体系” 的批判,还是本雅明对 “机械复制” 的乐观,抑或海德格尔对 “技术的追问” ,文化研究的 “技术转向” 和技术哲学的 “文化转向” 交织,文化与技术的复杂关系好似一种 “没有止境的前沿”②,文化与技术的关系问题也历史地成为了重大学术命题。

以19世纪50年代末《技术与文化》创刊为标志,技术的 “文化转向” 逐步突破熊彼特的技术创新范式,开始关注技术影响下文化本身的创新并开启了文化技术研究的浪潮。西方学术界对文化技术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媒介批判、媒介受众、新媒体、媒介融合等传播学层面,并拓展到技术哲学、媒介经济、话语权力等跨学科交叉研究。特别是美国历史学家威廉·麦克高希 “以一种新的占主导地位的文化技术的引入为开端” 分析人类文明变迁的动力来源,将世界史分为表意文字、字母文字、印刷技术、电子影像以及计算机数字技术5个时期[2],在思想层面触及了文化技术变革对文化生产领域 “新旧动能转换” 的深刻影响。本文所论述的文化技术变革,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文化技术创新,指向 “占主导地位的文化技术的引入”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论及 “新旧动能转换” ,做出 “未来10年将是世界经济新旧动能转换的关键10年” 的重要论断,并把加快推进 “新旧动能转换” 作为统筹推进高质量发展的前提之一。国内学者也从不同学科、不同立场出发,围绕文化技术变革对文化产业新旧动能转换的作用机制、发展趋势等重大命题做出了积极探索。胡惠林等引入技术长波理论解释文化产业发展的周期波动,揭示文化技术变革与文化产业运动的同频关系[3];单世联甚至直言,(文化)技术推动了文化产业的兴起并主导其发展[4]。花建通过对视听技术发展的历史分析,指出视听技术变革催生了文化产业的新业态,也推动文化消费升级与文化财富增值[5],从文化行业技术变革的视角论述文化产业新业态的催生。金元浦分析了从1G到5G的技术变革带来的文化产业业态转换,认为5G是我国文化产业升级换代的重要机遇[6],从文化通用技术变革的视角论述文化产业的业态转换。这些成果充分说明,文化技术变革推动了文化产业的业态转换或升级换代,凸显了文化技术变革推动文化产业新旧动能转换的学术自觉,但对文化技术变革、文化产业新旧动能转换与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关系研究则有待进一步深化。

与计算机技术相伴而生的数字文化技术是人类文化技术史上的又一项关键技术创造。这是一种 “占主导地位的文化技术的引入” ,数字文化技术变革中的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成为近年来学术界关注的热点话题。李凤亮等通过梳理文化与科技融合创新的模式与类型,指出数字经济构建起文化创意与经济增长的新关系[7],文化与科技融合创新构成了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驱动力。范周则注意到,数字经济变革中的新技术从消费端向生产端渗透,催生了文化产业发展的新业态、新模式,明确提出数字技术成为新常态下文化产业发展的新动能[8]。解学芳则关注到 “智能+” 技术成为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重要驱动力,催生了文化产业新模式和新业态,强调深化智能化技术与文化产业的交融[9]。这些成果从文化技术变革的角度解释文化产业的创新与高质量发展,凝结了文化产业新旧动能转换的动态过程,亦暗含了文化技术变革下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演化过程。本文将新旧动能转换作为文化技术变革与文化产业发展的逻辑过渡,探讨文化技术变革究竟如何推动新旧动能转换进而推动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从文化技术史出发阐述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理论内涵与实践导向。

一、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技术逻辑:新旧动能转换的视角

文化技术变革是推动文化生产力发展与文化生产关系变革的决定性力量,技术逻辑构成了加快文化产业新旧动能转换,进而实现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一种理论视角。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实质是建构一种与文化技术变革相适应的新文化经济。正是工业革命带来的文化技术变革,推动了文化产业由手工生产向机械复制的新旧动能转换。数字文化技术变革则推动了数字文化产业的兴起和发展,某种意义上开启了文化产业新时代。

(一)工业革命带来了文化技术变革,催生了现代意义上的文化产业

文化技术变革是一个动态的历史进程,决定了文化生产力与文化生产关系的历史演进。正是在文化技术变革下,文化生产力推动了文化生产由前工业文明向工业文明再向后工业文明的动态演进。可以说,工业革命是一场深刻的文化技术变革,法兰克福学派所批判的 “文化工业” 正是以18世纪末肇始的工业革命为开端的。换言之,尽管 “文化产品” 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前工业文明时代,但现代意义上的 “文化产业” 则完全是工业革命后形成的一种新的产业体系[10]。这是一种不同于农耕文明的文化工业文明体系,建构了 “话语和行为、精神文化和物质文化的整个领域”[11](P7),文化、政治、经济等都纳入到这个无所不在的体系之中,形成了一种具有无上权威乃至必然的 “技术合理性” 。

这种 “技术合理性” 导向的福特制文化生产方式大幅提高了 “大工业时代” 的文化生产效能,使得文化产品的海量复制和大众传播成为可能。也因此,尽管造纸术、印刷术的发明远早于19世纪,但正是由于19世纪末 “电” 的发明与应用,再加上造纸术、印刷术等文化技术的不断革新与突破,廉价造纸、活字印刷才真正实现了由手工生产向机械复制的转变,并持续推动了文化生产力由人到机器的根本性变革。也正是由于工业革命所带来的蒸汽机、发电机等 “新动能” ,以及声、光、电等文化技术的发明与应用,带来了现代影视业、现代出版业、现代演艺业、现代音乐产业等全新的文化业态,为现代工业文明建构起了庞大的、不断演进的现代文化产业体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化技术变革并非是一种全新的历史性出场[12],它是一种对历史上文化发展动能的延伸或超越,兼具文化生产新旧动能转换的继承性与发展性。更重要的是,文化技术变革不仅催生了新的文化业态,亦引发了面向大众的 “文化传播革命” ,推动了大众文化、大众传播、大众消费的历史性出场,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工业批判亦构成了文化产业理论的重要源头。

(二)文化技术变革催生文化新动能,解构并建构新的文化生产力与生产关系

工业革命以来文化技术的不断更新与突破,决定了文化产业发展演化的历史进程,亦导向了文化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变革的无限可能。正是由于工业革命以来声、光、电技术的引入,以及摄影技术、放映技术、录音技术等文化技术的发明与迭代,推动了黑白电影——宽银幕电影——立体声电影——全息电影的业态更新,亦催生了面向大众、超大产能的现代电影业。新一轮从1G到5G的通信技术变革则不仅改变了文化生产的方式、提高了文化传播的 “速度” ,更拓展了文化产品的市场边界、创新边界,推动了全球文化产业、数字文化产业的兴起。文化技术变革又进一步建构了人类社会新的生活方式,并迅速转化为不断增长的社会文化需求。由社会需要引发的文化技术变革则推动了文化生产方式、传播方式和产业业态等全方位的变革,反过来又为文化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变革提供了新的动能。这也很好地印证了一旦社会上有技术上的某种需要, “则这种需要就会比10所大学更能把科学推向前进”[13]。可以说,文化技术变革催生了文化新动能,文化产业也在这一新的技术体系下获得了新的呈现方式和新的叙事方式。

文化技术变革也倒逼文化产业不断做出调整和更新,解构并建构新的文化生产力与文化生产关系。19世纪30年代有声电影技术的出现,对原拍摄技术所形成的无声电影构成了重大挑战,也促使电影业迅速催生出有声有色、载歌载舞的有声电影这一全新文化业态。也正因为抓住了有声电影技术变革的重大机遇,同期成立的20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迅速崛起,创造了好莱坞黄金时代的文化传奇和商业传奇。另一个经典案例是手机的发明及其技术变革,建构了全新的手机生产力和全新的手机文化生产关系。由固定电话到便携式手机的技术变革带来了全新的手机文化,催生了诺基亚的手机帝国;智能手机技术的变革则解构了便携式手机的文化生产,创生出手机音乐、手机游戏等新的手机文化业态,亦带来了智能手机全新的文化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不仅昭示着便携式手机时代的终结,也内蕴着一个新的智能手机时代的来临,并孕育了以移动化、智能化为表征的新一代手机文化产业,推动现代文化产业的业态更迭与动能转换。概言之,文化技术变革既消解了旧的文化生产范式,亦为新的文化生产提供可能。由文化技术变革催生的文化新动能,推动文化产业新旧业态的迭代变化,亦建构了现代文化产业的新生态。

(三)数字文化技术推动数字文化产业的兴起,某种意义上开启了文化产业新时代

一种新的文化生产要素的介入必然会冲击乃至颠覆、再造原有的文化生产。一个时代区别于另一个时代的最大特质, “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14](P210)。正如资本的出现 “标志着社会生产过程的一个新时代” ,以互联网、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数字文化技术的发明与迭代,也是一种新的生产要素的出现与更新过程。数字文化技术是人类文化技术史上的又一项关键技术创造,它不断裂变并不断生成云计算、人工智能等新的应用场景,改变原有的社会文化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创造人类文化技术史上一个又一个里程碑事件。从1987年中国向海外发出的第一封电子邮件开始,我们设立了国内第一个WEB服务器、第一个OTO电子商务平台、第一个游戏交易平台……,逐步实现与互联网的 “全功能连接” 与 “全方位互动” 。以 “数字+” 为特征的数字文化产业逐步兴起,数字文化产品彻底突破了时间、空间乃至形态的限制。这不仅创造出传统工业时代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也迅速释放了文化产业的新动能,推动文化产业走向一个以数字文化技术为基础的全新时代。可以说,生产方式的变革, “在工场手工业中以劳动力为起点,在大工业中以劳动资料为起点”[14](P427),新时代文化产业生产方式的变革则是以数字文化技术的发明与迭代为起点的。谁掌握了数字文化技术以及数字文化生产所需要的数据资源,谁就掌握了新一轮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主动权。

数字文化技术重新建构了新时代文化产业的历史叙事,对当代社会文化产生不容忽视的重大影响。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文化和科技融合 “是朝阳产业,大有前途” ,重点指向的就是文化和数字文化技术融合生成的数字文化产业。作为一种历史趋势,由数字文化技术催生的文化产业新业态,构成了现代文化产业体系中亟待强化的关键增量,在文化产业新旧动能转换中构成了新的主导力量。文化数字化也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文化产品的数字生产,实质性地改变了当代文化生产的结构和形式,为新时代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开创了新的图景。数字技术正在颠覆并重构传统文化生产范式与空间格局,正在加速与社会经济、文化各领域深度融合。可以说,当下的数字文化技术变革是人类迄今正在进行着的最重要的文化技术变革,是当代文化产业新动能的典范。它必将推动文化产业不断生发出新的文化业态、新的文化生产关系,加快构建不断生长的、具有强大包容性的现代文化产业体系。但正如文化研究者对技术统治的批判,数字文化技术同时也打开了新时代文化产业的 “潘多拉盒子” 。我们需要时刻警惕数字文化技术所带来的人造风险,也要避免简单粗暴的卢德运动式的反技术冲动,在数字文化技术变革中不断调适文化和技术的关系,回答好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文化与技术关系的重大命题。

二、文化技术变革下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演化趋势

文化技术变革推动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新旧动能转换,数字文化技术则加速了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趋势演化。 “机械复制—数字复制” 的生产变革、 “静态文字—动态影像” 的业态变革、 “真实空间—超真实虚拟” 的空间变革构成了新时代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主流叙事。

(一) “机械复制—数字复制” 的生产变革

新一轮的文化技术变革推动文化生产由机械复制向数字复制的转向,其深远影响丝毫不亚于文化工业革命。历史上的文化工业革命使得原先个性化、一次性的手工生产获得大规模、批量化复制的机械生产力,机械复制成为一种主导的文化生产方式。更重要的是,这种生产方式不仅意味着一定的文化经济结构变革,也建构了批量化、标准化的福特制文化生产关系。几乎与此同步,对技术统治、技术垄断、技术异化的文化批判也登上历史舞台,马尔库塞不无忧虑地发出了 “提防一切技术拜物教”[11](P199)的警告。机械复制范式下的技术理性及其文化变革的内在逻辑正是文化技术变革与文化技术批判之间张力作用下的必然结果。随着数字文化技术的发明与不断迭代,文化生产的数字化成为一种可预见的趋向,数字复制作为一种主导的新文化生产方式亦成为可能。进一步地,数字技术与文化产业的加速融合提高了文化生产的数字复制能力,大数据、云计算、智能化等深入发展有效推动了文化生产的流程再造,更让数字复制的成本无限趋近于零。由此带来的社交新零售、免费经济等新的商业模式已经并必将继续给社会带来巨大的冲击,以数字复制为表征的数字文化生产正在改写世界的文化经济版图。可以看到,数字复制构建起了以优爱腾(优酷、爱奇艺、腾讯)为代表的庞大的文化消费互联网平台,这些数字平台也正在进入文化生产领域。包含文化数据在内的数据资源于2020年首次被国家纳入生产要素范围③,文化数据亦成为一种关系国家文化安全和文化生产安全的新的生产要素。特别是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数字文化产业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大众唯一的文化消费业态,来自消费端和生产端的热捧又进一步加速了文化产业数字化的原有趋势。如何非数字化地生活在一个数字化生产的场域里又构成了一种新的 “作为大众欺骗的启蒙” 。但无论如何, “机械复制—数字复制” 的生产变革已然成为现代文化产业动态演进的一种趋势。

(二) “静态文字—动态影像” 的业态变革

文化技术变革激发了文化产业由文字到影像、由静态到动态的业态变革,这也高度印证了海德格尔 “世界图像的时代” 的预判。可以说,人类历史上的任何社会形态都不曾有过如此密集的动态影像。这些动态影像迸发出撕裂传统的超强能量,将我们的 “时代特征” 改写为 “影像胜过实物、副本胜过原本、表象胜过现实、外貌胜过本质”[15]。 “屏幕” 作为呈现动态影像的终端,在某种程度上成为统领人类当代文化的最核心载体。不断膨胀的影像通过从1G到5G的加速度传播,不断生成沉浸式互动游戏、超高清视频等新的文化业态,吸引了我们的眼球。丹尼尔·贝尔甚至断言,以静态文字为典型表征的印刷时代已经过去, “当代文化正在变成一种视觉文化”[16]。当然,也有学者认为,随着印刷术退至文化的边缘,文字的想象力被视觉的快感所取代了,以动态影像为主要表征的视觉艺术占据了文化的中心,这是一种 “危险的退步”[17]。在静态文字向动态影像的转向过程中,人越来越由 “逻各斯的动物”[18]导向一种动态影像化的新新人类, “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亦由于影像的出现演变成为一种趋于固定的视觉形象。但无论如何,现代文化产业敏锐地抓住了由文字向影像的视觉转向,解构并建构了动态影像文化生产的范式和格局。照相机、摄像机、电脑等影像技术的变革直接推动了电视产业、电影产业、动漫产业等影像工业的生成与发展,为我们构建了一个色彩绚丽、精彩纷呈的影像世界。更重要的是,动态影像构成了大国之间 “意义生产和争夺” 的关键场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美国就是依赖于好莱坞、迪士尼等动态影像成就了强大的文化霸权。可以预见,新的文化技术变革必将持续激发动态影像新的表达活力和表现空间,创造出新的文化业态并进而改变现代文化产业的结构体系,并建构起新的国际文化关系。

(三) “真实空间—超真实虚拟” 的空间变革

文化技术变革拓展了文化空间的认知、弥合了文化空间的距离,文化产业也呈现 “真实空间—超真实虚拟” 的空间变革。数字文化技术的发明与更迭创生了真实空间与虚拟空间的融合状态——超真实虚拟空间,构建了更复杂的人—信息—物的关系,也让我们真正步入 “数字化生存” 的时代。文化数字化所具有的虚拟性不断掩盖动态影像的真实性,并创造出诸如文化IP、文化符号等越来越多、越来越有影响力的超真实虚拟影像。它们突破了时间、空间、物质等的束缚,开辟了一个客观的真实空间之外的超真实虚拟空间。尽管数字技术对文化产业未来的影响还有着高度的不确定性,但可以确定的是,超真实、高速度带来的时空压缩消解了真实与虚拟之间的边界,也不断拓展现代文化产业体系的边界,让文化产业真正步入了实时链接的新时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超真实虚拟空间跨越了国界、边界等物理空间的限制,虚拟与现实之间、虚拟与虚拟之间、现实与现实之间的无障碍交互成为一种可以预见的可能。一个更大规模的新文化空间已经出现,推动了本地文化生产向全球文化生产的变革。但这种全球文化生产是一种超真实虚拟的生产,必然以某种文化或空间为载体,这或许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本土回归。在世界经济加速转向数字经济的进程中,促进文化和科技深度融合成为了一项重要的国家战略。2022年5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推进实施国家文化数字化战略的意见》,明确加快推进国家文化数字化战略。美国、欧盟、日本、韩国等国家或地区也均出台了文化数字化的相关政策,文化数字化俨然成为一种时代潮流。这些都加速了文化产业的数字转向,为数字文化产业的蓬勃发展构筑了坚实的底层逻辑。由真实空间转向超真实虚拟空间的这种非在场的、去中心化的文化生产也进一步改变了文化产业的传播与消费,亦为现代文化产业体系建构了更复杂的组织结构。

三、文化技术变革下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实践路径

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实质是建构一种与新文化技术相适应的新文化经济。其在发展目标上导向 “精神生活共同富裕” ,在生产资料上寻求传统文化的创新回归,在生产方式上倡导消费创造生产,在生产关系上建构新的文化交互关系,推动新时代文化产业走向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自洽的高质量发展。

第一,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更包容的现代文化产业体系。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对共同富裕做出系列论述,并在《求是》刊文强调 “共同富裕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是人民群众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富裕” “促进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19]。建构一种与新文化技术相适应的新文化经济,推动新时代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是满足全体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需求的重要途径。面向具有不同年龄、性别、职业等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的文化消费群体,我们必然需要建构更具包容性的现代文化产业体系。这种包容性主要体现为两个层面:一是文化生产力形态上。工业革命带来的文化技术变革推动以手工生产为主要特征的传统文化产业转向以机械复制为主要特征的现代文化产业;数字技术的发展则刺激了数字文化产业的兴起,推动以数字生产为主要特征的后现代文化产业转向④。但正如当代文化的高度影像化并没有造成文字的消亡,当代文化的高度数字化也不会造成机械复制的消失,它们共同满足不同层次的精神生活需求。只不过数字技术变革下,传统文化产业与现代文化产业的表现形式及其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但它们与后现代文化产业一起共构了一个具有包容性的现代文化产业体系。二是文化生产关系上。文化产业对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双重导向,决定了其高质量发展必须兼顾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生产关系。文化技术应用在城乡、代际乃至性别等多维度的不平衡加剧了不同群体间精神生活的不平衡不充分。文化技术本身是中性的,将文化技术转化为能够为全体人民共享的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福祉,特别是聚焦于农民、老年人等群体对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诉求,这是构建更包容的现代文化产业体系的必然要求。

第二,传统文化的创新回归:重建中华文化自信。从农耕文明到工业文明再到后工业文明,人类对资源的认识有一个从土地、矿产等自然资源向资本、人才等社会资源的深化过程。在文化技术变革与文化产业新旧动能转换中,传统文化作为一种新的资源内涵进入理论和实践的视野。可以说,不同于工业革命以来西方文化工业的发展,文化产业在中国的提出,正是基于将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优势转化为产业优势的学术思想。文化软实力是 “中国梦” 话语体系的重要构成部分,中华文明数千年来形成的优秀传统文化构成了新时代中华文明的文化根脉与精神滋养,自然地成为中华民族复兴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文化生产资料。对于中国文化产业而言,传统文化是有待挖掘的富矿,是重要的文化产业资源[20]。其一,传统文化与技术融合的深度挖掘与创新回归,规避了资本簇拥下对文化产品价值与意义的剥夺,为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提供了价值和内容的双重来源。党的十八大以来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重大部署,是国家层面对传统文化创新回归的战略引领;国家文化大数据体系建设则是在策略层面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资源化实践,亦为全国传统文化资源提供了一个全方位调查摸底的契机。其二,文化技术变革为传统文化资源潜藏的内容再生产价值提供了变现的更多可能。AI、区块链等新技术的更新迭代推动传统文化在表达方式、呈现形式以及商业模式等方面的全方位变化,为传统文化的创新回归提供更多可能。文化大数据并非仅是一种检索的工具,其收集的文化数据本身也是一种数据资产,可以进行文化产品的再创造。国外首幅AI绘制肖像画 “Edmond de Belamy” 的高价拍卖很好地呈现了传统文化资源潜藏的内容再生产价值。互联网时代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将在数字技术的挖掘应用中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并在这个时代实现能够代表这个时代的传统文化的创新回归,重建属于中华民族特有的文化自信。

第三,消费创造生产:去中心化的文化生产。文化技术变革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文化生产的游戏规则。数字技术变革赋予了文化消费者更强大的权力,使得文化消费不再是文化产业活动的终点,它在一定意义上创造了文化生产。 “世界是平的” 抹去了文化生产者、文化传播者、文化消费者之间的界线, “传统的受众角色——被动的信息接受者、消费者、目标对象将终止,取而代之的是搜寻者、咨询者、浏览者、反馈者、对话者、交谈者等诸多角色中的任何一个”[21]。这是一种去中心化的文化生产,数字技术的应用提升了规模生产的可能性,极大降低了文化生产的门槛。人人都可以是文化生产者,人人都能参与文化生产过程。这很好地激活了全社会文化领域的互动水平、创新意识和创造能力,亦推动了数字文化产业供给侧与需求侧的全方位对接,带来了定制生产、跨境电商等全新的文化商业模式。 “全民DIY” 的微内容生产开启了零中介的原创性文化内容生产模式,也创造了以往无法想象的 “网红爆款” “超级IP” ,催生了网络视频、网络文学、网络音乐等超大体量的新文化业态。欧美国家对抖音、快手等的打压,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们在数字技术变革下对文化生产不可控的焦虑,也凸显了工业革命以来形成的以西方为主导的话语体系面临被重构的局面。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在一定程度上加速改写了文化生产的行业规则和产业格局。线下专业文化生产的暂缓停滞反倒激发了线上业余文化生产的热情,某种意义上也印证了数字技术变革下业余生产力爆发的愿景正在成为现实。概言之,这种由消费创造需求的去中心化的文化生产将极大激发起全社会的创造活力,推动文化新业态、新模式、新产品的不断涌现,为现代文化产业体系的建构提供一种更开放的可能性。

第四,新的文化交互关系:建构文化技术应用新场景。不同于工业革命技术理性的崛起导致人类批判理性的丧失,使人异化为 “单向度的人” ,文化技术变革在很大程度上催生了多向度的文化交互关系,建构起全新的人—机关系、人—地关系、人—人关系。文化技术应用不再仅仅表征为一种文化工具,精准算法、数字推送、高速通信等新文化技术应用使得人再一次面临被异化的风险,人类也在反异化中构建起文化技术应用的新场景。其一,人—机关系的新场景。正如保罗·莱文森所阐述的与我们如影随形的手机已经成为 “挡不住的呼唤”⑤,电脑、平板等也愈来愈成为一种 “挡不住的呼唤” 。物联网、人际交互等新的文化技术应用充分彰显了人机之间的复合性,也为文化技术的新场景应用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其二,人—地关系的新场景。文化技术变革带来的时空压缩使得新时代的人地关系超越了物理的边界。数字文化产业既可以完全脱离物理的空间、走向虚拟的世界,也可以与线下的物理空间一道共构新的 “线上+线下” 沉浸式空间,文化的空间整合不断生发出新的文化业态、文化产品,提供更具个性化、智能化的文化场景。其三,人—人关系的新场景。文化技术变革催生的新型文化交互关系也构筑了亲子关系、朋友关系、同事关系等新型人际关系。亲子游戏、朋友圈、剧本杀等新场景应用正是对文化技术变革下加强新型人际关系互动的积极尝试。这些文化技术的新场景应用逐步拓展了文化消费的市场规模,新的文化消费观也在逐步生成的历史进程中。如何在文化技术应用的不确定性中寻找和把握文化场景应用的确定性,并在这种确定性中深化新的文化交互关系,也构成了新时代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必然选择。

四、结 语

文化技术变革是推动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重要动力,文化技术史某种意义上构成了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新旧动能转换史。将文化技术变革引入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为文化产业新旧动能转换提供了新的解释维度,也为探究如何实现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可以说,正是工业革命所引发的文化生产新旧动能转换,催生了现代意义上的文化产业,并推动文化产业走上以机械复制为主要表征的新发展阶段。中国在上一场文化产业新旧动能转换中,更多扮演着模仿者、跟随者的角色。正在不断更迭的数字文化技术则是当代最常见也是最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是推动当代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最典型也是最具有革命性的新动能。需指出,这不是一般意义上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 “技术决定论” ,单纯强调文化技术对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决定作用必然是不全面也是不科学的。但以文化技术赋能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则是新时代处理文化与技术关系的一种积极尝试。尽管数字技术对文化产业未来的影响有高度不确定性,我们需要对技术的 “潘多拉魔盒” 保持应有的谨慎与批判,但从本质上来讲世界已经被把握为 “数字” 了。可以说,数字文化技术在一定意义上重构了当代文化经济新秩序,这是一种新的历史书写。中国在新一轮的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新旧动能转换中,更有可能扮演创新者、领导者的角色,更有可能建构新的话语体系。特别是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人们对数字化无接触文化消费的激增,倒逼文化生产领域由线下转向线上,激发了文化数字化生产条件下新文化内容的大爆炸,数字文化产业迎来了爆发式增长。当然,数字文化技术的引入并不代表手工生产、机械复制等传统文化生产方式的退出,它们完全可以是共生的关系,业态多元、开放包容亦构成了现代文化产业体系的典型特点。但可以预见,文化技术变革必将推动中国文化产业新一轮的新旧动能转换,并推动文化产业走向以数字生产为表征的高质量发展,价值理性与技术理性也处于冲突、平衡与融通的加速度运动中,文化与技术融合书写中国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的新时代。

注:

①这种工具其实是人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技术的物化,由手工劳动到机器生产的转换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次重大技术变革。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210.

②借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美国科学研究发展局主任V·布什提交给杜鲁门总统的科学报告《科学:没有止境的前沿》(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的表述。这份报告是战后美国科学发展道路上的重大历史拐点,强调科学研究 “固有的文化的美学的价值” ,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战后美国政府对文化与技术关系的战略思考。

③2020年4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构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场化配置体制机制的意见》,首次明确将 “数据” 作为一种新型生产要素。

④关于文化产业 “三分法” 的论述,参见:胡惠林.论文化产业及其演化与创新——重构文化产业的认知维度和价值观[J].中国文化产业评论,2017,(1):3-44.

⑤参见:保罗·莱文森.手机:挡不住的呼唤[M].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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