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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缘文化视域中李清照豪逸风格探析
——兼论“东州逸党”与李清照之关系

2023-04-07苏煦雯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风骨齐鲁李清照

苏煦雯

(山东大学 文学院,济南 250100)

两宋女词人李清照被誉为婉约词派的杰出代表,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将其尊为“婉约之宗”:“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皆吾济南人,难乎为继矣!”[1]然而,李清照是一位具有多面性的奇女子,既有多愁善感、伤春悲秋之柔情,亦富慷慨激荡、豪逸纵情之气格。沈曾植在《菌阁琐谈》中对李清照“跌宕昭彰”的格调有切中肯綮之论:“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2]此论有利于对李清照形象进行更为全面的把握。“东州逸党”是北宋初期活跃于山东地区的士人文化群体,其所体现的好侠任气、豪逸遒然的精神风貌与文学风气,荡涤了宋初辞藻华丽、内容空虚的文风,而齐鲁大地的地缘文化是联结李清照与“东州逸党”文化心理的关键因素。本文从地缘文化视角出发,对李清照豪逸风格进行探析。

一、李清照豪逸风格之多面呈现

李清照之豪逸风格在其生活作风、人格品性、文学创作等多方面皆有所呈现。首先,饮酒纵情之生活作风突出呈现了李清照洒脱豪迈之个性。嗜酒在中国古代多为男子所为,然李清照却在此方面“巾帼不让须眉”,据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统计,其所收录的57 首易安词中有29首与酒相关。在其作为封建贵族小姐未出阁时,便不安于整日在闺房之中学习贵族淑女的礼仪规矩,而时常饮酒作诗、外出游玩,活脱脱似一位放荡不羁的潇洒士人,如此视封建礼法于不顾的作风倒真与“东州逸党”不迎合时势的反叛精神有几分相像。她于少女时期所作的两首《如梦令》皆体现其爱酒之深。《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刻画了一位因于溪边亭酣饮游玩而“沉醉不知归路”,后又“误入藕花深处”的醉酒少女形象,其小舟在湖中摇晃得厉害,竟“惊起一滩鸥鹭”[3],粉面少女的天真烂漫、任情豪放展露无遗。《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中的女主人公在酣睡一整夜后却“浓睡不消残酒”[4],可能她饮的不是淡酒,也不是草草一两杯酒,应是酣饮数杯烈酒才致使次日清晨酒意仍未消。在嫁为人妻后,李清照依旧不愿做当时社会要求的贤妻良母,而是醉心于诗、酒、花、词之中,《碧鸡漫志》如此评价其词作之风流:“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也。”[5]但当李清照经历了一系列家国变故后,其饮酒不再单为纵情欢饮,而时常需以豪饮烈酒来消解离愁别恨与炎凉世态。李清照南渡后时常唯有在醉梦中方能短暂忘却思乡之苦,那杯中之物此时承载的便是充满血泪的悲愤,女词人痛饮解忧后伴着袅袅香烟入睡,醒来却发见“香消酒未消”(《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6],“酒未消”的背后其实更多的是“愁未消”。同时,由其文章中“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打马图序》)[7]之言,可知李清照对赌博的嗜好。既能饮酒作诗,又喜闺中赌博,可谓是风流绝代的才女。

其次,李清照慷慨深沉的爱国豪情、大义凛然的民族气节决不输于“须眉”之辈。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中“过眼西湖无一句,易安心事岳王知”[8]一句将李清照与岳飞相联系,一语道出其嫠不恤纬的爱国衷肠。赵明诚因敌兵来临时弃城而逃被罢官,李清照为丈夫贪生怕死之行为感到万分羞愧。当夫妇二人南渡途径乌江,李清照顿生感慨而吟出气势凌然的千古绝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乌江》)[9]。活着要做人中豪杰,死去亦要为鬼中的英雄,大丈夫就要像西楚霸王项羽一样骨气凛然。寥寥数句,将李清照对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和苟且偷生的丈夫的讽刺与不满表现得淋漓尽致。《上枢密韩肖胄诗》两首亦是李清照关心国事的诗证,其中诗前小序言:“绍兴癸丑五月,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使虏,通两宫也……见此大号令,不能忘言,作古、律诗各一章,以寄区区之意,以待采诗者云。”[10]道明了作诗时间为绍兴三年(1133),作诗原因是向即将出使金朝的韩肖胄、胡松年表达政治外交见解以及赤诚的爱国之心。《续资治通鉴》中记载宋高宗赵构对使臣之言:“帝曰‘卿等此行,不须与人计较言语,卑词厚礼,岁币、岁贡之类不须较。’”[11]彰显出赵构屈膝求合的软弱外交政策。相比之下,李清照“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谁当可将命,币厚辞益卑”数句极言外交政治绝不能轻易割让土地、赠送财物,显现出几分“弱国无外交”的政治谋略。“不乞隋珠与和璧,吸乞乡关新信息”“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皆表现漂泊他乡的南渡之人难以排遣的乡愁。而其《打马赋》[12]更是以“深闺之戏”喻政局战局,实为忧时忧民的寓意颇深之作。

此外,超旷秀逸、重情任情之创作境界是李清照豪逸风格的生动展现。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言:“境非独谓景物也。感情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13]李清照善用问句来表情达意,更显情感之强烈。当党派斗争使其被迫与丈夫别离,那“无计可消除”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14],使其有了“云中谁寄锦书来?”[15]“酒意诗情谁与共?”[16]的孤独寂寞之问。在经历靖康之乱、明诚早逝后,李清照内心早已因国恨家愁而千疮百孔,词作便出现了一系列饱含浓重愁苦意味的发问,如“肠断与谁同倚”[17]“次第岂无风雨”[18]。李清照南渡后将海上航行的昔日经历加以恣意翩翩的想象,作下了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一词,“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19]展现了境界开阔、奇幻曼丽的画卷,而后又以与天帝的对答来寄托情感,虚实结合的雄奇意境令人惊叹。梁启超评价道:“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集》中语。”[20]若论李清照文之风骨,《词论》[21]当为典型,文中以犀利之语批判了晏殊、欧阳修、苏轼、秦观等词作之病。胡仔《苕溪渔隐》曾讽刺李清照:“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恶,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22]李清照之指摘实有偏颇但不应全盘否定,“词别是一家”之论为词与诗划清界限而具较大意义,且其大胆批评前辈作家之言亦彰显出深厚的文学修养和过人的风骨胆识。

事实上,从宋代始便有不少文人关注到李清照幽深婉约背后的豪逸之风。朱熹曾感叹李清照诗不似闺阁女子所写:“李有诗,大略云‘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疵。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云云。中散非汤、武得国,引之以比王莽。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23]张端义对《声声慢》一词颇为欣赏,言开篇十四字叠词格调清高,“乃公孙大娘舞剑手”,“妇人中有此文笔,殆间气也”。[24]“间气”指英雄豪杰之气,此处乃赞扬李清照文气甚高。经过元代的冷遇期,李清照在明代重新走入文人视野,杨慎称其为“宋人中填词”之“冠绝”,“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子闺阁也”。[25]多位文人对于《金石录后序》一文的刚健笔力有赞扬之语。祝允明云:“有此文才,有此智识,亦闺阁之杰也。”[26]陈宏绪言此文“自是大家举止,绝不作闺阁妮妮语”,又言《打马图序》一文“亦复磊落不凡”,《和张文潜浯溪中兴碑》二篇“奇气横溢,尝鼎一脔,已知为驼峰、麟脯矣”[27],皆是对李清照打破闺阁藩篱,以非凡才进行识创作的赞美。清代是李清照接受史中的繁荣期,陈景云曾于《绛云楼书目》中评点《金石录后序》:“其文淋漓曲折,笔墨不减乃翁。”[28]清照才力华赡确有其父李格非之风范,不愧“中郎有女堪传业”之赞赏。陆昶在《历朝名媛诗词》中评价易安词“挥洒俊逸,亦能琢炼”,“草绿阶前,暮天雁断”句有唐人语意高邈之致,“玩其笔力,本自矫拔,词家少有,庶几苏、辛之亚”。[29]陈廷焯于《云韶集》曰:“易安格律绝高,不独为妇人之冠,几欲与竹屋、梅溪分庭抗礼。”[30]

清朝灭亡后,现代学者更是以颇具创造性的视角论述李清照的豪逸之气。胡云翼极为赞赏李清照《词论》中展现出的大胆卓识,认为“她的文艺的来源,决不是薰染先代的遗传和影像,而‘戛然独造’了!”[31]郑宾于在《中国文学流变史》中从文学嬗变的视角富有前瞻性地指出,李清照虽对苏东坡的创作颇有微词,然“其作品实有东坡爽壮的气味在”,正是具有“这付气魄”,“故能前绍苏东坡而后启辛弃疾也。”[32]龚启昌的论述由清照人格之豪爽到词作之真挚:“清照为人豪爽而富情感,胸怀洒脱,放荡不拘,故能以人格真诚表现,其词之有价值亦有此。”[33]缪钺在《诗词散论·论李易安词》中提出李易安超卓之处在于“为纯粹之词人”“有高超之境界”“富创辟之能力”,其神骏之致便是胸怀襟韵的生动展现。海外汉学家亦对此有所关注,如日本学者泽田总清称赞清照:“襟怀超迈,才力华赡,她的诗秀气横溢,可惜今日所存的很少。”[35]当代学者对李清照豪逸气格的关注仍未减少,并对其女性意识的体现有着深刻细微的剖析,张忠纲、綦维《李清照的女性意识》一文评价其“追求男女平等,刚强洒脱,又不失女性之柔美;她厌恶俗世,心志高洁,却又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实现着辅君报国的独立的社会价值。”[36]同时,已有学者关注到李清照豪逸气格与齐鲁文化的联系,朱靖华《论李清照是齐鲁文化性格的妇女典型》一文认为:“具有悠久历史渊源的齐鲁文化和齐鲁地域人民文化的思想精华,哺育、造就了李清照‘倜傥有丈夫气’的‘山东义士’般的特异文化性格。”[37]陈祖美在《李清照评传》一书中提出,李清照豪迈之气除了与个人气质有关,亦因齐鲁山川“为词人提供了驰骋豪兴遐思的前提,涵育了她的胸襟怀抱”[38]。诸葛忆兵在《李清照个性成因及其表现》[39]中具体分析了李清照蔑视权贵、关切国事、晚年再嫁以及敢于批评男性权威、于创作中独辟蹊径等叛逆个性的表现,并深入浅出地总结了豪逸性格之成因。

遍览历代评点与论述,文人学者大多从李清照创作风格及人格特质角度阐释其“文士之豪”,将其与苏轼、辛弃疾、黄庭坚、史达祖等多位男性作家相联系,展现其“巾帼不让须眉”的风神气格。正是李清照不拾前人牙慧、独辟蹊径的创作风格,使其作品充斥秀逸之气,成为流传千古的不朽之作。

二、齐鲁文化对李清照之影响

李清照豪逸纵情风格由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而形成,包括北宋开放的文化氛围、早期的家庭文化教养、坎坷凄惨的人生经历等。此外,在地缘文化视域下,博大精深的齐鲁文化传统对李清照豪逸性格的形成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早在战国时期,荀况便提出环境对人有重要影响的观念:“居必择乡,游必就士”[40],选择风俗醇美之乡才有利于修身立德。冰心曾指出环境对文学家的影响:“文学家要是生在适宜的地方,受了无形中的陶冶熔铸,可以使他的出品,特别的温柔敦厚,或是豪壮悱恻。与他的人格,和艺术的价值,是很有关系的。”[41]马克思、恩格斯亦曾讲过:“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42]作家长期生活在某一地区,必定会将所接受的地域文化传统内化于心,并体现在日常生活作风及文学创作特质上。

齐鲁文化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源头之一,是“齐”文化与“鲁”文化的合称,是以东夷文化和周文化为渊薮而建构发展起来的地域文化。西周时期,周武王将“齐”“鲁”分别封给姜太公和姬旦作为封地,以泰山为分界,山阳为“鲁”,山阴为“齐”。两地的地缘关系使其保持了经济文化的密切联系,但同时因地理环境、政权管辖的差异,齐鲁两地的文化形态也呈现同中有异的特点。齐地实行“因其俗、简其礼”的治理方针,对土著东夷文化吸收较多,又紧邻海洋,注重事功新变,文化性格趋向汪洋恣肆、豪逸开放之气,《管子·水地》以“齐之水道躁而复,故其民贪粗而好勇”[43]来叙述齐地人民的文化性格。鲁地以“变其俗,革其礼”为治国方针,以周文化为主而变革东夷文化,加之地处内陆,重视礼教,形成了敦厚内敛之文化性格。远古的东夷人高大魁梧、性格刚烈、彪悍善战,是后世山东人直率豪爽、忠厚勇敢文化性格的基因渊源。《说文》曰:“夷俗仁,仁者寿,有君子不死之国。”[44]“仁”是东夷人精神文化的重要内容,孔子将其与周文化核心“礼”融合一体,形成了传承千年的儒家思想文化,成为中国古代士大夫追求的人格理想。苏辙就曾作诗表达对齐鲁文化的仰慕:“我本生西南,为学慕齐鲁。”[45]齐鲁大地的文化因子经过融合发展,最终形成了既尊重传统、敦厚内敛,又追求革新、开放包容的文化特质,滋养了以李清照、辛弃疾为代表的众多历史文化名人。

作为山东地区名门望族之后,李清照在元丰七年(1084)出生于齐州章丘明水镇(今济南市章丘区),是妇孺皆知的山东齐地女词人,其家世在《上枢密韩肖胄诗》一诗中有所提及:“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46]《章丘县志》记载:“百脉泉在……明水镇东,绣江源也,方圆半亩许,其源直上涌出,百脉沸腾,状若贯珠,历落可数,故名。”[47]“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48]的秀丽美景,吸引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等名家于此留下灿若繁星的诗词歌赋。李清照的幼年时期于此风景胜地度过,奔泻涌动的泉水滋养了齐地开放求新的文化内涵,亦影响了李清照灵襟秀气之人格与妍美幽约之气质。因其父李格非于汴京做官,李清照的少年时代随父生活于京都,然齐鲁文化对其之熏陶已然潜化于心。建中靖国元年(1101),十八岁的李清照与宰相赵挺之之子赵明诚在汴京成婚。自古以来,齐地女性便以美丽聪慧闻名,对待爱情亦体现出开放态度,如《诗经·齐风·东方之日》中“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49],刻画出一位追求爱情大胆热切的女子形象。对于李清照而言,贵族小姐的身份使其虽不能似《齐风》中的女子那般热烈大胆,但当她与学识渊博的才子赵明诚互生爱意之时,便体现出其对爱情的热切追求。而后数年因党祸,李清照时归济南,时返汴京,直至大观元年(1107)夫家败落,便与赵明诚于山东青州屏居。饱经风霜的李清照不以屏居乡里为苦,反而醉心于“归来堂”喝茶、饮酒、弹琴、读书的生活,可见其豁达豪迈之风。《金石录后序》中回忆了二人烹茶猜书的场面:“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50],彰显出其开朗疏放的豪爽性格。至靖康二年(1127)“西兵之变”,李清照离青南下。山东故土被金人占领后,李清照再未回归魂牵梦萦的家乡,然其“不乞隋珠与和璧,吸乞乡关新信息”,“欲将血汗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等诗句笔力矫拔,情感激昂,展现了她对故土山东的怀恋以及深沉热烈的爱国豪情。[51]

李清照幼年于济南的欢愉时光及多年屏居青州的日子成为其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齐鲁文化的影响于其而言是根深蒂固的。她曾晚年在《金石录后序》中以“余性不耐”“余意甚恶”“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52]等语对思想性格进行自述,正是齐鲁文化涵养了李清照豪爽自信、坚强不屈的文化品格,才使其在政局变换、颠沛漂泊中仍不失自身气节。

三、“东州逸党”与李清照之关系

“东州逸党”从最初形成到消亡大致应处于天圣四年(1026)—庆历元年(1041),虽其活动时间还未到二十年,但这一党派对北宋初期的文学环境产生了不可小觑的影响。“东州逸党”名称中“东州”指代地域范畴,主要包括今山东省及河南商丘市、江苏徐州市和宿迁市等地区。该党派中范讽、李冠、刘潜、贾同、王樵、释秘演等主要成员,皆为长期活跃在山东一带的士人。因此,“东州逸党”多受齐鲁大地敦厚豪逸、古朴开放文化的熏陶,同时他们的活动多集中于齐地一带,俊放豪逸、好侠任气之风尤为明显。党派成员嗜好饮酒,不拘礼法,作风豪放,“东州逸党”之“逸”字由此而来,其作品亦多呈现豪放任情的文学特征。《文苑传·颜太初传》记载:“山东人范讽、石延年、刘潜之徒喜豪放剧饮,不循礼法,后生多慕之,太初作《东州逸党》诗,孔道辅深器之。”[53]彼时任职国子监的颜太初深受鲁地尊礼文化影响,在其诗中以维护正统道义者的形象,指责“东州逸党”蔑视礼法的行为与作风已产生“六籍被诋诃,三皇遭毁訾”[54]的恶劣影响。这从侧面反映出“东州逸党”对于当时朝野的文化影响力,迫使朝廷高官不得不提高对这群豪逸狂狷之士的重视。

风骨遒劲的文学风气在齐鲁大地绵延不绝,已化为一种文化性格融入士人血液中。建安七子中王粲、徐幹、刘桢皆为山东人士,三者所作诗文皆具慷慨悲凉之气,是“建安风骨”的典型体现;两晋时期齐国的左思继承“建安风骨”,以风格刚健的八首《咏史诗》抒怀言志;唐朝亦有“格高调逸,趣远情深,削尽常言”[55]的诗人储光羲发扬齐鲁遗风。磊落雄健、慷慨任气之风骨精神在齐鲁文化发展长河中从未断绝。当代济南学者、诗人徐北文先生《济南竹枝词》云:“建安七子标齐气,风骨‘东州逸党’传。源溯词家历下派,易安倜傥幼安妍。”[56]诗中一语道出“东州逸党”对齐气风骨的传承,其豪逸雄健之气格无疑为北宋初期浮华无物的文学环境注入了极富生命力的血液,“典型地体现了士人精神自我更新的历史趋势和在新的士人精神建构中某些传统因素的被迫扬弃”[57]。东州逸党”之风骨不仅体现于不趋附时势、敢于议论时政、希冀施展抱负的高傲狂放,且明显地体现于其诗文创作中。“逸党”领袖范讽是其中官位最高的士人。据《宋史》载,范讽“存视贫弱,至豪猾大家,峻法治之”[58],又曾以辞官相胁迫来反对钱惟演与庄后的姻亲,可见他是一位执政为民、敢于进谏、不畏强权并颇有政绩的官员。范讽的传世诗作仅五首,其中《谒左氏词》二首皆为咏赞左丘明的怀古诗,“铁笔绽秋连瓦碧,丹心月照冷苔清”歌颂了左氏开创中国传统史学之呕心沥血,而此处之“丹心”实则也指作者深藏于心的建功立业之碧血丹心。范讽于官场备受排挤,却依旧吟出“园林再到身独健,官职全抛梦乍醒”[59]的洒脱豪情。李冠词作极具豪侠之风,《后山诗话》有言:“王介甫谓“云破月来花弄影”,不如李冠“朦胧澹月云来去”也。……刘潜,大侠也,喜诵之。”[60]其《六州歌头·项羽庙》“喑呜摧天地,望归路,忍偷生”[61]凭吊英雄项羽,极富器宇轩昂之气概,程大昌《演繁露》对此词赞曰:“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之,闻其歌使人怅慨,良不与艳词同科。”[62]此词创作时间早于范仲淹豪放词《渔家傲》,既对革新北宋初年盛行的绮丽香软词风具有较大意义,亦与后来李清照、辛弃疾等山东作家的部分豪放词创作有相通之处。

古时“风骨”一词似已成为男性的专有名词,而李清照继承齐鲁文化风骨,以女性视角将其内化于心,并转换至人生观念和文学创作中,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溯源李清照的风骨豪气,与“东州逸党”同样是对齐鲁文化遗风的传承。不可否认的是,“东州逸党”在传承齐鲁豪逸风骨时,其部分文学创作凸显出浅直甚至粗鄙怪诞的弊病,因此招致了后期主流文学的“拨乱反正”。北宋文学家苏轼对“东州逸党”多有批评,认为石延年《红梅》“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句“此至陋语,盖村学中体也”[63],讽刺与“逸党”诗风相近的杜默“学海波中老龙,圣人门前大虫”,认为其豪气“正是京东学究饮私酒食瘴死牛肉饱后所发者也”。[64]然而,温婉端庄的李清照从女性视角对齐鲁文化风骨的继承未似“东州逸党”沾染粗放诡诞之弊病,反而将豪逸风骨从女性视角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李清照之父李格非身陷党争旋涡时,曾上书恳请赵挺之营救却无果,现实人性的残酷使李清照不顾封建礼法,以“炙手可热心可寒”[65]之语来讽刺亲人的无情。赵明诚去世后,李清照于绍兴二年(1132)再嫁的行为明虽违背封建礼法,但却体现出女性独立自主的进步思想。《苕溪渔隐词话》载:“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又反目。”[66]由于张汝舟实为觊觎李清照美貌才色、珍贵收藏之小人,二人不久便发生婚变。李清照通过检举张汝舟谎报举数骗取官职之事来“休夫”。宋代法律对“妻讼其夫”规定:“诸告周亲尊长、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虽得实,徒二年。”[67]李清照宁可系狱两年亦要与张汝舟决裂,体现出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坚毅骨气。幸因綦崇礼的搭救使事情有了转机,李清照为此写了情文并茂的《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进行答谢。李清照高风劲节之风骨在其创作中亦时常体现。其词作不单有“人比黄花瘦”[68]“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69]等闺阁细语,亦有“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70]之格调豪迈之作。李清照避难金华,吟出了如“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71]怆怀故国的诗句,前人沈约、崔融、崔颢等人皆写过同题之作,但境界之大、风骨之逸皆不若易安之“江山之愁”。

正如钱穆所言:“各地文化精神之不同,穷其根源,最先还是由于自然环境有分别,而影响其生活方式,再由生活方式影响到文化精神。”[72]“东州逸党”的豪逸士风由齐鲁文化发源而来,同时又以自身的独特性为齐鲁地域文化注入新的血液,一定程度上对后世齐鲁文人如李清照、辛弃疾等产生影响。后人称为“济南二安”之一的辛幼安虽与“东州逸党”时期相差较远,但亦与“东州逸党”的文学风格有相通之处。学者张富祥认为:“辛词名作中有一首副题为‘舟次扬州,和人韵’的《水调歌头》(‘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即是和刘潜词韵而作的,其词意和声气亦与刘词浑然相通。”[73]尽管“东州逸党”和李清照分处不同的文学时境中,然地缘关系和文化环境的交叉,构成了二者在精神领域相关联的文化场域基础。二者主要活动同处齐地,一同蒙受齐鲁文化尤其是齐地豪逸开放的文化环境影响。其一,李清照与“东州逸党”饮酒纵情的特点与齐鲁文化盛酒之风有一定联系。孔子以“唯酒无量,不及乱”[74]之言道出对酒之喜爱,东晋王羲之在醉酒中挥笔写出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唐代李白于山东品尝兰陵酒后,吟出“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家乡”[75]的名篇。张能臣《酒名记》记载北宋酒达到二百余种,其中山东酒有二十七种,李清照与“东州逸党”皆在如此浓郁的酒文化中饱受熏陶。其二,李清照与“东州逸党”所彰显的爱国豪情亦是从齐鲁文化中的爱国精神发源而来。忧国忧民、崇尚气节、以天下为己任是齐鲁爱国精神的突出体现:孟子推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76]的浩然正气,提出“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77]的治国之道;齐国晏子使楚,为维护国家尊严反唇相讥;鲁国曹刿于危难时刻毛遂自荐,一鼓作气大获全胜……诸多爱国士人凝聚成的齐鲁爱国精神,对“东州逸党”、李清照等齐地文人产生了深远影响。其三,齐鲁文化中“仁者爱人”、厚德载物的仁道精神促成了李清照与“东州逸党”重情任情审美观的形成。真情的流露是审美意趣的反映,亦是“东州逸党”与李清照的作品受人赞颂的重要原因。

综而言之,李清照是集阴柔与阳刚于一身的女性作家,其豪逸任情的独特人格与文学风气、“倜傥有丈夫气”的豪迈风骨使其形象更富魅力。在众多影响李清照豪逸风格形成的因素中,敦厚豪逸、古朴开放的齐鲁文化熏染是重要一环,故土山东一直是李清照的“精神原乡”,多年于此地的生活使齐鲁文化精神早已深入其骨髓。在地缘文化的影响下,同处于山东地区的李清照与“东州逸党”,从豪逸不羁的作风、重视抒情的审美取向到豪逸风骨,具有多重共通之处。从宏观层面观之,“东州逸党”仅为齐鲁大地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个节点,在深受齐鲁文化浸染的同时,又以自身的文学创作与人格气质为齐鲁文化注入新的血液,并对后世齐鲁大地的文人产生一定影响。“东州逸党”继承齐鲁文化慷慨任气、磊落使才之风骨精神,但未逃脱浅直粗鄙的弊病。然李清照作为风华绝代的女性作家,以独特的女性视角将齐鲁风骨精神发展到新的层面,体现出较早的古代女性本体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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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骨齐鲁李清照
研以一文章,读出千风骨
风骨傲然 英雄当时
齐鲁声音
林尊文:我的齐鲁之缘
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
点绛唇
齐鲁声音
喝醉的李清照
李清照改嫁辨证
直言才见真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