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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科幻叙事中的机器人性别身份建构

2023-04-06黄秋燕

外国语文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机器人

内容摘要:在20世纪的科幻小说中,部分机器人形象已经具备性别特征。本文通过对阿西莫夫的小说集《我,机器人》进行深入分析,揭示其叙事中机器人的性别化过程与身份建构机制。本文认为,人机关系的固定模式使男性、女性与机器人之间存在着由高到低的权力关系,具体表现为人类“亚当”—机器人“夏娃”与“假面”女人—机器人“新娘”两种性别图式;随着不同情境中权力主体的位移,机器人的社会性别也会产生变化,呈现出流动性、非连续性与悖谬性的特点;科幻叙事的性别书写并非宣扬一种以人类中心主义为范式的权力话语,而是将其作为反思人类的隐喻或寓言。

关键词:科幻叙事;《我,机器人》;性别建构;权力话语;人机关系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主体论美学视野中的西方身体艺术研究”(17BZW067)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黄秋燕,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科幻文学研究。

阿西莫夫(Isaac Asimov, 1920-1992)是出生于苏俄的美籍犹太作家与生物化学教授。他出版的科幻小说和科普丛书超过300册,一度成为美国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代表作《我,机器人》(I, Robot, 1950)主要收录了他创作于1940至1950年间的9篇短篇小说。书中的故事各自独立,却拥有共同的主题,即探讨人类与机器人之间的道德问题。著名的“机器人学三定律”就是在这部短篇小说集中初次登场:“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阿西莫夫,《我,机器人》 39)。正是在此法则的规约下,小说集中的机器人与人类的关系便映射出一种以性别为隐喻的权力结构。

事实上,自法国作家利尔·亚当(Villiers de LIsle-Adam)创作的小说《未来的夏娃》(LEve Future, 1886)问世以来,科幻小说中的某些机器人已经具有了性别(gender)层面的特征,女性机器人“安卓”(Android)的身形、动作和神态都迎合了男性对理想情人的期待和幻想。但在小说集《我,机器人》中,阿西莫夫塑造的机器人在“物质身体”(physical body)与社会性别之间呈现了一种含混的状态。那么,书中机器人的性别身份与人类的性别建构机制是否存在某种关联?当代性别批评理论家普遍认为,“性别”是“语言、文化和与之相关的各种社会现象的综合产物”(申富英 76-80);“性别不是身体的属性,也不是人类本来就存在的东西”,而是“福柯口中的‘一种复杂政治技术的配置”(Lauretis 3)。简言之,性别是建构的产物,诞生于驳杂的场域。由于小说中的机器人普遍处于被人类统治和支配的语境,它们的性别建构与权力体系具有无法遮蔽的复杂性。因而,本文立足于性别建构批评理论,通过对阿西莫夫的小说集《我,机器人》进行深入剖析,揭示机器人的性别化过程与身份建构机制。

一、《我,机器人》中机器人的性别悖论

作为文本中出现的一个类人存在,机器人的“物质身体”也被赋予了社会层面的“性别”,还卷入了与性别建构相关的冲突中。恰如加拿大学者约翰·奥尼尔(John ONiell)所阐释的,人类身体首先是处于一定社会关系网中的社会态身体(social bodies),“我们通过我们的身体来思考社会,同样,我们也通过社会来思考我们的身体”(奥尼尔 33)。而小说中的机器人时常“身不由己”,一切行动受制于人类设计的“机器人学三定律”,这表明它们已经进入了和人类相关的社会权力结构。因而,它们的物质身体逐步显示出社会建构的性别属性。

从第一篇短篇小说《罗比》(“Robbie”)开始,机器人的性别问题就以一种相悖的物质身体突显出其建构意味。例如,“他踏着‘马镫,向机器人肩膀爬了上去。坐垫很舒适,在机器人背上显然有意地做了个驼峰,又在两肩上往下挖了两道圆形凹槽以便放腿,现在才明白这巨人的两个‘耳朵的用途。鲍威尔揪着耳朵把机器人的头往一边扭,于是机器人笨重地转过身来”(阿西莫夫,《我,机器人》 39)。此处,凸起的“ 驼峰” 和凹槽的“ 耳朵” 分别象征男人和女人的性器官,而二者却出现于同一个身体。而在《环舞》(“Runaround”)、《捉兔记》(“Catch That Rabbit”)等小说中,作家又别有深意的将机器人称之为“ 他”,以此凸显机器人模糊的性别定位。从根本上讲,小说集中机器人的性别角色不取决于身体的物质特征,而在于人们对它们的社会定位。仔细分析小说集展示的其他几处情境,就会发现这种线索。譬如,当罗比与人类女孩玩游戏时,“ 他” 清晰地说出了以下臺词:“ 妙极了!我们捉迷藏吧。你捉我,我捉你,什么爱情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我是一朵小花,可爱的小花! ”(44)花朵通常象征女性,而这句话却由“ 他” 说出;另一个机器人“ 戴夫-5” 面对比自己地位更低的机器人时,他又会表现出象征男性的霸权意识。“ 它管着六个机器人,而且不仅仅是管辖着它们;这六个机器人就是它的一部分”,“ 就像你的手指头是你的一部分一样”(83)。显然,面对不同的权力主体,机器人会对自身的性属进行调整,甚至呈现出悖谬意味。

实质上,小说中关于机器人的社会性别建构折射出明显的意识形态。正如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所言:“ 在女性习性生成中,在它现实化的社会条件中,一切都促使把女性的身体经验变成‘ 为他人的身体 的普遍经验”(布尔迪厄 91)。例如,小说虽没有直接描写女机器人,但却呈现了女性特质。文本中,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习惯于扮演“ 他人的身体”。这意味着扮演女性角色的机器人必然遵循女性的行为模式。因而,机器人罗比“ 能将五厘米粗的钢条拧成蝴蝶结的手”(阿西莫夫,《我,机器人》 11、29),总是柔和地服从人类的命令;《讲假话的家伙》(“Liar”)中的机器人赫比爱看言情小说,能跳芭蕾舞,甚至喜欢欣赏“ 自己修长而柔软的手指”(58)。造成上述现象的原因是机器人必须承担“ 机器人学三定律” 所隐含的伦理要求。从这个角度看,机器人和人类既要组建主仆关系,还要维系传统父权制语境中的性别等级秩序。因此,当人类以主体的身份命令机器人做事时,它们不得不扮演男权语境中的女性角色;而在人类需要机器人保护之际,它们又需要回归男性身份。这便促使机器人的性别认同陷入了悖论,暗示了机器人性别建构的政治性意涵。

归根结底,《我,机器人》中机器人的性别认同困境与权力建构有关。阿西莫夫曾说,“ 如果(科幻)故事中出现了女性形象,那她们都具有被动的性格特征,起着使故事情节更加复杂的作用”(阿西莫夫,《阿西莫夫论科幻小说》 79)。因而在文本中,机器人的处境等同于女性形象之于科幻创作中的地位。它们必须获得“ 男性” 的身份,才能实现对“ 身体” 的确认。“ 我不愿说出难听的话来,可是你们看看自己吧!制造你们的材料又软又松,既不结实又很脆弱……另一方面,我却是完美的产物……任何一种生物都不能创造出比自己更优越的生物。”(阿西莫夫,《我,机器人》 63)从这个层面而言,作家有意设置的性别悖论既展示了一种写作策略,更折射出相关的权力逻辑:在以“ 机器人学三定律” 架构的性别权力图式中,机器人完成男性身份的认同,才能实现自身的“ 主体性”,达到与人类的话语平等。因此,科幻叙事通过对机器人性别的建构,表达了一种权力话语的生产。

二、人机关系中的权力话语与机器人性别建构的两种模式

在《我,机器人》中,机器人的性别建构凸显了深层的权力结构。事实上,该小说集最为微妙之处在于,作者强调人类总体的地位,而男性却往往成为人类的代表,女性则处于男性和机器人之间的过渡地位。于是,一个清晰的等级制图式便显现出来:人类男性-人类女性-机器人(即机器人的地位低于女性的地位,女性的地位低于男性的地位)。在此权力逻辑的支配下,机器人的性别建构机制便显现出两种迥异的模式。

(一)增衍与重塑:人类“亚当”与机器人“夏娃”

在《圣经·创世纪》(“Genesis”, The Bible)中,生活在伊甸园里的亚当感到孤寂、无聊,请求上帝赐予他一个伴侣,于是上帝抽出“亚当”身体中的一根筋骨,创造了“夏娃”。可见夏娃是亚当身体的一部分,是“增补”(supplement)的衍生物,是作为亚当的助手而存在的附属品(董珊珊 411-421)。《我,机器人》所揭示的人类与机器人的关系,对应了“亚当”和“夏娃”意义上的性别等级秩序。人类男性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扮演着“亚当”的角色,而机器人的思想和行动由人类控制,一切以人类为中心,沦为“夏娃”的处境。例如,在《环舞》中,机器人“斯皮迪SPD”和人类科学家鲍威尔的对话呈现了这层关系:

“喂!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巨人慢慢低下头来,他的目光停在鲍威尔身上。然后,发出了沙哑的、轧轧的声音——像老式留声机发出的声音那样。

“是的,主人。”(阿西莫夫,《我,机器人》 37)

名称是身份的标识,人类用“喂”称呼机器人,表达了一种轻蔑。事实上,上述对话体现了性别权力的召唤:作为男权代言人的人类正在发出命令,而“慢慢低下头”的“斯皮迪SPD”正置身于夏娃的“第二性”处境。他不仅没有一个完整的“名字”,还必须依赖人类的召唤才能获得身份标识。这层隐秘关系早已在书中被阐明:“设计师们为了以防万一,给这种蠢机器设计了牢固可靠的奴隶本能”(37)。从表面上看,这句话阐述了机器人的行动本能源于人类的功劳,但实质上重申了机器人的身份建构机制:在人类“召唤”与机器人“回应”所组建的权力结构中,机器人的女性身份得以操演产生。因而,文本中机器人性别身份的建构本质是回应一种性别等级意义上的权力关系。

事实上,阿西莫夫在《我,机器人》中塑造的机器人形象并非只有“顺从”这一种类型,文本中不乏“抵抗”型的机器人,这与近年来女性主义者重构的新“夏娃”形象相呼应。女性主義者玛丽·黛莉(Mary Daly)认为,《圣经》中充斥着男权的语言逻辑和叙述方式,造成了夏娃形象被扭曲和类型化。通过考察《圣经》中希伯来语的某些词源,她认为亚当和夏娃并非“从属(subordinate)关系”(qtd. in Jacobs 37),从根本上否定了强加在夏娃身上的第二性枷锁。而在《捉拿机器人》(“Little Lost Robot”)中,NS-2 型机器人在人类颁布的法则中实现了自主的行动自由。这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象征人类命令为中心的男性霸权对女性的压制。小说是这样叙述的:在某次执行任务时,一个NS-2 型机器人预判人类可能遭遇危险,对人类实施了强制干预,引起了后者的愤怒。人类极其不耐烦地对其吼道:“ 走开,躲一边去”(“Go loseyourself”)(Asimov, I, Robot 131)。收到这个指令后,它混进了将运往其他星球的62名机器人队伍,和人类玩起了“ 捉迷藏”。它顺利逃脱了人类的各项甄别测试,释放出一种挑衅人类的信号。显然,这是一项耐人寻味的设定,它表明机器人在人类的话语卷裹中获得了一种自洽。深入分析内在原由,我们会发现破译的关键藏于语言中。“Golose yourself” 是一个祈使句,含有强制命令的语气,但也有请求妥协的意味。这与《我,机器人》小说集中规定人机关系的“ 机器人学三定律” 异质同构:它既颁布了法则,又允诺了自由。在“ 限制行动” 与“ 给定行动” 的语言张力中,机器人“ 夏娃” 与人类“ 亚当” 之间形成了一种“ 去父权式”(depatriarchalizing)的抵抗空间。因而,文本中的“ 机器人学” 三定律本身蕴含着对机器人性别建构的解构。

(二)交换与归并:“ 假面” 女人与机器人“ 新娘”

人类女性角色在整部小说中占据重要位置。小说中的机器人科学家苏珊· 卡尔文通过戴上“ 假面”(mask)伪装成男性参与到公共话语里,与人类男性合谋享有对机器人的支配权。在《捉拿机器人》的结尾,苏珊识破了“NS-2 型机器人” 的诡计,协助人类男性逮捕了在逃的机器人,完成了一场象征父系宗族时代意义上的“ 联姻” 仪式。在这场以男性为中心的交易中,机器人作为一份秘密“ 礼物”,背负着“ 新娘” 的符号价值,履行“ 巩固内部联结,即集体身份认同的象征性或仪式性的目的”(Lévi-Strauss49),捍卫着人类男性的统治地位。在巴特勒看来,被交易的“ 新娘”“ 不具有一个身份,她也没有用一个身份来交换另一个身份,她正是通过成为男性身份不在场的场域而反映男性身份”(巴特勒 53)。从这个语境分析,作为彰显男性身份的场域,机器人扮演着女性角色,折射出它与人类女性所组建的另类男女性别模式。

在小说集展示的语境中,苏珊是一个进入公共话语空间但并不被认同的女性形象。她相貌平平、智商很高,一头扎进不太欢迎她的男性世界拼搏,成为一名优秀的机器人心理学家。她嘲讽自己为“ 机器人”,“ 人家也管我叫机器人呢。一定有人对您讲过,在我身上没有一点人情味的东西”(阿西莫夫,《我,机器人》 3)。为了能寻求一种平等的竞争关系,她不得不采用“ 伪装” 机制,戴上男性特质的“ 面具”,与书中的男性合谋支配着机器人,建构一种“ 男性同性社会欲望”(homosocial desire)层面的社会纽带关系(Kosofsky 1),这层关系依旧是以男性为主导的性别等级秩序。女性主义者海蒂· 哈特曼(Heidi Hartman)揭示,“ 男性同性社会欲望” 关系的实质在于“ 男人之间有着建立或创造于彼此间相互依存、团结的物质基础,使他们能够支配女性”(Hartman 1-33)。因而,当与男性合谋统治机器人时,苏珊的社会性别其实是男性。一旦她单独面对男性社群时,她作为女性的弱势又会立马显现,这表明性别建构的流动性本质。

事实上,《我,机器人》中机器人的女性身份也并不具有固定性、连续性和统一性。当机器人置于不同的情境,其性别也会随之有所变化。在《证据》(“Evidence”)中,机器人拜厄利善于观察、模仿人类习性,代替他的制造者“拜厄利”参与市长竞选。在击败对手成功当选为市长后,它掌管着人类社会的治理权。此时,拜厄利的人机性别结构弱化其面对人类主体时的“第二性”处境,呈现出机器人的准“男性”身份。在小说的开场,拜厄利的真实身份被对手奎因怀疑并告发。于是,机器人公司委派工程师兰宁博士和苏珊协助调查。与此同时,听到风声的拜厄利开始制造各种掩饰的“证据”。整个过程向我们呈现了机器人的性别认同转变。首先,文中拜厄利和苏珊的第一次对话揭示他的女性认同:“‘您既然是心理……机器人心理学家,而且又是一位女性,我想,有件兰宁博士所没想到事的,您一定想到了。‘什么事?‘您的手提包里一定带有吃的东西”(阿西莫夫,《我,机器人》 219-220)。这时拜厄利正在以女性视角为自己辩护。他熟稔大多数男性所忽视的女性行为,因而他能清晰并准确地推测出苏珊的手提包“带有食物”。再者,文中描述他向人类拜厄利求助时,他的语气是如此卑微:“我需要您的帮助。在这个家里,您才是最高明的”(222)。这表明机器人面对人类男性所呈现的女性认同自觉。但是,随着小说中事态的发酵,社会媒体和大众对机器人拜厄利的身份越发关注,人类拜厄利开始担心因他一时私欲制造出的这位“替代者”会引发不可收拾的混乱。“林顿皱着眉头,表现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在等待着一场流血事件的发生”(237-238)。机器人则镇定自若,显示出截然不同的姿态。“教旨主义者们在这样叫嚣,所以从道理上讲,这种危险不能说不存在。但实际上我看未必会发生。他们没有什么实际力量。他们只不过是常搞点小动作。到时候可能会引起一些混乱罢了。让你呆在这里,你不会介意吧?”(237)此处,机器人转变成保护者的角色,一改之前寻求人类庇护的女性语调,以男性的视角观察着人类的行为举止,这也表明机器人拜厄利长期以男性视角为模仿范本,形成了一种身份认同与归并的意识。

三、《我,机器人》的性别叙事意蕴

小说集《我,机器人》通过刻画一种特定的人机关系,揭示了机器人性别身份建构的流动性、含混性和悖谬性,而造成这种现象的深层原因与性别等级秩序密切相关。事实上,小说集中的机器人会根据不同情境中凸显的微妙权力主客体关系而形成不同的性别身份认同,而串联整个叙事的矢量是以人类为主导持续建构并解构的权力系统。但是,小说集的主旨并非是要宣扬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权力话语,而是将其体现的性别批评意识作为反思人类的隐喻或寓言。

人类和机器人的权力主客体关系是反映《我,机器人》性别批评色彩的重要标系。在小说集中,作家借苏珊之口预言机器人的未来:“它给自己培养出了人的某种意识”,成为“一个很好的市长”(阿西莫夫,《我,机器人》 207、243)。这不得不引发我们对于二者关系的思考:假如机器人可以参与人类话语空间并占有一席之地,有关人机关系所折射的性别等级秩序便自动瓦解。那么,人类和机器人的关系走向将呼唤出一种“ 后性别世界生物”①——“赛博格”(cyborg)的诞生。哈拉维(Donna Haraway)认为,赛博格是一种生命形态,指控制论下“ 机器和生物体的杂合体”,比如后人类语境中的“ 电子人”;它也是一种文化隐喻,象征跨越本质主义、边界范畴和一切被规定的观念集合之外的“ 块茎化” ②认知图景,是“ 社会现实的创造物” 和“ 虚构的创造物”(哈拉维 314)。换言之,存在于科幻小说中的赛博格将重新赋义“ 性别”。在《我,机器人》中所收录的众多作品中,机器人的性征都指向“ 赛博格”。它们不仅兼具生理和物质的身体特征,例如金属“ 驼峰”“ 耳朵” 和“ 手指”,还具备“ 她/ 它” 双重身份。在《罗比》中,罗比首先是作为机器仆人的存在, 它需要看护小主人格洛莉的成长,并时常将自己的金属身体变换成不同的形态供小主人骑行和取乐, 此时的它只拥有作为他者物种的身份。而当它面对格洛莉有了思念之情,它便用其“5 厘米粗的钢条拧成蝴蝶结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女孩”(阿西莫夫,《我,机器人》 29),机器人无疑具有了情绪柔软的女性特质。实质上,这种含混的性别身份并非具有与人类构成等级秩序的伦理正义性,而是表征一种平等、开放和多元的文化图景。

小说集中机器人的性别身份想象也将引发人类对于自身处境和命运的思考。在作家吴岩看来,赛博格是“ 现代生活到后现代生活转变” 的虚构象征物。“ 它阐述了后现代社会的那种混杂、拼贴特征”(吴岩 99),完成了从虚拟想象到现实的超越。归根结底,具有“ 后性别世界生物” 特征的机器人形象不仅消解了人类中心主义凌驾于其他物种之上的理论优越性,“ 超越目前各种身份认同(族群、种族、性别、阶级等)彼此矛盾冲突的困境”(李建会、苏湛 18-22、36),还以一种新的物种形态引起人类对于主体身份的反思。简要回溯西方不同时期与机器人相关的性别化叙述便可发现其身份能指与人类主体性所指的秘密。根据相关学者的研究,文学作品中的“ 机器人” 有多种不同的说法,大致有“ 人形自动机器”“ 类人机器人”“ 人造人”“ 电子人” 等(程林 107-112)。从古希腊起,史诗《伊利阿特》(Iliad)和《阿尔戈英雄纪》(Argonautica)中出现了具有机器人原型的“ 黄金女仆” 和“ 青铜巨人” 塔洛斯。在学者皮尔斯(MerlinPeris)的阐述中,塔洛斯最悲情的一幕莫过于它惨死于邪恶女巫美狄亚之手,“ 他保护城邦法律,并将法典刻在铜版上”(Peris 29-57),代表了象征秩序、正义和道德理性的人类男性统治者,又因每天重复劳作而代表了受压迫的奴仆。事实上,塔洛斯兼具主人/ 奴隶、父亲/ 儿子、男人/ 女人、主体/ 客体、自我/ 他者以及建构/ 解构的多重二元对立的身份。这种悖谬的属性一直经由中世纪的“ 机械骑士” 延续并附身至机械时代的“ 自动机械人偶”。查尔斯· 迪布丁(Charles Dibdin)小说《汉娜· 休伊特——女性漂流记》(Hannah Hewit, or The Female Crusoe, 1792)中出现的“ 人偶” 机器人充当人类女性汉娜的“ 代理丈夫”。机器人不仅“ 声音和长相像她的丈夫”,更重要的是“ 展示了人类女性需要机器扮演男性与之相伴的语境”(Andrea 788-817)。受笛卡尔“ 思维理性” 与拉· 梅特利“ 人是机器” 观念的影响,文本中的机器人形象不仅表征了欧陆理性哲学文化,还折射了科学—男性(自然-女性)的性别美学话语,关键的转折以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 1818)的“人造人”怪物的出现为分水岭。小说中怪物无法被接纳的原因是人类社会认为它没有温情,但女性主义学者认为其残暴、杀戮和血腥的外衣下隐藏着“向父权制发威”的女性呐喊(Mellor 220-233)。作者玛丽表示,她也是“多么希望得到父亲的爱,为父亲对自己的些许关怀而感动”(吴岩 82)。这交代了怪物暴行的实质性原由,怪物渴望的人类温情正是玛丽仰望的父权眷顾。因而,袭击人类的怪物代表了对男性中心主义弃绝的女性形象,打破规则的怪物所彰显的“女性话语”又體现了对以男性为主导的象征启蒙主义自由与解放精神的折返。以这个角度分析,被人类拼接、改造而成的怪物本身包孕着造物主的固有属性,这条线索在《我,机器人》中显现得越发清晰。从表面上看,文本中机器人的一切行动指令皆由人类控制并赋予,但我们无法忽略它们在行动自由中所彰显的自主性。在小说集所揭示的人类“亚当”-机器人“夏娃”和“假面”女人-机器人“新娘”两套性别建构体系下,机器人的性别认同会根据与人类所处的不同情境进行相应的转换,这无疑彰显了一种灵活的准“主体”意识。那么,小说集实则以机器人的性别叙事策略表达了一种后人类生态模式的可能:人类与其他物种建立一种交互关系,构造跨越物种界限的主体间性。

也许要实现这个愿景还很漫长,但“科幻的幻想作为与现实相伴随的一种认知”(江玉琴、李艺敏 16-20),《我,机器人》已经涉及了跨越人类学疆域的男人、女人和机器人三者命运共同体的文化反思。在小说集竭力展现的权力与性别图式中,机器人的地位低于女性的地位,女性的地位则低于男性的地位。这既解构了与人类中心主义相关的机器人定位,又揭示了上述观念是男性中心论的变形。它显然与女性主义立场形成了某种呼应关系:机器人之于人,恰如女性之于男人;造成机器人性别错置的力量也造就了“第二性”。因而,恰如女权文化语境中的“夏娃”是解构“亚当”父权制神话的匕首,“人工智能”时代的机器人可能蓄积向人类发难的力量。就目前而言,机器人尚处于由人类宰制的阶段,但未来的人机关系将如何发展仍需拭目以待,《我,机器人》表达的叙事所指至少已经关注并直面“人从动物走向上帝”之后的处境:“在人与智能机器之间,呼唤—响应/传达—领受运动清晰可见。由于这种新型关系,传统的主体-客体界限已经变得模糊,一个新的场域出现了”(王晓华 85-93)。

科幻小说集《我,机器人》通过呈现机器人性别身份建构的不确定性、流动性和悖谬性揭示了潜藏于人机关系中的权力机制:人类之于机器人的等级关系恰如父权制中男性之于女性的等级秩序。在小说集中,阿西莫夫力图刻画的人类“亚当”-机器人“夏娃”和“假面”女人-机器人“新娘”两类性别建构图式,不仅体现了男权话语对机器人的权力规训,也揭橥了作者对菲勒斯中心主义的批判与思考。此外,《我,机器人》作为阿西莫夫“机器人”系列作品中的代表,成功勾勒出兼具层次性和完整性的早期机器人群像,开拓了西方科幻小说黄金时代机器人叙事主题的前景。在此之后,科幻想象中的机器人在小说文本乃至当代影视荧幕中涌现出越发丰富的形态,成为无法忽视的科幻叙事母题。

注释【Notes】

① “ 后性别世界生物” 是哲学家哈拉维提出,用来形容“ 赛博格”。作家吴岩在其学术专著《科幻文

学论纲》中指出,科幻小说中的机器人、外星生命、人造人等消解性别界限的怪物形象都是赛博格。

② “ 块茎”(tuber)原本是个植物学名词,是植物茎的一种变态,呈块状,比如马铃薯、红薯等就是

典型的块茎植物。德勒兹在《千高原》中用这个词语来描绘一种思维模式,用来指允许多重进出点存

在的非等级的网络体系,后被引申为一种多元化的思考方式,它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而是亦此

亦彼的多元共生。转引自王亚芹论文《后人类主义与身体范式的美学思考》,发表于《山东社会科学》

2020 年第5 期,98-104 页。

注释【Notes】

① “ 后性别世界生物” 是哲学家哈拉维提出,用来形容“ 赛博格”。作家吴岩在其学术专著《科幻文

学论纲》中指出,科幻小说中的机器人、外星生命、人造人等消解性别界限的怪物形象都是赛博格。

② “ 块茎”(tuber)原本是个植物学名词,是植物茎的一种变态,呈块状,比如马铃薯、红薯等就是

典型的块茎植物。德勒兹在《千高原》中用这个词语来描绘一种思维模式,用来指允许多重进出点存

在的非等级的网络体系,后被引申为一种多元化的思考方式,它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而是亦此

亦彼的多元共生。转引自王亚芹论文《后人类主义与身体范式的美学思考》,发表于《山东社会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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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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