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片段
2023-04-06那勺
那 勺
与松针坐在一起
应该到山中、树林深处去,与厚厚松针坐在一起,特别是雪落以后。
辽阔的雪地会以特有的宁静,迎接着所有离去又归来的爱。不可停歇的风与生俱来是乐观主义者,走过一片矮松林,回过头来,看着那片松林,唱着歌。
和它们并不一样。你只在你曾生活的老房子里,与一堆日记、旧照片交谈,只有它们,与你有同样的话题、同样的衰老、同样的沉默。
某个偶然的时刻,月光清朗,站在敞开的窗口,你仿佛看到自己穿过鸟鸣的明亮,像松塔一样轻轻滚落,幸福坐在松针上。
有过的微笑,是曾经坐在车窗边,遇见一闪而过,熟悉却又忽明忽暗的故乡。
围炉而坐
人围在炉子边,酒壶在炉火上架着。炉膛里,过冬的片子柴,噼里啪啦,把自己唱给远方的树林。
一个小男孩在灯下写作业,突然仰着脸,想知道有什么样的新衣服,能让他在上学路上蹦蹦跳跳,像春日风筝迎着和煦的风飞扬起来。
几根大蒜,几把花生米,把往事的暖写在碟子、桌子上。
寂静旷野,时不时传来一阵打稻机声,它短暂地改变了窗内的颜色。有不小的雪,之前被说起,现在,就要在屋顶降落。
青青麦田、油菜地,蹲在雪地里。套着牛轭的牛同时昂起头,哞哞叫。
是时候为微凉的透明酒杯,或空着的碗,斟上一大壶浓烈的、冒着热气的酒了。
母亲
正午,蓝的晴空,蚕丝般的云朵,约好似的,同时赶到一望无际的洲头。
母亲正在刨地。她想要的这爿空地,只是缺少些许的水分和温暖。
她低头,弯着腰,躬在地里,缓缓向前。
一转眼,很多年过去了。
我知道,种瓜结出青豆荚,种豆生出长丝瓜;而母亲不再年轻,她老了,头发开始花白,略显苍老的说话声,变得犹犹豫豫。
春天,蝴蝶照常飞来,到了仲夏,蜗牛像晨露,悄悄吸附在宽大翠绿的南瓜叶下。
我想我应该坐在那里,像田埂一样安静,像南瓜那样淡然,躺在一片绿里,静静守着母亲。
一爿空地被母亲的时光,精心地修剪,重新获得了生的灿烂,母亲心里也长出青绿的叶片。
落日从树梢缓缓落下,一把宽锄头的宁静,从她肩上聚到我收拢后的手心。这是我眼中的将来,也是母亲的当下。
傍晚,我还看见又大又圆的月亮从小小竹林升到了屋顶,院前屋后,虫鸣如溪水般起伏婉转;一条大黄狗从很远的小路跑过来,卧在结满小果子的柿子树下。
钵盂湖
荷花初开一瞬,唯有游鱼能感知;花枝因风而颤,为你而停。
视觉里的湖水澄澈。游移不定地观光。游廊的空寂来自曲折。
傍晚的石凳有点凉,白鹭求偶声使人心神激越。六月,要挽留的事物太多。
粽叶不再有箬竹的灵魂,随手在水面放入一片细碎的荷花瓣——少女重新穿上了溜冰鞋,人造冰面呈山峦状,她旋转腾挪,尽其所能。
你穿着风衣,站在很多年前的杨树下。
坐在窗外
要走多远的雪路,才可以抵达另外一个家?
茫茫雪地上,一个昂着头的小小人儿,不因雪大而雀跃;看见杨树,停下来,就想它能抬头,打声招呼;走一会儿,看见偏爱的白桦树,便想它像妈妈那样,伸出双手,静静地抱抱他……
这些都发生在39 年前。此刻,我坐在窗下,细雨蒙蒙,我在忘我地读一本略微发黄的地方志:
九成农场,54 平方公里,濒临黄湖和泊湖,生长白桦树27000 棵,杨树12000 棵,栾树8000 棵。
想想,那么偏僻又莫名的地方,那么多棵树,静静地站立在那里很多年了。有一个小男孩,在雪地一直走。
茫茫雪地上,只有他一个人。一些雪在身后落下,道路顷刻深滑起来。另一些雪,仍在半空飞舞。
是的。一切世间事,如一片雪花,一行模糊的字,现在,都静静平躺在桌上那本发黄的地方志里。之前的风,像我那样,也翻开它,同样轻悄悄地,把它又合上。微颤的心灵片段,也只不过在有限的几次起身眺望的沉默中,出现过一两秒。
马兰花开
马兰花开,很多蓝能够触摸,仿佛一开始,它们就怔在这里。我大声地喊:蓝,蓝!蓝,四分五裂,旋即又屏息相拥。
阳光那头,几只羊低头,啃吃着青草;那种静,那种柔软,比草原更辽远。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象自己的一生,都躺在青草上。
那舒展的静谧喜悦,几乎完全来自清早扔进清水潭里,又顷刻不见的几块小卵石——超然、欢愉和决绝,带来清澈。
棕色的马,白色的马,环绕新水域,它们永远知道湿润嫩绿,各自踱步。
我闭着眼,数着老桑布的羊,像很多年前那样,我反复地数,他笑眯眯地听。
有时,一阵风吹来,所有的羊同时昂起了头,静静地眺望着远方,草之无垠顷刻被遗忘;而我也会昂起头——老桑布双手捧着哈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面前,像一只灰鹳,直直落入柳林,且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