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瑶族看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

周大鸣

(云南师范大学 法学与社会学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一、前言：从乔健之问与费孝通之问谈起

金秀瑶族自治县是我国具有代表性的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地方，也是我国人类学民族学界公认的学术“圣地”之一。之所以称之为圣地，是因为这里是费孝通先生在这里做过多次调查的地方。因此在这里谈从瑶族来看中华民族的形成，是有他的特定意涵的。(1)2022年6月14日，应中共金秀县委邀请，笔者前往金秀做了同名讲座，本文为讲稿修改而成。瑶族是一个世界性的民族，他原先只在中国与东南亚分布，后来走向了全世界，现在欧洲北美都有瑶族分布，基于这个原因，著名的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的好友、瑶族人民的老朋友乔健先生发起成立了世界瑶学研究会，把全世界的关于瑶族研究的学者组织起来沟通与交流。世界瑶学会在北美、欧洲和东南亚都召开过国际会议，当然更多的会议是在中国召开的。

也正是因为乔健先生的邀请，1988年费孝通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学泰纳演讲中做了著名的《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讲座。湘粤桂3省交界处有一个地方叫三省坡，它是侗族的圣山，笔者曾在那里做调查，捐建了一座中山亭，同时出版了一本调查文集，(2)周大鸣，余成普主编：《行政的边缘文化的中心:湖南通道上岩坪寨田野调查报告》，北京:民族出版社,2014年版。那个地方有侗族、瑶族、苗族，是一个多民族居住的地方，整个中国类似这样的大分散、小聚居在民族自治地方依然有深刻的体现，我们大部分的地区都是多民族聚集在一起的，这是我们中国的一个事实。中国地域辽阔，民族众多，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基于国情提出一个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概念的根源是什么？为什么费孝通先生总结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能够被中央政府和广大群众普遍接受，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乔健先生在1994年就任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时，曾经发表过一个讲话，主题是中国人类学为什么能够发展，在这个讲话中，乔健先生提出了一个主题希望大家进一步去思考，他说：“世界上多民族的国家很多，但像中国这样有这么多民族聚在一起，共同经历了千年的岁月，最后终能共存共荣以大团结为结局的却绝无仅有。对于这个格局，只有人类学者可以提供全面的、客观的、系统的解释。这种解释应该包括3个层次：第一，解释中华文化的多元性以及其又有共性又有个性的特点;第二，解释族群之间错综复杂的经贸、政治与文化的关系;第三，分析形成这种共存共荣大团结格局的基本原因，而且作出结论，向全世界提供中国的经验。这种解释与分析的工作既有高度的学术价值，又有高度的实用价值。”(3)乔健：《中国人类学发展的困境与前景》，载《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因此，在当下习近平总书记提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一时代命题时，怎样把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好，实际上也是为人类学这一学科提供了研究的情境，更多更好的研究相信会应时代而生。

之所以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以瑶族举例，是因为瑶族是一个很重要的例证。首先瑶族分布很广，支系繁多复杂，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是少见的，他不仅是一个统一的符号，也是经过上千年的发展，最后走到一起成为一个民族共同体。而且他在典籍中经常是作为一个反叛者出现的。历史上各种瑶族起义很多，他最后能够成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实际上经历了一个很长的过程。如果能够将这样一个过程讲清楚，其实是可以作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一个重要的例证，这是为什么以瑶族作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第一个理由。

实际上费孝通先生提过与乔健先生相似的问题，在他的《四十三年后重访大瑶山》中，比较清晰的提了出来。费老认为在长达四五百年的时间里，来自洞庭湖等地的操不同语言的集团陆续进入瑶山，由于共同的利益团结起来保卫这个山区，汉族就把他们统称为瑶族，终于形成了现在的讲不同语言，有不同服饰，在习俗上也有一定差异的，有几个集团形成的叫做瑶族的统一体。(4)费孝通：《费孝通文集·第七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年版，第397页。为此我们不能简单地用语言一致的标准来进行民族识别，但我们也不能说大瑶山的瑶族不是一个民族的共同体，尽管他是由若干个来源不同的集团形成，而且还讲着分属不同语支的语言，于是这里便产生了许多值得在理论上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费老进一步提出一连串的问题：是什么形成了一个民族的凝聚力？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怎么产生的？它又是怎么样变化的？一个民族共同体在语言风俗习惯、经济方式等方面能承担多大的差异？为什么一个原本聚集在一起的民族能长期被分割在不同地区，而仍然能保持其共同意识，仍然成为一个民族的共同体？一个民族怎样能在不同条件下吸收其他的民族成分，不断壮大自己的共同体，又怎样会使原有的民族成分被吸收到其他民族中去？(5)费孝通：《费孝通文集·第七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年版，第397页。

这些问题的提出为我们今后的民族研究工作开辟出广阔的园地。费老提出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为什么在学术界把他称为瑶族？因为我们在研究民族的时候，瑶族和苗族是两个很好的经典案例。苗族作为一个世界性的民族，其的历史过程就是不断地分散、不断地迁徙，但是他在不断的迁徙中保持了相对一致的语言。而瑶族却在一个长期的迁徙过程中，没有保持相同的语言，但是却保留了另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即保持相同的信仰，大家都信仰盘王。所以在解放后进行民族识别的时候，也是基于这一点将这些人认定为瑶族。

瑶族的分布非常广，在6个省区，130多个县。随着人口的流动，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在沿海经济发达省份应该都有瑶族。人口流动的结果是现在广州、深圳拥有55个少数民族。由此可以看出国家的发展与人口的移动，导致了我们民族的分布格局也在不断的变化。瑶族的另一个特点是，不仅在国内分布广泛，还有60多万瑶族人散居世界各地，越南、老挝、泰国、缅甸、美国、加拿大、法国、瑞士等等都有大量分布。为此世界瑶学会就曾经在法国召开过世界瑶学讨论会。

最早进入瑶族聚居地区进行现代意义上的学术调查的一批学者，主要来自中山大学，最早进瑶山研究的是生物学家辛树帜、石声汉等，中山大学生物博物馆就陈列了当年他们收集的瑶山植物标本。这次调查的调查报告不仅有生物学方面的，也有一些社会科学类的，最终集结后在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周刊》第四卷42期和第46期、47期合刊《瑶族调查专号》上发表。(6)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编：《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全编》，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版。除了生物学研究，在那段时间里，中山大学的杨成志先生也带领着中山大学民族学专业的学生在瑶山做调查。值得一提的是，解放以后民族识别，广西的苗瑶民族是杨成志先生负责的。除中山大学外，还有商承祖和德国汉学家颜复礼在1928年在广西对凌云瑶族做的调查，(7)龚世扬：《颜复礼、商承祖与〈广西凌云瑶人调查报告〉》,载《民族论坛》2010年第12期。并于1929年出版了《广西凌云瑶人调查报告》(8)颜复礼，商承祖主编：《广西凌云瑶人调查报告》，国立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1929年版。，这都是比较早期的相关的瑶族调查。

说到瑶山调查，决不能不提费孝通。费老1935年10月来到大瑶山做调查，也就是现在的金秀，这里成为了费老一生难忘的地方，他的新婚的妻子在这里去世的。在费老生命最后的日子，笔者去探望费老，费老的女婿说，费老又想去大瑶山，那个时候费老已经九十几岁了，医生不让他离开北京。之所以成为费老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地方，因为费老和王同惠在金秀做的调查研究，并在1936年6月出版了《花蓝瑶社会组织》《桂省特种部族人种》，所以金秀还有大瑶山被后来的学人所注目。费老曾在序里提到，他搬家搬了这么多地方，而且经历那么多的遭遇，他与王同惠一起写的《花篮瑶社会组织》的手稿既然奇迹般的保存完好。

笔者也组织过一些关于瑶族的研究。主要在广西和湖南，还有其他的一些瑶族聚居地考察过。在广西特别是凌云、龙胜、富川这3个地方，笔者组织学生到当地村寨中做过比较长时间的调查，都出版过相应的著作。并且后期中山大学的一些硕士和博士在这些地方做过学位论文。在这些研究里，凌云的背陇瑶是笔者见过的所有的瑶族寨子中最贫困的一个。我们带着学生在那里做了一个月的田野调查，吃了一个月的红薯苗、南瓜。后来笔者在湖南的江华做调查，实际上富川跟江华是面对面的，当时我们选了富川这边的石枧村，也选了江华那边的井头湾村。笔者还去过云南的河口蓝靛瑶村落做调查，以及湖南的蓝山、汝城等地瑶族乡进行考察。以这些研究作为基础，我们出版了《瑶族双寨》(9)周大鸣主编：《瑶族双寨·广西凌云县背陇瑶和蓝靛瑶的调查与研究》，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8年版。《龙脊双寨》(10)周大鸣，范涛主编：《龙脊双寨·广西龙胜各族自治县大寨和古壮寨调查与研究》，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8年版。。最近出版了《走廊与聚落：潇贺古道石枧村民族志研究》(11)周大鸣：《走廊与聚落：潇贺古道石枧村民族志研究》，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另有专文发在《光明日报》理论版。(12)周大鸣：《交融古今，通达天下：潇贺古道的历史与人文价值》，载《光明日报》2022年4月20日。正是基于这些研究，才对瑶族有了一定的了解，才引起我对瑶族与中华民族认同的思考。

二、从瑶族的形成与族群互动看中华民族共同体

瑶族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关系，大概可以从3个主要的方面谈起，一个是族源，一个是体质，一个是语言。

从瑶族的来源看，对瑶族的来源有不同的观点。不管什么观点，一致认为瑶族现在聚居的地方是迁移的结果，而不是发源地。目前的研究普遍认为瑶族来源于湘鄂江浙赣一带，因为瑶族祖先的记忆里面，都是来自湘鄂浙赣这一带。因此，瑶族先民实际上跟中原的各个民族是共同生存的，然后在一系列历史事件中，经历了逐渐分离不断地南迁西迁的过程。因为他的来源是很复杂，所以有很多分支。梁钊韬先生认为瑶族侗族壮族，还有一个来源就是来自东南沿海，他有一篇文章就是讲百越对缔造中华民族的贡献。(13)梁钊韬：《百越对缔造中华民族的贡献——濮、莱的关系及其流传》，载《中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2期。梁先生认为山东大汶口文化有两条迁徙路线。一条就是往湘鄂然后往广西、湖南福建，一条是走沿海，从江苏、浙江、福建到广东、海南，实际上他就是说越人是从东南走广西贵港这个地方开始在这里建立起政权。贵港这个地方有一个比较大的平地，而且是珠江水系的上游。(14)梁钊韬：《“濮”与船棺葬关系小议》，载《中南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1期。在他的研究的基础上，笔者最近提出了东南沿海民族走廊的概念，继承梁先生的看法，认为中华民族的形成，是4个文明互动构成的。其中一个是山地文明，瑶族侗族苗族壮族都属于山地文明；另一个是草原文明，比如草原游牧民族、蒙古、满族等；另外是农业文明，就是整个中原文明是农业文明；最后是海洋文明。在4个文明的互动之下，形成了中华文明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文明。所以我们中华文明能够延续5000年，这是一个最重要的因素。

中华民族一直都在不断地迁徙，我们的文化虽然强调安土重迁，但是我们的每一个族群，特别是在华南的家族，每一家的族谱里面都是一个迁徙史，都讲我们来自河南，来自山西的什么地方，等等。像广西很多族谱里写的族源就来自“南京乌衣巷”，可以看到，实际上我们的祖先在不断地迁徙。《瑶族通史》认为，汉藏体系、苗瑶体系，都受到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的影响。(15)奉恒高主编：《瑶族通史》，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52页。苗瑶文化一个是向南迁，一个向西南迁，瑶族的传说中，很多时候他是先迁到南边，在福建广东一带，然后又开始向西迁。这在很多的瑶族支系的传说中都有所印证。比较受到广泛接受的观点认为，瑶族来源于黄河长江中下游古代的九黎和山苗，另外还有两个不能忽视的来源，一部分是汉人融入瑶族，一部分是壮侗语族的族群同化而成瑶族，所以瑶族由盘瑶、布努瑶、茶山瑶3大支系形成。这是瑶族族源上展现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特征。

从生物人类学看，就是我们通常讲的体质特征。目前研究体质特征有两种主要的研究方式，一种是人体形态学，依据头型、鼻型、肤色等等测量数据进行分析；还有一种分子生物学的方法，从血液、染色体、基因等进行分析。目前的研究看来，通过生物人类学的调查和基因分析，瑶族与苗族和畲族是同源的。(16)禄佳妮,王传超：《分子人类学视域中畲族族源新探》，载《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从DNA分析中可以看到瑶族与苗族最近，血缘离得最近，然后下来就是与藏民和汉族。从y染色体的分布来看，瑶族的支系，有的是跟侗族比较相近，有的跟苗族比较接近。(17)奉恒高主编：《瑶族通史》，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因此分子人类学告诉我们，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各个部分实际上拥有很近的亲缘关系，这也是我们经常说的“兄弟民族”的科学解释。

从语言来看，瑶族的语言非常复杂，对于瑶族的语言分类和划分，学界也存在很多不同的观点。学术界大家比较认同的观点是瑶族属于两个不同的语族，3个不同语支。不同的语族和语支在事实上意味着，他们之间的语言是完全无法交流的。瑶族中使用人群最多的语言是勉语，属于苗瑶语族瑶语支(包括勉方言、金门方言、标敏方言、邀敏方言)所占人口最多，分布最广；(18)毛宗武,蒙朝吉,郑宗泽：《瑶族语言简志》，北京：民族出版社,1982年版，第13页。另一种是布努语，属于苗瑶语族苗语支，可以看到瑶语语言的复杂性。与汉语最为接近的是平地瑶话，有汉语的方言在里面，但是又跟汉语不一样，很多研究直接将它认为是汉语方言的一种。像金秀就分布了非常复杂的瑶族群体，相互之间的语言不通，因为他们有不同的来源。

从文字使用上来看，大体来说在华南的山地民族基本都使用汉文。例如瑶族的宗教仪轨用的经文，经文是用汉字写的，但是汉人看不懂，因为它是用汉字记录但用瑶话来念的。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一些汉字，卷牒词牌文都是用汉文书写。从这一点可以很明显的看到，瑶族跟汉族一直有紧密的联系，因为汉文要不断地学习，才可能书写，书写汉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瑶族的古代文献能够保存下来，它是通过汉字保存下来，也就证明了他们从很早就跟汉族有紧密的联系。这与考古发掘中在吐鲁番发现的唐代的文物里，当地的孩子学的是四书五经相似，出土文物中发现当地孩子抄写的就是《论语》，而且连抄错了的字都保存了下来，可以看到在新疆吐鲁番，在唐代的时候就开始使用汉字，所以我们讲新疆跟汉族跟内地的民族有紧密地联系，不是凭空而来的，(19)龙晦：《卜天寿〈论语〉抄本后的诗词杂录研究和校释》,载《考古》1972年第3期。从所发现的文物中就有铁证。瑶族的证据就更为直接了，这是瑶族自己作为经典保存下来的经文，这些卷牒都是瑶族权威的人物才有资格保存的东西。

因此今天要追溯瑶族的历史，也只能从不同历史时期的汉文文献中寻找证据，其实这也给瑶族通史的写作带来很大的问题，因为过去没有这么细致专业的划分。清代的苗蛮图把所有的山地民族统称为苗蛮，但从今天的知识上来说，它既包括苗族先民，也有侗族、瑶族、壮族等等的各种人群的先民。由于瑶族的经典是由汉文书写的，所以瑶族的族群记忆是用汉文来表述的，瑶人在生活中大量使用汉文，必然影响到瑶民的族群意识。可见瑶族与汉族有亲和性，跟文字的使用是有关联的。

所以总体上来看，从瑶族的语言分类和分布来看，瑶族的语言来源极为广泛，它融入了3大人群的语言元素，一是瑶族的主体勉语群体在长期的迁徙过程中与迁徙沿线的人群的接触，因而形成了4大方言(分布于6省区107县内)。二是与苗语支系人群的接触形成了布努瑶支系。三是与侗水语支系的人群接触形成了茶山瑶和那溪瑶支系。四是与汉语不同方言群体接触形成了平地瑶支系。它们各有自己的语言，大体上形成了如今的瑶族。

三、从南岭走廊看瑶族与其他族群的关系

南岭走廊是费孝通先生于上世纪80年代先后3次提出的一个概念，是与“藏彝走廊”“西北走廊”相并列的3大民族走廊之一,也是费老“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体现。(20)王元林：《费孝通与南岭民族走廊研究》，载《广西民族研究(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费老提出民族走廊是想打破行政区划的限制、学科的限制以及单一民族研究的限制。我们过去做研究，很多都是从单一民族作为切入点，但是从单一民族做研究，并不容易，因为过去各民族往往处在共存状态，是一个多民族相互交流、文化交融形成历史文化的状态。然而过去对南岭走廊的族群和文化研究，其中的一个角度就是以某个行政区域为单位，进行调查分析，而另一角度则以民族族别为中心展开，如对苗瑶壮侗等民族及其不同支系的研究。(21)麻国庆：《南岭民族走廊的人类学定位及意义》，载《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南岭走廊是中国南北东西民族互相交流的重要通道和平台，我们认为，可以从地理的、行政区划的以及文化的3个层面来解析这一概念。

南岭作为一个大致东西走向的山脉，是一个天然的屏障。毛主席“五岭逶迤腾细浪”诗词里面所讲的五岭，就是统称的南岭。南岭走廊这一概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南岭走廊”即从地理范围上来划分，指南岭(亦称“五岭”)山脉即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越城岭及其附近的山地和低谷。由一系列北东向平行的破碎山地组成。岭间有低谷,多构造盆地,历来为南北交通要道。长江流域的潇、湘、资水上游夫夷水,湘水支流舂陵水、耒水,赣江上游的章水,珠江流域的桂(漓)江、贺江、连江、武水、浈水等,都分别发源于南岭的北坡和南坡。(22)王元林：《费孝通与南岭民族走廊研究》，载《广西民族研究(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

从行政区划上，南岭走廊包括广西的桂林、贺州、梧州，湖南的郴州、永州、怀化、邵阳和江西的赣州等地。实际上，南岭走廊包括了广西、湖南和江西3个省，南岭走廊是地理的界限、行政的界限，而它最重要的是作为文化上的界限。

在过去，中原人把南岭以外叫岭外，认为那不是中原人的范围，属于南蛮。有很多文献有这样的记载。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极言五岭之渺远，“古人云五岭者,天地以隔内外,况绵途于海表,顾九岭而弥邈,非复行路之径,信幽荒之冥域者矣”。郑樵在《通志》中也写，“雍州西境,流沙之西,荆州南境,五岭之南,所置郡县,并非九州封域之内也”，记载了中原文化与蛮荒文化的分界线，正是由于五岭的阻隔，使得岭南不在九洲封域之内。历朝历代许多官员被贬谪至此，韩愈曾被贬至连州、潮州；柳宗元亦被先后流放至永州、柳州；而苏东坡最远，被贬谪至海南岛。

很多时候所说的远，并不是空间意义上的距离遥远，而是一种文化上的距离遥远。正是由于五岭的阻隔,使得岭南不在九州封域之内,所以五岭的象征意义就彰显了出来,不再仅仅是一道界定岭南岭北的天然屏障,也不仅仅是扼守两广至江西、湖南的关隘孔道,而成为了一个文化符号,成为华夷分隔、内外有别的分界线,将地理概念上的岭南与岭北抽象为文化意义上的“化内”与“化外”、“文明”与“蛮荒”。(23)韦祖松、金强：《五岭界说及其文化象征意义》，载《东南亚纵横》2005年第1期。凡是现在地名中有“化”字的，比如湖南的安化、怀化等，过去都是中原人认为蛮人居住的地方。

我们过去一直强调中原文化对南方文化的影响或者文化由东向西的影响，实际上忽略了文化的互动。在这个角度上，我们可以思考南岭走廊上是不是也存在从南往北、从西往东的往来互动。例如，2007年在湖南道县发现中国南方的稻作遗址，碳14测定是14,000年以上，这里可能是中国最早种植稻谷的地方。(24)吴小红,伊丽莎贝塔·博阿雷托,袁家荣，等：《湖南道县玉蟾岩遗址早期陶器及其地层堆积的碳十四年代研究》，载《南方文物》2012年第3期。广西甑皮岩也发现一万年前的栽培稻遗迹。这些最新的发现使得南岭走廊不再仅仅只有走廊或通道的意义，它还有可能是稻作文化的发源地。以此看来，稻作文化能够遍布整个长江流域，目前的证据指向它是由南向北输送，而不是以前所认为的由北向南。

另外，入岭的南岭走廊，因为族群的互动影响了族群的分布。在一个帝国的不断的扩张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领土，越来越多的人群融入到大帝国中，化外之民变成化内之民。秦始皇时就开始建“新道”，也就是“潇贺古道”，最初建成于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位于湘桂之间，连潇水达贺州，沿永州、道县、江华、富川，穿越都庞岭和白芒岭(今白芒营一带)过贺州县(今八步区)南下。汉代，将其拓展为“楚粤通衢”。到唐代，张九龄开通梅关古道，从江西经梅关道成为最便捷的入粤之途。不同的时代，通道的重要性也各不相同。

除汉族外，南岭走廊主要分布瑶族、苗族、畲族、侗族、仡佬族、壮族、彝族、毛南族、布依族、土家族、水族等十几个民族。不同的族群入岭道路形成一定的规律，大庾岭主要是畲族，骑田岭主要是苗族，萌渚岭和都庞岭主要是瑶族，越城岭则主要为侗族，也有一部分苗族瑶族。瑶族主要分布在山区，被周边的民族挤压到高山上。像侗族等民族，虽然也多在山上，但居住地没有瑶族高。瑶族传说的千家峒，类似陶渊明所讲的桃花源：四面皆山，从洞口入，而见平地田园，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是瑶族人的理想之地。因此，南岭走廊的族群特征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有非常直观的微缩表现。为了对这些做进一步研究，笔者也发起了一个南岭民族走廊的论坛，召开了很多次会议。承续费老提出的民族走廊概念，后来也有学者提出东北亚民族走廊，笔者也提出了沿海民族走廊，这是对费老民族走廊概念的补充，进一步明晰整个中华民族的形成路线。

四、湖南江永“四大民瑶”形成的微观案例

讨论完宏观层面的问题，下面具体分析一个微观的例子，来看瑶族的分支平地瑶的“四大民瑶”是如何形成的。江永县位于湖南南部的湘桂边界，隶属永州市，面积1632平方公里，2021年末总人口(户籍人口)28.43万，以瑶族为主的少数民族人口15.86万人，占全县总人口的63.2%，少数民族聚居区占全县总面积的87%。江永北依邵阳、长沙，南临桂林、贺州和广东，县境内交通较为便捷。江永县属南岭山脉的山地丘陵区，都庞岭和萌渚岭环绕四周，中部地势平坦，山间盆地相连，属喀斯特地貌，大体为“七山半水二分半田”。可见，对瑶寨来说，二分半田已经知足。全县属亚热带季风湿润气候，四季分明，气候温和，光照充足，雨量充沛，无霜期长，自然条件优越。

江永县的“四大民瑶”属于平地瑶，平地瑶主要分布湘桂交界处的江华、江永和富川、恭城这一狭长地带内，这一带被称作平地瑶的“大本营”(25)任涛：《湘桂边界平地瑶述略》，载《民族论坛》1996年第4期。，“地处中原通岭南和西南的要冲，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26)奉恒高主编：《瑶族通史》，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257页。，“民瑶”的称谓仅限于湖南南部江永县的“四大民瑶”，该称呼最早见于同治年间，明清时期作为扼守湘粤边境的民间军事力量。这种以夷制夷的办法，与利用“熟苗”监管“生苗”如出一辙。

四大民瑶曾经是朝廷的反派，跟瑶族在历史上一样。历史上关于瑶族的起义，大瑶山起义数量多且历时长。所以引出的一个问题就是瑶族为什么在过去那么长时间作为反叛者，最后能够融入到中华民族多元一体中来。换言之，中原王朝如何化敌为友，促使瑶族经历了从反叛者到归顺朝廷，最后成为中华民族一员。

实际上，南岭一带不仅是瑶族，过去很多不归顺朝廷的人都会来到此地，比如走私的盐贩子、被朝廷追捕的逃犯等，所以南岭走廊这个山区地带有大量流民。反叛在很长一段时间是本地的主要事件。文献记载泰定三年(1326)：“三年春正月丙午，……湖广屯戍千户只干不花招谕扶灵洞蛮刘季等来降”“庚午(五月)，乞住诏谕永明五洞蛮来降”“乙卯(十月)，……扶灵、青溪、栎头等源蛮为寇，湖南道宣慰司遣使谕降之”(27)元史本纪卷三十·泰定帝二，记载了不断有“蛮族”反叛、投降、为寇。泰定帝“四年(1327)四月，永明县境徭贼复叛，寻寇广西之全州，守将讨捕之。至正初，县境徭僮乘乱窃发扰害乡村者数十次，八年，林兴祖遣道州路总管，以手版谕之，皆以祖兴廉洁爱民，遂贴服，四境获安。”(28)万发元修,周诜诒纂：《永明县志》卷三十三·武备志，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说的是瑶族的复叛与再次贴服。元统二年(1334)，广西贺州一带的瑶族在唐七等人的领导下，先后攻下贺州、富川、恭城、阳朔及湖南的江华、永明等州县，至正元年(1341)，湖南瑶族唐大二、蒋丙领导的瑶族起义军攻占江华县城。唐大二被害后，蒋丙“自号顺天王，攻破连、桂二州”(29)元史本纪卷四一·顺帝四，这也是记载了元朝时，瑶族主要领导人通过反叛攻下多地的强烈攻势。

据《元史》《明史》记载，朝廷很重视对瑶族的管辖。元统二年(1334)“十二月，立道州永明县白面墟、江华县涛墟巡检司各一，以镇遏徭贼”(30)元史·本纪卷三十八·顺帝一，至明朝，“东南有枇杷守御千户所，西南有桃川守御千户所，俱洪武二十九年置。又有桃川市巡检司。又西南有白面墟巡检司。”(31)明史·卷四四 志二〇 地理志五。上文举例的文献记载元朝有多次起义和动乱，很多地方都要屯兵，朝廷军力不足，就召集当地的居民帮助朝廷打仗。

最终，“洪武九年(1376)归化，封清溪、古调、扶灵、勾蓝为四大民徭，其所居为邑门户者，镇守湘粤隘口，最为得力，为表彰其功，以示羁縻，每岁司犒花红牛酒，至朝恩尤厚。二十九年(1396)，尤与编成册，安抚生息，给之廪饩，每徭立徭长总之，目以佐之，瑶贼归化。”(32)同治十一年(1863)碑刻，现存于古调村《扶灵瑶统纪》也记载道“洪武九年(1376)四月初十日奉蒙张丁爷召安下山，给赏红袍玳瑁与徭把守；奉蒙钦差户部侍郎曹踏拨边山五里表，徭陆续开垦成熟，洪武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日设立桃川所……永乐二年董顺千户带徭人石午碑赴京报立徭藉，纳粮不差……”(33)《扶灵瑶统纪》抄本。

实际上，瑶族与汉族的关系是一个冲突与容纳的过程，动乱者长期与官兵“互动”，如若一个地方没有一点叛乱，就没有必要驻扎军队，就没有朝廷的军饷，所以以前镇守边关的官兵，往往会养寇自重。瑶族和官兵也有一种这样的关系，但是慢慢来往多了，相互之间有通婚和经济往来，慢慢地这群人发生改变，即从生变熟。我们现在在研究族群互动的时候，婚姻是一个很重要的研究因素，只要两个群体愿意互相通婚，久而久之就会合到一起，至少关系也会比较好。

江永“四大民瑶”就主要由3部分构成。一是“招安”下山的瑶人。二是卫所军人及其后裔。因为这些卫所在一个地方居住下来，过去都是兵户，是世袭的，不易改变，军人和当地人随着接触时间变长，关系从对立转变为亲近。笔者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就有东北厂子搬过来的外地人，起初笔者经常跟东北小孩打架，到长大了以后不打架了，因为互相通婚，都成了亲戚。卫所的军人应该也是这个情况，呆的时间久了就需要找当地人结婚。而瑶族又不像汉族是父系社会，他也可以通过母系计算血缘，所以军人就融入并变成了瑶族。三是“客民”，就是前面说的“流民”。这些人在别的地方不能待，跑这个地方来，各路人马都有，融入民瑶这样的人群。

根据不同来源由此形成了“四大民瑶”，即清溪瑶、古调瑶、扶灵瑶、勾蓝瑶。只这一地的平地瑶就有4个分支，当地人分得很清楚，但外面人去看都是瑶族，没有人分得这么清楚，除了研究者。四大民瑶“纳粮免差，官给军械，扼守边隘”。瑶族人在朝廷需要镇守的地方，其实就是当差。所以他们免粮免差，而且提供军械，实际上有点像民兵，以前民兵是有枪的。

瑶族支系繁多，分布广泛，也没有共同的语言，当年民族识别之所以认同为同一个民族，最重要的就是瑶族的认同。瑶族人承认同源共祖，长期以来保存《评皇券牒》或《盘王券牒》——俗称《过山榜》。而《过山榜》中记载了，其祖先与汉皇帝的女儿通婚的故事，有很多学者，也有很多著作研究该券牒。在《过山榜》中讲瑶族人祖先迁徙的过程，不同的分支迁徙的过程，路过的地名会不太一样，但是总体上讲的故事有相同的东西，记载了瑶民的先祖跟汉皇帝的女儿通婚，这是很重要的。故事里的情节基本上是汉族的皇帝打仗，打很长时间也打不赢，于是只好悬赏，如果能够打赢对方，就把公主嫁给他。瑶族的祖先帮皇帝打赢了这场仗，所以皇帝就把女儿嫁给了他，分地给他，并免徭役免差使，最早的关于祖先的故事大概是这样。当然这个故事的地方版本很多，变异也很多。“四大民瑶”是中华民族的一部分，事实上他的形成过程就是中华民族形成的过程之一，而且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中华民族的形成大致也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只是不同的地域有自己的地方版本。

五、结语

瑶族从族源、语言、体质特征分析其来源是广泛的，形成的过程是复杂的，本身就是“多元一体”的。“一体”就是有一个瑶族的共同称呼；“多元”，那实在名副其实，如果要给瑶族分一下支系，按照任何标准都可以看出他的多元。例如按语言区分，能够分出不下百种，过去瑶族人居住是相对比较隔离，每一个群体住在一个山谷里面，互相交往不多，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个小的语言孤岛。同样的例子是在珠江三角洲地区的水网地带也是一个一个的岛屿，他们之间的语言不相通，而最后他们能够成为汉族的最重要原因是用汉字。虽然同样一个汉字发音不一样，例如吃饭，普通话、广东话、潮汕话、闽南话读音各不相同，差别很大，但是都是用“吃饭”这两个汉字。

从南岭走廊看瑶族的分布，从东到西漫长的山脉，五岭、十万大山、哀牢山，瑶族的分布与周边族群的互动，构成了今天瑶族的不同支系和特色。东边与客家、畲族的关系密切，中部与侗族、苗族关系密切，西部一直延伸到境外。从南岭走廊来看，由于迁徙的时间不同，也使得瑶族的分布变得很复杂，在大瑶山金秀一县，都有5个大的分支分布在这个地方，而且5个分支差别很大，所以才会有费孝通之问，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别处的迁徙大体是一个时代的迁徙，到某个地方就不动了，而大瑶山却是最早来了一支，后来还会来其他支，5支在这里就这样形成。而来源的方向是比较一致的，大部分都是来自隔壁的平南县。

另外，可以看瑶族跟周边的人群有互动，瑶族不同的支系和与他共存的其他民族的互动形成了他自身的特色。比如他跟苗族的互动形成了布鲁瑶这样一个分支，在语言上、习俗上面，相对来说和苗族有比较多的一致性；而平地瑶因为跟湘南的汉族来往比较多，所以很多东西也会变得一致。

从江永“四大民瑶”形成的历史过程来看：从反叛者、到归化者、到朝廷的镇守者，民瑶中包涵了被招安的瑶民、汉民、客民、卫所军人后裔，展现出瑶族一个大支系形成的复杂性。对瑶族在这一个形成的过程进行历史分析可以很明确的发现，“四大民瑶”中包含了早期的招安、卫所军人及其后裔和流民，三者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复杂的体系，这进一步提示了我们，一起共生的民族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时“化敌为友”成为中华民族中各民族的理念，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精神源泉。

因为瑶族与汉族及其他中华民族成员的血缘和地缘的联系，以及文化和经济的互动，瑶族成为中华民族一部分是一个自然的过程。瑶族与汉族与其他的中华民族成员有着天然的血缘和地缘的联系。在血缘上，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地缘上，我们是一种共生的关系。另外当然还有文化的互动和经济的互动，限于篇幅，本文并没有具体讨论这些文化的互动和经济的互动。瑶族最后成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实际上是一个自然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