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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维特根斯坦哲学的人—机语言游戏

2023-04-06

关键词:维特根斯坦语词机器

郑 炳 楠

(南京大学 哲学系, 江苏 南京 210023)

2021年6月1日,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知识工程实验室公开了中国首个原创虚拟学生华智冰,其背后依托的,是中国“悟道”超大规模人工智能模型。该成果一经发布,便引发了各界对于人工智能前沿发展的新一轮讨论。随着我国超大型人工智能模型的不断完善,人们对人工智能在未来密切地参与人类生活实践有了更多期待。在强大算力的支撑下,人工智能将以何种方式参与人类生活,人类生活又将会产生怎样的变化,这些成为了在不远的未来人类会面临的问题。本文将在维特根斯坦后期的语言游戏论视域下讨论人工智能与人进行的语言游戏,进而探讨一个人—机共存的社会是否可能。

一、人工智能是对人类智能的模仿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概念诞生于1956年8月在美国汉诺斯镇的达特茅斯学院举办的达特茅斯会议。约翰·麦卡锡与马文·闵斯基等十位科学家就利用计算机技术来模仿和实现人类学习的问题展开了讨论。尽管该会议没有就相关议题达成多少共识,但人工智能的概念自此逐渐流行开来。

人工智能研究一般被理解为关于可思维的机器的科学。例如,玛格丽特·博登[1]认为:“它(人工智能)的目标就是提供一个系统的理论,该理论既可以解释(也许还能使我们复制)意向性的一般范畴,也可以解释以此为基础的各种不同的心理能力”。艾恩·里奇[2]认为人工智能是“研究如何使计算机做事情,这是目前人们更好的方法”。阿夫龙·巴尔等[3]的观点则是:“人工智能是计算机科学中主要涉及到设计智能计算机系统的一部分,即通过实验展现人类在思维和行为中与智能相关的基本特征的系统——理解人类的语言、学习、推理、解决问题等。”由此可见,尽管存在着不同看法,但总体上人工智能还是被理解成如何制造有智能的机器的问题。

在人工智能概念出现之前,图灵[4]在其撰写的论文《计算机器与智能》中提到,人们会期望未来机器“像人那样思考”,而人类“供给机器最优质的感觉器官,让它能够花钱买东西,教它理解并讲英语”。在图灵提出的“模仿游戏”中,机器与人类智能依靠模仿游戏建立了联结,反过来,这种模仿游戏也为检验机器的智能提供了可实施的方法。图灵通过设想一台机器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模仿人类并且与人进行对话,检验“机器是否能够思考”,即之后在人工智能领域有着深远影响的图灵测试。图灵认为,通过了图灵测试的机器即可被认为是对人类智能的较高模仿,可以说是拥有人类智能。

人工智能被分为弱人工智能与强人工智能。弱人工智能的所有动作和行为都是按照程序设计者的程序所驱动的。在面对环境中出现的突发情况时,程序设计者需要先作出相对应的方案,然后由机器去判断是否符合条件并加以执行。因此这些机器并不真正拥有智能,也没有自主意识,只能解决特定领域的问题。这种类型的机器目前已经广泛地出现在了我们日常生活的视野中,上至AlphaGo连续三年打赢了60余位棋手,下到家庭中可以使用的智能语音音响、智能家电等。强人工智能支持者认为未来有可能制造出真正能推理和解决问题的智能机器,这样的机器是有知觉和自我意识的,并且能够通用地解决问题。

比较弱人工智能与强人工智能可以发现,对人类模仿较差的机器只是极低程度、极少领域地参与了人类的生活,而强人工智能可以在极高的程度上模仿人类,也就能够在极高的程度上参与人类的生活与实践。然而这样高度的模仿游戏在未来的实现遭到了许多学者的否定,其中就包括约翰·塞尔。约翰·塞尔[5]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提出了强人工智能的概念。他提出:“强人工智能观点即机器本质上不仅是用来学习和研究个体思维的一种手段;而且,只要运行合适的程序,机器自身也可以是有思维的。”为了反对强人工智能的支持者,针对图灵测试,塞尔设计了新的思想实验,即中文屋论证。他设想了这样一种情况:一个被测试者被关在封闭的房间之中,而他除了英语以外不懂任何其他的语言,同时在房间里还有一堆中文符号以及一本说明书,说明书中有这些中文符号使用规则的英文说明。这时假设在房间外面有一个懂中文的人,他将用汉字表达的问题写在纸条上,并将纸条通过门缝或窗口传递到房间中去,从而实现和房间里面的人的交流。房间里的人在收到纸条后则按照说明书的说明将中文符号组合成答案递出去。塞尔在中文屋实验中设定,说明书应当编写得十分全面,每一个问题都可以在里面找到答案。而测试的最终实现方式则是让房间外的测试者去判断被测试者是否懂中文。通过这样的方式,房间里的人可以对房间外的人进行欺骗,制造一种“房间内的人懂中文”的假象,然而实际上,被测试者完全不懂汉字。

在塞尔看来,中文屋实验中的被测试者可以类比计算机,即计算机及其程序并没有提供理解的充分条件。当外界输入中文时,被测试者获得的和本来拥有的信息量与人工智能的初始信息量是一致的,然而已知的是,房间内的被测试者并不懂中文;而当外界输入英文时,很显然被测试者是理解的。所以被测试者的理解与否与给定的说明书是无关的,那么计算机同理,只要程序是按照规定进行计算操作的,它本身就与理解没有什么联系。也就是说,计算机只是遵从程序进行计算、得出结果,并不理解它正在进行的操作。塞尔在此基础上反驳图灵的主张,认为即便存在能够流畅回答问题使人类无法分辨的机器,也并不能认为该机器是理解了语言、拥有智能的。

然而,在计算机技术不断突破与进步的当下,人们对于人工智能的飞跃有了更多期待,对于能够与人进行流畅问答的机器是否该被认为拥有智能的问题值得更多样的讨论。接下来本文将从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理论出发,对机器的智能以及人工智能在人类生活中的参与作进一步的分析与讨论。

二、 图灵模仿游戏中的语言游戏

语言是人类智能的重要环节,是人类实践的产物。人类的语言是在劳动过程中为了与同伴交流、传递信息而逐渐产生的。语言产生之后,它支撑了人类思维的存在和发展。语言不仅是承载思维的载体,也是传递思维、展现思维的工具,更是思维本身。大脑中的思维活动是凭借简化的内部言语进行的,人类的思维若离开语言则失去表征能力而无法传递,从而陷入混乱,甚至涉及到抽象思维的活动就不能正常进行;而当语言失去思维的时候,语言会变成堆砌的符号,失去其自身作为语言的意义。

语言也是思维复杂性的重要表征。语言的使用,通常代表着其背后复杂的思维过程。潘天群[6]在《欺骗能力是智能的必要组成部分吗?》中提到:“智能是人类进化过程中所产生的理智能力总体,这个能力总体有助于保护人类自己。这个能力与语言相关。”说谎与欺骗是人类智能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说谎与欺骗离不开语言的表达。维特根斯坦[7]认为:“思维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种对符号进行操作的活动,当我们一边写一面思考的时候,这种操作性是通过手来实现的;当我们一边说话一面思考的时候,这种操作性是通过嘴角和喉咙实现的。”即当人在思考的时候,思维不能与语言以及符号完全分割。因此,讨论机器智能就不能绕开语言。

语言是展示智能的关键方法与途径,而机器智能的呈现离不开计算机与外界的语言交流。现代计算技术就是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之上的,所有具有功能的软件都是由计算机语言编制而成,而这种语言描述了机器的动作。也正因如此,诸如图灵测试、塞尔中文屋实验等重要的人工智能思想实验都选择了以人与机器的交流作为检验机器智能的方式。相应地,智能机器对人的模仿游戏在测试中就表现为对语言的模仿,而这种包括问答在内的语言交流在维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学中被称为“语言游戏”。

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具体地阐述了语言游戏理论的概念。“语言游戏”,即“把语言与活动交织到一起而组成的整体”[8]7。也就是,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语言并非是一种机械性的信息传递,而是在信息传递的过程中融合了语言的运用方法和活动。维特根斯坦认为,原始的语言游戏即在语言诞生之初通过单词句进行交流的阶段所使用的方式。例如,A和B两个人要将一些物品依次进行传递,为了确认传递的顺序,A对B使用了“苹果”“手套”“电池”这些词进行指代,而这些词就归属于一种语言。如果B熟悉这种语言,那么他就能够在A下达某个指令时,在物品中找到A所指的词汇所对应的物品,这便是原始的语言游戏。更复杂的语言游戏和更系统化的语言游戏的概念从这种原始的语言游戏之上发展而来,即从单词句表达单一的意思到复杂语境下的多样内容,越复杂的语言游戏就意味着越多的人类活动参与到语言的表达之中。

在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理论中,人类活动是语言十分重要的基础和构成部分。语言总是伴随着人类活动的,没有人类活动就没有了语言游戏。就如同在一场足球比赛中,足球的踢法和当场比赛的竞技规则都已经蕴含在足球比赛进行的过程之中了,而不是完全脱离足球竞技本身存在的。维特根斯坦提出语言游戏这一概念是由“语言”和“游戏”这两部分构成的,而这两部分都不能完全脱离人类的活动而存在。

因此,在语言游戏理论中,语言并不是孤立或者静止的、只能被用来表达或描述外部世界的一种符号,而是一种能够体现人类生活的、社会动态的人类活动。人类活动是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语词的意义也与人类活动紧密相关。杰拉德·凯西[9]在《人工智能与维特根斯坦》中提出:“语词只有在生活形式中或作为语言游戏的一部分才有意义和应用。然而语言游戏只是它们的本来面目,如果它们改变了,就失去了改变的原因。”在《哲学研究》中,维特根斯坦在早期的语言哲学基础上重新划定了语言的意义。他认为语词的意义是在使用中体现的,只有当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用语词进行交流、命令、陈述时,语词才具有意义。他在文中提出:“想一想工具箱里的工具:有锤子、钳子、锯子、螺丝刀、尺子、胶水、橡木、钉子和各种螺丝——语词正如这些机械工具的基本作用和实际功能不尽相同一样,它们的实际作用也是不尽相同的。”[8]15即人们在不同的需求下会选择使用不同的工具,相应地,同一种工具因为在不同的情况下被使用也能够体现出不同的用途。类比到语言也是同样适用的,人们在不同的语境需求下,会选择不同的语词进行表达,而当人们在不同的意义下使用同一个语词,该语词也会有不同的意义,实现说话人不同的目的。因此,一个字词的意义不再仅仅是刻板固定的,而是动态的,在于它在语言中的使用。

语言是在群体的生活活动中习得的,能够被其他人所理解,因而语词不是固定的、仅指其所指的,私人经验对语言的意义也不起作用。Hintikka等[10]引入了“面相语言游戏”(physiognomic language game)来阐发或理解维特根斯坦的语言习得过程。面相行为通常是一种非语言的公开表现,并自然地与感觉有关,也可以说是感觉的自然表达。而面相语言游戏则是指在自然表达的语境中使用一个或多个语词的语言活动。在此基础上,当一个语词开始被用作自然表达情感的一部分,甚至代替了最初的面相行为时,就可以说,它是被面相地使用的。例如,“我痛得要命”可以代替呻吟和身体扭动作为痛的自然表达。这样,这个语词就可以用来指某人在逻辑上的私人感受。如果语词的意义由且仅由它所表示的意义决定,并且感觉词汇仅能固定地表达每个个体的感情,那么每个词的意义都将属于每个发言者自身,那么人与人之间的感觉交谈将是不存在的。显然这与事实相违背。在面相语言游戏的层面上,私人经验本身在语言游戏的过程里退出了。语词的意义与自然表达产生直接关联,也就是,人与人进行语言游戏不需要对对方的私人感受完全理解或者感同身受,而是由语词代替自然表达来传达感觉,进而完成语言游戏。在这里,语词的使用是变化的,与具体的私人感觉本身无关。

语言游戏的动态性不仅体现在“语言”中,同时也见于语言游戏的“游戏”这一部分,与语言游戏的规则有关。作为一种“游戏”,所有的语言都是有一定的规则的,就如同每个游戏都有基本的游戏规则一样。这些规则中会包含一些固定的精准的规则,如在语言游戏中存在特定的表达式的句法词法、语义规则、特殊规定等。但是在一个游戏中,并不是所有的游戏规则都是由精确固定的规范组成的。在不同的场景、不同的参与人员的前提下,游戏的一些规则也可以发生变化。语言也是一种游戏,语言的规则也和游戏规则一样,不是完全固定、一成不变的。哈雷[11]认为:“语言使用不是微积分运算,而是一种练习。语言是由多种语法组织起来的,而不仅仅是那些为了排除形式矛盾的可能性而命令话语的语法。”不同的环境和条件产生不同的语境,而不同的语境会催生语词新的使用方式,进而影响新的语言规则的诞生。同时,有新规则的诞生,也将有旧的规则因为长期的搁置而被遗忘或放弃。因此,语言游戏的规则是无法脱离语言或是脱离语言游戏本身而单独存在的,它蕴含在语言游戏自身之中。所以“游戏”与“规则”二者并没有存在的先后顺序,即在语言游戏中,人类的语言游戏行为与语言规则之间没有必然的先后顺序,并不是先有了语言游戏才进一步完善游戏规则,也不是在形成完备的规则后才诞生语言游戏。事实上,人类在语言的使用过程中感受并塑造着语言的规则,而语言的规则在语言使用的过程中逐渐显现并得到完善。

如前所述,语言游戏的两个部分——语言和游戏——都不是静态的,因此,语言游戏自身就是动态的。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新类型的语言、新的游戏产生了,而另外一些(语言游戏)则会逐渐过时而最终被人们遗忘。”[8]24在生活实践中,人类在不同的场景和情绪下会对同一语词产生使用方法上的变化,也因此总是有语词在产生着语义的变化,所以,语言游戏也从不是静态的、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人类的生活实践以及在实践中语言的应用而不断产生和消灭,不断变化着的。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语言游戏”甚至不能被定义,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例如,指物说明是一种语言游戏,语言自身是语言游戏,与语言交织无法完全分离的人类活动是语言游戏,语言学习的过程也可以是语言游戏。维特根斯坦认为只能像这样用一系列的例子来表示它,而不能脱离语言游戏自身去给语言游戏下一个定义。

因此,在这样的理论前提下对语言进行解读,语言便被消解了本质,它不具有固定的指代意义,也不属于指代物自身,同时也脱离了私人感觉经验。所以语言是不具有本质的,取而代之的是具有家族相似性的。

“家族相似性”指交错相似但又不绝对相似的现象。例如象棋、围棋、跳棋等棋牌类游戏,虽然互相之间的游戏规则有着非常大的差异,但它们之间也交错存在着许多相似的规则。正如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所陈述的:“我没有指出所有被我们称为语言的那些东西的共同点,我要说的是:这些现象没有一个共同点使我们能把一个词用于同样的一切现象,——不过它们以许多种不同的方式联系着。正是因为这种联系或这些联系,我才把它们都称为‘语言’。”[8]57就如在同一个家族中,不同的成员个体之间的相貌是非常不同的,但是把许多位成员放在一起观察则会发现他们相貌中来自遗传的共性。语言游戏也存在这样的特征,即语词在不同语言游戏当中的使用虽然可能存在非常大的差异,但是也存在一条线索串联着这些语言游戏和语词,使人在进行语言表达的时候不会陷入相对主义的混乱,而是能够保证一个比较稳定的语义理解。

根据上文,我们可以得出,语言意义的实现在于语言中语词的使用。因此,当语词能够在活动中被有效地使用,那么语词的意义就能够得到传递,语言游戏就能够被完成。而由于语言的本质已经被消解,对于语词本质的理解与否以及人类自身心灵所产生的私人感受并不会影响语词的使用。这便与反对强人工智能的观点产生了矛盾。塞尔认为,所谓的强人工智能只是能够通过流利的对话通过图灵测试,但是机器并没有对语词进行理解。即人与机器的对话并不能用来测验机器的智能,机器没有心灵,不能产生理解和私人感受,对语言的使用是机械的,只是看起来拥有了智能。而根据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理论,语词在活动中的使用构成了语言游戏,这一过程与是否产生内在的心理过程无关。同时面相语言游戏用语词代替自然表达,消解了私人经验的参与。因此,机器与人进行对话的过程实际上就是机器与人进行语言游戏的过程,而当机器能够与人畅通无阻地进行语言游戏的时候,语词的意义已经在游戏的过程中得到实现了,这样的对话就不是空洞的,而智能也在对话中得以呈现。

然而,得到这一结果需要一个前提,即人与机器能够顺畅地进行语言游戏。人类之间可以实现顺畅自然的交流是因为存在基本一致的生活实践方式与文化背景,即便不同的国家、地区、民族之间因为生活形式上的差异会产生交流上的摩擦与误会,在根本上语词的意义也是可以传递并实现它本身的功能的。这个语词交流的基础在语言游戏理论中被称为“生活形式”。

三、 人—机共存的生活形式

维特根斯坦随后进一步提出了“生活形式”的观点。维特根斯坦本人没有对“生活形式”这一概念给出任何定义,在《哲学研究》中只提到了五次,包括:“这里‘语言游戏’一词是为了强调一个事实,即讲语言是一种活动的组成部分,或者一种生活形式的组成部分”[8]23,以及“必须接受的,被给予的,是——我们可以这么说——生活形式”[8]233等。韩林合曾对生活形式这一概念进行过总结,他说:“生活形式是指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通行的,以特定的、历史的方式继承下来的风俗习惯、制度、传统等为基础”[12]的人们的各种行为方式的总体或局部。维特根斯坦认为,生活形式是历史演变的结果,例如他提到“命令、询问、叙述、聊天同吃喝、行走、玩耍一样,是我们自然历史的一部分”[8]20。尽管不同的自然环境发展出的生活形式不尽相同,但是它们都是整个自然发展演变过程中的组成部分。因此,生活形式是自然发展的一部分,是人类在漫长的生产实践中积累产生的共同文化背景,即世界各地不同种族、不同民族的人们为了适应在社群中的生活自幼通过学习来了解的通用的间接知识和所生活的社会的文化背景。

由此可以看出,人是生活形式这一概念的主体,即生活形式是建立在人类的生活实践基础之上的;生活形式也是一个外延很广且基础性的概念范畴——一切的概念活动都以生活形式为基础,意味着不同的生活形式就有不同的概念活动,也就有不同的语言行为、不同的思维行为。在语言游戏理论中,语词被去掉了“本质”,没有了在多种语境下通用的语义,而是与人的生活活动相结合。生活形式就如同一种风俗或者制度,而维特根斯坦相信主观意图在实践中仍然会被习俗所制约,因此语言是生活形式概念的重要构成部分,而生活形式是语言能够使用的基础,即生活形式和语言是不能完全脱离对方而存在的。

生活形式代表了社会中人类的共性,是人类之间通过语言交流能够相互理解的基础。若想要有效地实现对某一语言的理解,那么必须和该语言的使用者在相同的规范与条件下开展具有一致性的活动,否则就会无法达成所希望的理解。这不仅体现在人与动物无法互相理解或者不同国家文化背景之间的人可能会产生的理解歧义案例中,同时关于私人语言的论证也在侧面说明了共同生活形式在人类语言交流中的重要作用。人类的个体之间就私人的感情或者身体感觉的交流是普遍进行的,并且是充分可能的。比方,一个人在跌倒后,向别人表达“我很痛”,或在经历了不幸遭遇后向他人表达“我很痛苦”,这样的表述在生活中时刻都在发生的。正因为人们有着类似的生活实践,对于私人感觉有类似的自然表达,所以当面相语言游戏发生的时候,人们能够第一时间了解对方所表达的意思。由此可见,这种交流能够实现也是基于人与人之间相似的生活经验构成了共同的生活形式。

如上所述,当下的生活形式是在漫长的人类实践中形成的,其主体是人类,计算机作为机器没有参与到人类的生活形式之中。首先,智能机器发展历史短、智能程度低,没有作为主体参与人类生活的历史,也没有参与人类社会的塑造与完善;其次,人与机器二者有完全不同构造的物质基础,因此在较长的时间跨度下,二者产生的生活形式将会有较大的差异。

目前,人工智能在机器硬件的基础上,以0和1的二进制数学运算为基础,通过公式的组合形成算法,并通过使用算法让计算机完成决策、判断等操作。为了能够更好地利用计算机,人类在计算机中加入了人类使用的概念,因此计算机的理解与决策行为等是基于程序和人类用户的共有概念的。但是如果两者之间不存在牢固的共同生活基础,那么计算机与人类之间的“共同语言”极少,人工智能与人的语言游戏之间将会存在巨大的距离,这将导致实现有效的公共交流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在语词的传递上可能会存在很大的误差与问题。再加上目前的计算机受到算力与硬件的限制,处理信息的速度较慢,不具有通用性,也不能在不同语境下主动变化语言游戏的规则或者使用方法。这种程度的机器智能在与人进行语言游戏的过程中,即便存在顺畅的交流也只能维持一个较短的时间,即人与机器之间的共同语言基础难以支撑二者之间长时间不限范围的对话。

在人工智能概念诞生到现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人工智能已经从纯粹概念发展到了能够在某些特殊领域战胜人类的水平。而在这个时间内,一方面,人类不断将属于自己这个社群的思考方式与概念加入到计算机的设计与计算机语言当中去,在源头上使人类的生活实践和语言更深入地渗透到计算机中,从而使计算机的活动贴近于人类活动,使计算机的生活形式无法完全脱离人的生活形式而存在。 另一方面,计算机在人类生活实践中正在越来越多的领域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经过不断的发展,人工智能已经渐渐覆盖了人类生活的诸多方面,人的部分实践也呈现出向网络与机器转移,并被其影响的趋势,表现为电子身份码的推广应用、可以由脑部控制的电子义肢的改进、大数据推荐对决策的深度参与等。 人的生活形式也将越来越无法完全脱离计算机的生活形式而存在。计算机与人的生活形式应当是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 由于人工智能究其根本是人类制造的产物, 最终又作为人类智能和生产工具的延伸参与人类改造世界的实践, 无法与人类完全分割, 因此人工智能的生活形式与人类的生活形式也是不能完全脱离的。

在此基础上,人类与人工智能长时间的共同实践将加速人—机共存的生活形式的产生。虽然,在人类漫长的进化历史中,动物也部分参与了人类的生活实践,比机器更长期地参与了人类历史文化背景的形成,但是,由于一方面,动物并非人造物,受到人的影响与改造程度更低,另一方面,动物的智能十分有限,而且智能增加的速度缓慢,它们对人类社会产生的影响也十分微弱。机器智能由人类制造,模仿人类,更新迭代迅速,对人类生活实践的参与更紧密。在长时间的共同发展之后,可以期待一种人与机器共存的新的生活形式。

在新的、共通的生活形式之上,人与机器的语言游戏有了更加牢固的基础,因此将可以想象人与机器进行更加流畅的语言游戏。也就是说,随着人与机器的生活形式联结更加紧密,人与机器的语言游戏是可以实现的。正如前文所述,语言游戏理论中语言游戏的规则不是固定的,而是动态的、变化的。语言游戏的规则将与生活形式一同,在语词使用的变化中发生变化,进而导致新的语言游戏的产生。杰拉德·凯西[9]也提出:“谁能为语言游戏的进行设定界限?语言游戏列出了它们的目的,没有限制、没有理由。如果没有本体论的现状准备好对变幻莫测的言语模式提供顽强的抵抗,那么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人工智能爱好者开发出一种语言游戏,在这种游戏中,心理和意向性概念都是以人和机器为基础的。”因此,可以预见,随着人工智能的进步以及人工智能对人类生活参与的深入,新的语言游戏将会产生。

一致的生活形式为人与机器的语言游戏提供基础, 有效的语言游戏将促进人与机器生活形式的进一步融合。 两个因素相互增益, 将推进这个社会越来越快速地向人—机共存的社会迈进。

四、 结 论

当下人类有意或无意地以人类的智能甚至远远超越了人类的智能为其开发智能化机器的目标。在人工智能不断增强的将来,多样的技术会让人工智能更深入地参与人类的生活,而更便捷的功能与交流势必将很大程度上改变当下人类的生活方式。人类在不断改进机器,同时机器也在影响着人类社会。经过长期的人—机互动,智能机器与人类将形成人类社会中更新一层的历史与社会文化基底。按照维特根斯坦的理论,这种基础将成为未来新的生活形式形成的关键因素。最终,人类与机器将共同发展,进一步实现将社会改变成人—机共存社会的目标。

综上,在人工智能快速发展的今天,人们已经能够在越来越多的领域感受到人工智能的深度参与,而一些着眼未来的问题也随之摆在了现代人类的面前。目前人工智能还存在诸多短板,只是对人类智能的有限模仿,在通用智能上还无法达到人类的程度。人类通过与其对话测验机器的智能,而这种对话,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是一种语言游戏。从语言游戏理论来看,人的语言是与生活活动紧密相连的,是动态、变化着的,语言游戏的规则也是随着语言游戏的变化而变化的。因此,语言游戏的本质被消解了,取而代之的是家族相似性。家族相似性保证了语词意义的相对稳定。在此基础上,如果想要实现人类与人工智能流畅的语言游戏,就需要人与机器二者之间存在具有一致性的生活形式,而这样的生活形式也是可能的。人工智能不会脱离人类社会发展,人类生活也将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人工智能的影响。人类与人工智能最终将在互相影响中形成新的生活形式,并进一步促进新的语言游戏的产生。因此,人与机器能够进行语言游戏,并且人—机共存的社会也是值得被积极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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