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别墅的鸟
2023-04-06李光彪
◇李光彪
和我家一墙之隔的邻居,是一套端头房,至今仍没有装修入住,从外面看上去,新房已经成了旧房,人老珠黄的样子。妻是个闲不住的人,就把邻居家的花园当作自己的菜园,三三两两种上芫荽、小葱、蒜苗、辣椒、茄子、白菜、萝卜。一来锻炼身体,二来可以多多少少品尝一点自己的劳动果实,慰藉乡愁。
菜地里一年四季不断换茬。鸟是不请自到的客人,斑鸠、麻雀、猪屎雀、黑头公公经常飞来啄食菜。为了防止鸟的入侵,妻用一些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旅行袋,扎成稻草人的模样,吓唬那些鸟。开始,鸟飞来侦察一番,以为那些风中沙沙作响的现代稻草人是怪物,左顾右盼看看,就飞走了。
可是,鸟的侦察兵天天都来,窥探究竟。几天后,鸟好像偷取到很多情报,不断破解现代稻草人的密码,开始飞到附近的树上鸟瞰菜地。然后,由先遣的一两只鸟悄悄飞进围栏,见稻草人没有任何反应,就低声细语传话。紧接着,后边的鸟就接二连三飞入菜地,进行一场精心谋划的觅食大战,有的鸟站岗,有的鸟放哨,只要有风吹草动,就喊着口令飞走了。
没过几天,我家那几块巴掌大的菜地,那些即将进嘴的蔬菜,就像遭遇了一场冰雹,菜叶全是筛子眼。妻伤心,就絮絮叨叨骂鸟。
鸟不知是听不懂妻的咒骂,还是脸皮厚,依然我行我素。我常常想,进城三十多年的我们,也是从乡村飞进城市的鸟,怎么还没有一只鸟的智慧呢?
我们这些住别墅的人,有时很渴望泥土,有时又很排斥泥土。家家门外都摆着一个鞋柜。进家,换下皮鞋,穿上拖鞋,不准泥土跟着人回家。而家门口哪怕只有方寸泥土,都想种上庄稼,都想栽上瓜果,都想种上花花草草。一个与泥土相依相伴的影子,时隐时现,一条与泥土割舍不断的脐带却又血脉相连。
每年夏天,我和妻子都会在菜地里种苞谷,种子刚下地,斑鸠就三三两两来了,刨开泥土,偷食种子。我真佩服斑鸠的嗅觉竟然如此灵敏,斑鸠的眼睛竟然能够穿透泥土。几场雨后,苞谷缺塘少苗,有时是补种,有时是移栽苗,每年都要添补好几次。到了苞谷半成熟,苞谷棒子的胡须由红变黑时,那些苞谷棒子就被鸟撕开皮,嫩生生的苞谷粒,成了鸟的美食。
有时,看到那些飞来偷食菜的鸟,我总在想,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街道,这么多的汽车,这么多的高楼,彻夜都是明晃晃的灯光……它们是怎样跨越千山万水,飞进城市,飞进我们别墅区,飞进我家菜地里的呢?
有时,我也在想,我们栖居城市的方式是住别墅,鸟栖居城市的家又在哪里呢?
我经常在小区里闲逛,特意留心观察过好多地方,不论是绿化树上,绿化带里,还是房檐屋下,没有发现一个鸟窝。酷暑寒冬,风雨霜雪,住别墅的人,有空调,有暖气,住别墅的鸟呢?它们除了有一双旅居的翅膀,除了一身羽毛,一无所有。
有一年春天,大雪封门,小区里人车稀疏,鸟无身影。我突然担心,经常光临我家的那些鸟,哪里去了呢?我们住别墅的人,家里、冰箱里都储存着很多食物,而现找现吃,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里的鸟,会不会冻死饿死呢?
那两天,我总是莫名其妙为鸟担心。乡村那么多的树,那么宽的山野,到处都可以筑巢安家。那么多庄稼、蔬菜、粮食,那么多的虫蚁、果实,到处都有充足的食物,鸟为什么偏偏要飞进城市?
整整两天,我待在家里出不了门,也没有听到一声鸟叫。
第三天,天晴了,雪渐渐开始融化,鸟又接到通知似的,一对对,一群群,飞进我家的菜地。从三楼的阳台上望下去,那些鸟,有两三种我都不认识,好像是不速之客,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我静静地看它们啄食一口菜叶,抬头望望四周,很警惕的样子,又好像是分工明确,有的鸟领头,有的鸟指挥。很快,一棵菜就被鸟啄食成光杆。
我忽然想到了对面住别墅的两个老人。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老妻,儿女远在天边,身边最亲密的是三条狗,一大二小,一黑二白。据说,三条狗都是名犬,是儿女从国外带回来的,不吃肉,不啃骨头,专门吃狗粮。隔三差五,还要送去宠物会所洗澡、修剪,打预防针。老人家的三条狗,一公两母,都送去“狗医院”做过结扎手术,不会生育,纯粹是老人排解寂寞的伙伴。小孩子们很好奇,经常跑去看狗逗狗,叽叽喳喳,吵得老人乐滋滋的。老人一边拿出些糖果打发小孩子,一边摸着小孩子的脑壳。谁知,现在的小孩子不喜欢吃糖,老人只是摇头。小孩子始终不是自家的孙男孙女,一会儿,鸟一般飞走了。
我家右边的第三家邻居,也是一对刚过花甲的夫妻,有一个独生女儿在遥远的沿海城市,这对夫妻就像候鸟,冬天飞去女儿那里过冬,夏天飞回我们这里纳凉。屋后的车位没有门,没有栅栏,是敞开的水泥地板,经常有人来抢占车位停车。屋前是精心打造的花园,假山、水体、喷泉,四周的隔离带内有铁栅栏,外有刺淋淋的绿篱笆。花园的顶也是钢架棚,棚顶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藤叶,一年四季绿茵茵。
一个周末,我坐在家门口看书,两只斑鸠不停地飞来啄菜,转眼而去,转眼又来。我静静地观察,凭自己小时候在乡村生活的经验判断,附近可能有一窝斑鸠。顺着斑鸠飞走的方向找去,果真在他家的花园顶棚角落发现了一个斑鸠鸟巢。还有小斑鸠的头探出来,嘀嘀咕咕,窃窃私语。顿时,我就像当年第一篇文章发表,无比高兴。
雏斑鸠不停地“咕咕”叫,斑鸠窝就渐渐成了不公开的秘密,大人去瞄,孩子去看。别墅区里的孩子,每天衣食无忧,猪鸡牛羊,花鸟虫鱼,他们只能在动画片里,在手机里,在画本里看到。还有时,在父母爷爷奶奶的陪同下,大老远跑到动物园里,隔栏看鸟。或是驱车百里,跑到昆明滇池看海鸥。比起我们小时候掏鸟窝,能亲眼看见斑鸠窝便是稀奇事。孩子们早上看,晚上看,这家孩子刚刚看过,那家孩子又来了。看的人多,斑鸠害羞了,不知哪天夜里,拖儿带女悄悄搬走了。
斑鸠好久没有来,那些来路不明的鸟,依然飞来啄食我家的菜,啄食我家的花。2020年春节,新冠肺炎疫情爆发,足不出户好几天,后花园里一棵玉兰花开得正艳,我仔细数了数,大大小小有上百朵,每天都有几只鸟飞来吃花。开始,我很好奇,没有打扰它们。它们啄一口,看看我,又继续吃。我和鸟隔窗相望,它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们。它们啄食花,我看书,各得其所。那些居家的日子,很多人都很憋屈,由于鸟的来访,我却很开心。
我家前面的花园里有一棵石榴树,每年四五月,石榴花就开得满树火红,鸟也是不请自到的采花大盗,它们不知是来赏花,还是来吃花,噗突突飞来,看看这朵,瞧瞧那朵,啄一朵,丢一朵,成了为我蔬果的好帮手。
中秋节前后,一个个红彤彤的石榴成熟,鸟又飞来啄食石榴。鸟儿们一点都不客气,哪个最好,啄食哪个,就像是自己家的。风一吹,鸟啄食过的石榴籽一个个滴滴答答落地,成了蚂蚁难得的美餐。
就在我家旁边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一个葫芦型的水塘,三四亩水面,水里有时也会飞来几只水鸟,一边游泳,一边啄虫,食小鱼。水塘的岸边有一片冬樱花,每年春节前夕,梅花樱花谁也不示弱,梅花开一朵,樱花开十朵,你追我赶,花和花擂台,就像是为了争心上人而争风吃醋。花花世界里,飞来数不清的大鸟,红鸟、黑鸟、绿鸟、黄鸟、花鸟,一双双,一对对,互相献媚,不知是相亲,还是谈恋爱,与花为媒,有说有笑,嬉落樱花满地。
不知不觉,转眼三四个月过去,樱桃成熟,黑豆大,挂满枝头,还是那些谈情说爱的鸟,成双成对飞来,交头接耳,啄食樱桃。雌的雄的,大鸟小鸟,你喂我,我喂你,就像当年二十多岁的我们,找到心上人,你搂搂我,我搂搂你,无拘无束,忘记了父母,忘记了回家的方向。
别墅区里居住的人家,跟我一样,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鸟。根据物业管理要求,成立了一个业主管理群,群里议论的都是狗叫,鸡叫,猫叫,车叫之类鸡毛蒜皮的鸟事。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物业管理公司开始挨家挨户发传单征求意见,有人说要打鸟,有人说要保护鸟。说来说去,物业管理公司来了个折中主义,把那些最靠近房屋的大树修理得只剩光杆。鸟的家园遭到破坏,很多鸟飞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听不到鸟的歌声,我大脑里的生物钟就像缺少乡村的鸡鸣狗吠,每天黎明总是枯燥无味。
突然有一天,法院执行局的人来了,在邻居家空闲了十多年的房门上贴了封条。
没过多久,新的房主开始装修,菜地成了堆放沙子水泥的建筑工地。叮叮当当装修半年后,新的邻居入住,搬进来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妻,及儿子、儿媳、孙子五口人。
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慢慢地也就和我们聊起了家长里短。儿子生病下岗,儿媳在离楚雄三十多公里的煤矿上班,早出晚归,老两口专门照顾孩子上学。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知什么原因,小夫妻俩经常吵架。两三年后,儿媳和孙子不见了。一打听,离婚了。
孩子跟着儿媳走了,老两口儿也回乡村老家去了。一套三层楼的别墅,只剩下个三十出头的儿子,白天喝酒睡觉,晚上变成猫头鹰,时不时发出些怪叫声。邻居们暗地里都叫他“酒疯子”。
后来,邻居们也渐渐明白,他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已经住过好几次医院。小区的保安来过几次,今天制止,明天又复发。
再后来,酒疯子整天在花园里乱蹿,骂骂咧咧,听见周围树上鸟叫,就用石头砸,鸟受到惊吓,飞走了。夜晚,酒疯子像个孤魂野鬼,在花园里游荡,再后来,酒疯子深更半夜在单元通道上跑来跑去,狂吼嚎叫,又砸东西又骂人,吵得邻居夜不能眠。无奈之下,邻居报了警,警察连夜把他带走,第二天又送回来了。
如此反复无常的吵闹,鸟也不来房前屋后栖居了。听不到鸟的鸣声,我的生物钟又开始紊乱。
渐渐地我产生了卖别墅的念头,向妻吹了好几次枕边风,妻问我,好端端的别墅为什么要卖掉呢?
为什么要卖?我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