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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底书

2023-04-06杜永利

当代人 2023年1期
关键词:外公姑娘

◇杜永利

潜龙在渊

林航是我的同窗,我们一起度过了高考前那段难忘的岁月,领分数那天,在彼此的同学录上写下了“人来人往,莫失莫忘”的寄语。读大学后又有了各自的圈子,联络慢慢稀疏,最终竟失散于人海了。

我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他会重新联系我。网上不是说了,故交突然联系,无外乎这几种情况——发喜帖,手头紧,需要在拼多多上砍一刀。所以,接到他的电话时我显得很谨慎。他从我的口气中大概听出了些许淡漠,便说:“也没啥事,刚在QQ动态上发现你也在附近工作,想着这么大的地方,能碰见个熟人不容易……”

我嗯嗯啊啊地胡乱应着,一心想快点结束这场通话,他却开始提及往事:“还记得吗?那年过二十岁生日,你第一次刮胡子,嚷嚷着从此要做个真男人,用的是我的剃须刀。你最爱吃高中斜对面的纸包鱼,吃完鱼还得下一碗烩面,就因为烩面的‘烩’和会做题的‘会’谐音,寓意高考啥题都会,真有你的,哈哈哈……那时候你不是喜欢那个谁——名字到嘴边忘了——她现在还没结婚呢,你们还有联系吗?”

他自顾自地说个不停,我虽然一直沉默着,但紧绷的内心却有了稍许松动,时光淤塞的情感通道忽然就被疏通了。我随着他的讲述或笑或叹,重新回到了那段挑灯夜读的岁月。他趁势邀请我去外面坐一坐。我正好没事,便欣然答应了。

春天的大街万物复苏,在疫情中幸存下来的店铺把积压的热情可着劲儿释放,灯火辉煌,歌声震耳,食物的气息压着初生植物的清苦,在空气里涌动不止。我和林航在一家纸包鱼店门前碰了面,借着五颜六色的彩灯,我们好不容易才辨识出彼此的模样。他拍了拍我的大肚腩,调侃了一句:“岁月真是一把猪饲料啊!”

我们点了江小白,试图借助酒精的力量,在内心升腾出别样的热度,以此越过人世间横陈的壁垒。他一直说着往事,每当我问及近况,他都会用一句“一言难尽”应付过去。反而是我,换了新工作以后,难得碰见可以交心的人,于是便借助酒神恩赐的微醺,把自己的孤独和盘托出了。

我告诉他,在单位就如同出演一场宫斗剧,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传播得人尽皆知,没有谁会替你兜着拦着。有时不经意的那么一嘟囔,就会变为射向自己的一支冷箭。因此我每天都如履薄冰,看不清谁值得信任,那种感觉真累。我还告诉他,我相亲屡屡失败,最近见的几位女生颇为现实,都是要求我必须买多大多大的房子,有一位女生甚至要求我买过房以后把房本交给她查验,以防我造假骗人。

听到这里,林航的眼睛突然一亮,他问我是否有买房的打算。我说首付还差一些,公积金也贷不了多少,商业贷的月供又高得离谱……他不等我说完,便举起酒杯和我碰。我喝得急了些,眼泪竟被辣了出来。想夹一块鱼吃,却只剩骨架了。后来酒劲上来,林航说着什么我也听不清,只是盯着白森森的鱼刺看。

它们是如此锐利,剖开鱼腹之前却被隐藏得那么好。也不知道鱼儿活着的时候,有没有感到钻心的疼痛?

烩面上来的时候,我已经倒在了桌上。没有必要吃它了——面对生活的难题,我其实什么都不会。林航扶着大呼小叫的我往出租屋去,到了楼下我猛烈地吐了一阵。他耐心帮我捶背。透过泪眼,我看见整座楼都灭了灯火,无数个黑窗子盯着我看,像极了一枚绝望的蜂巢。而每扇窗户后面都藏着若干只像我这样的工蜂,天亮的时候他们会散落到整座城市,为各自的老板酿造甜蜜生活。林航把我送到屋里,走的时候说:“咱这是潜龙在渊,放心吧,我会帮你的。”

我没太在意他说的话,过了几天也就忘了他乡遇故知这茬事儿。生活撕开的口子重新被缝合,四周仍是厚厚的墙壁,时常叫人生出窒息的感觉。有天他突然打来电话,说他应聘到了一家房产公司,打听到受疫情影响,房价遭遇了滑铁卢,为了尽快回款,公司给了很多优惠,比如首付可以分期。听说首付可以分期,我马上就来了精神,没多想,跨上电车就跑到了售楼部。

在售楼部,他换了另一副面孔,改口喊我杜先生,好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娴熟地向我介绍着楼盘的区位优势,绿色激光笔配合着他的如簧巧舌,在平面图上翩翩起舞,撩拨得我心里直痒痒。

“杜先生,什么都会有的,咱们这边是在建的小学,那边是全市最好的高中,踏进去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名牌大学啊。你买了房子,相亲肯定会成功。还有,你父母都老了,不可能一直种地吧,咱们这边物业一直在招聘清洁工,你买了房子以后,可以把他们接过来……”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是走神的,看着他职业的微笑,明明话语亲切,处处为我着想,可是我怎么就感动不起来呢?突然想明白,我可能只是他诸多顾客里的普通一员,他说的会帮助我,会不会只是一句客套话?那么之前的饭馆叙旧呢,那里面到底有没有同窗之间的温情?

他拿了两顶安全帽带我去后面的工地转转。门庭豪气,设计古典大方;院子里绿化非常好,曲径通幽,别有洞天;而样板间更是惹人心动,宽敞的阳台伸到半空,掬来满屋的阳光,地板和墙壁没有一寸被弃置于黑暗之中……听到我的惊叹,他不失时机地说:“房子很抢手的,旁边的医院马上要动工了,到时候一平又得涨好几百,机不可失啊!”

我们从样板间走了出来,不一会儿走到了院子中央,那里有一湾碧水。四周的楼盘高高耸立,合围起来,恰好形成了一口四四方方的井,我们便处在了井的最底层。有一座塔吊在高空旋转着臂膀,末端用钢丝绳拴着一枚吊钩,钩子上空空如也。塔吊的影子落入那一湾碧水。有人坐在遮阳伞下面垂钓,林航说那是房企老板。

我不知道这幅画面有什么寓意,我只想知道,画面之上,谁是鱼,谁是钩,谁又是最终得利的渔翁?

回去后,我向同事打听那座小区的口碑,半年前他刚买过。同事说:“可不敢买呀,那里的资金链都断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烂尾……”我又在“安居客”搜了网友们的评价,以差评居多。

林航又打电话过来,说最近的优惠空前绝后,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说我得再想想,他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又去别的地方看过房了?我可能有些矫情,把与同事聊天的记录发给了他,想让他在难堪以后向我认个错,然后说一说卖房的艰难,再狠狠拍一拍彼此的肩膀,笑笑就过去了。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他发了一个问号,我直接问他:“为什么看房的时候只说好的方面,难道资金链断掉的事你不知道?你说要帮我,就是这样帮的?”他回复了一个意蕴丰富的“呵呵”,不再理我。

在朋友圈里,他发了一段话:“什么都会变,20岁的时候可以共用剃须刀,30岁的时候什么信任都没有了,不知道这十年发生了什么!”

本来想呛他一句“变的是你”,删删减减,还没来得及斟酌好,他便发了一张截图过来,那是他和领导的聊天记录,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他努力替我争取优惠的过程。他说:“你把这张图保存好,这是最低价格,以后买房的时候做个参考,不要被骗了。我其实已经递交了辞职申请,听说你想买房子,才把申请又要了回来。现在我真的要走了。”

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张聊天记录上写得清清楚楚。我羞愧难当,不知道该如何挽回这份情谊。打电话过去,一直没有人接;发微信消息,同样得不到回应。我心如刀绞,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变得如此敏感,如此谨小慎微?我想起离开象牙塔以后遭遇的种种不公,想起社会之中叫人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我在无意之间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块石头,蜷缩得瓷瓷实实,以为从此便可以不受任何伤害,可实际上却错失了人间真真切切的柔暖。

低于尘埃

又是岁末,最怕的就是岁末。

一旦回家,必然要面对父亲的质问:“去年说今年结婚,今年过完了,媳妇呢?”这样的问题持续问了好几年,我一直给不出答案,只好缄口不语。父亲会接着说:“一年又一年,马上就四十了!”

可不是嘛,三十岁之前还可以说自己小,过了那道分水岭,就什么遮掩都没有了。日子突然飞了起来,一晃好多年都不见了。我时常有时不我待的恐慌感,四周的同龄人都过生活去了,只有我仍在踽踽独行。父亲以此为耻,一见我回家就说:“现在我都不好意思出门,别人在背后看我笑话呢……”说完还不忘向我展示柜子里的方便面。

这几年疫情反反复复,结婚不让摆宴席了,而是改用方便面作回礼。父亲说,这些方便面每盒少则百元,全都是他用份子钱换来的,将来要靠我的婚礼给收回来。我往柜子里一瞅,着实吓了一跳——它们满满当当地摞了一柜子,有好几盒还掉了出来,好像急着要向我讨债。

这个岁末更是害怕回家,因为在国庆节我和父亲起了争执,我怕他再次发难。这场争执也是由相亲引起的。

媒人拴宝是我们的远亲,父亲在集市上碰见了他,一番嘘寒问暖之后,话题自然就引到了我的婚事上。父亲无奈地叹了几声,拴宝说:“你算是找对人了,我之前说成了十几门婚事,现在正好有个适龄的姑娘,人长得高高挂挂。”父亲一听两眼放光,当即想让拴宝跟姑娘联系。拴宝却卖起了关子,说这事急不得,得好好谋划。父亲只好回去等着。

眼瞅着就到了中秋节,年怕中秋月怕半,父亲怕事情落空,赶紧提着烟酒到拴宝家里去。拴宝说先前不是发洪水了嘛,姑娘在郑州没法回来。最近路况好了,拴宝却又忙着收秋,所以一直耽搁。说着还展示了一下两脚的泥巴。

父亲打电话让我回家,刚到家就塞给我一双胶鞋。我说干嘛去呀,父亲说掰玉米。到了之后才发现不是我们家的地。父亲也不解释,拽着我便往里面钻。那么大一片玉米林子,底下全是积水,泥巴像是长了牙齿,咬住我的鞋不松口,走起路来费劲极了。走了半晌工夫,竟遇见了拴宝,他正扛着一袋子玉米摇摇晃晃地往外走。父亲赶紧抢到自己肩上,还回过头让我给拴宝点烟。拴宝接过烟,淡淡一笑:“老杜啊,没必要,都是自己人。我昨天还打电话问了,姑娘也回来了,想让她外公先摸摸咱家的情况。”听了这话我才恍悟,原来我们是来讨媒人欢心了。

我一直在外面工作,加了很多相亲群,隔三差五就会有女生加我。先互换照片,再聊聊三观,感觉合适的话立马约饭,聊不来的当即一别两宽,速战速决,哪里用得着如此麻烦,又是讨好媒人,又是等着被摸底,还不知对方什么情况呢,倒先把自己放得那么低。

我正要表达意见,父亲却抢了先:“应该的,应该的,一切听您安排,啥时候来家里坐?”拴宝缓缓吐了一串烟圈,说不急不急。父亲讪讪一笑,我看着别扭,马上说:“啥不急,我还要回市里呢,很多女生都等着见我。”拴宝当即黑了脸,父亲想踢我一脚,却发现半截腿都陷在了泥汤里。

姑娘的外公和拴宝一起上门来了。他们背着手在我家巡视着,父母跟在后面极尽殷勤,又是递烟又是端茶。拴宝说:“两个儿子两座山呀,你家这情况可不好找对象,房子和车……”拴宝也不嫌话难听,他是替姑娘外公问的。父亲知道规矩,赶紧介绍我家的财力,外公没有反应。拴宝又转过头问我:“你说说你的工作,一个月能拿多少钱?”先前在网上相亲都不涉及物质,这次竟然直接问起了工资,让我有种被挑拣的感觉,尽管父亲给我打过预防针,让我好好配合,可我仍然忍不住想要揶揄:“呵呵,您想听实际到手的呢,还是带五险一金,带五险一金的话,可就多啦。”外公脸色一变,拴宝赶紧圆场:“有五险一金好,那是好工作,现在很多企业都不缴保险。”

拴宝又让我站起来,我不知道要干嘛,犹犹豫豫站了起来。外公打量一番没吭声,拴宝拖长了声音问:“不低啊,有一米七八?”我没有理会他使的眼色,故意说:“哪里,穿鞋刚好一米七。”父母强堆的笑意瞬间熄灭了,都瞪起我来。

巡视终于结束了,我的父母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他们,还不忘奉上几箱进口水果。回到屋里,父亲开始训斥我不懂礼数。我不服气,说没必要低声下气巴结人。父亲说,这不叫巴结,出门三分小,求人办事还端架子,那才叫可笑呢。我说,我看不惯别人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还不一定看上她呢。父亲冷笑道,你厉害,你自己去外面找对象啊。我和你妈又是何苦来!

后来冷静下来想,父亲本来是很好面子的人,什么事都力求比别人做得更好,种地要比别人的苗子粗壮,盖房子要比别人的样式好看,遇见了难事也从不愿求人,都是自己硬扛着。现在却为了我的婚事,到处央人帮忙。前不久看到介绍鲁珀特之泪的视频,它是一块泪滴状的玻璃,坚不可摧,唯一的弱点在它的尾部,只要轻轻一捏,便会当即碎为粉末。我觉得这就好比我的父亲,要强了一辈子,却败在了儿子手里。我羞愧难当,所以接下来很配合。

拴宝说媒确实有一套,尽管我先前的态度不好,可是经他的巧嘴一说,姑娘竟然答应见面了。我带了父亲准备的糖果到姑娘的外公家候着,姑娘进来了,逆着光看不清楚,只觉得很高挑。我站起来打招呼,拴宝简单说了两句便出去了。我一向拘谨,为了不冷场,赶紧拿了糖果给她吃,糖纸上写有各种吉利话,她的上面写着“瘦如闪电”。我说这糖纸真会说话,你这么好的身材,可不就是闪电么。她莞尔一笑。我趁机让她帮我也选一个,上面写着“成功脱单”。我说这是个好兆头,这么好的运气,只有你能带给我。虽然是很冷的笑话,她却笑得花枝乱颤。我们又各自抽了一次,都是“双喜临门”。到底是哪两大喜事呢,正猜得没边没际,拴宝走了进来,说时间差不多了。我纳罕,刚活跃完气氛,这就结束了?姑娘也有些不舍,好在加了微信,而且约好了明天去县城逛街。

我们在微信上聊得很愉快,都想进一步了解对方。翌日,准备去县城的时候却有了龃龉。拴宝通知我说,姑娘那边让推迟一天去逛街。我满口答应,行,只要愿意出去,什么时候都成。拴宝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说道,这空出的一天是让你考虑考虑,人家提了要求,你看看能不能满足——先准备十五万彩礼,再在市区买个房。

我一听愣住了,哪有一上来就设门槛的,不是应该先谈感情吗?我把这个困惑说了出来,拴宝不以为然地说,傻孩儿呀,谈感情是随后的事,用电视剧上的话是咋说来?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要是先谈感情,到最后却因为拿不起彩礼告吹了,那不是白费力气?所以啊,不如直接谈条件。

我一向厌烦别人拿捏我。他们提前摸清了情况,对我家的经济实力颇有微词。这道门槛的设置,不就是为了筛选掉像我这样的穷人吗?我想,假如情感到位的话,哪怕她想要星星呢,我也愿意去摘。可是现在彼此还不了解,我怎么可能痛痛快快地答应?于是我说,钱太多,我拿不出来。拴宝说,一点也不多,别人都是二十万起步。你自己看吧,人家姑娘可是把丑话说前边了,别人有的她也得有。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回了一句,既然如此,让她找个富二代吧。

拴宝见与我说不通,便去找我父亲。父亲不住地点头堆笑,说一定满足,一定。我不声不响地回了单位,半路上父亲打来电话,让我赶快回来,说姑娘等着和我一起逛街呢。我问他是不是答应了那些条件。他支吾了半天,最后才告诉我,准备卖掉村里的房子。我一听就炸了,吼道,卖了房子,你和我妈我弟怎么办?父亲顿了几秒钟说,你别管那么多,先管你自己。我挂了电话,憋了一肚子的委屈。

我没有再接父母和拴宝的电话,想让这门亲事到此为止。父亲发来很多短信,让我不要再回家,他丢不起那个人。每次扫见这些短信,我的心都会猛烈地疼痛。突然想明白,我为什么不喜欢被别人拿捏,为什么不想看到父亲对别人低声下气,因为我一直不敢面对一个悲哀的事实——我努力读书跳出了农门,本来要做父亲骄傲的资本,却变成了他的软肋!是我不争气吗?我明明很努力,可是怎么就自顾不暇了呢?读书读了那么久,到头来怎么连娶妻生子的资本都挣不来呢?我想得头都大了,还是想不通哪里出了差错,索性不再去想。

我收拾了一下屋子,准备出去买一些挂面,就地过年。还没出发,母亲就打来了电话,她小心翼翼地说:“来家过年吧,和你爸说了,不提相亲的事。”猝不及防地,我的眼泪就滚了出来。父母可以为了我在别人面前低于尘埃,也可以在我面前低于尘埃。这不是脆弱,这明明是超越一切的,无坚不摧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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