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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空洞”·“迷宫”·“外界”
——从雷蒙·鲁塞尔看德勒兹对福柯的接受和创化

2023-04-05吴娱玉

关键词:褶子德勒死亡

吴娱玉

20世纪60年代福柯写过很多文学批评的文章,他善用文字游戏、制造谜团、一语双关,呈现出诡谲、华丽、晦涩的特点,与其之后的风格迥然不同,这造就了福柯早年的文学时期。其中,1963年出版的《死与迷宫:雷蒙·鲁塞尔的世界》 (以下简称《死与迷宫》 )是福柯关于作家评论的唯一一本专著,鲁塞尔以玄妙奇特的书写风格、孤独神秘的自杀方式以及疯癫不羁的生活状态被福柯引为知己,福柯发现鲁塞尔善于把两个读音相似的句子放在一起,通过改变句子中某一个字母,让句子的意思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词语表意的功能被削弱,成为一场自由嬉戏的游戏,这意味着作者的意图从作品中撤退,制造了“死亡”,留下了无数“空洞”,为了填补这一空白,词语重复变异、自我增殖,形成一种“迷宫”诗学,语言随着主体的死亡而获得了自我并超越自身,走向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域外空间。经由文学和语言,福柯发现了“外界”思想,一种非理性化的僭越力量,必然对抗和解构主体。在福柯驳杂、晦涩的文本里,可以提炼出四个关键词:“死亡”“空洞”“迷宫”“外界”,极具模糊性的隐喻,它们一体四面,意义相通、彼此照应、互相影射,组成了一个相似又差异的星丛。

德勒兹深受福柯的影响,并为这本书撰写了评论《雷蒙·鲁塞尔或对空洞的恐惧》 ,因此两人建立了长久的友谊。德勒兹也发现了鲁塞尔的价值,正如他的著作《批评与临床》 (critique et clinique)就是对鲁塞尔的模仿,他在《重复和差异》 《福柯 褶子》 《批评与临床》 《荒岛》 等诸多著作中都讨论过鲁塞尔。在德勒兹那里,鲁塞尔的文本同样拥有解构的能量、逃逸的潜能,是反抗的先锋。福柯这四个关键词因其模糊性,具有很大的诱惑效果和阐释空间,仿佛是福柯解读鲁塞尔设置的谜题的同时又布置好了新的龙门阵,吸引德勒兹进入这一话语圈套,不同的是,德勒兹延续着福柯未完成的道路继续生发、不断改写,造就了新的隐喻:“作者之死”变为“欲望机器”,词语“空洞”化作“差异重复”,“迷宫”思想成就“褶子”诗学,“外界”空间转为曲线“逃逸”。可以说,鲁塞尔是一个设置谜题的高手,从揭秘鲁塞尔出发,福柯又设置了新的谜题,德勒兹一面试图解开福柯之谜,一面又制造新的谜题,这是一个层层相套、环环相扣的谜语链条,引诱读者步步深入,不断解谜。事实上,这不只是福柯、德勒兹的专属概念,布朗肖、巴塔耶、阿尔托等都有所涉略,他们彼此影响,形成互文,可以看出,这是战后整个法国理论共同关注的难题,而本文的目的是以这四个关键词为中心,通过对鲁塞尔的解读,探讨德勒兹对福柯的接受和改写,以此为原点,透视法国当代思潮中关于语言、文学的对话与影响。

一 从“作者之死”到“欲望机器”

(一)作者之死:关于死亡的全新定义

福柯认为鲁塞尔之“死”构成了最大的谜语,“当他要离开旅馆前往克罗茨林根接受药物治疗的时候,人们发现他死了:虽然他极度病弱,但他还是拖着自己和被褥,依靠在连通其同伴杜弗伦所住的相邻房间的那扇门上。这扇之前一直敞开的门,从内部反锁了。死亡,锁,这扇紧闭的门,在那一刻,永远地,构成了谜一般的三角,鲁塞尔的作品就在那里呈奉于我们,又逃离我们”①[法]米歇尔·福柯:《门槛与钥匙》,汪民安编:《福柯文选Ⅰ》,尉光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6页。。鲁塞尔的死亡成为福柯论述起点,但这里的死被赋予新的含义。

事实上,死亡从苏格拉底饮下毒酒那一刻就拥有了永恒的形而上学意义。在黑格尔看来,死的毁灭性、否定的力量会在意识的运作中变为一种生产的、肯定的主观能力。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设立死亡终点,人可以在整体意义上对自己的生存进行筹划与把握,死是对在场的确认。而布朗肖认为这一切共同编织了现代人的死亡神话,而“死亡不是指一个人的辞世,而是指向我们每个人自身的‘虚无’,指向一个人的主体性的限度”②[英]乌尔里希·哈泽、威廉·拉奇:《导读布朗肖》,潘梦阳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页。。布朗肖区分了两种死亡:一种是主体的自我表达,作为自我权利的极端形式,死亡的目的是确定主体的在场,是生之意志的缩影,是主体理性能力的滥用与膨胀,在这个意义上,传统哲学从未正面遇见死亡,而是将它简化为生的反面,死亡就在这种依附中被遮蔽和遗失了;第二种死亡是真正的死亡,它是“不可能的死亡”,是未知的、不定的、虚无的,它不能被主体以否定的方式转化,是绝对的无的体验、世界之缺场。布朗肖收回了主体对自己的死的权利,死亡不属于我,因为我无法感知自己的生,也无法见证自己的死,我们只有看到他人之死时才能深刻感觉到死亡的存在,不可能的死亡意味着自我丧失、走向他人。布朗肖的死亡之思深深启发了福柯,福柯认为死亡即是界线,是不可言说的经验,在死亡留下的虚空中,文学语言以僭越的姿态不断地填补。

而鲁塞尔的“死”显示了一种令人困惑不解的未完成状态,没人知道门槛上的鲁塞尔是想开还是锁,正如他在作品中敞开的那个无限的、游移不定的空间,在重复的喃喃低语背后蕴藏着致命的诱惑与危险,在其中“每一个词语都被一种可能性所同时激发和耗尽,同时充满和掏空,那可能性就是存在着另一个意义,这个意义或那个意义,或者,既不是这个意义,也不是那个意义,而是第三个意义,或者,根本没有意义”③Michel Foucault, Death and the Labyrinth: The World of Raymond Roussel, London & New York: Continuum, 2004, p.118.。门作为一种“界限”(threshold),潜藏秘密又诱使人破解,禁闭又敞开,正如鲁塞尔文本呈现出的一种独特的嵌套结构:“‘每一个词语都被一种可能性同时激发和耗尽,同时充满和掏空’,同时是这个意义和那个意义,同时是有意义和无意义。”①[法]米歇尔·福柯:《门槛与钥匙》,汪民安编:《福柯文选Ⅰ》,尉光吉译,第2页。福柯在《死与迷宫》 中谈到一个沉船的欧洲人被黑人部落捕获后给妻子一封信,“les letters du blancsur les bandes du vieux pillard”意为“白人的有关一群劫掠者的信件”,鲁塞尔将最后一个单词的p改为了b,“les letters du blancsur les bandes du vieux billard”意为“台球桌垫子上的白色信件”,只一个字母的改变,意思就变得截然不同,词语错位制造了歧义,将固定意思分裂为无限可能,打破了原先的阅读经验和理解范式,词语获得了自由,可以随意散播和嬉戏,正是这种僭越体验,让词语进入了非逻辑、非预设的状态,作者的意图变得模糊不清,失去对文本的掌控,失去父亲的权威,宣告了主体的死亡,人们的视线从常识范畴进入一个陌异空间。

鲁塞尔之死一语双关,它既是鲁塞尔身体的死亡,也是鲁塞尔在其作品中退出,即作者之死,只有作者之死,语言才能成为自身,书写意味着和他者的死亡打交道,在他者的尸体之上说话。语言不再是一种表意的媒介,它背离了概念、意义系统,文学也不再受命于作者,作者从文本撤退、消失,最终成为一个匿名者。语言在缺场中显现出一种更为原初的、本质的体验,为了保持自身独立,免于被逻辑与意义侵蚀,它的努力打开一个晦暗世界的敞口。也就是说,文学语言是一种回归虚无的语言,它在沉默和缺席中自我现身。需要指出的是,罗兰·巴特的“作者之死”与布朗肖、福柯不同:巴特以书写者代替作者,强调作者的历史生成,读者构成了文学意义。对布朗肖而言,文学语言不需要作者和读者支配,而以一种绝对的外在性和他异性要求主体的退位。作者之死是一种不可能的死亡,这意味着作者与自身的弃绝,在抽离自身的过程中,作者失去自我言说的能力,体验到一种无名的力量,在虚弱与受难的状态中,主体让位于他者、外部,主体面对一个巨大的陌异世界,死亡向我们展示一个外部空间的存在。这个外部是内在深处、是“极度丰富之处”②[法]莫里斯·布朗肖:《文学空间》,顾嘉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58页。,在这里,事物不受任何限制,毫无保留地敞开着。死亡使作家以一种平等的、无功利的、有距离的目光看待事物,主体不再对客体居高临下地占用,而真正转向事物的晦暗面。

(二)主体死后:“欲望机器”

作者之死渐渐成为战后法国学界的普遍共识,德勒兹受布朗肖、福柯等人的启发认为作者之死必然发生,他弃绝了主体与人称,认为on是泛指代词,比其他代词更少人称性,同一陈述也可以占有许多主体位置或位子,所有这些位置都不是衍生陈述的原初我的诸形象,而是由陈述本身所衍生,因此是一种非人称、它il,人们on的模式,是一种根据陈述语族所特化的“说”或者“人们说”。③[法]吉尔·德勒兹:《德勒兹论福柯》,杨凯麟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8——9页。即使一种语言出自作家的独特思考,但话语是群体性的,特异性不指向主体,不存在一个说出话语的主体,也不存在一个被话语说出的主体,一种新的话语并非出自某个作家的特异性,而有赖于一个民族、政治、时代和社会的群体,即使这个群体的文学表述行为暂未得到规定。话语仅仅作为这种配置的传动装置而存在,代替主体生产话语的是配置。也就是说,当作者已死,言说的是欲望机器,欲望是一个无限延宕的连续体,是真实的生产且永无终点,是不断流动变化且无限扩张,正如一个机器性装配,生活世界的整体成为机器性装配的巨大场域。卡夫卡式的写作将所有的社会表象转写为装配,进而拆卸这些装配,他的小说像一份有关机器运行的实验报告,一种积极的拆卸活动,如一个个破碎的单元、片段和块茎的联合。

欲望机器是非理性的:传统机器需要在预先设定的系统中,遵守秩序、接受指令才能正常运转。齿轮是典型模式,它需要机器的各个部件彼此咬合,有序运转,构成一个严密组织化的整体,这种机器遵循着严密性、中心论、统一性。“欲望机器运转时不断发生故障,事实上,只有当它们的功能不能正常发挥时,它们才真正运转”①Gilles Deleuze and Felix Guattari, L'Anti——Oedipe, Éditions de Minuit, 1972, p.39; p.7; p.50.,欲望机器是差异的力的交汇,它变动无常,是多样性的复归,打破了一切固定的组织与系统、框架与模式。

欲望机器是无器官的身体:身体是一个有机体指各个器官在统一的、中心化的整体中协调运转,有机体是一个井然有序、严丝合缝且被组织、被操控的运作模式,意味着器官在身体中有特定的形式、位置、等级、功能,为了统一的目的协调运作,但实际上身体被组织、钳制、束缚成了服务工具;而欲望机器将身体从控制中逃逸出来,形成机器生物:“它无处不在运转,有时顺畅,有时癫狂。它喘着气,发着热,吃喝拉撒,无所不能。它曾被错误地称作‘本我’。无论在何处它都是机器——真正的机器,不是比喻的机器。”②Gilles Deleuze and Felix Guattari, L'Anti——Oedipe, Éditions de Minuit, 1972, p.39; p.7; p.50.欲望机器是无器官的身体,它拆解了有机结构,解放所有器官,释放全部感觉,形成一个自由组合、差异丛生的强度世界。

欲望机器是无主体的:“欲望机器运作于裂隙与断裂、崩溃与挫败、停运与短路、疏离与破碎之间。”③Gilles Deleuze and Felix Guattari, L'Anti——Oedipe, Éditions de Minuit, 1972, p.39; p.7; p.50.欲望机器解构了主体,它是碎片、零件、器官的聚合。这个机器身体是精神分裂式的,与资本主义理性主体彻底决裂,意味着欲望不必附着于任何主体。机器与欲望结合,让欲望不止停留在力比多的层面,而抽象为一种无穷运转、蓬勃涌动的巨大能量,一台机器不断与另一台发生链接,能量不断流动。链接的过程也是机器重新装配的过程:某种能量的流动会被打断,而新的能量又会随着新的机器身体的接入而添加进来。欲望机器中断又链接,破碎又聚合,这个过程永不停歇。

可以看出,文学没有叙事主体,只有表述行为的一些群体性配置,正如卡夫卡的三部长篇小说里的k面目模糊,按照机器不同的运转装置,他可以是工程师或者技术员,他可以是法学家或者律师。这一机器具有潜藏的革命性力量,它不是从外部给予的,而在内在性中,原先的认知范型、自我的主体性已然失效,只有这样,事物才能差异化,思想才有生殖性,向着未思之处延伸,向着外界逃逸,“我”在无限微分中成了无人称的个体。

二 从词与物的松动到“差异与重复”

(一)词物分离、“空洞”产生

福柯认为18世纪末语言成为文学最重要的契机是荷尔德林,荷尔德林不自觉地意识到他只能在诸神消失的空间讲话,语言只能依靠自身的力量与死亡保持一定的距离。随巴别塔一起坍塌的是大写的单数的词语Wort,它破碎成了小写的复数的worts,词与物之间丧失了精确的对应,变成了模糊的能指的重复,语言自说自话,物消失不见,“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福柯在鲁塞尔的写作中看到了一种未来的文学,鲁塞尔把“每一个词语变成了一个可能的陷阱,它和一个真实的陷阱一样,因为一个虚假根底的纯粹可能性,为那些倾听者,敞开了一个无限的不确定的空间”④[法]米歇尔·福柯:《门槛与钥匙》,汪民安编:《福柯文选Ⅰ》,尉光吉译,第13页。。在《新非洲印象》 里,鲁塞尔用括号延展他的解释,括号内第二个括号去补充括号内部的东西,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甚至最夸张可以达到五个括号,犹如细胞分裂,无限增殖、延展细节。鲁塞尔采取了一种不断延展解释的奇异形式,句子总被在主语上添加补充说明打断。每一个补充反过来又被另一个补充的括号打断,每一个补充都保持悬置、制造破碎。这一连串断裂的、爆炸性的解释形成一个既明晰又晦暗的文本,作品看似有详细的解释,却是一个由无数括号制造的一个不断敞开、不断增值,却无法进入的迷宫,“鲁塞尔的语言——更多的是通过它的方向,而不是它的实体——和一种神秘的语言对立了起来”①[法]米歇尔·福柯:《门槛与钥匙》,汪民安编:《福柯文选Ⅰ》,尉光吉译,第15页。。他通过同音异义的文字游戏制造空白,并以叙述进行填补,从一个物走向另一个,从一种意义走向另一种。在语言表达中,只要语言进行微小的改变,词便开始位移,与它表现的物岔开,这是语言在说,而非主体对客体的认知。鲁塞尔离间了词与物的对应关系,让语言的表意功能失效,解构了固有的概念、改变了话语的次序、区隔了能指与所指。他把语言的用途推至极限,在符号与意思间制造了一种反常的形式,一旦词试图表现物,语言的逻辑线索就被打断,语言在无法预测的情况下改变方向。同音异义词是精神失常者的疯言疯语。

需要指出的是福柯不赞同弗洛伊德把荒诞的语言视为不正常的语言,意识只有通过空白才能抵达潜意识。他也反对布勒东,在《超现实主义宣言》 里,布勒东认为这种新的语言实践如同“自动写作”,逃离了形式、规范、用途对语言的控制,进入了想象和梦幻的世界,鲁塞尔背离了语言规范,创造出一个超现实世界,让原始、真实显现出来。福柯指出鲁塞尔的创作与做梦不同,他突破语言运作的框架,制定了新的创作规则,它不是寻找另一个意义,而是直击随机、偶然的无意义;不是在词的表面意义之下深度挖掘其潜意义,而是在任何意义之外,词与物都能离开意思进行交流;这不是无意识的自动写作,而是有意识的清醒写作:它控制了所有难以察觉的、不完整的文字游戏,建立了一个语言世界。它拒绝了梦幻、睡眠,因为它们也是理性的反面,遵从理性的逻辑;它破坏了线性时间,展现语言的多种可能。福柯看来,说话之前什么也没有,不存在一个我们能够进入的世界——一种能够与梦产生的自由意象所进行的交流;也没一种话语之前的话语——话语之前,只有空,即意义的不在场。物之所以可见、可感知、可认识,是因为它被纳入意识预设好的框架,而物本身却在范畴的捕获中被删改、被遮蔽,成为不可见的。事实上,物是不可见的,它不符合被既定的、先在的认知框架。鲁塞尔试图脱离那个表意系统,深入物不可见的“沉默的核心”即空洞之中,在那里,语言“显现为一个太阳,它揭示万物,使之触手可及,但又处于一种如此耀眼的可见性之中,以至于它遮蔽了它不得不展现的东西”②[法]米歇尔·福柯:《封闭的太阳》,白轻编:《疯狂的谱系:从荷尔德林、尼采、梵·高到阿尔托》,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72页。,这意味着极度亮眼的白光中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一种非常纯粹的可见性却使我们目盲,语言正是如此,它不断叙述、重复,却什么都没有呈现。语言的重复又让这种空无呈现出来。如面具重复了人的面孔,使得面孔得以可见,但我们只能看见面具本身。看起来事物必须借助语言才能具有可见性,才能成为实在,但鲁塞尔缠绕、蔓延的书写使叙事变得模糊,却使语言变得可见,鲁塞尔的作品让面具从人的面脸上掉落,语言和存在最终分离,显示了熟悉事物之下隐藏的阴影,捕捉到一个我们从未发现的空间。他通过语言增殖让不可见的东西变得可见,让一种从未被言说的、不可预料的、不曾揭示的奇异之物获得可见性。

通过鲁塞尔的异质书写,福柯试图击碎理性世界,瓦解主体哲学,探索现代文学的批判力和先锋性。传统文学被纳入了意义上生产的系统,而现代文学破坏词与物之间的联系,他让人们看到这种联系并不是自然的,从而挖掘文学的虚构潜能和增殖功能。语言也不再根据符号和意思之间先定的和谐关系运作,而植根于一种游戏。语言什么都不言说时,才是一种纯语言,它与表象世界脱离,它是非生产性的,不以价值、意义来建构自身,作品也不再有明确的、唯一的中心,而是呈现绝对的、不可见的他者,是语言剩余的不可言说之物,它守护着自身晦暗、阴影的部分免于被主体之光照彻。基于此,文学的任务不是表现或反映世界,而是要展现其闪光和扩散的过程,创造出一个无止境的空白。

(二)空的领域与差异的重复

福柯认为语言之空不是绝对的空无与匮乏(nothing),而是词语与意义之间的游离不定,德勒兹也指出鲁塞尔著作中词之空与物之空,二者都是“死”之符号。如果说意义的循环源自词之空的力量,细节的无限衍生则是物之空的拓展运动。空的力量首先体现于词意的循环衍生之中。从一个普通的词和意义出发,衍生出种种差异的维度,正如福柯所说:“第一个句子在文本的结尾处返回自身,却具有了一种差异的意义。”①Michel Foucault, Death and the Labyrinth: The World of Raymond Roussel, p.19.同一个词句在文本之中重复、循环、往返都要经历差异洗礼才能实现。重复不是机械地同义反复,差异也非杂乱无章的,始终围绕着“空洞”抽离——折回,这种回环式的叙事意味着鲁塞尔文本中的时间不是线性的单向流逝,而是起点、终点彼此叠加又错开,这一回环在单一的时刻内部敞开了一个差异的、并存的、凝滞的时间场域。这是对线性时间的打碎,以及对线性时间造就的因果链条的解构。

当线性的时间链、因果链、逻辑链被打碎,德勒兹启用了一种回旋的思考模式,即重复,他援引福柯的观点:“我们反复强调的不是事物在侧向上的重复,而是更根本的重复,它在非——语言的上方划过,并将诗意归于它所超越的空洞。”②[法]吉尔·德勒兹:《雷蒙·鲁塞尔或对空洞的恐惧》,[法]大卫·拉普雅德编:《〈荒岛〉及其他文本:文本与访谈(1953——1974)》,董树宝、胡新宇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03——104页。德勒兹认为鲁塞尔是文学中的伟大的重复者,他能将语言病态的力量提升到更高的艺术层面。“鲁塞尔以双重意义词或同音异义词为出发点,用一个故事或一些事物来填充这些意义的间距,最大程度地将差异纳入到重复之中。”③Gilles Deleuze, Différence et répétition, Presses Univesitaires de France, 1968, p.34; p.12.重复涉及的是一种不可交换、不可替换的奇异性,重复是僭越,它质疑法则,“重复属于幽默和反讽;它从本质上说是僭越,是例外。它所彰显的始终是一种奇异性,这种奇异性反对服从法则的特殊之物,它也是一种普遍之物,这种普遍之物反对制造法则的一般性”④Gilles Deleuze, Différence et répétition, Presses Univesitaires de France, 1968, p.34; p.12.。

在德勒兹看来,重复是行动,是革新。“面具”才是重复的真正主体,重复在本性上不同于表象,所以被重复的东西无法被表象,重复的不是对称元素,而是缺席的、碎片的、不在因果链条中的元素,这种重复将内在差异包含在了自身的每一个环节当中,并且还将它从一个特异点转运到另一个特异点。这个重复的过程犹如“一千零一夜”,在每个夜晚故事的结点都释放着死亡的信号,而山鲁佐德一次次推迟死亡的降临。在这个由一千零一个夜晚所建构的空间中,每个夜晚都是后一个夜晚的镜像,第一个夜晚的终点处留下了一段空白,这段空白也暗示了一个死亡的空洞,以后每一晚都是对这个残留的虚空的填补。语言反复讲述自身,反过来又确证了虚空的存在,语言通过镜像般的无限重复释放了自身的潜能,在死亡的界限面前,语言揭露了这种宿命,在对自身的存在与死亡的确认中,语言传递的恰恰是某种语言之外的溢出物:僭越最终依靠无限的重复来实现对界线经验的持存。“僭越行为把界线一直带到其存在的界线处,它迫使界线直面自己的内在消失,发现自己存在于自己所排斥的东西中。”①Gilles Deleuze, Différence et répétition, Presses Univesitaires de France, 1968, p.12.这意味每一次打开都是差异的重复,每一次重复都是差异的回归,每一次回归都是疯狂的显现,真正的重复是动态的、内强的、特异的、不等的、不对称的重复,在这个意义上,德勒兹与福柯殊途同归。

三 从“迷宫”到“褶子”

(一)僭越与迷宫(Labyrinth)

重复与僭越一体两面,重复必然是对僭越的重复,从僭越的外部重新返回最初原点的重复,换句话说,在语言的边界上,词语的空缺被词语僭越激发出来,若要持存,就需要语言进行重复游戏,在重复中无限散播与不断增殖,对僭越的重复就是差异极限的推演,使每个词语在时刻面临分裂的危险、差异的冲击。鲁塞尔的文本正是如此,他的语言歧义丛生、漂泊不定,歧义意味着差异、开放和可能,而镜子无尽地反射强调的是一种重复作用。语言如镜子一般将自身折叠,在有限的语言中制造无限的可能,形成一种交错的、繁复的、充满岔路的、诸多入口的迷宫诗学,犹如博尔赫斯“通天塔图书馆”的意象。博尔赫斯将图书馆作为宇宙的隐喻,书籍成为展现无限可能的载体,“所有的书籍不论怎么千变万化,都由相同的因素组成,即空格、句号、逗号和二十二个字母”②[阿根廷]博尔赫斯:《通天塔图书馆》,《小径分叉的花园》,王永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74页。,语言反复的排列、组合正是福柯意义上的无限重复,文字有限,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本书,却可以表现一切,这意味着在有限的字符中,展现了无穷可能,文学的重复如同图书馆的重复,图书馆隐喻了语言的献祭和死亡之所,作品是语言的尸体,沉默却蕴含无限的可能性,图书馆不仅是一个实体的空间,也是被字母排列组合构建的一个无限的、周而复始的语言空间,在这里,作品与作者分离,作者从文本中撤退、匿名,文字自由嬉戏,释放无限可能,形成一种奇异又繁复的迷宫效应。

可以说,重复是一种更新和分裂的僭越行动,它指向未来、外界、他者与差异。经由僭越,可以抵达词语的界外,经由重复,可以返回词语的越界时刻,差异的重复之所以有不断增殖的可能是因为观看视域的变化、凝视方法的转变,这里,福柯受尼采的情绪冲动透视学的影响,提出了一种去深度、反透视的认知方法,他认为古典绘画的定点透视框架是可见性法则、中心化原则的典型代表。一直以来,绘画承担着在二维平面上展示三维世界的重任,这需要围绕一个固定的中心展开,但鲁塞尔笔下物的空间如马奈的绘画一般是反透视的:它取消了透视深度和固定位置,“中心并非一个固定的地点而是一种功能、一种非场所”,它是“任何实在固定中心的这种缺席”③[法]雅克·德里达:《书写与差异》,张宁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516页。。所有的一切都在平面上相互重叠(super——impose),形成一个“碎裂的不合比例的空间”④Michel Foucault, Death and the Labyrinth: The World of Raymond Roussel, p.100.,碎裂是因为非中心、非总体的散点透视;不合比例是因为在透视空间中,不同的物的大小比例根据它与中心的距离远近而定,但在反透视的平面上,深度模式不再,系统结构失效,事物彼此毗邻。无数可能的、不可能的视角并存,事物随着不同的中心展现不同的样态。当唯一的权力中心被取消,那么固定的在场、永恒的真理也被解构了,认知模式也从挖掘现象背后本质转变为对转瞬即逝、不断变换的迷宫的探索。

而鲁塞尔正在实践这一方案,“鲁塞尔通过括号(parenthesis)的镜子来展示死,把生之秘密置于一个迷宫的中心”①Michel Foucault, Death and the Labyrinth: The World of Raymond Roussel, p.161.。括号、镜子是反复折射、层层嵌套、不断循环的生成机制。不仅如此,他不断地铺陈物的描述,让物的细节无限增大,意味着他不再以一个先验、中心视角凝视物。只有词语无限衍生意义,不断制造差异,不断重复、膨胀、增殖,物才能从遮蔽变为可见,鲁塞尔的文学实验试探这语言的极限体验,挖掘了语言的未知潜能,让不可见之空洞显现为无限差异的镜像,处于生生不息的自我增殖中。

(二)褶子:一种迷宫诗学

福柯对鲁塞尔语言折叠游戏的论述使德勒兹深受启发,德勒兹援引福柯对鲁塞尔的观点:“语言在它自身内部被排成圆圈,掩盖它引人看见的东西,将它打算提供给它的东西隐藏起来,高速涌向不可见的洞穴,事物在此居于洞口之外,语言在此不可思议地继续消逝。”②[法]吉尔·德勒兹:《福柯 褶子》,于奇智、杨洁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74页。具体参看Michel Foucault,Death and the Labyrinth: The World of Raymond Roussel, p.127。“语言在它自身内部布置成环状,隐藏着它所要给予观众看的,并使它企图提供给目光之物闪躲于目光,以眩晕的速度朝一个不可见的腔洞中流逝,事物在此完全无从接近,且语言销匿于对它们的疯狂追逐中。”他认为鲁塞尔设计了诸多自由、解放的重复系列,它们没有同化差异,而通过使事物的独异性内化于自身,检验并证实差异。事物借助一种替代、一种面具展现自身,语言超越了空洞,并让世界出现在面具和替代品的间隙中。语言游戏类似于纸团褶皱的舒展伸缩活动,正是重复不断更新的自由的“褶皱化运动”,这是连续不断的褶皱化和重叠化过程,体现在迷宫和变形中,作者死后,语言无拘无束、无限增生,形成一种差异的、多元的世界。德勒兹谈道:“据福柯所说,在语言中存在着一种固有的距离,一种移位、断层或裂缝。词总是比事物的数量要少,每个词都有多种含义……在词的内部总是存在着一种空洞:词的重复开启了意义的差异。”③[法]吉尔·德勒兹:《雷蒙·鲁塞尔或对空洞的恐惧》,[法]大卫·拉普雅德编:《〈荒岛〉及其他文本:文本与访谈(1953——1974)》,董树宝、胡新宇等译,第103页。鲁塞尔的尝试正是从这里开始:他将空洞最大化,使之能够被确定、被测量,并用一整套机械装置、用幻景来填满它,并将差异整合到重复之中。重复变成一种矛盾的、更新的、差异的重复,使贫乏的语言变得丰富绚烂。

在德勒兹看来差异与重复的迷宫诗学最具代表性的是“褶子”(le pli),谈到褶子人们首先想起《褶子:莱布尼茨和巴洛克》 (1988),但德勒兹对“褶子”的构想从《福柯》 (1986)就已开始,他谈道,“外部不是一个固定范围,而是一种生气勃勃、变幻莫测的物质,它充满蠕动、褶子和褶皱(plissements)”④[法]吉尔·德勒兹:《福柯》,《福柯 褶子》,于奇智、杨洁译,第101——103页。。德勒兹区分了两个空间:一是欧几里得空间,这是一个由长、宽、高组成的坐标系,是一个横平竖直的、中心对称的、可测量的向量空间;一个是拓扑空间,这是一种按照不同度量、不同比例、不对称原则拼合、联结而成的多元体,它不可还原为一种严丝合缝的统一体,它是非均质、不可测量的曲面空间,“在每次分化的同时都必然会改变其本性”⑤[法]吉尔·德勒兹、费利克斯·加塔利:《千高原》,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第 697 页。。褶子存在于拓扑空间中,逃逸线不断流动、出走、来回反复,进行着解辖域化的努力,让最遥远的外部和最深的内部随时都在发生联系。最典型的代表是巴洛克弯曲的褶子,褶子叠褶子,褶子生褶子,直至无穷。

褶子是巴洛克常见的意象,字源上指多样(multiple),即多重褶子,不仅意味着多重部分,还意味着多种折叠方式。一个迷宫精确地对应着一个层次:物质及其组成部分中的连续体的迷宫,灵魂及其谓词中的自由的迷宫。如同洞里有洞一样,总是褶子里还有褶子。物质的统一性,即迷宫的最小元素是褶子,不是点,点不是一个部分,只是线的一个极端。所以说,作为强制弹力的相关物,物质的部分是团块或集合体,展开不是褶子的反义词,它只能追随褶子直至另一个褶子,是被相反的力反复改变方向。而文学的功能就是在有限中探寻无限,在一中衍生多,呈现一个多样的、异质的、复调的空间。这个空间是一种触觉的、连续流变的、无定形的、非同质的多元体的拼缝。其中,“一”是包裹着多的统一体,这个多将一以级数的形式展开。“一”具有包裹和展开的潜能,而“多”则既与它在被包裹时所制作的褶子不可分,又与它在被展开时的褶子的展开不可分。在这个意义上,巴洛克风格是一种过渡状态:在发散性、不可共存性、不协调、不一致的流变中,古典主义的理性秩序崩溃了。它将发散性分配为同样多的可能的世界,将不可共存性分配为一切世界之间的同样多的界限。这种迷宫诗学是一种块茎思维,块茎自身具有异常多样的形态,在各个方向都分岔的表面延展,是一个网状的多元体,可以无限衍生,不断生成状态,在无限差异的基础上寻求共性。块茎通过变化、拓张、征服、捕获、旁生而运作,是可分解、可连接、可翻转、可转变的,有多重入口、出口和无数逃逸线。块茎是一个去中心化、非等级化和非示意的系统,没有权威,也没有组织性的记忆或中心性的自动机制,它仅仅为一种状态的流通所界定。一个块茎始终居于中间,既不是开端也不是终点,是彼此连接的多元体,每个块茎都可以从任意角度被阅读,也可以与任意其他块茎建立关联,这是一个连续的、自振动的强度区域。在这个意义上,文学让语言繁复增殖,制造拟像,形成块茎,构建了一种蕴藏无限潜能的迷宫诗学,通过不同的折叠——展开的方式,让文学的潜能不断被开掘,让各种可能的世界并存。

四 从“外界思想”到曲线“逃逸”

(一)永远的“外界”

布朗肖认为孤独、睡眠、死亡、黑夜等陌异感受就是外部体验,外部并非实在空间,而是一种未思,它是漂浮的、怪异的、疯狂的。受布朗肖的影响,福柯认为:“摆脱主体性的思想,好像是从外部设置了其界线,表达了其终点,使其分散熠熠发光,仅仅吸纳了其难以克服的缺场。同时,它身处所有积极性的开端,但这并不是为了掌握它的根基或理由,而是为了重新获得它的伸展空间……这种思想,与我们哲学反思的内在性和知识的积极性相关,它构成了一个短语,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外界思想’。”①[法]米歇尔·福柯:《外界思想》,汪民安编:《福柯文选Ⅰ》,史岩林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51——152页。外界是一个隐喻,它没有确定的边界、没有定型的真理、没有理性的主体,它不断运动、不断生成、不可限定、无限可能,语言可以带领自我走向外界,这并非生成一个确定的界限,而是不断越界、没有终点,外界空间根植于摆脱自我、超越自我的运动中,将带领自我越出自身,走向未知,外部空间是一种虚空,是一个不在场的在场。外界是思想的域外,尽管自我向界外的运动未必可以真正实现自由或超越,但它包含了一种产生新思想的可能,蕴含着解构逻格斯的潜能。基于此,现代文学并非诞生于自我指涉、自我陈述,而是向外部延展,文学将语言极限扩展到自身的界线之外,在无主体的状态下无尽地言说,制造歧义,最终指向外界思想。摆脱主体的僭越行动使界线的可视性向我们敞开,在界线处言说不可言说之物,僭越不是单纯的否定,而是积极地追求、接近“内在性”的维度。

萨德、荷尔德林将外界思维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体验在19世纪末又出现在尼采、马拉美、阿尔托、巴塔耶、克洛索夫斯基身上,它可以超越主体,走向自由。所以说,“‘文学’的事件……是一个通往‘外界’的问题”②[法]米歇尔·福柯、莫里斯·布朗肖:《福柯/布朗肖》,肖莎等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6页。,而语言的越界是通向外部的途径。“话语将自己的空间组成一个外界,话语向外界讲话,向外界之外界讲话”①[法]米歇尔·福柯:《外界思想》,汪民安编:《福柯文选Ⅰ》,史岩林译,第157——158页。,语言展示了不可见性的外界,语言的空意味着叙事的无限搁置、词语的不断折返以及存在者僭越与折叠的两个维度。福柯认为萨德和巴塔耶最具代表性。萨德以暴力的方式僭越规则、重现死亡,构成一个绵延不绝的话语场所,他是一切秩序、权威的亵渎者,悖论的是他的双重身份——他不断僭越界限的同时又创造新的范式,既是亵渎者又是建造者,既抹除过去又奠立未来。萨德颠覆了他之前一切语言规范,将语言逼入自身的极限。僭越迫使语言除去内容、以赤裸状态呈现,在语言的赤裸状态下,文学不再叙事抒情、不再表象世界。也就是说,僭越迫使语言剥除其一切既有内容,赤裸存活于自身界限上,总是探索非知、指向域外,同时,无内容的空洞语言又只能自我映射、自我繁殖,呈现出非逻辑、疯癫的怪异镜像,文学只能是它自己。在这个意义上,僭越是“在一个不再承认任何神圣的积极意义的世界中进行亵渎”②Michel Foucault, Language, Counter——Memory, Practice: Selected Essays and Interviews, ed.with intro.Donald F.Bouchard; trans.Donald F.Bouchard and Sherry Simon, Ithaca,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7, p.30.,僭越消解了主体,它不是内在从外在中分离出来,而是朝向他者的运动,它不是封闭的场所而是开放的世界,在边界上,不同思想相互作用,不断交织、纠缠、共振、繁衍,形成一个思想的迷宫。

(二)曲线的“逃逸”

德勒兹接续布朗肖、福柯的论断,他也认为外部空间是一个摆脱桎梏、获得重生的场域,于是,他提出了游牧的、不断生成的、绝对解域化的、生机论的逃逸线,它们奇特而又重要,简单而又抽象,既错综复杂又迂回曲折,它们触及绝对的界限,采取绝对的速度把我们带向了一种未知的、没有预见的、不曾去过的场域,逃逸线是各种流和强度的共振,它摆脱了形式、质料、结构的束缚,走向了断裂与碎片,走向了自由和解放,逃逸线也被称为断裂线。这在文学上首先表现为碎片化的写作,布朗肖认为碎片化写作是尼采通向外部思想的有效途径。因为碎片式言语不够完满,不能自我述说,不能自我组建意义系统,无法与其他碎片缀连形成完整的思想或总体的知识。碎片外在于总体,碎片写作伸向未知的空间,留下无限的想象余地,德勒兹认为尼采格言体写作蕴含一种源于内部、指向外部的力量,它摧毁理性系统,让逻辑失效,让意义脱节,抵达了非思之处。

其次,表现为思想的无力,德勒兹认为西方哲学是建立在头颅、理性之上的主体哲学,而真正的思维不是头脑中的先天认知能力,也不是基于人人都有的良知与常识,而是由于神经、骨髓的刺激,所以,思维只能思考一件事情,就是我们尚未思考的事实,一个可被思考的整体是不存在的,即思想的无力。布朗肖为整个文学作出诊断:“思维中的不可思考性的出场,既是思维的起源,又是它的障碍;思考者中另一个思考者的无限出场,可以摧毁一个正在思考的自我的独白,这意味着‘无法思考就有了思想’。”③[法]莫里斯·布朗肖:《未来之书》,赵芩岑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9页。无独有偶,阿尔托的构想“假定一种思考冲动或思考强制力,其经过了各种各样的分岔,从神经出发并与灵魂产生交流,其目的是达致思想。这样一来,思想被迫思考的东西亦是思想自身的中枢的崩溃、断裂、本性上的‘无力’”④Gilles Deleuze, Différence et répétition, pp.192——193.。与布朗肖一样,阿尔托也追求一种无形象思想,探寻一种非表象、非再现的崭新原则。他认为思的无能(impouvoir)就是思想,思想是一种极其痛苦的缺失、虚弱和脱节:思想从这个中心立刻发散出去,并消耗它所思考的一切有形的实体,在各个层面上分化为诸多特定的不可能性,福柯也将阿尔托引为知己,他认为阿尔托制造了一种绝对的、不能被化约的空无,他不断接近这样的空无,又不断偏离,不断地将语言投向废墟,正如鲁塞尔的太阳,即是绝对的白光又是不可穿透的黑夜。①[法]米歇尔·福柯:《封闭的太阳》,白轻编:《疯狂的谱系:从荷尔德林、尼采、梵·高到阿尔托》,第372页。也就是说,思想只有在碎片和无力中才能解放自己,抵达外部。

德勒兹深受布朗肖、阿尔托与福柯的影响,他认为思想中存在着无头者,记忆中存在着失忆者,语言中存在着失语者,感性中存在着无辨觉能力者,思考不是先天的,而是在思想之中生发出来;问题不是先存着的思想,而是使尚未存在的东西诞生,思考不是回忆和天赋,而是创造,具有生殖性(génitalité)。②Gilles Deleuze, Différence et répétition, pp.192——193.他认为巴洛克的褶子就是外部世界的典型代表,巴洛克善用动势,它不再是古典文艺复兴时的静态表现,而呈现倾斜的动感,如波形的墙面、不断变化的喷泉、充满活力的人物与运动的褶子,力图呈现无穷感,德勒兹认为:“巴洛克的风格与本质无关,而是一种运动功能,一种特征,不断制造褶子,它创造了无穷的作品或过程。”③Gilles Deleuze, Le pli:Leibniz and the Baroque, Pairs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1988, p.5.关键问题不在于如何完成一个褶子,而在于使它连续,使它穿越最高极限通向无限。

通往外界意味着一种无限的曲线运动,德勒兹谈到宇宙中有一种巨大的活力,这个力使物质遵循一条曲线进行旋涡状运动。曲线运动使得物质向边缘和临近的物质外向渗透。力的折叠与曲线运动导致漩涡不断形成,大漩涡又形成无数个小漩涡,小漩涡中又生出更小的漩涡,无穷无尽。无论褶子有多小,都与其他褶子一样包含着世界。这种折叠都打破了传统的对称性,以曲线、螺旋、旋涡状的方式进行折叠,也只有这样,才能逃逸出固有的逻辑,抵达外界。这就形成德勒兹著名的游牧空间:牧民跨越边界、漫游在莽原之上,移动无规律可循,呈现出“以线定点”的特征,线条没有任何指引而变得随意、驳杂,它既不同于移民有明确迁徙路线的带状空间,也区别于城邦由组织、制度、规划建立起来的格子空间。牧民不受限于任何范围和场所,对他们来说,土地不意味着故乡,而是向着四方侵蚀扩张,具有开放性、流动性、弯曲性和多元性,游牧是一种解辖域化的、不断逃逸的、走向外部空间的最佳方式,可以看出,无论福柯还是德勒兹都试图向不可见的异己的边界越出,抵达一个解域的外在思想。

可以说,20世纪语言转向之后,语言已经不是表征世界、呈现思想的工具,它拥有了构建世界的能量,甚至如德里达所说“文本之外无物”,但是语言中隐匿着一条不平等逻辑,例如生死,后者可以取代、补充前者,词语的二元逻辑深深镌刻在整个语言结构中。然而,二元论不是一种平等的机制,而是一个支配另一个。语言与意义、理性、逻辑绑定在一起,其背后总隐藏着一种深刻的组织秩序与权力关系。如何逃出权力的全景敞视监狱?福柯通过对鲁塞尔的解谜揭示了一个全新的空间,在这里,没有理性、没有主体,有的只是变幻的、未知的、因而也不能被逻格斯掌控的晦暗地带。在这里,文字自由嬉戏、差异不断重复、语言无限增殖,宛如迷宫一般缠绕、复杂,充满不同的谜语和褶皱。德勒兹受福柯启发,并接续福柯的问题继续衍生,他认为言说的不是我思,而是欲望机器,欲望机器是不同力的组合,不断制造差异、始终弯曲运动、永远向外界逃逸,正如巴洛克的褶子——折叠、打开、再折叠、再打开,无穷无尽,形成了一种迷宫诗学,文学以背离自身的方式从话语的裂缝中绽出,承担了反抗主体、解构理性的重任,具有无限的革命性和先锋性。这是解构思潮中法国理论家共同关注的问题,他们将文学视为通往外界思想的诺亚方舟,那里有着无限的力量和救赎的可能,也从这里开始,文学才成为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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