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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准备讽刺这个世界一次

2023-04-05曾园

诗歌月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海子诗集诗人

曾园

去年底买到南野的诗集《语言繁华》,最近慢慢读完了。在我看来,这部诗集或可称得上2021 年最佳诗集之一。

南野在20 世纪80 年代跻身国内前十名诗人行列,90 年代初却淡出诗歌界。原因也许在他说过的这段话里:“当代诗的一个明显变化就是从诗歌运动到诗歌活动,活动的模式(凸显等级的座位与发言次序,演艺式的朗诵与吃喝游玩项目等)则从程序到内容,日益呈现……文化格局中形成的惯例,它由官场与商界延伸过来,再到学术界、文学界,诗歌终于全面地被世俗形态俘获。”南野有篇文章叫作《诗,将在诗人中选择诗人》,显然他觉得选择权已经暗中转移了。

今天的人(即使是诗人)很难相信这种转移改变了什么。马修·阿诺德在《当前文学批评的功能》里说:“埃斯库罗斯和莎士比亚的时代使我们感受到他们先前的名望。……有一块希望的土地,批评只能对它作出召唤。这块希望的土地并不是我们可以进入的,我们将死于荒野……”也许,至少在南野看来,诗人的名望曾经是真金白银的。但现在,这种“诗人名望”早就经历了长久的持续贬值,一直贬到他不想再去维持与争取什么了。

名望之贬值有时以诗人名声大面积扩散方式体现,“对海子某首诗歌的普遍商业性图解”让他更感失望。这首诗应该是大家熟悉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大海边拥有一所房子的人,不太可能是海子。真正能拥有海边房子的诗人倒有一个,就是美国诗人罗宾逊·杰弗斯。1919 年他在加利福尼亚蒙特雷半岛南部的卡尔梅自建了一座石屋。他一直是南野喜爱的诗人,他写下的多首歌颂海角与岩礁的诗在《语言繁华》中有多处回响。

杰弗斯在《四月劲风》中写道:“大海刺戳着西岸,把花岗岩/洗得雪白,杯子满溢出来,世界的舞蹈游戏变得过分热烈。”南野在《恐怖海岸》中以更为猛烈的风格回应:“大海苍茫,海岸如废墟。巍峨的破损……”

海子的房子是虚构的,南野也早就写出一首关于建房之不可能的诗:《筑巢者》。他以一种精确的神秘感写道:“你的父亲是一只鸟/他死在荒地上/现在该是你来补偿的时候。”从“朦胧诗”开始,诗人都在寻找自己与传统相处方式,如北岛的《回答》、韩东的《有关大雁塔》、欧阳江河的《悬棺》等。《筑巢者》在这一批杰作中显得既精致,又充满了浓郁的超现实主义味道。

即使是在现实世界,“筑巢者”感受到的不仅是海子对虚构房产的谵妄之诗的虚妄。因为房产广告商不仅将海子的诗意劫掠一空,他们还将房地产新哲学(被劫掠的荷尔德林诗句)大规模投放到我们视野中:“人应当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那么诗人还要与人争论何为诗意吗?南野觉得可以一试,他在《致谢黄昏》一诗中写道:“我想,领会与承受黑暗就是诗意地生活。”

请别误解,诗人不是买不起房才去“领会与承受黑暗”。南野有房有车,在这本《语言繁华》诗集里,他的车出现次数很多。但既然“诗歌活动”与“商业性图解”已更乏味,有房有车的人为何要写一本诗集讽刺世界?难道其他诗人讽刺得还不够吗?

远远不够。更多的时候讽刺的方向错了。某媒体精英诗人常在诗中宣泄他对城市现代文明的愤怒,他揭露商业文明的虚伪,怒斥高架桥的阴暗,痛苦而悔恨地思念夕阳下的麦地。我不知道进城务工的农民是否会同意他的观点。另一位更为显赫的首都诗人,他灼热的批判激情从未停歇,这些年他怒吼的对象突然变成了资本,我不知道他对资本及资本背后的看不见的人又了解多少……

那么好吧,南野又有何不同呢?至少,他的诚恳是强劲有力的。他描述突如其来的老年:“我在老去/起码比昨天老。像河流比前一时刻浑浊/怒气更大。”他对老年进行估值:“像风一样地谈论,像风一样在树顶上/在屋顶上,在空中自语,这就是苍老呵。”

“我准备讽刺这个世界一次/ 我选择了一些词语/未及开口,这些语词的锋芒使我惊讶。”值得警惕的是,南野并没有完成讽刺这一行为,“未完成”本身是他写作的内容。讽刺在那一刻,也许在他看来是无价值的。

什么是有价值的呢?在《满屋木柴》一诗中,他感叹:“被砍伐的普遍的理想主义乔木/春日开花,冬季落叶。/未来时枯死,或转化为火焰。”不过,他的同情像一枚信封一样是有边界的,“为欲望而耗费智能”只配得到无情裁决:“取代欲望的总是死亡的意象,每一代的存在都是如此,或者说时间提供的就是这些。”

南野对自己也没有温情,连书名都来自于一首带有不祥篇名的诗《服用了药物》:“谵妄之刻,语言繁华。”绝不自恋,这在逐年老去的男诗人中似乎是不多见的。

在早年的诗里,他像一个弈棋者那样精密布局,书写的内容让我们将他看作是某个虚构之地的狩猎者、筑巢者。现在,他是杭州一个无目的的驾驶者,诗歌质地让人想起大屏幕高清电影中的昏蒙画面。一首诗有时仅描述一个状态:“我们在房间里看电视,剥开橘子/感觉到天际阴沉下来,暴雨的季节隆重来临/有一部分人陷入紧张状态。”(《紧张状态》)没有传统的叙事结构,更没有故事。

然而,歌者与听众的古老契约依然有效。读者阅读这部诗集获得的是另外的愉悦。南野饱含哲理的独白是有诱惑力的。曾经他总能写出值得读者划线的句子:“活着?活着无非是记忆的增值。”现在,他在忘我独白的同时会引入评论者的冷酷提醒:“什么都看不见啊,看到的就是全部。”或者,阶段性思考被隐身歌队嘲讽:“忽略本质,然而未曾有本质。”

他的沉思是有魅力的。《秋日来临》中他珍视这种能力:“而如果我不能思考,如树木随风呼啸/不能在大风中缄默。我在浪费空气吗?”《病中俳句》中他在病房窗前站立,“烟雨迷蒙的冬日早晨/第一千辆轿车驶入医院的停车场沉思”。

曾经总是有那么多新事物,而现在什么都不新了。他反思自己:“就这个世界眼下的存在来说/不知大脑为何保存了我未曾阅历的景象/掩去已无法令人吃惊的世事。”(《眼前物事》)

他于是细心搜集那些属于这个时代的转瞬即逝的惊奇片刻:“我在玻璃墙内领受此惊雷。”(《九行诗》)这是时代的全新场景。昔日的惊雷自然是击打在旷野之上的。但这种被动“领受”是他不满的。他质问“领受者”(没准是他自己):“你是谁,身着黑衣悠闲地靠在沙发上阅读?”

另一些则是幻象,当然是时代的新经验所激发出来的“靠近云顶处,乌鸦疾驰与硕大的银色客机对语”,这种对话能有什么结果?“一个病入膏肓的杀手阅读晚报”,这种阅读又有什么结果?密布摄像头的城市,一部关于杀手的合情合理的小说是写不出来的。

“不讲点笑话如何度过此冬/世界的华美机器就在话语的浸润中转动”。笑话好笑与否倒也无所谓,编织这些精美的幻象,总归不过是“他与一个词的纠葛未能了结”。

也许《语言繁华》不是一本告诉我们关于这个时代总体看法的书,但这是一本防止诗歌被滥用、诗歌声望贬值的书。

如果我们仅有孤零零的一种“拔高式”阅读方式,可能就无法完成这本诗集的阅读。也许为此书我们还得发明出好几种新的阅读方式。提问其实就是一种:公开言说私人痛苦在诗中为何成了体面方式?比如众多幻象碎片最后为何不汇聚为一个高音或号角,而是一个陈述,一个画面,一句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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