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辞(并序)》中的“三个陶渊明”
2023-04-05马月亮张丽丽
马月亮 张丽丽
《归去来兮辞(并序)》中的陶渊明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个体,表现出了人格的三重性:他是纵情田园的孤高隐者,又是心有不甘的落寞儒者,还是洞彻生命的超脱道者。三重人格的背后是陶渊明思想中儒与道的激烈碰撞。
一、纵情田园的孤高隐者
《归去来兮辞(并序)》是陶渊明辞去彭泽令时所作,字里行间透露出归隐之乐:有轻舟遥遥、衣袂飘飘的归途之乐,有童稚候门、携幼入室的天伦之乐,有举杯独酌、静默怡颜的安居之乐,有南窗寄傲、涉园成趣的洒脱之乐,有策杖漫步、举首远眺的闲适之乐,有巾车孤舟、寻壑经丘的田园之乐,有树木葱茏、泉水淙淙的山林之乐,有东皋舒啸、清流赋诗的登临之乐……归隐后的陶渊明纵情于山水田园之间,如同一朵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白云,又好比倦飞而归、恬然栖居的鸟,平淡,质朴,有着浓郁的烟火气息和淡泊旷远的情怀。
陶渊明的归隐情趣中蕴含着一份孤高。“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这是陶渊明为自己设定的归隐后的生活环境。“三径”化用了蒋诩的典故。西汉末年,兖州刺史蒋诩隐居后,在院中开辟三径,只与求仲、羊仲来往。陶渊明以蒋诩自比,借松菊明志,归隐田园的志向中蕴含着“请息交以绝游”的孤高。
“孤”字在文中直接出现过三次:“抚孤松而盘桓”“或棹孤舟”“怀良辰而孤往”。“孤”除了有孤独、孤寂之意外,更意在表明自己品性的孤高。“抚孤松而盘桓”,一个“抚”字流露出陶渊明对刚正高洁的“松”的无比怜爱之情。“孤松”其实就是陶渊明的化身,寄托了他傲然挺立、抗争世俗的孤愤。文人还常把“舟”作为自己情感的载体,以“舟”之状态写自己之心境。本文开篇陶渊明借“舟遥遥以轻飏”来写自己从官场返家的轻松与惬意;李白用“轻舟已过万重山”来写自己在被流放途中收到被赦免的消息的高兴;杜甫以“危樯独夜舟”写自己失去依靠后生活的困窘和落魄……“或棹孤舟”中的“孤舟”同样附着了作者的感情色彩,“孤”既写出了舟之孤单、人之孤独,更写出了灵魂之孤高。“怀良辰以孤往”是陶渊明写自己探求自然美景、追寻游览之乐的场景,“孤往”与“奚惆怅而独悲”中的“独悲”,“引壶觞以自酌”中的“自酌”一样,都是作为隐者的陶渊明在以一种孤高的姿态独自品味生命的意蕴。
二、心有不甘的落寞儒者
陶渊明虽“性本爱丘山”,但他并非天生的隐士。他从小便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他以孔子为“先师”,曾感慨“先师遗训,余岂之坠”“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陶诗中共用《论语》典故37次①,沈德潜曾言“陶公专用《论语》。汉人以下,宋儒以前,可推圣门弟子者,渊明也”②。陶渊明的骨子里流淌着儒家的血液,因此,他有“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的少年侠气,有“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政治抱负,有“大济于苍生”的济世情怀。
可叹的是,时代并没有给陶渊明实现政治理想的机会。他生活的魏晋时期政权频替、动荡不已,小序中“于时风波未静”便是对当时社会环境含蓄的表达。朝廷的腐败堕落、门阀制度的黑暗,导致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群臣和士大夫则急着趋炎附势,可谓“万族各有托”“众鸟相与飞”。这一切都与陶渊明的政治理想和刚正纯直的性格势同水火,在经历了精神的煎熬与心灵的创痛后,他最终选择弃官归隐。
辞官后的陶渊明并非一身轻松,他的内心是徘徊的,情感是焦灼的。《归去来兮辞(并序)》中便弥漫着这种情绪,从他三次自我安慰的话中我们就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第一处是“既自以心为行役,奚惆怅而独悲”,写的是陶渊明辞官的矛盾心理,劝自己不要惆怅、悲伤,正好说明此时的陶渊明是“惆怅”的,是“悲”的,是有牵绊的,是心有不甘的。第二处是“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陶渊明劝说自己无所求,却恰恰说明了他的放不下,虽然试图以田园之乐宽慰自己,终究无法彻底释然。第三处是“胡为乎遑遑欲何之”,“遑遑”一词化用了“是以圣哲之治,栖栖遑遑,孔席不暖,墨突不黔”(班固《答宾戏》)的典故,本来是说孔子为自己的政治理想到处奔波、席不暇暖,用在此处说明此时的陶渊明是心神不定的,是犹豫徘徊的,是有所欲求的。因此,鲁迅先生说“那诗文完全超出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由此可知陶渊明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出任彭泽令可以说是陶渊明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做的最后一次努力。他选择与官场决绝并不是因为自己没了政治理想,而是因为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政治理想没有实现的可能。从中我们能够体会到他的不甘与无奈。这种不甘与无奈,不是因为无官可做,而是因为作为一个儒者,胸怀大志却无施展空间。
三、洞彻生命的超脱道者
归隐后的陶渊明有着多重伤痛的生命体悟:政治失意,生命短暂,生不逢时……陶渊明最终都用道家的思想将其一一化解。“觉今是而昨非”一句便奠定了整篇文章的情感走势,该句语出《庄子·则阳》“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昨”与“富贵非吾愿”中的“富贵”相对,是“今”而非“昨”,说明陶渊明明白了政治理想、名利富贵不过虚无缥缈之物,终如过眼云烟,并非人生的必然追求,无需栖栖遑遑,苦苦强求。
“帝乡不可期”一句则化用了“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庄子·天地》),与“感吾生之行休”“寓形宇内复几时”意义相同,都表达对生命短暂、生不逢时的悲叹。然而陶渊明并没有囿于这种情绪,仍借老庄的思想为自己打开了一条精神的通道。“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是陶渊明情感的最终落脚点,这两句出自《周易·系辞上》“乐天知命,故不忧”,蕴含着道家顺遂自然、乐天安命的自然观和生死观。老子曾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庄子亦有“顺物自然”的说法。陶渊明汲取了老庄思想中的智慧,以超越时空的哲学眼光看待人生困境和生死命题,他登高“舒啸”、临水“赋诗”,寻求自己与自然的交融,追求一种无喜于生、无惧于死、适性适情、“物我两冥”的生命境界,以精神的解放来消弭对外的诉求和内心的忧虑。正如罗宗强所说“物我一体,心与大自然泯一,这正是老庄的最高境界……陶渊明是第一位达到这一境界的人”③。
叶嘉莹说:“研读陶渊明的诗,我们可以体悟到,一个伟大的灵魂,如何从种种矛盾失望的寂寞悲苦中,以其自力更生,终于挣扎解脱出来而做到转悲苦为新愉,化矛盾为圆融的一段可贵经历。其间,有仁者的深悲,有智者的妙悟,而归其精神与生活的止泊……”(《从“豪华落尽见真淳”论陶渊明之“任真”与“固穷”》)《归去来兮辞》是陶渊明经历了大悲痛、大纠结后的一次大醒悟、大超脱。他挣脱了虚名浮利的羁绊、生命苦短的约束,达到了委运乘化、顺遂自然、乐天安命的超脱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