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的“和平乡”
2023-04-04任彦
国际大学既没有大门也没有围墙,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任彦/ 摄)
世界上的大学多数坐落于城市,印度的国际大学却藏身于一个偏僻的小镇。在国际大学建成之前,这个小镇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庄。印象中,一个小村庄和一所大学之间会隔着千山万水,但在这里二者的距离竟如此之近!如果我不是亲自去过,还真有点不敢相信。
从印度东部西孟加拉邦首府加尔各答乘火车向西北行进,沿途是一望无垠的农田,小小村落点缀其间。旅途中,我不时看到农民赶着水牛耕田的场景,还有身穿纱丽、头顶瓦罐走在乡间小道上的妇女。车窗外的田园风光虽然很美,但我心里还是有点五味杂陈。在21世纪的今天,印度农民似乎还生活在“耕田靠牛、搬运靠走”的自然经济时代。火车很慢,160公里的距离用了近3个小时。
在波尔普尔火车站下车之后,又搭乘一辆电动三轮车,在红色的土路上行驶了十多分鐘,终于到了国际大学所在的小镇——圣地尼克坦。一路上很少看到汽车,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是人力三轮车和自行车。小镇特别安静,像睡着了一样。许多房屋的墙面因风雨侵蚀而斑驳,在老榕树的掩映下更显沧桑。牛羊慵懒地卧在绿色的草地上,我的耳边不时传来啾啾的鸟鸣声。
圣地尼克坦并非什么“圣地”,只是当地语言的汉语音译,意思是“和平的居所”。张大千、叶浅予等文人将此地名意译为“寂乡”,现在通常译为“和平乡”。
“和平乡”原本并不存在,是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的父亲戴宾德拉那特·泰戈尔一手建起的。1862年,戴宾德拉那特乘船游历时,偶然发现了一处特别的地方。他被红色的土地和苍翠的榕树所吸引,内心一下子变得宁静淡然。
戴宾德拉那特性喜简朴,生活很简单,喜欢静坐冥思,或在山林寻道。他觉得自己发现的这块地方,既有乡村的静谧安宁,也有林地的荒野气息,是冥想静修的理想场所,于是买下这里的一大片土地,盖了一栋小房子,并在房子周围栽种了许多树。他给房子取了一个名字——圣地尼克坦,以此作为自己家族和宗教、种姓各异的人们的冥想场所。
随着这个地方成为当地重要的精神文化中心,周围的乡村干脆弃用原来的村名,改为圣地尼克坦。“和平的居所”变成了“和平乡”。
国际大学学生在榕树下上课。
人力三轮车在和平乡随处可见。(任彦 / 摄)
泰戈尔反对英国殖民者在印度建立起来的殖民教育制度,反对那种“人为”的、完全服从的、死记硬背的、不与大自然接触的学校。他希望创办一种森林学院式的教育机构,把印度古代的教育理想和现代社会的环境结合起来。根据这种教育思想,1901年12月,他在和平乡创办了一所露天实验学校。学校首次开学,只有5名学生、5名老师。随着他的不断努力,学校由最初的只开设小学课程发展为中小学一贯制。
泰戈尔1920年至1921年在欧洲访问期间,目睹欧洲“一战”后的凋敝、苍凉,痛感世界和平的紧迫性,于是萌生了建立一所以促进世界和平为宗旨的大学的想法。1921年12月23日,国际大学在和平乡宣告成立。在当地语言中,“国际大学”字面意思是“使世界聚会的鸟巢”,取自印度《吠陀经》里的一句格言:“全世界在一个鸟巢中相会。”
按照泰戈尔的设想,国际大学应该是一个文化中心,是与各国沟通和交流的文化、思想殿堂。在这所大学里,应该摒弃狭隘的民族主义,各国人民之间消除隔阂,更好地相互理解,并通过跨文化、跨种族的交流开拓眼界。为办好这所大学,泰戈尔捐出自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奖金,还把家族在和平乡的土地、房屋以及其他财产都捐献了出来。
历经百年传承和发展,国际大学如今已是闻名遐迩。这所大学为印度培养出许多一流人才,譬如著名舞蹈家李·哥特曼、印度前总理英迪拉·甘地、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马蒂亚·库马尔·森等。现在,该大学有9000多名学生、700多名老师、2000多名工作人员。
国际大学既没有大门也没有围墙,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学生拿着书本在乡间小道上穿行,当地居民在校园里做着各式生意。这种学校布局在印度极为罕见,充分彰显了泰戈尔开放包容的思想。漫步在校园里的红土路上,处处都能感受到泰戈尔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理念。
大学里的“露天教室”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在一棵枝叶婆娑的大榕树下,修建了几排水泥座椅,这就是国际大学的“露天教室”。泰戈尔反对四面有墙壁的教室,认为那会禁锢学生的精神。只要不下雨,他就到露天教室给学生上课。他说,这种学习方式加上校园内载歌载舞的气氛,能让下一代身体健康、心境开朗、精神潇洒、志气磅礴、性格和谐。
据说,国际大学上课的传统是,老师坐在一棵树下不动,学生们围着这个老师听完课后,换一棵树再去听其他老师讲课,此时又有另一批学生跑到这棵树下听课。所有的学习都在一棵棵不同的树下完成。直至今天还有一些老师保持着泰戈尔的作风,坚持在大树下面授课。
我专程造访和平乡,不仅仅是因为泰戈尔,还因为国际大学的中国学院。经过一番寻找,我终于看到一座雄伟的米黄色建筑。“中国学院”四个遒劲有力的黑色大字镶嵌在主楼正面墙上,格外引人注目。主楼旁边有几座配楼,楼群前面有一片空地,均被低矮的院墙环抱,整个布局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格调淡雅庄重。
“中国学院的诞生是中印文化交流的一个结晶。” 中国学院院长阿维杰特·班纳吉告诉我。泰戈尔一直对中国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重新架起中印文化交流的桥梁是他多年的梦想。为了同一个梦想,应泰戈尔之邀到国际大学任教的华侨学者谭云山主动请缨,多次奔走往来于中印之间,最终于1937年4月14日建立了沟通中印文化的中国学院。
“我父亲是中国学院的设计师,他要把中国学院建成一座永久性的大厦,一座中印世代友好的丰碑,所以他要求工人把中国学院的墙壁垒得比普通印度房屋厚一倍。” 谭云山之子、印度华裔知名汉学家谭中教授说,当年中国学院的成立,翻开了中印文化交流史上新的一页,掀起了中印两国互相研究彼此文化的热潮。谭云山是中国学院首任院长,他为学院拟定的宗旨是:研究中印学术,沟通中印文化,融洽中印感情,联合中印民族,创造人类和平,促进世界大同。
泰戈尔与国际大学学生在一起。
在离开和平乡的火车上,我的思绪依然停留在和平乡,脑海里回响着泰戈尔对世界和平的呼吁。1937年,泰戈尔在国际大学中国学院开幕式上致辞:“是合作与爱心、互助互信创造了文明的力量。新的精神与道德力量应该继续发展,使人类吸收科學的成就,管制他们的武器和机器。不然的话,武器和机器就会统治与奴役人类。”
和平是泰戈尔一生的梦想,他用毕生心血为世界谋求和平。他在诺贝尔文学奖的答奖辞中说:“人的存在,不是为了与其他族类、其他的个体进行战斗,而是借由他的工作,以实现世界的和解与和平,重建友谊与爱的纽带。”和平乡为泰戈尔实现理想提供了自然环境,泰戈尔又通过创办国际大学为和平乡注入和平的灵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相互促进。
在印度首都新德里,中国驻印度使馆门前的大路叫“和平大道”;在北京,也有为纪念1952年“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而命名的“和平里”社区。人类对和平的向往和追求是共通的,也是永恒的。然而在当今世界,各国赖以生存发展的国际秩序和国际体系正在遭受冲击,单边主义、霸权主义、强权政治阴魂不散。
人类将何去何从?此时此刻,我深刻认识到泰戈尔的国际主义与和平理念依然闪耀着时代的光芒,更加理解“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当今世界的不二之选。愿世界如泰戈尔诗句所云:“云朵飘进我的生活,不再引来狂风暴雨,却只为我暮晚的天空增色。”没有暴力,长存美好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