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山越岭“二郎神”
2023-04-04许晔
许晔
李猛
当你使用手机里的地图APP,精准导航到达目的地时,是否曾产生这样的疑问:这么精确的地图数据都是从哪儿来的?
这背后其实有赖于地图采集员的工作。他们奔波于大街小巷,穿行于旷野山川,拍下最新的道路信息,经由AI处理后,呈现在用户眼前。25岁的李猛是其中一员。自两年前入行后,他步履不停,仅仅今年3月,足迹就遍及云南、重庆、湖北、陕西、甘肃5个省市。
在不少人看来,地图采集员是一份“神仙职业”——不用打卡,不用“996”,可以全国各地跑;天气好的时候早上8点开工,太阳落山就收工,因为天黑后采集来的照片质量不佳;天气不好的时候无法采集数据,则干脆休息。
李猛的家人一度有种错觉:这工作就是游山玩水,而且还是带薪旅游。“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为了保证数据的完整性,要翻越高山、穿越沙漠,可不像很多人想象中那么轻松。”李猛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李猛走在陌生的村子里,4条没拴绳的大狗同时探出头来,紧紧盯着他,朝他狂吠。他顿了顿,不敢停也不敢跑,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步子。狗主人听见动静出来后,他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对地图采集员来说,被狗追、被猴挠都不算最囧的事。他的同行曾在架设采集设备时,遭国家安全意识比较高的群众举报,被带到了公安局……李猛倒没遇到过这种乌龙事件。他入职时,技术进步了,绝大部分地区已不再需要他们自己架设备。但常年在外跑,突发情况总难避免。
去年3月,他一个人开车上山采集数据,下山时就遇到了麻烦。那段山路比较窄,他轧着路边的一片草坪掉头,刚轧上去便发现不对劲——这不是正常草坪,草下面是沼泽地。然而为时已晚,车子的两个前轮瞬间陷了进去,动弹不得。路上一直无人经过,手机信号也不好,消息很难发出去。李猛试着自救,然而不管往车轮下垫什么硬物,都很快被沼泽吞没。等了近两个小时,他终于等来两位热心大哥,开车帮他把车拖了出来。
2022年5月,李猛前往西藏拉薩采集数据时途经青海玉树。
地图采集员不只要跋山涉水,还要穿越沙漠。
这场意外算不上惊心动魄,却始终让李猛难忘。因为那天,他深刻地体会到,和孤独共处是地图采集员的必修课。“可能还有很多这样的小路,没什么名气,甚至鲜少有人踏足。但我要走一遍这些路,即便孤独,也要采集到准确无误的数据。”
入行之前,李猛对这个职业的了解并不算全面。他大学学的化学,毕业后从事人力资源管理工作,负责到各个高校进行校招。他原本设想这样可以到不同的城市体验生活,结果每次出差只去学校,活动范围十分有限。恰在此时,一位朋友向他推荐了地图采集员祝自臣的抖音号。
看到祝自臣能每天去不同的地方采集数据,李猛兴奋地想,这工作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制!那时,他和所有外行人一样,只看到这份职业又酷又爽的一面,觉得这就是“诗和远方”,满怀憧憬地应聘入职。
真正成为地图采集员后,李猛才知道这工作没那么简单。开采集车工作时,车只要平稳行驶,车顶设备就会记录下所经道路的全景图。但总有些车开不进去的地方,比如公园、景区、购物中心等,只能由地图采集员完完整整走一遍所有路,拍下沿途照片。这既考验人的观察能力、应变能力,也很考验体力。
2023年3月,李猛在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翠峰山景区进行采集工作。
李猛主要做的就是步行采集,大多时候通过手机里的公司自研APP拍照记录数据,有时需进行高精度采集,则得背上30斤重的采集背包——背包上有全景镜头,让他像是拥有了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睛。他粗略算了算,自己平均每周要爬一座山,每天要走2.3万步以上。最多的一次,他一口气走了23公里,差不多3.3万步。“我没觉得特别累。工作久了,一天走2万多步,我没有任何感觉;超过3万步的话,我只是小腿会有些不舒服。”
一年有300多天,李猛就这样“漂”在全国各地采集道路信息。长期住宾馆,总要搬来搬去,“家”被他简化成了一个行李箱加一个背包。只要决定上路,他10分钟之内就能拎包出发。如此轻装简从,是李猛慢慢养成的习惯。他曾试过带半行李箱书,打算一边行万里路一边读万卷书,后来发现不现实,只能放弃。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会带一本最新的地理杂志,看完寄回老家,再买下一期。
李猛热爱地理。小时候,他特别喜欢《三国演义》,看到官渡之战时,觉得“官渡”二字很好听,就问父亲这是哪里的地名。他父亲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知道要如何激发孩子的兴趣,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咱们一起查一下吧。”一查,李猛知道了官渡在如今的河南郑州附近。父亲告诉他,昆明还有一个官渡区。李猛好奇,这地名又是什么来历,查了发现此官渡是因官家渡口而得名。两个“官渡”点燃了李猛对地理的热情。
高中文理分科,李猛选了理科,但这不代表他放弃了地理。“我只是高考没考地理。人总是要有爱好的,为什么不能是地理?”当地图采集员,于他而言就是把工作和爱好结合在一起,带着任务去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每座山给李猛带来的感受都是不同的:哀牢山,云海缭绕,肃穆中透着神秘;岷山山脉,似是平地而起,让人忍不住探索;秦岭,中国人的“父亲山”,壮阔又威严……
这么多山里,长白山的“冷”给李猛留下的印象是最深的。他到山上采集数据,越往上走越感觉情况不对。但他如果转身下山,第二天还得再来一趟,想了想,咬牙继续往上走。到了天池,刺骨冷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完成采集后,他赶紧下山回到车里,“一坐下就动不了了,感觉像是被冰封了10分钟,然后逐渐解冻”。
路上有各种各样的山,也有各种各样的人。
不久前,李猛去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做采集。这里的哈尼梯田是世界文化遗产、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一年四季呈现出流动的美。看着壮丽的梯田,他忍不住问了句:“这山这么高,为什么水也这么多?”“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一旁的哈尼族人答。这句话说的是哈尼梯田的特点,但李猛听到的一瞬,只觉其中很有哲理。哈尼族人就如同这水,勇攀高峰,用智慧创造农耕文明奇观。
不过,对李猛触动最大的人,是去年遇到的一对五六十岁的土家族夫妇。这年大年初七,复工第一天,李猛开车去重庆武陵山区采集数据,上山时一切正常,下山时却突遇大雪。为了安全,他决定不再向山下行进,先在附近找个落脚点。当时,民宿都没开业,当地人大多还在市区过年,他找了好久终于看到人烟。
一对土家族夫妇正在自家门前清雪。李猛上前说了下情况,夫妻俩尽管半信半疑,但还是把他搀扶到屋子里。大婶给他做了顿热乎饭,大叔则告诉他现在下山很危险,可以在这里留宿一晚。第二天,看李猛要开车上山继续采集数据,大叔说“你的车上不了山,我这种越野车才可以”,然后执意开车把李猛送了上去。
路况好转后,到了分别时刻,李猛依依不舍。
“我刚好也要出去办事,一块走吧。”大叔说完,开车在前面开路,把李猛送到市区后,直接掉头回去了。李猛这才意识到大叔是怕路上不安全,专门护送他一程。
感动不足以形容那一刻的心情。李猛回想起这两年,遇到困难时得到了很多当地人的帮助。“如果当时我没遇到这些人,很多事或许最终也有解决方案,但我真的无法想象自己要经历怎样的困难才能脱身。那些善良的人,让我这一路感受到了包容与温暖,也让我感受到了什么叫民族团结一心。”
当上地图采集员,李猛有个出人意料的变化:成天在外面跑,和家人的交流反而变多了。
他每天走的路是不同的,看到的景色是不同的,感受也是不同的,和家人分享的见闻就丰富了。有次去昆明做数据采集,他了解了得胜桥的故事。此桥之所以名为“得胜”,是因为康熙年间,清军将领赵良栋率军在此大败吴三桂军队。2004年,昆明市区规划调整,这座桥成为盘龙、五华、官渡、西山4个区的分界点,也是昆明新城的一个交汇点。他随即讲给父亲听,父亲又给他讲了些康熙平定“三藩之乱”的历史故事。
互动性一强,李猛更愿意和家人交流,不时聊聊自己在路上的所思所想。有一年回家过年,父亲直白地表达了对他人生规划的支持:“你要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你觉得自己选的这条路可以走下去,哪怕别人都觉得你是错的,我也会觉得你是对的。”
李猛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份工作。在景区采集数据时,开车的地图采集员往往只能在行车路上走马观花跑一通,但他选择的是做步行采集,为了确保数据完整性,需要在里面把所有路走一两遍,细细看每个角落,包括那些对景观的文字介绍。
做这份工作前,李猛也常去各种景区玩,但从来没有看得如此细致。因此,即便是去已经参观过的景区进行采集,他也不觉得枯燥。“比如苏州的沧浪亭,我以前去过好几次。但以地图采集员的身份再去走一遍的时候,我依然能从它的漏窗、复廊中看到不同美景,找到新乐趣。”
地图采集员去哪里采集数据,并不完全由着自己。“采集地点的安排受大数据的影响。”祝自臣比李猛入行早,更懂这背后的逻辑,“假如大数据说今年新疆、西藏旅游会火,那公司就会据此做相应的计划,再派我们去采集。”
至于一座城市的道路信息隔多久会复采一次,则取决于其经济在国内城市中的排名。祝自臣说:“排名前10的城市,每年复采两次;前50的城市,每年一次;50名以后的,基本上是3年一次。”
2022年2月,李猛在重庆涪陵武陵山景区采集作业。大雪覆盖的道路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
当地图更新时,之前采集的全景地图并不会被覆盖,而是被做成“时光机”存档。去年底,一名网友用这项功能查看老家近几年的街景,偶然发现了自己去世爷爷的身影。画面里的爷爺身穿白色衬衫,骑着一辆自行车,在去买彩票的路上与采集车擦肩而过。那一刻的景和人,被定格在时光记忆里。网友湿了眼眶,感叹这是“科技的温度”。
采集数据时,李猛也收到过很多暖心反馈。有人夸现在的地图导航已经精准到车道级别,连车辆行驶在哪条车道都一清二楚。每到此时,他就倍感自豪。“工作时,我总有一个信念,就是我多走一段路,地图用户就能少走一段弯路。付出有了回报,我更真切地体会到一种使命感,要为国民出行努力做点事。”
如今,走过东西南北的百余座城市,李猛依然保持着一个特别的小习惯——在不影响环境的情况下,带走当地的一点点水或土。从黑龙江黑瞎子岛的水,到云南边境小城西盟的土,他都妥善地装进小瓶子里,带回家收藏起来。
他希望未来能去到更多地方,走一遍当地的路,看不同的山川河流,体验多样的风土人情。
“那最想先去哪儿?”记者问。
“我想去新疆,在祖国最西边的喀什感受一下晚上10点的太阳。”他笑着说。
1998年出生于吉林省长春市,曾从事人力资源管理工作,2021年成为地图采集员,至今已走过国内124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