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才是恐怖主义者?”
2023-04-04冯群星黄培昭
冯群星 黄培昭
3月20日,蒙塔达尔·扎伊迪早早起了床。简单梳洗完毕后,他在社交平台上开启了一场直播,回忆起20年前的此刻——战争的阴云盘旋多日后,炸弹终于落在了巴格达。24岁的他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惊醒,想要放声痛哭。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最坏的事甚至还没有到来。”回忆像蜘蛛网一般缠绕、覆盖,扎伊迪时而陷入沉默,时而又因为情绪激动双臂挥舞。他看上去有些憔悴,浓密的胡须里有丝丝花白。
20年过去了,回顾起这场战争,人们难以忘却发生在2008年12月14日的一幕——时任美国总统乔治·W·布什(以下简称小布什)对伊拉克进行离任前的告别访问,记者席里的扎伊迪突然站起来,将手中的鞋子扔向小布什:“这是伊拉克人给你的告别之吻,你这条狗!”眼见小布什低头躲过,他迅速将另一只鞋子扔过去,怒吼道:“这是为了那些寡妇、孤儿和所有在伊拉克被杀害的人报仇!”
这一行为引起了全球轰动。在阿拉伯世界,扎伊迪的名字成为“英雄”和“斗士”的代名词。之后,他经历了监禁、减刑和长久的漂泊,最终返回巴格达,重新成为一名记者。“我会继续我的工作,继续反抗美国占领者给伊拉克政府带来的腐败分子,继续捍卫被压迫者和弱势群体的权利。”他對《环球人物》记者说。
以下是扎伊迪的自述。
我决定向小布什扔鞋,是因为他的非法政策给伊拉克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他曾说,伊拉克人民将用鲜花欢迎美军。这完全是谎言。伊拉克人民永远不会与美国占领军拥抱,也从未把鲜花撒在他们的头顶。我想让全世界知道,我们反对小布什和他的军队,反对那些做走狗的伊拉克政客。
演讲台后方是小布什(左)与时任伊拉克总理努里·马利基,扎伊迪的两只鞋子均被小布什躲过。
2008年12月14日,写完美国国防部长罗伯特·盖茨访问伊拉克的报道,我从巴格达迪亚电视台回到公寓。像往日一样,公寓里的供电是被切断的。我换了衣服,换上那双在埃及买的鞋,开车前往共和国宫。小布什和伊拉克总理努里·马利基即将在那里举行联合新闻发布会。
路上,弟弟米萨姆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到他家吃晚餐。我对他说,如果我能平安无事地从发布会回来,肯定按时赴约,但是我并没有向他解释“平安无事”是什么意思。
到了共和国桥,我把车停好,步行前往发布会现场。冬日稀薄的夕阳里夹杂着寒冷刺骨的风,如刀刃般划过我的面颊。鲜红色的晚霞倒映在桥下的底格里斯河中,像极了一幅超现实主义画作。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亘古不变的底格里斯河好像在哭泣。
经过三个安检站,我终于进入绿区(注:绿区是巴格达的一个区域,美国入侵伊拉克之后,联军将这里作为临时管理中心)。焦急的等待后,一辆小巴士载着我们驶向共和国宫。半路上,美国雇佣军对我们进行了检查。我的嘴边不由得露出讥讽的微笑。他们检査了所有的东西,但是却无法检査我的思想。如果知道了我的真实想法,他们是绝不会允许我进来的。
从车上下来,我们在一个临时搭建的钢板房里再次接受安检。两名士兵记下我的姓名和职务。我祈求他们千万不要注意到“巴格达迪亚电视台”这个新闻单位重复登记了两遍。在我之前,另一位同事已经代表电视台前往发布会,而这次发布会不允许同一家媒体的两个记者参加。
可能由于我后面有太多等待的记者,他们没有注意到异常。占领军士兵命令我们站成一排,此时又有一批伊拉克士兵前来检查。一名伊拉克士兵小声向我道歉,说因为美军的监督,他们不得不这么做。这就是一个主权国家吗?他们竟然还炫耀说我们有国家主权,这叫什么主权?伊拉克最高官员的车在大街上不能超过美军的车辆,不敢违背美国安检站的发号施令!
我终于进入发布会大厅了。大厅北面摆放着两个演讲台,后面悬挂着伊拉克和美国国旗。坐下没多久,马利基的私人护卫突然命令我们离开:“你们现在必须出去,美国总统的私人保镖要重新对你们进行安检,否则布什拒绝出席新闻发布会。”这简直是挑衅!我感到身体里的愤怒之火被点燃了。难道小布什去访问其他国家时,他的私人保镖也会这样做吗?
漫长的等待之后,小布什终于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就是那个让500万伊拉克儿童变成了孤儿的人,让他们坠入屈辱和不公的深渊。他就是那个让100多万伊拉克妇女变成寡妇的人,尽管她们还年轻,但是却要在混乱中睡去,在穷困中醒来。他就是那个让千万个伊拉克母亲心如刀绞的人,因为他的愚蠢和自负,她们的儿子牺牲在战场上。
马利基的讲话一结束,小布什就开始发表演说。他说:“是我们把你们从不公正和专制中解放了出来。为了伊拉克的自由,我们牺牲了数百名战士。”他还在耍着虚伪的政治把戏。我觉得很痛苦,我想向全世界澄清,这个男人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和诽谤。
当他开始说结束语的时候,我犹豫了。我当时已经是知名记者,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有房子有车,还有很多朋友。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你什么都不缺!你可以用任何一种方式谴责美国占领军,并不需要用这种悲剧方式!”但是内心深处有另一个声音在呐喊:“如果你现在不马上行动,你将会在余生里诅咒自己的胆小和懦弱!”
作为一名记者,我目睹过太多的战争悲剧,其中最让我感到痛心的是那些无辜的平民被卷入战争的泥沼之中。每当回想起这些场景,我都感到无比悲伤。
踌躇和犹豫的感觉消失了,我必须为遭受抢劫的伊拉克正名!小布什已完成发言,用蹩脚的阿拉伯语说道:“非常感谢。”我把手伸向脚上的鞋,用让全世界都能听到的声音喊道:“这是伊拉克人给你的告别之吻,你这条狗!”
我瞄得很准,但是他弯腰躲过了。当我要扔第二只鞋的时候,身后一个记者拉住了我的手。这并不能阻止我,然而小布什又一次躲了过去,马利基伸手为他遮挡,鞋落在了后面的美国国旗上。打着那面旗帜的人践踏了我们亲人的尸体,把他们悬挂在阿布格莱布监狱的院子里。
几分钟过去了,就像好几年那么漫长。记者、摄影师、保镖和卫队的呼喊声嘈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连串高低不同的噪音。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里,我被人狠狠推倒在地上。十几条腿聚在一起,用脚踢我的頭,我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他们把我拉出了新闻发布会大厅。
扎伊迪近照。(受访者供图)
发布会在巴格达“绿区”内进行。伊拉克战争爆发后,这里被美国纠集的联军管控。
扔鞋之前,我知道这样做会有很大的风险和后果。但是我认为,为了表达自己的态度和声音,有时必须付出一些代价。我当时已经做好准备,愿意为自己的信仰和原则付出一切。
在发布会大厅的后院,他们撕碎我的衣服,对我拳打脚踢。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用长长的电线把我的双手绑在身后,推着我往前走。我步履维艰,鲜血和泥水混在一起,从身体上汩汩地流下来。背部的伤越来越痛,我的四肢都变得麻木而失去了感觉。
到了监狱,新一轮的审问又开始了,接二连三的问题都围着一个事情打转。“是谁鼓动你这么做的?是谁支持你?谁付给你钱?你拿到了多少钱?”“没有人支持我,我是为千千万万伊拉克人民报仇雪恨。”“你不承认是吧?把电棒拿过来!”
拷问者的话音刚落,我立刻感觉到电流贯穿我的身体。被电击的部位疼痛不已,好像有火在炙烤。对于他们的拳打脚踢,我的身体反应正变得迟钝。我的头上全是他们戴着戒指的拳头打出的小坑。房间里原本白色的灯光在我眼里却变成了黄色,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身上只剩下一件遮羞的内裤,还有一双粘在脚上满是鲜血和泥水的袜子。
我扪心自问了无数遍,为什么他们要如此残暴地折磨我?我猜想,这是因为我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他们的卑贱和无耻,他们想要把它打碎。当每一个卫星电视台都在播放我往小布什脸上扔鞋的照片,甚至全世界每个角落的观众都知道了那个场面,他们便更加怨恨和残暴。
监狱上空不时传来美军飞机发出的巨响,震耳欲聋。庞大的机翼遮住巴格达的整片天空,像极了我在神话故事中读到的虚构的巨鸟。像伊拉克这样的国家,长期遭受封锁和军事打击,武器装备水平早已不值得一提。我仍然记得在1991年(注:海湾战争爆发)和2003年,巴格达的天空是如何在美军的轰炸下变成燃烧着的火球。
日子迈着沉重的步履前进,我在狱中迎来了自己的30岁生日。从20岁到30岁,我度过了怎样沉重的十年呵?在这十年的伊始,我最亲爱的母亲去世了,在这十年的尾声,我被捕入狱。
我习惯每年生日那天问自己:明年今日,我将会在哪里?我绝对没有想到,30岁的我竟会在一间单人牢房里。我想起母亲,父亲去世后,她用慈爱填补了父爱的缺失。我记得我跟着她一起去牧场,我们长久地站在河边,安静地凝视着那摄人魂魄的美景。我多么希望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她会温柔地为我包扎伤口……但我没有感到悲伤,也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因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好消息是,弟弟米萨姆获准来看我。“告诉我,亲爱的弟弟,在那件事之后人们是怎么看待美国占领军的?是蔑视还是嘲笑?”米萨姆显得很兴奋,他微笑着对我说道:“布什现在有一个新绰号——乔治·黍斯(英文鞋的音译)。”
2009年9月,扎伊迪出狱后召开记者发布会。
出狱后的扎伊迪与亲人拥抱。
他接着说道,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早晨,一位年长的女邻居到他家敲门——自从多年前儿子被美军开枪打死,她就一直沉浸在悲伤中,每天都穿着黑色衣服。但是那天,她穿上了鲜红色的裙子,手里端着一盘伊拉克奶酪。“她说,你为她儿子报仇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她的儿子!”
每当我回忆起这件事,双眼就不受控制地充满泪水。我完全没有想到,我能够在伊拉克、阿拉伯世界乃至全世界引起轰动。我跟米萨姆长久地拥抱,然后相互告别。
在法院审理阶段,我试图反驳小布什是伊拉克的客人这一说法,向那些责骂我、指责我的人澄清。我们是一个热情好客的民族,但是小布什不是我们的客人。客人是需要一些条件的,他应该有礼貌地敲门,请求主人允许他进来。如果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来到一个地方,那就要称之为小偷,而用暴力强行入内的人,则应被称为侵占者。小布什恰恰符合后面的两种描述!
2009年3月12日,我被判处3年有期徒刑,罪名是袭击外国元首。听到判决,我毫不在乎地微笑,然后大声高呼:“伊拉克万岁!”我听到这句话被法庭外等待的人群不断地重复,夹杂着他们嘶哑的哭声,回荡在法院的每个角落。
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单独的房间与家人相见。我请求家人不要再为我哭泣,但是他们仍然沉默地流着泪。我严厉地对他们说:“我不是因为偷盗或者杀人而坐牢,我是为了捍卫国家的尊严,你们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然后我要求他们给大家分发糖果,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
几天后,穆罕默德·萨阿德律师和阿卜杜拉·卡迪尔·恺撒律师专门来探视我,告诉我说他们正在准备上诉,这一次的宣判不会是最终的审判结果。
日子過得很慢,我利用每一天做着有意义的事情。我跟狱友聊天、阅读、写回忆录。在他们允许我将笔记本电脑带进监狱之后,我为监狱的囚犯们组织了电脑培训班,教他们如何使用网络和打字。
2008年,扎伊迪的支持者在加沙举行声援活动,将一只鞋放在小布什的海报上。
“他们已经减少了你的服刑期,你只要在监狱里待一年就行了。不要告诉其他人。”一天早上,有人向狱中的我传递了消息。我的睡意一下子就消失了。希望之光如同闪电般,穿破黑暗的乌云,照亮了我的心。
从被扣押到出狱,我总共在监狱里待了9个月。扔鞋事件后获得的关注和支持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但我并不是为了获得这些而扔鞋,我的目的是表达伊拉克人民的声音。
很多媒体大肆报道说,我出狱后将会得到各种赠予、金钱、资助。很多人嫉妒我,以为我会变成千万富翁。我觉得这些宣传的目的是将扔鞋事件肤浅化,让这件事失去它原有的内涵。
我重申了很多次,我没有接受一分钱,即使我获得了一些帮助,但就算是一分一毛,我也把它当做慈善组织的善款,用来帮助战争孤儿和寡妇。出狱后,我感觉自己只是从一个监狱到了一个更大的监狱——当你一天24小时都能看到人民的痛苦,你会苦不堪言。
2018年,扎伊迪参加伊拉克议会选举。
2023年,扎伊迪在巴格达的家中。(受访者供图)
西方人称我们为恐怖主义者,究竟谁才是恐怖主义者?是我们爱好和平的、在自己的房子里平静生活的伊拉克人民,还是那些漂洋过海来占领我们的国家、抢走我们的石油、搜刮我们土地和物产的人?
美国的借口是我们国内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就为了这个子虚乌有的借口,数十万伊拉克儿童因为食物和药品匮乏而死去,许多人失去了家园和亲人,数百万的学生被迫离开校园。多年后,他们终于承认“情报有误”。可谁来补偿经济制裁下伊拉克损失的财富,谁把伊拉克流失的人才还给她?谁来补偿伊拉克在这些年里的落后,谁来改变伊拉克人民80%的文盲状况?
直到现在,伊拉克的一些基础设施仍然没有得到修复。美国的入侵造成了政治和金融腐败,以及伊拉克的政治僵局。每个政党都有自己的武装派别或民兵势力,不仅严重影响国家政治议程推进,还引发社会动荡甚至流血冲突。
我在黎巴嫩和瑞士居住了近10年,我和家人一直在努力适应新的生活方式和环境。在贝鲁特的小公寓里,我像其他人一样写作、工作。2018年,我回到祖国参加议会选举——这是伊拉克宣布击败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后首次举行议会选举,有将近7000名候选人参选。
我从2003年开始就关注占领和腐败议题,提出了很多建议。但是这些建议由谁来执行呢?是腐败分子做,还是那些外国代理人做?腐败分子不听人民的呼声,所以我决定参与政治进程。
我并不是某一个阵营的参选者,我只是一个爱国的伊拉克人。我认为,首先要停止外国对伊拉克的干涉。经济上,政府应削减开支、自给自足,通过石油收入实现城市、社会、教育和经济的复兴。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为伊拉克人民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和未来。如果没有外部势力的影响,伊拉克可以成为一个强大、民主的主权国家。
我没能胜选,但这没关系。作为一名记者,我一直认为我们的职责是捍卫人民的利益,让更多的人了解事实真相。我相信只有真相被揭示出来,才能推动社会发展。因此,我会继续我的工作,为伊拉克人民发声,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权益。我们正在受苦,我们还将继续受苦,但是伊拉克的未来掌握在我们手中。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向小布什扔鞋。这一幕证明,终有一日,能有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对那个拥有权力、武器、媒体和金钱之人说“不”,说他犯了错。
那些给伊拉克人民带来这场悲剧的人,我希望他们得到应有的审判和惩罚。小布什、托尼·布莱尔(时任英国首相)、已故无法受审的拉姆斯菲尔德(时任美国国防部长)、已故无法受审的科林·鲍威尔(时任美国国务卿)……我多想看到他们受审判!
我相信正义终将得到伸张,只要我们不断努力,就一定会有那一天。